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罗什年少时曾得一罗汉言:‘若至三十五而不破戒者,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与优波掘多无异。若持戒不全,无能为也,正可才明俊义法师而已。’罗什刚刚念经时想到此,心疼难忍。罗什正是三十五岁破戒,难道天意早已定下罗什今生只能做个才明俊义的法师,而无法成就大业?”

我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呼吸艰巨。从没有听他一次说过那么多的话,一字一句让我心如绞痛。“罗什,对不起,是我搅乱了你向佛之心,让你无能为力。你若要我消失,我可以走的。”

“来不及了…”他颤抖着吻我,微咸的泪水在舌间停留,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你既然回来,罗什怎可能再放你走,再受十年的煎熬…”

“艾晴,你打在自己身上的一鞭,让罗什幡然醒悟。你连痛都愿意与我共担,有勇气与我共渡风雨,罗什就没有胆承认对你二十年的情么?罗什一味自责破戒,自责无法成为一代宗师大化众生,却忘了你受的苦更甚。你在罗什最艰难的时候回来,昨夜那般屈辱你仍以清白之躯交付。艾晴,你对罗什的情,罗什怎忍你再受折磨?这十年又十年的刻骨相思,无论如何罗什不愿再尝。就算能成为大宗师,就算修行到最高,得涅槃入无色界,没有你,便只是离魂的躯壳,有何乐趣而言?”

他离开我的肩头,为我抹去泪,捧着我的头,神情异常坚定:“得你相伴,罗什甘入最深重的无间地狱。”

“别忘了,我们一起…”

右手十指交缠,我们抱在一起亲吻,不停为对方吻去泪水,却引出更多的泪。没有再多的十年可浪费了,我们,从现在开始,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放开我,捧着头呻吟。

“怎么了?”

“绕心二十年的结解开,居然会头疼…”

我破泣而笑:“那是因为喝酒的缘故。”拿起柜子上的碗,“这是解酒汤,本来早点喝了就没事了。”

真相是什么

罗什诧异地盯着我手上的吉列剃须刀。那是我跟宿舍同学逛街时,看她们买给男朋友当礼物,我一心动也买了。以为没机会给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相见。本来应该还配有刮胡水什么的,可是怕受辐射,就没带来了。

他当然不会用,我让他坐下,用毛巾蘸着热水捂住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须刀轻轻滑过下巴。为了学这门技术,我还特意在试验基地讨教过男研究员。他的眼直直看我,深潭里印出我的倒影,不禁有些心跳加速。他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滑腻,每滑过一次,都让我心神荡漾。怕手下不留意伤到他,赶紧收心,为他清理干净。

刮过胡须的他,脸上异常干净清爽。正沉迷在他如神诋般的丰姿中,突然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已经下午三点,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正有些尴尬,被他牵起手,温柔地浅笑:“我们吃饭罢…”

我们对坐着吃,已经冷了的汤和肉,却是满口的香。我一边吃着一边偷眼看他,对视上他的眼,傻傻一笑。他也是笑容漫溢,十年岁月,眼角和额头刻下的痕迹在笑容下尤其明显,好想为他抹去那些浅浅的皱纹。不愿再用自己短短的几个月去经历他的十年,这次,就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吧。

“还疼么?”吃完饭后,他轻柔地抚摸我背上打过一鞭的地方,痛惜地问。我摇头,如果自己不挨这一鞭,他恐怕也无法那么快从心结中走出。所以,再疼,也是值得。

他面色酡红,低头呢喃着:“能让罗什看看么?”

我一愣,随即脸也发烫了,心里却有丝异样的感觉。犹豫了一会,看他仍定定地注视我,转身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撩开长发,将衣服褪到腰部。

他坐在我身后,看了许久没有出声。这样露出肌肤在他面前,我比昨夜还紧张,局促地想把衣服穿回,却被他轻轻挡住。

背脊滑过一片凉,是他的手,柔柔地抚摸鞭打过的那道痕。然后,一个温暖湿润的吻贴在上面,从鞭痕的头端,一直吻到末端,引得我身体阵阵颤抖。

“艾晴…”他的吻贴在了耳后,魅人的声音低低入耳,“罗什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空气中流淌着莫明的情愫,我的神经紧绷,鼻尖渗出细汗。

房门突然被打开,我吓了一跳,急忙将衣服穿上。都忘了这里是我们的牢笼,随时会有人进来。正懊恼间,罗什身影一晃,已经挡在了我面前。

一直看守我们的那个氐人探进脑袋:“法师,吕将军有请。”

吕光并没有说要连我一起见,可是担心罗什,我还是跟去了。仍旧是昨天的大殿,他身边还是那群不争气的子侄们。

“法师,昨夜滋味如何啊?犬子可是亲眼见得法师享受之极呢。”吕光粗犷地大笑,看起来心情不错,“这人若无法享受销魂一刻,念再多的佛,有何意趣?若无吕某推波助澜,法师此生怕都不得尝此滋味呢。”

其实来见吕光就有心理准备他会说羞辱人的话,可是亲耳听到,还是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我偷眼看罗什,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却昂着头一声不吭。暗自憋住气,谁叫我们是弱势群体。

吕光对我看了几眼:“看来法师还是喜欢汉家女子的小巧温柔,跟吕某人一样呢。呵呵,吕某在长安的府邸里,也收藏了不少汉女,日后法师有机会去长安,定要送几个给法师。”

罗什还是沉默,嘴角紧抿,腰杆挺得笔直。虽然穿着俗衣,眼里的淡定从容,浑身的飘然气度,让气焰嚣张的吕光似乎也矮了几分。

看罗什一直不说话,吕光强自咳嗽了几声:“法师这几日就在宫里好好歇息吧,该用的该吃的,吕某绝不亏待法师。”又假惺惺地做关切装,“对了,法师现在还缺什么么?”

罗什微微一鞠,双手合十,不卑不亢:“罗什离寺已久,心中挂念。吕将军若放罗什回王新寺或雀离寺,罗什感激不尽。”

“法师无须着急回去。吕某还有很多佛法问题想请教法师呢。”

“吕将军的佛法问题,非是罗什能解。谶纬之学亦非佛学,罗什只懂佛家经论,不会卜卦算命,预言吉凶。”他面色凌厉,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回答,“再者,罗什乃是出家僧人,不理俗事。吕将军羁縻罗什也只能让罗什破身戒,罗什向佛之心,却非是吕将军能破。吕将军所望,更非罗什力所能及,望吕将军早日打消念头。”

我心底疑惑,他前面一段话我还可以理解。佛教初传入中原时,汉人看待佛教跟本土的道教、玄学差不多。从汉一直到南北朝,谶纬之学盛行,吕光把罗什当成卜卦算命之人也是正常。可是他后面一段话让我百思不解。“吕将军所望”,吕光期望得到什么?难道逼他破戒,不仅仅是一个赌注那么简单?来不及再多想下去,抬头看罗什,给他一个眼神,希望他不要激怒吕光。

吕光果真动怒了,刚大声嚷嚷出“好你个…”就被一旁的吕纂拖住。吕纂对着吕光耳语几句,吕光的脸色阴晴不定,喘了半天粗气,终于平息下来。

“法师这几天累了,还是先好好休息。”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友善,“昨夜法师助吕某赢了你前王舅后宫美女,等会吕某挑几个姿色艳丽的,送给法师。”

罗什看了我一眼,对着吕光再微微一鞠:“吕将军不必费心。罗什修行多年,清心寡欲,无须任何别的女子。”他顿一顿,再添一句,“还望吕将军善待那些女子。”

吕光哈哈大笑:“法师还真是悲天悯人啊。”对我又看了看,“这龟兹汉人女子甚少,日后吕某找到合意的汉女,再给法师送来。”

罗什铁青着脸,不再答话。

“罗什,吕光与部下的赌既然已赢,为何还要继续囚禁你?吕光到底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回到我们之前待的房间,确认无人能听到,向他问出从见吕光后一直盘旋在脑中的问题。

“艾晴,你可知道秦国与晋国大战落败之事么?”

我当然知道,恐怕没几个中国人不知道淝水之战的。直到淝水之战前夕,符坚还是十六国历史上最为成功的君主。论疆域,之前统一过北方的石勒只能自叹不及;论品性,他在暴虐之君众多的十六国中算的上是屈指可数的仁义之君,论民族政策,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时代,他的方针的确缓和了民族间的仇杀。可是一场淝水之战,把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前秦,彻底葬送了。

这场奇怪的战争就发生在我现在所处时代的前一年,公元383年11月。这是中国历史上军事力量差距最为悬殊的战争,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为:87:18。整个过程的荒唐程度出人意料。胜者既无胜的把握,也无法说明胜在何处。败者输得稀里糊涂,庞大的前秦顿时土崩瓦解。

吕光出征西域是在公元383年正月,淝水之战当年年初。他沿途一路打过来,先征服焉耆,再于384年攻入龟兹。其实西征在符坚朝中引起过很大争议,许多大臣认为不宜劳师远征,而且对晋朝用兵在即,分散兵力并不理智。可是太过顺利的符坚想建立秦皇汉武的功绩,而且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对付晋朝。如果没有这场西征,可以想见身为大将的吕光,必定会参加淝水之战,那么起码十六国里,就不会有吕光建立的后凉。

可是,这场对中国历史影响甚大的战争,对于远在天边的龟兹和罗什,又有什么关联?

“吕光已知秦国国主败落。现下,秦国内乱纷起,燕人复国,羌人又反,国主已是分身乏术,无力平叛。”他眼光灼灼,握住我的手,“艾晴,你说眼下秦国正是需要战将之季,为何吕光却带着兵马在龟兹长驻不归?”

略一沉思,我便明了:“他想割西域自立。”

十六国时期,但凡有点实力的,都想割据称王。吕光论勇猛比不上石勒,论奸诈赶不过姚苌,论谋略又不如慕容垂。如果没有淝水之战,他绝对不敢在符坚控制之下有异心的。可是,现在他拥兵在如此偏远之地,符坚又被四起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吕光有自立的想法也很正常。天高皇帝远,西域小国力量薄弱,他在这里称霸,没人管得到他。

他凝重地点头:“正是如此。吕光狼子野心,秦国国主封的散骑常侍、安西将军、西域校尉,都无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私念。”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啊。”我感慨。

想起十六国南燕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个叫王始的人在泰山集结了几万人,自称太平皇帝,称父亲为太上皇,兄弟为征东、征西将军,设立百官。南燕的军队打败他,杀头时有人问他:“你老爹和兄弟在什么地方?”他说:“太上皇在外避难,征东、征西被乱军所杀。”他老婆愤怒地说:“你就是因为这张嘴才落到这个地步,为何还不醒悟呢?”他回答说:“皇后啊,自古哪有不破败的家,不灭亡的国呢?朕崩就崩了,终不改国号!”

可笑么?一百三十年间,十六国只是正式有国号有传承的政权,其实何止十六个国家,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二三十之多。王始虽愚,却道出那个时期但凡有点实力人的想法。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反正无不败之家,亦无不亡之国,皇帝位子,先做了再说,何况拥兵一隅的吕光?

可是,这又与囚禁罗什有什么关系么?

看出我眼中的疑惑,他继续说:“吕光始终是外来之人,拥兵亦不过七万之众。光立一个本地王族,怎能长久?”

突然顿悟,是政权与宗教的关系!吕光要长久立足,只用武力镇压,他七万军队,这么大面积的西域,几十个绿洲小国,根本就管不过来。所以,在佛教气氛浓郁的西域,必须依靠宗教的力量得到他的正统性。而罗什,就是西域神权的代表。如果罗什能公开承认吕光政权的合法,必定得到不止龟兹,而是整个西域几十万民众的认可。那么,他割据西域自立就不需要光靠武力了。

“罗什,他以不算太庞大的军队,想要割据自立,所以求助与你。可你不愿意向他屈服,不愿意以你的感召力承认他,对么?”

他眼里露出赞许,低头扶住我双肩:“果真只有你最了解罗什。他要罗什宣称他乃是观世音菩萨化身,为西域百姓疾苦前来拯救。”

我摇摇头。但凡有野心的人要篡位,总喜欢弄出所谓的祥瑞,喜欢宣称自己是某个天神托身。只是这些他不能自己去做,需要御用之人帮他。吕光恐怕不知道,罗什不是石勒石虎时代的天竺僧人佛图澄,不会用鬼神方术屈从当权者。他也不是玄奘,不会为王族歌功颂德,刻意与皇帝关系密切。出身的高贵,从小得到的盛名,他将当权者的认可视为理所当然,恐怕从来都没想过,政治可以凌驾于神权之上。

“你拒绝了,所以他无法可想,便以逼你破戒来要挟你。”

他点头,脸色凛然:“他不知道,我宁愿破戒,也绝不会为他所用。非为他是外族人,若他是明君,对百姓有益,罗什自然认可。但他残暴成性,荒淫谗信,只有私心,从无为百姓牟利之念。若罗什屈从,将害了龟兹十几万,乃至西域几十万民众。”

“艾晴,你知道么,他坑杀了两万名已降的狯胡士兵。”悲恸聚集眉间,他愤然地捏紧手,“战场上杀人已是罪孽难容,而况坑杀已降之人。活生生的两万性命,就断送在他手上。这样的人,永世都不得超生,罗什若助纣为虐,怎能算佛陀子弟?”

五胡十六国时期,坑杀几乎成了每场战争结束后对付降兵的最主要手段。坑杀之数,往往都是几万之众。因为十六国时期的战争,绝大多数发生在不同民族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坑杀可以让对方大伤元气,也防止了日后可能出现的异族叛乱。最惨烈的坑杀在参合陂,北魏活埋了后燕五万降兵。以至第二年老英雄慕容垂亲帅兵马报仇,在参合陂的万人坑前与将士一起痛哭,一口血吐出,结束了七十年的传奇生涯,也结束了后燕的强大。

以前读史,无论怎样的唏嘘,都赶不上我昨日在万人坑里直面死亡的恐惧。当那些数字变成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时,才发现史书上的只字片语,在现实中是如此惨绝人寰。经历过昨日,我已经下决心不再置身事外。如果我有能力阻止任何惨剧,我不会去管什么改变历史了。心中翻涌着滚滚浪潮,看向我眼前文静清俊的男人。这样坚毅刚强,不向当权者屈服的罗什,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爱人,如今也是我最敬佩的人。

握紧他的手,向他迎上灿烂的笑:“别忘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他也用力回握住我:“你没出现之前,罗什什么都不怕。甚至想过,若逼迫太甚,我便咬舌自尽…”

“不!”急急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你的…”

柔和的笑漾满脸,把我的手拿下放进他温暖的手心:“可你回来了,罗什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孟子》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困苦,不过是佛祖对罗什的考验。心有大志者,怎能为一介武夫打倒?”

“可是吕光恐怕不光是逼你破戒,他还会用更多恶劣残忍的方法逼你就范。”史书上就记载吕光让他骑劣牛恶马,看他出尽洋相。这些只是被记载的小部分,真实的羞辱,可能会更甚。

“我不怕。”他轻抚我的脸,微微叹息,眼里却有丝犹豫,“可是,会苦了你…”

“罗什,不要为我担心,我有办法自保的。”

我们凝神相对,双手紧握。夕阳的余晖透过天窗洒落在身上,笼出金色的轮廓。我向他展露最美的笑容,无论前路怎样坎坷,只要是你选择的,我一定在你身边。

金色牢笼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到处是黄金珠宝镶嵌的装饰品,所有窗帘桌布等丝织品都用金线织就。中间还有一整块剖开的羊脂白玉做几案,满屋的珠光宝气闪得我无法睁眼。十几个宫女排成一列齐刷刷向我们半跪,莺莺燕燕地唤着“听候法师差遣”。

我轻声问离我最近的一个宫女:“这里是何处?”

她愣一下,恭敬地回答:“是先王最宠爱的乌孙公主的寝宫。”

苦笑一下。刚刚看守我们的氐人要我们收拾一下随身物品跟他们走时,还以为会下到什么地牢之类的,没想到却是一个金壁辉煌的宫殿。其实还是牢笼,只不过是一个金色牢笼。看来,吕光想出的第一招便是用金钱美女收买罗什。

罗什脸上并无表情,语气温和但坚定地说无须任何服侍,让一众宫女全部退下。

等到只剩我们两人时,他环顾四周,幽幽地叹气:“太过奢华了。母亲临去天竺时就曾跟王舅说过,内政不修,外树强敌,国势渐弱,终将衰微啊。”沉默一会,摇一摇头,“王舅有今天的下场,亦是必然。”

“罗什,吕光把你换到此处羁縻,目的很明显。”我手指扣入他的手,随着他的眼光一起看向耀眼得不真实的各种器物,“他想让你沉湎于奢华的生活,迷恋软香玉浓的美女,消磨你的意志。”

“罗什自信可以做到宠辱不惊。这些金玉之器,不过是身外之物,在我眼中与尘埃无异。至于女子…”他停住,看进我眼里,一抹柔溺的笑漾在嘴角,“罗什既然可以做到对着表妹三日而不为所动,自然更不会为美色所惑。”

他将我搂进怀,手指从我头顶顺着长发一直滑到腰间,轻语呢喃在我耳边:“世间能让罗什甘愿破戒,甘入地狱的女子,唯有你一人…”

脸上烧得滚烫。这样的话,比任何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让我来得神魂离身,一股异样的感觉弥漫全身。

他放在我腰间的手传来更大的力,耳朵贴着的胸膛,鼓起了更强的心跳声。低低唤一声:“罗什…”,我的声音听上去怎么有些沙哑?

他突然急急放开我,深呼吸几次,眼睛飘到窗外:“今夜太晚了,去洗个澡,早点睡吧。”

这个豪华寝宫有一间很大的浴池,我一走进去就脸红了。四面的墙上镶嵌着大幅铜镜,人在里面被印出好几个来,无论从那个角度,都能看到自己赤裸的身子,氤氲热气蒸出,在朦胧中更添遐想。有宫女要来帮忙,连忙被我请走。水里飘着各色花瓣,带着浓郁的花香,泡在水里,不禁联想起白纯和乌孙公主也在这里共浴,这些亮铠铠的铜镜照过多少旖旎。哎哟,不敢再多想了,赶紧洗完。看到宫女给我准备的衣服,我又脸红了。是件粉色丝绸长衫,领口低得可以看到胸前风光,裙摆开叉到大腿根部,这样的衣服穿出去,摆明了是色诱。我还是将弗沙提婆妻子给我的汉服重新穿了回去。

磨磨蹭蹭走出浴室,正忐忑今晚如何面对。看到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念经,神色坦然,看来是我太过紧张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他听到动静,睁眼看我,脸上飞过红晕,低头说:“今晚你睡大床,我睡榻上。”

那张超级豪华的大床摆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垂着粉色的帐子,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暧昧。我脸又发烫了,走向一角的美人榻。那张榻也很华美,有双人床那么阔:“还是我睡榻上吧。”

不等他回答,盖上毯子头朝墙壁睡下。身后半晌没动静,可我却能感觉出他就站在离我不远处。手心渗出汗,心底也不知期望的是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却是越走越远,然后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我睁开眼转头看,他已经走出了寝宫。外面是个面积不算小的庭院,这个庭院也是我们自由活动的范围。

隐约能猜到他走出去的用意。不敢跟出去,怕让他更难平静。闭上眼,头真的有点沉。从再进研究基地起,一直到昨晚,都没法好好安睡。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如果前途还有很多坎坷等着我们的话,那我一定得好好睡一觉,有了精神才好面对一切。

这么一想,心情放松下来,马上进入昏沉沉的状态。迷糊中似乎额头贴上了一个有些烫人的柔软。一声轻语在耳边盘旋:“这几天受苦了,好好睡吧。”

无意识地含糊了一声,翻个身,似乎枕到了什么,比榻上的硬枕舒服许多,开心地会周公去了。

眼前有一张放大的脸,长长的眉,消瘦的尖下巴,细长的眼睛闭着,沉沉的呼吸一起一落地拂过我的脸。我一惊,坐起身,从毯子里抽出来的手无意中打到他,他被激得向后一弓,眼睛睁开的瞬间立马痛苦地闷哼一声,平躺着重新闭眼。

“你怎么了?”我俯身看他,不知刚刚打到哪里,他喘息着,看起来很痛苦。

“没事。”他咬一咬唇,眼睛仍是闭着,脸上红晕久久不褪。他把头偏向另一侧:“你先起来吧。”

我还是躺在那张榻上,他居然没有去睡大床,而是跑到我这里。

“你怎么睡在这里?”我的脸也红了,嗫嚅着小声问。

“罗什有离高广大床戒,不可睡高大讲究的床。可是看你已经睡熟,又不忍叫醒你,只好这样睡了一夜。”

他说起我才想到,他小时候的确跟我提过这个戒。那他在我身边睡了一夜了,他会不会跟我头一夜睡在他身边一样紧张呢?不知道他有没有睡好。短短时间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念头交织,却有一道暖流涌过,情不自禁地在嘴角挂起笑,怎么也止不住。忍不住打趣他:“是借口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

他转头,看到我笑,脸上的红潮更是泛滥成灾,垂着眼从牙缝里挤出低不可闻的几个字:“你…还是被你发现了…竟然一夜都是这样,怎么念经都没用…”

我呆住,他说的是…

眼光不由自主飘向他身下,虽然还盖着毯子,但也能看出来他的异样。我一下子脸红得想找个地洞。

可是,想到他一夜都没碰我,我知道他定力非常人可比。但这样忍着,他毕竟是个男人,会很痛苦吧?

我鼓起勇气,轻声问:“你…想要么?”

他突然睁大眼,眸子里射出一道不置信的光,欣喜地半撑起身子凑近我。浅灰深潭中平素的无波此刻却翻滚着汹涌浪潮。他的气息更加不稳,巍巍颤颤刚要吻上我,却又颓然倒下,偏过头强忍:“不能…”他闭眼,神情凄苦,“你会流血的…不能让你再受伤…”

我发怔,原来他一直忍耐不碰我,是这个原因。唉,这个纯净的人啊。他七岁就出家,虽然慧名传遍西域,可那都是佛学上的成就。走上神坛,他是万人瞩目的大宗师。在他的领域,他的博学无人可及。但在性方面,他的知识却少的可怜,甚至根本就没有。在他三十五年生命中,应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这些性知识,要了解女人的身体构造。

“罗什,来,看着我。”我一手撑起身,一手柔柔地捏住他削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正,“女子第一次的确会流血,但是以后就不会了。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受伤。”

“艾晴…”他不敢对视我的眼,嘴角颤抖着艰难问出,“你会嫌弃我么?”

“为何?”我惊讶莫明。

“罗什六根不净,无法断欲。”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昨夜怕自己会按耐不住,去庭院里默念了好几遍经。回到房里仍是忍不住想触碰你,睡梦中的你枕在罗什手上,不禁回想起十一年前你刚回来时候,在马车里睡着了,也是这般枕着罗什。只是这么一想,心中又是欲念不止。罗什一晚上去冲凉几次,可是,只要有你在身边,就抵不住心中魔障。一夜竟然无法安睡,直到早课时间。”

“怕吵醒你,罗什在庭院中做了早课。本以为终于可以静心了,不想看到你的睡容,竟又起淫欲。鬼使神差地在又你身边躺下,你说的对,罗什的确是在找借口能贴近你。”他睁眼,终于肯对视上我眼,愧疚与渴望复杂地交织,“罗什心中这般亵渎你,你会嫌弃么?”

我笑,唉,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爱他?对自己的冲动,他也只会用念经来浇灭欲望。如果没有外因逼迫,我相信他可以一直保持童贞到死。可是,正因为他全部心思放在传扬佛法上,年至三十五了,他的心还是那么纯净,二十多年了,一直未变。不由感动,这样纯净如蓝天的男人,在21世纪怎么可能找到?

想让他享受到灵与肉的结合,只能由我来引导了。虽然我也只有理论知识,但好歹是21世纪来的,总比他强些。想想自己跟他也有些像呢,从小到大,立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却从没谈过恋爱。连那些18禁的书和牒片也没看过,因为心思全被理想占得满满,没有时间想其它。在物欲横流的21世纪,我也算是个异类了。

仔细回想一下,温柔地说:“性并不可怕,也不污秽。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上天造的,性爱是自然之美,是天下最美好的事物。你对我有欲,并不是亵渎我,相反,是因为爱我。”我顿住,仍然半撑着身体与他面对,仔细地看那张我永远看不够的纯净的脸,轻声问:“罗什,你爱我么?”

他张嘴,喉结上下起落,想说又说不出口,连脖子根也红了。

我捂住他,摇一摇头:“不用说出口的,我早已经知道答案了。”

“性不是单方面的。相爱的两人,彼此都会有渴望。”我的手指描画着拂过他长而浓的眉毛,从深陷的眼眶,再往下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微微战栗的嘴唇上,“我爱你,所以我也渴望触摸你,我也做过不可告人的春梦,我对你也有欲…”

我的声音居然十分媚惑,娇笑着低头吻住他。他唇上的水润沁人心脾,微哼一声,张开唇任我滑入,与我纠缠。星眸半睁,眨动着睫毛,两汪潭水中横波流盼。手扶上我的背,要将我用力贴向他。

我突然离开他的唇,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不禁笑出声。将他的手贴在我脸上,温柔却坚定地告诉他,“随着你的本能,听从自己的心愿。这一刻,忘了别的一切身份,你只是个男人。而我是你的女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艾晴…”

他赞叹一声,犹豫愧疚全然不见,翻身覆上我。眼底越来越炽热的火焰燃烧着,滚烫的唇落在眼睛鼻子上,然后吻上我的唇,与我辗转缠绕。一只手,已经在我左侧身的搭扣上,却不知如何解开,拉了几次都没成功。

他离开我的唇,仔细看搭扣的构造,脸上气恼的表情竟有几分孩子气,如同二十多年前曾经见到的一样。实在忍不住又笑,暖暖的感觉从小腹窜升,弥漫周身。

终于对付完了搭扣,将腰带一并解开,拉住衣襟,轻轻向左右褪开。胸前一凉,似乎从哪里漏进来了风,却无法吹凉我的身子。我微喘着,脸烫得冒出汗,却不愿躲避,我想要知道他看到我身体的表情。

他像是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玉一般,唯恐稍有侵损。我还戴着BRA,他眨眨眼,不知如何解开,窘困地在我身体两侧搜索。我侧翻过身,他看到了机关所在,却比对付外衣搭扣还不知所措。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两眼抬起,求助地望着我。

我脸上笑着,手却有些发抖,解开后一手的汗湿。看到他目光凝滞地紧盯着,实在窘迫,想用手护住,却被他轻轻拨开,一手战栗着抚摸,又吻上我另一边的胸:“艾晴,原来你这么美…”

略微嘶哑的柔声引得全身震颤,他的手轻柔地在我身上摩挲,一路从胸口向上吻,从脖子直到耳朵。他含住耳垂时我吓了一跳,急急想避开。

“怎么啦?”他抬头,情动的浅灰眸子里闪着关切。

“没什么。就是…”不好意思地结巴着,“就是…我这里很敏感,有人在我耳边吹口气我都会觉得全身发麻…”这还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弱点告诉别人。

他一怔,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声未息,突然换上从来不曾见到的调皮神色,连语气都变得不像平常的稳重:“那…罗什要做这辈子第一件坏事啦…”

感觉不妙,想避开,却被他两手圈住,往我耳朵吹气,躲无可躲,一阵酥麻从脊柱如冰水淋过,急速传递到身下,痒痒地要命。我笑得喘不过气,不停求饶。他终于不再逗弄我,含笑凝视,柔情似水。

我伸手搂上他脖子娇嗔:“不公平,你都把我看光光了…”眼睛在他身上转悠,“我来的地方讲究男女平等,所以…我也要看你…”

他猛然抬头,深邃的眼眸如汪洋,我的倒影是小船。对着我半晌,缓缓点头:“好…”

他坐起解衣,眼睛始终不离开我,一室阳光透过帷幔洒落在他麦色肌肤上,精瘦的身体线条分明,无一丝赘肉。眼光追随着,叹息着:“罗什,你的身体也很美…”

他垂着眼,局促地侧过身子,羞涩在红晕映照下更为动人。已近中年的他,却腼腆如少年。见过他在法会上神采飞扬万众瞩目,实在想不出他也有这么羞怯的模样。心里再次涌动着感激,感激上苍给了我这么美好的男人。

“不…别躲开…”我轻唤,拉住他手臂,“让我看全部的你…”

“艾晴…”眼睛还在闪躲着,想要遮掩,“罗什现在很丑…”

“你喜欢我的身体么?”

他终于转头,眼光从脸一直向下移,将我周身细细打量,害羞地点头:“喜欢…”

我幸福地笑,手在他光润的背上滑过,感受在我抚摸下一点点绷紧的肌肉,“我也喜欢你的身体,很美…所以不要害怕被我看见,那是你爱我的表现…”

他咬着唇,嘴角渐渐洋溢出放开心怀的笑。转身面对着我,仍然绯红着脸,却坚定地将自己的全部呈现出来。那么美的肌肤,那么美的笑,那么美的为我绽放的一切…

我们赤裎相对,彼此抚摸着对方。手下滑腻的肌肤触感在心尖上颤起一波波悸动。他在我引导下慢慢进入,被充盈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哼出声。他停住,用眼神询问我。

“我没事…”想想还是说出来好,红着脸解释,“是从来没有过的欢愉感…”

他满足地笑着,低头吻住我,在我耳边吹一口气:“我也是…”

时间不再有意义。小时、分钟、秒是什么?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时间更为深沉的尺度。我不再是独立存在世间的,有个男人,与我一起真实存在。看到他喘息着流下滚烫的汗珠,在攀到最顶点时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惊喜的呻吟,神荡魂摇之间,我潸然泪下。

“怎么啦?”他撑起身子,依旧喘息着,慌乱地为我抹眼泪,“弄疼你了么?是我不好…”

“不,别离开,就这样…”我用手脚缠绕着他,就象是把我们缚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绳索,贴在他耳边哽咽,“不是疼,是幸福…”

“不是难过,也不是疼,只是开心。”我抽泣着,大声说出我想到的一切,“很幸福,幸福极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幸福。我们现在紧紧相连着,我们是一体的。我喜欢这种感觉…”

“艾晴…”他叹息,发狂似地吻我。汗水粘在我脸上,唇上,又顺着他的舌滑进我嘴里。咸咸的味道停留在舌尖,我好像闻到了庭院里混着泥土气息的花香,又像是小时候在海边闻到的充满了大海气味的空气。被吻得头晕目眩的我,似乎插上了一对奔放不羁的翅膀,在湛蓝的天空翱翔着,欢呼着,尽情向太阳飞去。

我在想,飞蛾扑火,在生命燃烧尽的那一刻,是否也是这样两情奔放时极至的欢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