师兄也轻轻点了点头。

福王道:“那就好。”

可惜,师兄和福王,都以为我是说,我的身日十日之后,会变得很好,但我自己知道……截然相反。

我一直说自已要死,结果到底也拖了两个月,但……再怎么拖,也总归是有个尽头了。

从福王府邸出来,师兄径自带我去了医馆,我隐隐明白了师兄的用意,他……大概是要离开了。

我刚刚和福王制订了那么完整的计划,师兄大概觉得放心了。

果然,我和师兄走进去之后,师兄先是看了—下还躺在床上的阿月的状况,然后一脸担心地对我说:“阿昭,师兄想和你商量件事。”

“嗯?”

“阿月原本身子就不太好,换血之后更加虚弱。我希望带她去温暖一点的南方小镇休养。”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师兄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像被轻轻撞击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闷。

但表面上我还是做出大度的模样,道:“那挺好的呀,阿月姑娘救了我,的确功不可没,我很感谢她,师兄你就带着她去好好休养吧。”

师兄点了点头,又似乎有点放心不下,还是道:“可你与福王的计划,就在十日后进行……”

我明白师兄的犹豫,他是怕我和福王的计划有差错,可是又怕十日后他与我“换血”的事情被我识破。

我道:“师兄,你不必担心,我和福王一定可以成功——就算没成功,你也很了解啦,钟尘哪怕杀了福王,也不会动我一下,我非但不会死,还会好好地继续当皇后呢。”

师兄哭笑不得地说:“这倒也是。唉——”

我趁热打铁道:“何况师兄你留在这里,也不能帮什么忙呀,对不对?”与其如此,倒不如按说的,和阿月姑娘一起去南边玩玩,陪陪她。何况,阿月姑娘完全是无辜的局外人,师兄,若你不带她走,也会牵连到她呀,倒不如走得远远的,先避开十日后的事情再说,对不?”

师兄点了点头:“嗯。那我与阿月,一会儿收拾好东西便立马启程。”

哎,师兄还真是怕我发现,走得如此匆忙……

师兄啊师兄,你可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相处的一段时光了?

啊,他以为他自己快死了呢。

我面上还是带着笑意,道:“走这么快呀?嗯,也好,明日之后,钟尘寿辰开始正式准备了,估计进城出城,也都要不便利一些。”

师兄点头:“嗯。”

我道:“你们先收拾东西吧,我坐在这里看你们,反正回宫也没事。”

“阿昭你不是不舒服?”师兄有些担忧。

“到底是第三次换血了,也能适应。”我笑了笑,“多看看你们。”

最后一次了……

师兄,其实我舍不得你。

我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然而看着师兄忙碌,却很想扑到师兄怀里去哭一场,我有任何委屈或者伤心的事情,都要对着师兄哭,然而要和师兄永远地分别,如此悲伤的亊情,我竟然要对着师兄笑。

天意何其弄人。

我这一生,自我出了如意楼之后,真正笑起来是因为开心的时刻,又有多少呢?

师兄也是简装轻行,没一会儿就和阿月收拾好了,他将包裹放在一旁,坐到我身边,看着我,眼中是满满的不舍:“阿昭……”

我道:“嗯,师兄,有什么要吩咐的,都吩咐了吧。”

师兄反倒笑了笑,道:“阿昭都这么大了,能照顾自己了,我还能吩咐什么?只是阿昭,你要答应师兄,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也许很痛苦,也许很残忍,你都要开开心心活下去,知道吗?不管你是不是孤身一人。”

我道:“我怎么会是孤身一人呢?我有你,有坠儿呀。”

师兄道:“嗯,就是这么一说。”

我点头道:“嗯,好。我一定会的。既然这样,那同样的话,也送给师兄你,你要答皮我。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师兄要永远是那个师兄。”

师兄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涩:“嗯,我答应你。”

我继续说:“师兄,你们要去南边小城对不对?那路上应该可以经过岩溪镇吧?替我给师父扫墓上香,说我不孝,这几年,都只祭拜了衣冠冢。说……我有机会,会去看他。他还要帮我看看很南边的那种大大的海,帮我去我没去过的地方……有机会,我也会自己去的。”

师兄啊,你一定要替我看,我自己是没有机会了。

师兄点点头:“嗯,我会去的。以后师兄不在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哎呦,师兄你说得和永别似的,我们以后又不是不会再见,师兄你先好好玩,我一定找机会去看你的!”我故作爽朗地说。

师兄深深地看着我,忽然伸手抱住我,声音里竟然似乎有些哽咽:“师兄等你去那些地方。师兄等你。”

我的脑袋搭在师兄肩膀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终于还是落下泪来,之前努力擦出的笑脸再也支持不住,化作咸涩的泪水,我赶紧用手抹掉,一边道:“等我倒不必啦,好好怜取眼前人,阿月姑娘那么好,你可别怠慢她。”

师兄低低地应了一声。

等我和师兄分开了,师兄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只是眼眶微红,我想大概也是如此,我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要赶路,现在……差不多要上路了吧?”

师兄道:“嗯。”

我这才发现阿月已经在旁边哭成泪人了。她道:“我……我可不可以和许姑娘说两句?我……我不会多说不该说的。”

师兄一愣,点点头,先出去了。

阿月边哭边道:“许姑娘,你……我……我真的很难过……”

“行啦,别难过了,你和师兄要好好的,要幸福地一起生活,知道吗?”我拍了拍她的脑袋,“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以后路还很长,我只是你生命里一个路人而已,师兄才是要陪你一辈子的。你不必对我感到愧疚,相反,你要好好地和师兄在一起,就算对我的补偿了。”

阿月哭着点头:“嗯……但,但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松说出那些话……庭柯公子他……”

“从小到大,我和师兄师父一起生活,我们三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爱钟尘,可我更亲师兄,我和师兄师父的感情,是超过了一切的,师兄对我们也是如此。我知道,也许你有点误会,又或许,不是误会,但我可以保证,师兄对我,绝非是什么情情爱爱,而是和我一样,是种超越一切关系的疼爱。你看,师兄可以为我而死,而我不肯。我们都把彼此的命看得更重要。以后师兄和你在一起,也许会忘不掉我,但你千万别多想。我是师兄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非常重要。但……也仅此而已了。”

阿月愣愣地看着我,最终哭着道:“我……我明白了……”

我笑了笑,和阿月一同出了医馆。阿月一直在哭,最终先上了轿子,我笑了笑,道:“阿月真是多愁善感。”

师兄点点头:“嗯……”

我道:“师兄,刚刚说好的,你一定要替我看那些风最哦,下次再见,我大概也会和你一样轻松吧,四处游医,四处看风费,到时候,我们一起讨论看过的风景。嗯,现在京城里是初春,往南边走,春就越来越深,一定很美。”

师兄摸了摸我的脑袋:“你一定也可以看得到。”

“嗯,那当然!”

师兄笑着点了点头,又抱了抱我,接着上了马车。

马车往城门方向驶去,师兄掀开帘子,回头看着我,我尽力让自己撑住最大的笑脸冲他挥手。

最终马车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

师兄,师兄,对不起。

这是阿昭第—次骗你,也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师兄,你—定要,很快乐,很快乐地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选择了钟尘,师兄第一次和我分离,他给了我一个铃铛,说,天涯海角,只要你摇一摇他,师兄就会出现。

其实我一直留着。

我从挂着的小香囊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铃铛,将里面塞着的布条扯出来。

丁零,丁零。

小玲铛发出声响。

天涯海角,师兄,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哭着将铃铛放在医馆内的桌子上,转身离开。看着下人关起了医馆的门。这个医馆,再也不会有那个儒雅的医生了,正如对面的如意楼,再也没有那个手脚麻利的女工了。

然而抬起头,桃树已三三两两开着零星的花苞,正是春来的迹象。

春光还是旧春光,桃花香。李花香。浅白深红。——斗新妆,怅惜花人不见,歌一阕,泪千行。

——秦观《江城子》

第十二章这是我的最后一日,或是钟尘的最后一日

回到宫中的路上,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眼泪擦干净,还硬要挤出笑脸。一会儿要见到坠儿,她知道吴姨的死讯已经很难过,如果被她发现,原本可以活下来的我,最终还是要死去,她大概会哭得很伤心,对她的打击也会很大。

不过我到了凤栖宫的门口,便惊讶地发现坠儿竟然换回了宫女服,和一个男子坐在角落的小石椅上,两人都背对着我,看不见二人表情,但坠儿偶尔点头与他交谈,看起来心情已经稍恢复一些。

而那男子,竟是龙辰。

我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小步回到凤栖宫里,快速换回宫女服,再施施然地走出凤栖宫,我慢慢走到坠儿与龙辰身后,只听到龙辰道:“边塞的星星可与京城不同,到了晚上,星星都是成片的,像一条长长的会发光的缎带,飘在天上。”

坠儿愣愣地说:“真的吗?皇宫里抬头看,都只能看到一点点。”

“嗯,边塞的草很髙,天很低,仰躺着看天空,仿佛云都要掉下般。”龙辰点了点头。

坠儿脸上露出一些向往。

我轻轻咳了一声。

坠儿一愣,回头看见是我,赶紧行了礼:“皇后娘娘!您……您午睡睡醒啦?”

龙辰也转身,僵硬地冲我抱了抱拳,一脸不爽的样子,道:“见过皇后娘娘。”

我点点头:“怎么龙将军这么好兴致,不操练士兵,跑来和我婢女谈天说地。”

龙辰皱眉道:“这是微臣私人的事情。”

“哦?龙将军真是得宠呀,后宫这样的地方,也是你随便入得的?”我好笑道,“不过好歹有点长进,至少没带着什么兵器进来了。”

龙辰道:“微臣向皇上申请过,可以来后宫,但不能进入任何宫殿。”

“哦,那就随你们开心吧。”我摇了摇头,“坠儿,走吧。”

龙辰道:“你!”

我本都已经转身了,听他的话,哭笑不得地回头:“我?我怎么了?坠儿是我的婢女,我让她走,她就要走。龙将军有什么异议吗”

“妖女!”龙辰愤愤地说,又低声对坠儿道,“坠儿,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个妖女的。”

坠儿嗔道:“好了!我说过,皇后娘娘是好人!你……你快走吧,下次再说。”

龙辰只好点头:“嗯。你保重。”

坠儿点点头:“你也是。”

哎,龙辰几乎每天进宫,他们有必要这么难舍难分吗?

我又想起师兄,心中一声叹息。

龙辰终于离开,坠儿怯生生地走近我,道:“皇后娘娘……”

“进凤栖宫再说。”

我抬脚便往凤栖宫中走去,坠儿赶紧跟着我。

关上门,我在椅子上坐下,淡淡道:“坠儿,你很好呀。我本担心你会因为吴姨之事痛苦难受,还颇为忧心,想不到,你竟然和龙将军聊得那么开心。还不顾我的吩咐,撞自换回宫女服,如果有人想来见我怎么办?”

坠儿委屈道:“皇后娘娘……是,是龙辰下午的时候,忽然过来,说要见我,在外面不肯走。我只好换回宫女服,去见他。他没有恶意,也没有心机的,不然就顺便要求见你了,那就拆穿了……我……我的确不好,光顾着和他聊天,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难过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道:“你能尽快忘记那些事情,尽快开心起来,当然很好。我巴不得如此。可……可你也要看看对方是谁啊。我当初就说过了,龙辰之于钟尘,就像你……不对,就像吴姨之于我!龙辰是钟尘手下的大将,而我们要对付钟尘。我虽然不希望你牵扯太多到复仇中,可你到底不该和龙辰走得这么近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坠儿苦恼地说,“可是皇后娘娘,我真的没办法,不见他,就心心念念的,一直想着他,见了他,我就很开心,烦恼都可以暂时抛之脑后,和他聊起天来,就忘掉时间,聊什么都很愿意,心里欢喜得紧。”

我这一刻,忽然无比地明白当初我坚持要救钟尘,又跟钟尘走的时候,师父和师兄的心情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恨铁不成钢……

我道:“你……唉——”

坠儿赶紧道:“龙辰虽然对皇上很忠心,但是我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如果他什么都知道,当初也不会来行刺您了。他这么鲁莽,行军打仗他是有一套,可人情世故,他就不懂了,很单纯的。所以皇上一定不会放心让他参与我位之间的事情的。”

“单纯?”我好笑地喝了口茶,咳了两声,道,“你也说他行军打仗有一套,那样怎么会单纯呢?打仗靠的是大智慧。龙辰虽然冲动鲁莽,但看他历年功绩便知道,大事上,他很能忍,只是平日里显得不拘小节而巳。坠儿,龙辰是个大将军,他为什么会忽然喜欢上你一个小小的婢女?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你我都知道,我和你之间的关系,绝不是主子和下人那样,可龙辰知道吗?至少外人看起来,你就是个下人,那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呢?坠儿,真正单纯的人,是你。”

坠儿看着我,眼里几乎要掉泪,她摇头道:“龙辰……龙辰不是那样的人。”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知道你也是我的人——其实这也不难看出来。就像我一直想除掉龙辰一样,少了你,我也少了一个帮手,可是钟尘的方法和我截然不同,他不来硬的,他让龙辰一点点打动你。”

我循循善诱,希望坠儿能明白过来。

坠儿咬着嘴唇道:“我……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努力不见他。”

“其实……也没几天了。”我叹了口气,“坠儿,十天之后,就是真正决胜负的时候了,到底是钟尘贏还是我嬴,就在那一天。那一天之后,无论是谁贏,可以和龙辰在一起。”

坠儿道:“啊?”

“如果是钟尘赢了,你就乖乖投降,跟着钟尘他们,如果那时候龙辰还要和你在一起,你只管答应了就是。如果我贏了,龙辰又没死,那就把他绑来给你当上门女婿。”我笑了笑,道。

坠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来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吧。”我有些头昏地道,一边撩起袖子。

白色的绷带已经全染上红色的血液,坠儿吓了一跳,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没什么,换血而已。你去拿药箱子替我处理一下伤口,再重新绑个带子,血差不多要干了。”

“怎么……怎么流了这么多?为什么,这口子虽然大,可也该止血了啊!”坠儿一边按我的吩咐去拿药箱子,一边慌慌张张地问。

“刚换血,身子虚而已。”我敷衍道。

坠儿拿来药箱,替我解开原本的绷带,然后重新上了些止血药,担心地说:“换血?您怎么还能换血呀?您的身子……”

“是别人给我换血,你忘记了?”

坠儿愣了愣,反应过来,高兴地说:“原来是这样!那……那皇后娘娘您岂不是以后就没事了?”

我点点头:“嗯。不过我这几天……大概到十天以后吧,身子都会特别虚弱,所以你要好好地照顾我,别再去见那个龙辰了,知道吗?”

坠儿小鸡啄米般点头:“知道,知道。“

我笑了笑,等坠儿替我换好药,血已经止得差不多了,我人昏昏沉沉的,坠儿替我脱了外衣我便往床上躺去,没一会儿就沉沉入睡。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睡了很久,再醒来竟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坠儿伺候我更衣梳洗后,端了碗莲子汤,说是让我多补血。

我笑着服用了。这其实对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到底是坠儿的一片心意。

我想了想,道:”坠儿,你想不想去京城郊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