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发现他在施法,他在燃尽毕生修为,给尘夕铸魂,而风夙正在取他真元。

我以为我不会疼了,在经历剥皮剜骨的疼痛之后,我再也不会疼了。然而,事情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抱着我的男子,我耗尽一生心力去爱的男子,宁愿伤自己也舍不得伤他半分的男子,此刻正耗尽自身修为,为了另一个女子。

从前他为她复生,赶我出那具身体。

如今他为她有一个完整的魂魄,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不禁在心底自问,尘夕,他是有多爱尘夕呢?

有没有比我爱他更多呢?

他若再不反抗,风夙就会取他真元来打破神界封印了。从此,楠止便不存于天地间,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我——舍不得呐。

即便他为尘夕将我赶出那具身体,即便他把我当做尘夕陪伴左右,即便他抱着我为尘夕耗尽修为,我仍旧无法怪他,无法恨他,无法舍弃他。

我爱他,远不止八年而已。

只是他从不曾知晓。我不过是一面镜子。

但我仍旧——舍不得呐。

所以我集结元魂,带着那三枚真元冲向神界封印。

这世间,男女之情无非三种:他钟情于她,她钟情于他;她钟情于他,他钟情于她;他钟情于她,她亦钟情于他。

情之幸事,当属第三种。

不幸的是,青莲、青凤、我,都不在其中。

青莲及早回头,免于情伤;青凤执着,堕魔又成妖,六百年方重入轮回;我最痴傻,七魂七魄毁失殆尽,肉身予人心神俱伤,最终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其实冲向神界封印时,并不知晓是否会成功。

我只是不愿见他死而已。

我冲破封印,风夙便不会取他性命;我让出肉身,他便可与尘夕——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想,这是最好的结局。

听到结界碎裂的声音时,我也听见自己的灵魂再次碎裂。

哥哥说,我们虽与天地齐寿,却不可肆意挥霍,否则,天地亦不容我于世。

我想起万年前我尚为一面镜子时,羡慕尘夕之余曾经嗤笑:漫漫长生数十万年又如何?我要的,不过须臾十数年而已。

然,漫漫长生数十万年间,我所求的须臾十数年,终究是——求而不得。

番外二银镜之颜

我于沉睡中醒来,镜颜已去人界走过一遭。

我睨着她外表光鲜,内里残破不堪的镜身,破口大骂:“你丫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心眼?身为神器最重要的是什么?天帝让你为他挡祸渡劫舍魂弃魄了?”

身为上古神器,我与镜颜自天地初开便存活于世。

神说,我等神器与天地齐寿,无人可伤。

我一个爆栗敲在镜颜脑袋上,“你以为你真是神?如此不懂怜惜自己,迟早有一日遭天地遗弃。”

所谓神器,赖天地灵气而生,我与镜颜一身灵力,可颠倒乾坤。

但万物之主乃是神,不由我两面银镜呼风唤雨。

神器生来恪守两大原则,一不可修习术法,二不可违背器主之令。如若不然,必遭天谴。

镜颜极其兴奋地与我说,在我长眠时,她被遣下人界,陪护一男子左右,直至他顺利飞升。

我暗觉不妙,一来银镜之主,向来是神界天脉,我与镜颜乃天帝登位那年才由老天帝转手,分认如今的天帝天后为主。她被遣去所护之人,身世必然不简单。二来镜颜眉中藏情,眼中闪亮,说起那男子便神采飞扬,已然一副少女怀春模样。

镜颜虽与我同岁,记不得活了十几万年,或是几十万年,但她嫌日子烦闷,多数时光都在沉睡中过去,而我,从前都是跟着历任天帝,出生入死不下百次,唯有这次认主天后,方才有闲睡了千把年。

果然,我心中所想并非杞人忧天。

镜颜时不时窜到我镜内,趴在我身边托腮道:“我真羡慕尘夕,可以一直在他身边。为何天帝不让我化作肉身?为何他甚至都不许我说一句话?”

我一脚踹她出去,被她躲开。

“你说为何我们不可修习成神?为何我们只能做面镜子?”镜颜撅嘴埋怨。

我心下大惊,竟是小瞧了镜颜已动的春心。

神器便是神器,天道容不得我等修习术法,做仙成神。

至于令镜颜倾心的男子,也不出我所料,来历不凡,竟是天帝下凡厮混,与人界女子所生。

也不知天后如何查出,只称他血统不正,修仙不足百年便混上神界,需得削去神籍,下凡重练。天帝自是不肯,怒指天后早知此事,在其飞升天劫上动了手脚,放了三次雷击。

本来嘛,神亦有家务事,不宜大庭广众广而告之。但此事涉及到太子人选,便有的一争了。

天后尚有一子,正在下界历练,需得走遍人、仙、妖、魔、冥五界,方才算圆满,恐怕不得万年,是回不来了。

天后唯恐这段时日鸠占鹊巢,天帝不肯让步,她便找楠止的错。

不想细细一查,还真让她查出一项罪状来。

楠止身边,常年跟着一名女妖。

这还得了?天后速速令人分别擒了楠止和女妖投入天牢,准备召集诸位神仙,会审楠止。

彼时我正满心欢喜欣赏这一场闹剧,毕竟漫漫长生甚是无趣,不想就在我等着看戏的当口,镜颜一身灵力,所剩无几。

她竟瞒着天帝天后,偷偷去天牢,几乎将毕生灵力授予楠止。回来之后只是对我咧嘴笑:“如此,谁都伤不到楠止了。”

我怒不可遏,只骂道:“你究竟知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谴有多残忍?”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晌,笑嘻嘻道:“楠止没事就好。”

楠止的确没事,闯了天牢与众神打起来。他本就有一半神脉,再得镜颜毕生灵力,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时间神界竟无人是他对手。

旁人不知楠止受了镜颜灵力,只道他乃跨界所出的怪胎,妖孽。楠止一怒之下竟欲施法,封印神界。

天帝天后皆是大惊,天帝不忍下狠手,天后则借我施法,勉强将楠止制住,但她包藏私心,并满足于单单制住他,趁机给他夺命一掌,岂料,被楠止身边的女妖代受。

女妖几乎灰飞烟灭,灵魂四散,肉身跌落凡尘。

我方在天后手中,便听得镜颜一声大叫,跟着那肉身落入凡尘。我虽想追去,但深知认天后为主,便得听她差遣,护她周全。

女妖一死,楠止那一袭黑衣便席卷了整个神界。

我活了几十万年,第一次见到魔族毫无阻力地冲上来,拜他为尊,肆意作恶。

神界终究被封,天后在最后关头将我扔出神界,令我找到尚在历练中的大殿下,拜他为主,破神界封印。

而楠止,封印神界已非常耗力,他又施法欲要唤回那女妖魂魄,竭力之下也只唤得一魂而已。将她压入东海后,他便陷入沉睡,长眠于仙魔结界出。

我以为神界封印不会长久,毕竟还有我,还有大殿下凤鸾。

但我不曾想到,正在历练中的大殿下,竟一丝神迹不露,我找了许多年,都未见踪影。不得已,我只有等他神智醒来之后来找我。

寻凤鸾未果,找镜颜倒还容易,只是我找到她时,她的镜身已然与那妖界女子融作一体,成了一名婴儿,既无妖气,又无仙气,元神自封,沉睡不醒。

这一睡,便是万年光景。

我记得镜颜归来时,分明还有三魂四魄,但她再次醒来,只余两魂三魄。许久之后我才知晓,原来天界大乱时天帝亦对楠止动了杀心,她为他挡过。

只剩两魂三魄的镜颜,拖着不再是神器的身子,脑子不太好使。

我以灵力护她,看她渐渐长大,带她云游四海,找些被妖魔纠缠的城镇,做些善事积点功德。我心存侥幸,功德若够了,镜颜可以躲过天谴也说不定。

她十岁那年,在东海邻村,发现凤鸾的痕迹。

原来他的历练,正到魔界,明为沧迦山大弟子,实藏魔心。

我见他神觉未醒,不得不丢下灵夕,唤醒他的神觉。我在人界的肉身,不过是当时瞧着皮相不赖,便随手捡来,不想日后还让镜颜吃了些苦头。

凤鸾在仙界名为风夙,我唤醒他的神觉后他驱除体内魔障,称要破神界封印。

彼时我并不知破除封印究竟该做些什么,风夙只说,谁封的,便该谁来破。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该是楠止来破。

他却说是镜颜。

我说镜颜已是凡神肉体,且只余两魂三魄,灵力必不足以破除封印。

他说人在绝境时,总能迸发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说那是镜颜该受的惩罚,亦是她当承的天谴。

他看着镜颜为他复生吃尽苦头,在沧羽面前亮明身份让他欺骗楠止,用我施法让镜颜的魂魄粘合重生,让沧迦重生,并唤醒她的元神命她去取五界之主的真元。

他偶尔问我,是不是他不该如此。

我无言以对。

站在他的立场,没错。站在我的立场,我心疼镜颜。

后来他与我说,倘若镜颜当真取得楠止真元来破除封印,他会让她留在他身边,永远。

我在他手中,望着镜颜携三枚真元冲向天际,那一刹,星辰陨落,六界死寂。

我与镜颜既与天地同寿,同神一样不生不灭,我以为,总能再找到她哪怕星点残魂,都能再唤她归来。

但是没有,天上地下,碧落黄泉,风夙带着我寻遍六界,找不到她半点痕迹。

原来心死,灵便不在了。

即便与天地同生,也有先天地而灰飞烟灭的那一日。

楠止来找我,我大肆嘲笑:“为何她会死而复生?为何她会化名镜颜?为何她会有一面银镜为哥哥?”

“你可记得万年前自你出生便伴你左右的镜子?你可知道她为你挨过妖袭扛过天劫挡过天帝一击?你可知她为何与尘夕长得一样?你又可知,为何你一身灵力无人能敌?”

我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镜颜的每一个表情,说过的每一句话,为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我详详细细声情并茂地说,直说得他满头青丝寸寸变白发,方才大感快慰。

“我会找她回来。”临去前他如此说道。

我望着他的背影恶劣地笑:“你若愿意将那身子拿回来,说不定还能有点法子。反正尘夕也不认得你另嫁他人了不是么?”

他背影冰冷,不曾回头。

偶尔,风夙仍是会问我,是否他做错了。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后悔了?”

他不答,我却了然。

这世间,再寻一名镜颜那般毫无心机全心全意待他的女子,何其之难?

我在无趣且令人厌倦的长生中沉沉睡去,万年再万年,我始终心存希翼,哪一次我睁眼,便能再见那张丑兮兮的小脸望着我笑,拉着我的衣袖软糯糯地喊我“哥哥”。

番外三大婚之喜

近日,白子洲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喜气源于族长夫妇喜得贵女,热闹源于此女今日大嫁。

说到此女,还颇有些趣事可讲。

话说族长夫妇二人伉俪情深,许誓一生一世一双人,乃一洲典范。奈何年近四十,还未有所出,着实令人担忧。

族长夫人日夜忧心,劝族长再娶,族长却是不愿。夫人便日日拜神祈求,只求一儿半女常伴左右。

那日正是夫妇二人拜完送子观音回来,途经雪海,一声惊雷,天上便落下名女子,正正落在二人轿前。那女子面目清秀,双眸灵动,笑起来两颊甜甜的梨涡甚是喜人,见着族长唤“爹爹”,见着夫人便唤“娘亲”,只唤得两位老人家热泪盈眶,曰“天赐贵女”。

也便是那日之后,白子洲有了小主人,名白夕尘。

再说这白夕尘的一桩姻缘,更似天定。

只道那日本是天气大好,族长夫妇携白夕尘祭祖归来,不料途中下起暴雨。狂风掀了轿子顶,大雨淋散了一众家丁,白夕尘更是孤身走散,在深林中迷路,途遇野狼,幸得一位少侠相救。

英雄救美人,美人许英雄,向来是世间佳话。

二人定情,不足三月那男子上门提亲,为娶得娇妻自愿入赘白子洲。

因此,今日举洲百姓皆涌向白府讨一口喜酒来喝。

新房内,身着喜红嫁衣的白夕尘双颊微红,笑容自挂嘴角,偷眼看镜中自己,面上便再红一层。

日前商定大婚吉日时,爹娘曾问过她生辰八字,奈何她不记得,便就近择了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今夜后她有爹娘,有夫婿,有容身之家,每每思及,便如嚼蜜。

其实不止是生辰八字,她如今年方几何,来自何方,为何会到白子洲,她皆不知道。甚至为何见着爹娘第一面就那样喊他们,也不知道。只觉那二人倍感亲切,而她的夫婿,更是她所欢喜的。

正想到这里,便听得房门嘎吱一响,她心头一跳,连忙放下盖头,端正坐好。

然而,她并未听见脚步声,只有淡淡凉意萦绕在身边。

她心跳不止,自觉被一双眸子凝视着,而那眸子里藏着许多东西,让她无所适从。

她等了许久,未等来夫婿的话,亦未等来有人掀起她的盖头,只觉得那股令人舒适的凉意突然离去。她心头莫名一顿,自行掀起盖头,却见房中空空如也,房门紧闭,并不曾有人进来过的模样。

既是入赘,礼数并不如普通婚嫁那般严格。

白夕尘好奇地掀掉盖头,打开房门放眼望去,隐隐见一片红色烛光中,院落里的银杏树下一名黑衣男子背影如松。

她缓步过去,小心道:“公子不去喝杯喜酒么?”

那男子黑色的衣衫在夜色中摇曳,回头只见他白皙的面庞,俊逸非常。

白夕尘见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有些羞赧,抚面道:“莫非小女脸上有何脏污之处?”

男子抬手,五指修长如玉,似要抚上她的面颊。但他的指尖,始终不曾碰到她的脸,只是一寸寸地勾勒,仿佛不知该落在那里,又仿佛是不敢靠近,最终那五指握成拳,缓缓放下。

白夕尘看着那男子黑如浓墨、波澜不惊的眸子,不知为何,嗅到一股莫名的哀戚只熏得她鼻尖发酸。

“公子可是在思念心爱之人?想象她为你穿上嫁衣的模样?”她微微笑道。

四处喜庆的火光终于映在男子眼底,徐徐闪烁,如湖光潋滟,他却始终不发一语,只看着她。

白夕尘只得告辞道:“小女需得回房中等待夫婿,公子快快去前院吧,晚了可就喝不到喜酒了。”

她转身离去,却听夜风吹来一声轻唤。

“灵夕……”

她回头,嫣然一笑:“原是公子挂念之人与我同享一个‘夕’字,公子若是想念,便快些去找她罢。”

言毕,正好瞧见新房门口夫婿正在张望,她笑逐颜开,小跑着过去,与他抱了个满怀。再抬头时见那黑衣男子仍旧立在树底看着,羞得她满面通红,拉着夫婿便入了房。

许多年后,她已然不记得新婚这夜出现过的男子。

她膝下有子,有女,有儿孙环绕。

而自她以后,白子洲族长嫡系所出女子,天赋异禀,擅仿旁人,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