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张灯结彩,小丫鬟们端着东西如蝴蝶般穿梭不停。

整个王家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气氛。

但,如果细细看来,仍会发现些许不同。

至少住在客舍和城郊农舍的王家远亲、乡邻们猛然发觉,今天的王家,似乎跟他们平时见到的不一样哩。

往日说说笑笑的门房小厮,今个儿竟全都规规矩矩的立在门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难以接近的傲慢。

没错,就是傲慢!

王家的远亲们都是贫苦农家,在家乡能见到的最大官儿就是县尊大人。

那还是他们县来了新县令,听闻赫赫有名的骠骑将军王鼐是本县人,到任后,县令便亲自前往王家的祠堂祭拜。

王家远亲们至今还记得,县令来王家祠堂时的排场,啧啧,着实威风哩:崭新的官服,六个县曹紧跟其后,还有一大群手持水火棍的衙役簇拥。

整个王氏家族除了几个族老有幸被县令召到近前说话外,其它族人,都只能满眼敬畏的站在人群里围观。

即使这样,也给了王家人无限的谈资——

他们可是亲眼见过县尊大人的哩;

县尊大人还给他们家的老祖宗上香哩;

还有那些个威风凛凛的衙役们,连进俺们家祠堂的资格都没有哩…

这个话题,足够王家族人们炫耀几十年,并流传后世子孙的。

而经过这件事,王家人对于“大官”、“贵人”的印象,就停留在了那位儒雅却不失威严的县尊大人身上。

至于王鼐,堂堂骠骑将军,掌管天下一半的兵马,却因为是自家兄弟(或晚辈),王家人反倒没了敬畏之心。

也是,他们中有许多是王鼐的同龄人,甚至长辈。

从小看着王鼐光着屁股长大,不少人还欺负过王鼐兄弟,对于他们曾经骂过的“没爹的野种”,实在畏惧不起来啊。

尤其是他们到京后,万氏和王鼐从未摆过什么架子,无比亲热的招待众人,更让众人感受不到他们与王家的阶级差别。

唯一震撼的,约莫就是王家的豪富了。

可今天,只一个门房小厮就让众人感觉到了莫名的气势。噫,这些人竟是比县尊的气势还足哩。

不由自主的,昨儿还趾高气扬、随意在王家出入的王家远亲们竟忽的束手束脚起来。

十分不自在的进了门,还未到中庭,迎面便遇到了一队队身着铠甲的士兵。

这些士兵全副武装,身上的甲叶子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腰间挎着横刀,脚上的牛皮短靴在青石地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这些都是王家的私兵,按照彼时的说法叫“部曲”,多次跟随王鼐上过战场。

当他们气势全开,一股浓郁的血煞之气就会迎面而来,普通人见了,只有腿软、胆寒的份儿。

“哎哟我的亲娘唉,这些人咋恁吓人咧,活似阎王殿里的阎王爷。”

王氏远亲们鹌鹑般瑟瑟发抖,直到几队人马过去好久,方有人颤巍巍的说。

“这位郎君算是说对了,这些人还真就是阎王爷,呵呵,这些年他们跟着将军南征北战,不知宰杀了多少敌寇!”

领路的小厮昂起下巴,十分骄傲的说道。

“他、他们都杀、杀过人?”

王家远亲们的脸惨白惨白的,天可怜见,他们只是普通的田舍汉,何曾见过杀人?

小厮没说话,伸手做出请的动作。

王家远亲们抖着双腿,战战兢兢的往里走。瞧他们那惧怕的神情,仿佛不是去亲戚家拜寿,而是去阎王殿送死。

到了花厅,入眼的都是金灿灿、银晃晃的器物,还有他们见都没见过的珊瑚树、玉石屏风和琉璃摆件。

红红的地衣一路延伸开来,王家远亲们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点子的鞋子,根本不敢轻易往上踩。

“…大、大伯,狗儿,哦不,是、是王将军他啥时候来啊。”

踮着脚尖踩过地衣,众人进了花厅,畏畏缩缩的坐到席上,其中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抹了把冷汗,小声问着席上辈分最高的族伯父。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

哎呀娘哎,这也太吓人了,身处这样一个贵气逼人的地方,大家心里都毛毛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只盼望王鼐或是王鼎早点来。

不管怎么说,王鼐和王鼎是他们的兄弟(或晚辈),彼此熟悉,有他们兄弟在,大家伙也能放松些。

就在这时,花厅里伺候的管事站出来回禀道:“好叫诸位郎君知道,我家两位将军还在前衙办公,约莫午时才能回来。”

圣人去南山避暑了,王鼐身为骠骑将军,并没有随行,而是留守京城负责京畿防卫。

王鼎亦然。

责任重大,王鼐和王鼎根本不敢疏忽,所以就算是老娘过大寿,他们也要先去前衙处理公务。

“啊~~这、这,我、我们,”可咋办?

继续待在这么一个吓人的地方,然后挨到中午宴席?!

王家远亲们个个摆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管事心里冷笑,“诸位郎君请放心,我家世子爷稍候便到。”

世子,不就是王家那个娶了世家女的王怀瑾?

其实吧,如果是王怀恩前来待客,王家远亲们还能放松些。

因为王怀恩一直跟着祖母,小时候也曾在梁州老家待过一段时间,也曾很“接地气”的跟族里年龄相近的小兄弟们玩耍过。

至于王怀瑾——

呃,人家从小就是一枚爱读书的好少年。

每天穿着干净、整齐的衣衫,时刻都捧着书,动辄咬文爵字,根本和族里的同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农家人尊敬读书人。

王家亦是如此。

哪怕那时王鼐兄弟还没有真正发迹起来,但王怀瑾因着爱读书,已经被族人当成了“读书人”、“贵人”看待了。

随后,王氏族人们又听说王怀瑾竟然娶到了一等世家的千金做娘子,更让他们敬畏几分。

虽然族里的一些女眷背地里嘀咕:什么世家女,还不是跟她们一样,也嫁给了泥腿子王家子?

但这些人嘀咕的同时,心里也明白,王家、至少是王怀瑾,已经脱离了寒门,成为他们向往的那个阶层的贵人了。

就在王家一众远亲坐立不安的时候,王怀瑾走了进来。

只见他头戴短脚幞头,身穿绯色圆领襕袍,脚上蹬着六合靴,配上他精致的容貌,端得是翩翩贵公子。

王怀瑾姿态优雅的给几位年长族亲行了礼,而后跪坐到主席上。

王怀瑾正襟危坐,腰杆儿挺得笔直。

王家远亲们见了,忽然觉得自己坐得十分不得体,或悄悄的坐直了腰板儿,或不自在的扭动身体。

就连几位自持长辈的人,看到王怀瑾标准的坐姿,也觉得别扭起来。

明明他们也穿了绸缎做的新衣服,明明他们也是按照规矩跪坐,可、可怎么就做不出王怀瑾的气势来呢?

不知不觉间,众人心中生出一种叫做“自惭形秽”的感觉。

前堂的男客们被王怀瑾对比的“自惭形秽”了,后堂的女眷们也不怎么舒坦。

早晨,她们雄赳赳气昂昂的出了门,准备去福寿堂好好给赵氏、唐氏两个“贵妇”点颜色看。

结果一进二门,她们也遇到了自家男人同样的情况。

规矩却又从容的奴婢,不卑不亢又带着些许傲慢的管事娘子,威风凛凛、杀气十足的客女(彼时部曲的女儿称作客女,不是婢女,身份略高些,但仍是主人的私人财物),还有正装打扮的赵氏、李氏、唐氏等。

王家的那些女眷知道赵氏、李氏是诰命,且品级比她们县那个高高在上的县尊娘子高了不知多少级,但她们从未见过赵氏等人身着正装的模样。更没有见过赵氏摆谱的做派。

赵氏是什么人?

她一旦气场全开,慢说王家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眷们了,就是宫里的嫔妃见了,都忍不住的心生敬畏。

今天,赵氏拿出了当年她回王家时的架势,一身正装,身后女官随侍,一群丫鬟婆子环绕,十分的高高在上、百分的难以接近。只一个眼神,就能让满心找茬的众女眷闭上嘴。

还有唐元贞,她还不是诰命,也就没有正装可穿。

但她是世家女,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贵、优雅,让王家的女眷们根本不敢直视。

“…”哎呀娘哎,吓死人咧!

前几日还信心满满的几个王家女眷,此刻全都吓傻了眼。

第049章 不甘心

临近正午,王鼐和王鼎从前衙回来。与他们一起的还有霍顺和段成栋。

霍顺比王鼐小几岁,今年已过了知天命的岁数。

与他娘子何氏的肥硕不同,霍顺生得十分消瘦,个子很高,远远看着,就跟一根竹竿似的。

半旧不新的紫色官袍穿在身上晃荡荡的,一配上他消瘦的面庞,好似风一吹就能被吹到,丝毫没有车骑将军的气派。

但,谁也不敢小觑这位车骑将军。没办法啊,这厮运气太好,就跟老天爷的私生子一般。

战场驰骋十几年,愣是没有败绩,除了偶尔有点皮外伤,特喵的连个重伤都没有。

连先帝和当今都咂舌这位的好运气。

更让两代帝王喜欢他的,是霍顺的“耿直”、“不忘本”、“念旧情”。

不看别的,单看他富贵后不忘岳家的恩情,仍对母夜叉一般的发妻敬爱有加,就足以证明他的品性。

霍顺对妻子和岳家的种种好,朝中许多世家出身的权臣见了,都忍不住赞一声“仁义”。

所以,别看霍顺经常被人弹劾,但大家伙都知道,他是被妻子、岳家连累的,本人并没有什么不妥。

更诡异的是,霍顺越被弹劾,先帝和圣人就越倚重他。

尤其是近两年,霍顺比功勋更大的王鼐更受当今的器重。

“今日将军府焕然一新,处处喜气洋洋,阿嫂用心了!”

霍顺和王鼐关系好,进了王家跟进自个儿家没甚区别,左右看了看,笑着赞道。

他太瘦了,双颊向里凹着,一双原本不十分大的眼睛硬是被映衬得大了几分。

双眸中精光闪烁,只略略几眼,霍顺就瞧出了王家的“不同寻常”,不过他并没有点破,而是故意夸赞赵氏。

王鼐兄弟两个都没有留意,没办法,他们对自家太熟了,进门就往里走,哪里顾得上仔细观察。

被霍顺这么一说,王鼐细细看了看,发现家里确实比平时都整肃了不少,下人们更是规规矩矩的。

王鼐很满意,赵氏果然识大体,对待母亲的大寿也十分上心。

王鼎一如既往的沉默,自从两年前嫡长子被过继,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爱说话,对什么都不关心,除了去衙门还说几句话,回到家里,就一个人窝在书房,发呆。

段成栋不到三十的模样,个头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面皮儿微黑,但不是那种晒黑,而是天生的小麦色。

一身大理寺少卿的官服,腰带玉环,足下六合靴,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干练、精明。

一双狭长的双眸扫视四周,段成栋唇角微弯:王家伯母,果然厉害!

目光又落到王鼐暗含得意的面庞上,段成栋心底叹息,王家的这位大伯父,却“天真”的紧啊。难道他就没发现,原本该门庭若市的王家,今日却冷冷清清?

除了他们这几个通家之好和姻亲,王家竟连半个外客都没有。

啧啧,王伯父竟还得意赵氏的“识大体”。

段成栋冤枉王鼐了,王鼐又不是瞎子,哪里看不到空荡荡的门庭?

但他也没办法,请帖两个月前就发出去了,受邀的宾客也都答应前来赴宴。

偏偏圣人在起驾回京的时候,身体微恙,耽搁了归程,以至于大半个京城的权贵都被滞留在了南山。

这次被放鸽子的也不只是王家一家,还有两三家办喜事的,不一样没有多少外客吗?

王鼐用这个想法催眠自己,努力不去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他不想想,也不敢想。

王鼐不是傻子,最近几个月,他感觉圣人对他越来越疏远。

就拿这次去南山避暑来说吧,往年,王鼐都是随扈的武将,近身负责圣驾的安全。

可这次,圣人用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留在了京城。

表面上,圣人很器重王鼐,但实际上呢,确实实打实的被冷落。

如果圣人正的信任他、器重他,那为何安排他留守京城的同时,还分出一半的虎贲留驻皇城?

城外还有西郊大营,竟也不归王鼐调遣!

王鼐不懂什么权谋之术,却有着动物般的直觉——新帝不是先帝,他对手握重兵的老臣心怀戒心,而王鼐,则是他开刀的第一个对象。

也正是意识到了危机,王鼐才会想方设法的把王怀恩弄去西征挣军功,又努力跟世家望族联姻。

至于赵氏有没有在母亲大寿的事情上动手脚,不过是小事,王鼐暂时还顾不上。

在王鼐眼中,寿宴冷清是小事。

而在万氏看来,她的寿宴却是天大的事。

正堂上,万氏一身簇新衣裙、满头金灿首饰,端端正正的坐在主席。

下头两边则是前来拜寿的堂客,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王家的远亲、乡邻,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外客,则是李氏的阿娘、嫂子和侄媳妇,以及霍家、段家的女客。

万氏皱眉:今天怎么就来了这么几个人?

她暗暗数过了,竟是比唐宓抓周宴的时候来的人还少。

万氏的脸登时黑下来,望向赵氏和唐元贞的目光彷如淬了毒:是她们,一定是她们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