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的。”我再夹一块羊肉,慢慢嚼,然后咽下。喝口茶,缓缓说道,“沮渠部降服吕光,条件之一便是粮食。如今你一族人皆在外征战,你伯父罗仇亦是精明之人,绝对不会为了吕光把粮尽数带上。留在城里的沮渠部落之人,就数你职位最高,这余粮,定是你在保管。”

他笑容隐没,眼露赞许:“好厉害的女子。”

转着眼珠,一手撑住下颚,意味深长地紧盯着我:“即便我有粮,也得看这货物值不值得买。”

我在本科时曾一度对文艺复兴时期名噪一时的意大利瓦伦丁诺公爵西泽尔?波尔金非常感兴趣。因此反复研读了把西泽尔视为理想君主的《君主论》,写了一篇论文,还被老板推荐上了专业杂志。《君主论》只是一本小册子,所以我能记得住完整的内容。

当下,便淡定一笑,问道:“小将军,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君主究竟是受人爱戴好,还是让人畏惧好?”

“这…”他看了看我,有些犹豫,“自然是受人爱戴好。”

我摇一摇头:“这位奇人的观点是:最理想是两者兼备,如若不然,宁选让人畏惧。靠惩戒维系的畏惧比靠恩惠维系的爱戴更为有力,因为人们冒犯一个自己爱戴的人比冒犯一个自己畏惧的人更少顾虑。”

“的确如此。”他硬朗的眉蹙起,思量地点头,“苻坚对人之德不谓不厚,非但不杀降虏反而优待。却是一朝落魄立时被人欺,最终死于逆臣之手。他若是肯在攻破鲜卑人羌人之初便杀其王室,收其部族,让人畏惧,也不会落得如此身败。可见,立威确实比立德重要。”

我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光是这几句话么?”他把玩着酒杯,双眸对我射来更犀利的光芒,“这还不足以让我以粮交换。”

心中一凛,他真够狡猾,逼我抖出更多包袱。回忆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里的原话,抬眼对他说:“他还说,君主应勇猛如狮子,狡猾如狐狸,对背叛自己的人要狠毒如蛇蝎。君主要显得慈悲为怀,笃守信义,诚实可靠,虔敬信神。但一旦需要,他也必须懂得抛却所有一切优良品德改弦易辙。总之,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目的总是为手段辩护。但却不可失去民心,所以,君主需要做一个伪君子和大骗子。”

他半晌没有反应,鹰隼一般的眼珠不停地转。然后,抬头看我,一抹笑挂上嘴角:“好,不过我毕竟要对伯父有所交代,每日只能给你两斗粮。”

我扛着两斗小米回家,交给呼延平。这些粮食给两百三十多人分,也就只能一日一顿,勉强维持而已。这已经是我尽最大的努力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找到粮食。

把正在为流民切脉的罗什拉出门,走到街角,看看四下无人,将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拿出。一层层去掉油纸,露出里面的羊肉。

“这…从何处而来?”他吃惊地看着油呼呼的肉,虽然已经冷了,但依旧香气扑鼻。他也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是我买来的,我当了弗沙提婆送的狮子佩玉还有那根玉簪子。”不敢看他的眼,支支吾吾地说。

我一路都在盘算如何跟罗什说这些粮食的来源。想过无数个主意,可是都推翻了。要骗罗什太不容易,但我怎能告诉他我是用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换来的?马基雅维里主义在现代都是备受争议,罗什纯净的思想,怎可能接受?

“艾晴…”他歉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等我们熬过这段时间,我一定帮你赎回来。”

他再看看羊肉,沉默一会,还是不吃,又问我:“为何不买粮?肉比粮贵多了…”

“别担心,那两件玉器都是上好货色,当了不少钱。粮也买了,娉婷和公孙大娘已在煮粥。这肉,是专门为你买的…”

我心疼地看他瘦得凹陷的脸颊,下巴发青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如此憔悴。“今天是大年夜,我想让你吃点好的。”

他温和地一笑,拉着我的手:“我们拿回去煮在粥里,跟大家一起吃吧。”

“罗什!”我有点急了,站定不动,“这点羊肉只够一人吃,家里有两百多人,切成肉末也分不上一粒!”

“艾晴,知道你心疼为夫。只是,怎可心有小爱而忘众生?”

我一扭头,委屈顿时冲鼻:“是,我是小女人,心中只有小爱。我当了弗沙提婆给我的礼物,只想让我的丈夫能起码在大年夜里不再饿着肚子!”

忍不住哭了出来。虽然这羊肉和粮食都是从蒙逊处得来,可是我还是没去赎那两件玉器。我怕要急用了,身边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啊。如果我的现代物品能卖掉,我都不会想要卖这玉。对我来说,那两件东西,是我思念弗沙提婆的纽带。长夜漫漫无法入睡时,我会抚摸着玉狮子,心中告诉他,我和罗什过得很好,很幸福…

“艾晴…”他手忙脚乱地为我抹泪,然后拣起一块肉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对我绽放微笑,“真的很好吃。你也吃一块…”

我摇头,不敢告诉他我在蒙逊家中已经吃了不少。他在我的强烈坚持加泪水威逼下也只吃了三块肉,其余的,还是被他拿回去煮进粥里。我悲哀地想,我果然是来自21世纪的。同样在饥饿求生的情况下,我比他自私太多。

我们大年夜的特别加餐,那天,每个人都贪婪地闻着粥里那淡到几乎无味的肉香。我趁着罗什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小米都拨进了他碗里。

没有焰火,没有欢笑,我们早早上了床。在他臂弯里,我依旧听着城外的哀号入梦。大年夜比前段时间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胃近十几天来终于第一次不再空空地蠕动。感慨一下,胃里有东西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读者说,罗什怎么现在经常愤怒,没有以前淡定了。也有读者说,越来越不喜欢罗什,因为他是个高僧,却在饥荒面前那么没用,让妻子挨饿。还有读者叫要看感情戏(汗,这样的饥荒里,还有力气谈情说爱么每天卿卿我我么?)。还有读者说,前面的脱俗,后面的跟一般小说没两样了。(不太明白,前面的小爱是脱俗,后面的乱世相守饥荒灾难反而是跟其它小说一样…)

想跟大家说说我是怎么看待罗什的。这么说的读者,看来都是把罗什当成神,而不是人了。罗什的传记里就说他“性率达,不砺小检”这是个性方面。“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这是他心怀众生的慈悲心方面。我在写的时候,一直想着如何把他的这些品性融入文里,让大家感受到。而不只是写出传记上的几个字。

他怒,不是为他自己。难道看着众生受苦,他依旧保持淡然,就是得道高僧么?他是高僧没错,可是高僧,是要有上位者承认追捧才行的。在那样的环境里,吕氏不尊他,他也就是一个普通民众而已。他在做的,是他个人能力所能达到的一切。他不在被人奉为神明的龟兹,他在佛法的荒漠之地——中原。

我个人极其看重第四部,所费的心力比写他破戒娶妻还大得多。因为罗什之所以是大家公认的高僧,就是因为他经历过这样的凉州岁月。从高高在上变成普通人,从每日不愁吃穿到什么都要靠自己。这些心理上的落差,绝对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变的。事实证明,罗什成功了。但这成功的背后,是多大的自我克服。我真的很佩服他。这些,就是我希望透过第四部里传递出来的。他的无力无奈,他的隐忍克制。他不是神,他是个人。他没有艾晴的未来人优势…

当然饭要一口口吃。我现在对这篇文的定位,不是一篇小言。我很有野心,希望能写出思想性。所以,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想法写下去。如果只想看一位帅和尚的爱情史的朋友,可能您会失望了。因为我既然要写他的一生,也就会写到老年。而老年的罗什,不会以“帅”来定位的。

君主是怎样炼成的

“一个成功的君主,懂得如何利用民心。他会安抚民心,甚而扶植利用宗教,让人民甘于现状。这样,对现世的不满便可寄望于来世,而非在现世中寻求暴力方法改变命运。”

《君主论》只是一本小册子,根本没有那么多内容能一直讲到灾荒结束。所以我把它与唐时赵蕤所著的《反经》结合起来,使其更有中国特色,也可拖延更多时间。蒙逊已经在我面前完全放下花花公子的面具,听的时候神情专注。每次听到一个新理论都赞口不绝,不时发表自己的见解。

“民心真有这么重要么?吕氏父子可从未把民心放在心上。”他沉思一会,抬眼问我。

我正色道:“这便是吕氏父子失败之处。践踏民心者,终被民所弃。民心是水,君权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无论背地里使用什么肮脏手段,也要保持在民众中的良好形象。”

蒙逊沉思着,若有所悟地点头:“以宗教来安抚民心,使其不再抗争,果真是最便捷之法。”站起身,眼带嘲弄地嗤笑着,“吕光徒有罗什法师在侧,却不知加以利用,真是愚蠢至极。”

他在室内背着手踱步,再看向我时,颇有深意地一笑:“他日我登位,定尊法师为国师,全力宣扬佛法。”

我笑而不答。蒙逊日后攻占姑臧后,的确笃信并倡导佛教,不过那时罗什早已经在长安了。蒙逊尊西域僧人昙无谶为国师﹐也学姚兴在姑臧开设译场,译出了《大般涅槃经》等十几部经典佛经。

看着正在慢慢踱步,双手扶腰舒缓筋骨的蒙逊,君主的霸气与特质已经在他身上展露无疑。凉州在吕氏诸人手中兵连祸结,灾荒岂止我现在正面临的这场。而到了蒙逊手上,城中居民发展到二十余万,史书中不再有饥荒的记载。他的儿子沮渠牧犍尤好学问,重用了不少汉人大儒。拓拔北魏灭北凉时,得到的一大笔财富便是这些儒生。史书说自此以后,魏之儒风始振。可见,凉州在蒙逊手中,经济文化都比诸吕强多了。而他对第二代的培养,也在这“老子英雄儿混蛋”的十六国中,是个异数。

《晋书》里对蒙逊的盖棺定论是:“蒙逊出自夷狄,擅雄边塞。…称兵白涧,南凉请和;出师丹岭,北寇宾服。然而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虽能制命一隅,抑亦备诸凶德哲矣。”

“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这句话把他定了型。世人提起蒙逊,便是他狡诈背信,借段业之刀除去男成,又杀了段业夺走王位。可是这些个人间争权夺势时使用的卑劣手段,对凉州百姓,是否重要?

我背着两斗杂粮,出了蒙逊家的大门。抬头望天,依旧阴霾。虽然雪已停,寒风仍似刀割,割出心里的阵阵绝望。这寒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真想大喊发泄,可是,连这样的喊叫,都没有足够力气。

叹口气,将背上的粮袋颠正位置,向家的方向走。不管怎样,有粮,我们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稀少人影的街上迎面逃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手上抓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一边逃一边向后望,差点撞上我。有人在追这个小孩,听着稚气的叫骂声,是个更小的孩子。

等那追赶的小孩经过我面前,我大喊一声:“超儿,你干什么?”

慕容超脚步一顿,一下子力气不支,瘫软在街上。我赶紧上前,放下粮袋扶起他。小慕容超满脸是灰,额头凝固着血块,身上棉袄也有好几处被扯破,手上粘着血和黑黑的毛,不知是什么东西。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一个破篓子。

“姑姑!”他看见是我,一下子委屈地大哭起来。

“超儿,怎么啦?”我从怀里拿出帕子,为他抹泪。再擦他脸上手上的伤,“怎么有血?跟人打架了么?”

“他抢我的老鼠!”他指着那个小孩跑的方向。我看一下,早已跑得没影。

有点犯恶心,皱起眉头:“老鼠?”

慕容超没管我脸上的表情,只顾委屈地点头:“超儿昨天的饭没吃,揉成团子做饵。今天在水沟里等了好久,才等到一只老鼠上钩。”

原来那只篓子是用来抓老鼠的,他还真想得出。轻拍他脸上的灰尘,柔声问:“那后来呢?”

“这只老鼠很大,超儿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老鼠掐死。正要洗洗带回家,就被人抢了!”

他埋首在我怀里,又痛哭起来。大而黑亮的眼里涌出泪水,冲洗满是灰尘的脸,露出几道白净的肌肤。心型小脸皱成一团,惹得我悲戚不已。过了年他才刚四岁,一天没吃东西,跟一只老鼠搏斗。想必掐死那只老鼠已经很费力了,还要被大小孩打。

叹口气,扶起他的肩安慰:“超儿不哭,跟姑姑回家。姑姑有粮,我们回去煮。”

转头打算背上粮袋,却发现街对面有个中年男人,眼神直愣愣地对着我的袋子咽口水。一下子惊得冷汗直冒,迅速把粮袋搂进怀,跳起来拉上慕容超便跑。男人大踏步上前,扯着我的领子向后拉。衣领掐着我的喉咙,气闷之下拼命用手朝后挥打,却是无济于事。

刚将手伸进怀,突然听得那个男人发出一声惨叫。衣领一松,听到另一声痛苦的叫唤。是超儿!

扶着喉咙努力喘息,看见那个男人跳着脚在揉。超儿躺在地上,嘴角有丝血痕。他居然咬了那个男人的腿!我冲上去扶起超儿,又是一阵心疼。伸手进怀里,掏出麻醉枪。正打算对那男人射击,突然看到远处一个高大身影冲这里直奔而来。从他的服饰上,我马上认出,是蒙逊!

我赶紧收起麻醉枪。既然蒙逊来了,绝对会插手帮我。所以我不能让他看到我有这样先进的武器。就在我迟疑间,那男人趁机背上粮袋打算逃。我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得拖住时间,好让蒙逊赶上来。

那男人拼命甩,我的额头上被打了一拳,眼冒金星。手刚松开,马上被另一阵刺痛激得弓起身。他居然拔我头发,还是不是个男人!心中无比懊恼,刚刚就该给他一枪。

“住手!”

抓我的手立时放开。我没站住,瘫倒在冰凉的雪地上,这才觉出头皮生疼。耳边听得几声重击,那个男人发出痛苦的闷哼。

“滚!”凶狠暴戾的声音,透着阴冷,“再让我看见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半撑起身,看到那个男人捂住肚子,满脸恐惧,一瘸一拐地逃了。一张怒气冲冲的方阔大脸探到我面前,蹲下,一把将我抱起。

“放我下来!”我无力地喊,转头看四周会不会有人看到他的举动。

蒙逊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别动,带你回府处理伤口。”

看我还是挣扎,他低头冷笑一声:“还是,你想让法师看到你的狼狈模样?”

我立时不动,不敢对视他恶狠的鹰眼,只是仍然坚持:“那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他看着怀中的我,叹息着摇头:“是谁说汉人女子温柔可人?”

将我放下,确定我自己能走,又感慨一声:“你那么瘦弱,却比匈奴女人还要倔强。”

我无暇回答他,最重要的是粮保住了。抚着额头打算去拎地上的粮袋,他大步跨前,只一手便将粮抓起。我要去扶起仍趴在地上的慕容超,他又大步走来一手抱起慕容超。对着我努嘴:“走吧…”

到了蒙逊府里,他让下人打了热水,又找出金创药来。我偏头躲开他欲给我抹药膏的手,对着他郑重地道谢:“谢谢小将军救命之恩。”

他收回手,有些悻悻然。依旧绷着脸,将药膏推到我面前。我接过,把慕容超叫过来,为他清洗伤口,再抹上药膏。

“对了,小将军如何会出现?”我一边给慕容超处理伤口,一边问。

“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叫我一声蒙逊?”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我一愣:“这很重要么?”

“不重要,随便你吧。”他闷哼一声,偏一偏头,“你一个弱女子,背着这么多粮,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我沉默。不是没考虑过安全问题,可我不敢让罗什知道这粮是怎么来的。今天是第二天给蒙逊上课,我趁着罗什带领弟子出门乞食后偷偷溜到蒙逊家中。只敢讲解一个小时,因为我要在罗什回来之前到家。至于以后怎么办,我现在能想到的托词只有卖玉所得的钱。心乱如麻,我总不能一直瞒下去,而且,的确如蒙逊所说,这些粮,足以让人疯狂到不惜杀人争夺。

看我一直不吭声,蒙逊鼻子里哼气:“那药膏你带走,这些天记得涂。今日我送你回去吧。”

猛一抬头,看到他眼里的阴霾渐逝,转为莫名的关怀。这种柔柔的眼神,以前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心剧烈一跳,赶紧低头清洗自己。

金创药的确有用,但是…“谢谢小将军赠药,只是不必麻烦相送。”

“超儿,去叫你严叔叔来。”我蹲下身跟慕容超说,“记得别让法师知道。”

慕容超点头,一溜烟跑了。我对着铜镜仔细查看自己的伤。还好,只是头发被抓,现在头皮已经不疼。额头上有些肿,自己将清淤的药膏涂上。暗自庆幸,没有伤留下。

清理完毕,我对着蒙逊再次一拜:“小将军相救之恩,妾身无以回报。在妾身家人来接之前,妾身可为小将军再讲下一章——‘如何通过自己的军队和能力得到国家’。”

他鼻子里冷冷地哼气,面无表情地直视我:“这倒是公平。救你一次即可换来奇书一章。”

我偏头,稳一稳气息,竭力忘记额头的痛和肚子里因为饥饿发出的咕咕声。“这位奇人在本章中的观点便是:最不依赖运气之人最能保持地位。他…”

“为何不让法师知道?”

我一愣,他打断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苦笑一下。罗什品性高洁,怎么可能让我用这种方式得来粮食?

“法师也是个男人,要是知道你天天在一个性好女色的人家中…”蒙逊在我身边打转,眼睛放肆地盯着我的胸,凑到我耳边放低声音,暧昧地说,“他会怎么想那每天的两斗粮呢?”

猛地抬头怒视,看到他玩味的笑,心中来气,有些发狠地说:“小将军,这部奇书比描黑你我关系更重要吧?”

他昂头大笑:“好镇定的女子,这样说都不惊慌。”

收起笑,正色道:“没错。我蒙逊自然知道什么更重要。今日你无须再讲课,再讲下去你只怕要饿晕了。”

我乐得不讲了,坐下将体力消耗减到最低。我们就这样对坐,他凝视我许久,也不说话,只是拿鹰眼在我身上不停转。

我干脆闭上眼,省得看见他心烦。听得对面传来闷闷的笑。不一会儿,他走了出去,再进来时对我说:“你吃点东西再走吧。”

他的语调轻缓,甚至含丝柔情,却令我更加胆战心惊。门房禀报呼延平到了,刚好是下人送上一盆羊肉之时。我用尽全力抵抗这世上最美的香味,站起身向蒙逊告辞。不顾他脸上瞬间骤转的阴气,掉头便走。

拒绝吃那盘羊肉不是因为我气节高。而是——我不敢。只要保持清醒,我还有麻醉枪可保护自己。一旦我吃了任何东西,如有蒙药,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言犹在耳,他怕是已经在动这种心思。这个人,实在太让人害怕…

在呼延平护送下回到家。一路上已经跟呼延平说好,每日他来蒙逊家接我,并要他帮我瞒着罗什。回到家不久,罗什也带着几个弟子回来了,居然也有粮。让我吃惊的不是粮,而是他手上有道割破的口子。血凝固在上面,已变暗色。

急忙拿出在蒙逊处得的金创药,为他清理干净伤口,再仔细涂药。看伤口模样,似被利器所划。问他,只说是不小心割到。没说几句就开始问我额头上的伤,我也学他,含糊几句说是不小心撞到了。马上转移话题问他怎么得来的粮。

他满面欣喜地告诉我,这是中书监张资所赠。张资文翰温雅,从不顶撞吕光,所以一直很得吕光宠信。因为身体不好,这次吕光没有带上他去战场。他一直病痛缠身,罗什为他念经消灾,张资一高兴,便送了罗什五斗粮。

我开心地将粮食交给呼延平,让他今天多煮半斗粮,其余的锁入库房。偷偷告诉罗什,其实张资的病无法断根,过不了几年便会死。

“吕光在张资病逝前设法营救。一个叫罗叉的外国道人自称能治好张资,吕光给了他许多珠宝。你知道罗叉骗人,便在张资和吕光面前用五色丝结绳,燃烧成灰投进水中。灰末浮出水面,又聚合成丝绳。这便预示了张资的病不能痊愈。果然他仅过几天便病故了。”

他疑惑地在我耳边问:“这烧丝成灰又聚成形,如何能做到?”

“我不知道。”厨房飘来小米的清香,今天的饭可以比昨天稍稍丰盛些了。咽咽口水,冲他一笑,“你比我聪明太多。还有好几年时间呢,你可以慢慢想。”

“艾晴,你的粮又是从何而来?”

他果真问了。我心一虚,含糊地说:“是卖玉所得的钱。”

急忙站起,向厨房走去:“我去帮公孙大娘烧饭。”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说艾晴的光芒盖过了罗什。的确,是艾晴劝服李暠,与正太慕容超相处,给蒙逊讲课。因为这些都是罗什不可能去做的。我本来是打算让罗什去说服李暠的,但是考虑再三还是让艾晴出面了。因为无论口才再好,他也只会用因果报应,而不是“霸业”去打动那些枭雄。否则他就是政客,而不是高僧了。

而他真的只是在坐等艾晴救援么?他在每日乞食,为高官做法,他也在努力奔走。只是跟他的乞食相比,艾晴的方法更出彩罢了。而艾晴为什么不可以出彩?为什么要衬托出高僧的大义,她就得躲在后面?我希望塑造的是个配得上罗什的女人。

有读者说看不到罗什的“智”,看不到罗什的“大义”。我还没写完呢,大家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是有意这么写的,就是为了让大家感受到他无力的一面。他不是“全能”高僧。难道他得变得“全能”去斡旋当政客才叫“智”和“义”么?他的思想会有转化的过程,大家请容我慢慢写下去,好么?

在这里,我把慧皎的《高僧传》写到罗什在凉州17年所有的记载放上来给大家参考。这已经是罗什的几篇传记里写得最详细的了,《晋书》基本COPY慧皎,还更简略。罗什17年,只有这三段话的记载,是他传记里最短的。而且,全是神神道道的东西。令我悲哀的是,即便罗什真的有这些预言的本领,也没有受到吕氏重视。否则,怎会是用这样无稽的三段一笔带过他的17年呢?

“太安二年正月,姑臧大风,什曰:「不祥之风,当有奸叛,然不劳自定也。」俄而梁谦、彭晃相继而反,寻皆殄灭。光至龙飞二年,张掖⑿临松卢水胡⒀沮渠男成及从弟蒙逊反,推建康⒁太守段业为主。光遣庶子秦州刺史太原公纂,率众五万讨之。时论谓业等乌合,纂有威声,势必全克。光以问什,什曰:「观察此行,未见其利。」既而纂败绩于合棃。俄又郭馨作乱。纂委大军轻还,复为馨所败,仅以身免。

光中书监张资,文翰温雅,光甚器之。资病,光博营救疗,有外国道人罗叉云,能差资疾,光喜,给赐甚重。什知叉诳诈,告资曰:「叉不能为,盖徒烦费耳,冥运虽隐可以事试也。」乃以五色丝作绳结之,烧为灰末,投水中,灰若出水还成绳者,病不可愈。须臾灰聚浮出,复绳本形。既而叉治无効,少日资亡。顷之,光又卒,子绍袭位。数日,光庶子纂杀绍自立,称元咸宁。

咸宁二年,有猪生子,一身三头,龙出东厢井中,到殿前蟠卧,比旦失之。纂以为美瑞,号大殿为龙翔殿。俄而有黑龙升于当阳九宫门,纂改九宫门为龙兴门。什奏曰:「比日潜龙出游,豕妖表异。龙者阴类,出入有时。而今屡见,则为灾眚,必有下人谋上之变,宜克己修德,以答天威。」纂不纳。与什博,戏杀棊曰:「斫胡奴头。」什曰:「不能斫胡奴头,胡奴将斫人头。」此言有旨,而纂终不悟。光弟保,有子名超,超小字胡奴。后果杀纂斩首,立其兄隆为主。时人方验什之言也。”

第一次争执

我背着粮,从蒙逊家出来。大年初八,雪已不再下,融雪滴滴答答沿着屋檐滴落。我看看难得转出一抹亮色的天,心想这难熬的冬天应该快过了吧?看到呼延平在大门口如常站着,嘘出心中憋闷,抬脚向他走去。

从巷角里转出一个瘦高身影,修长挺拔的身姿却让我僵住,全身血液顿时凝固。看向呼延平,他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夫人,法师早已起疑…”

我苦笑,早该料到的。呼延平怎么抵挡得住罗什的盘问?将粮交给呼延平,让他先回家,再手足无措地面对罗什。他将我带到一个无人的巷尾,仔细盯着我的眼,勘透人心的目光让我头皮发麻。

“沮渠蒙逊为何给你粮?”他脸色有些青,声音严厉。

我一阵心虚,说出来的话不自主地结巴:“这个…是他请我当西席…”

“哦?为谁讲课?沮渠蒙逊只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儿子。”

他犀利地看我,劈头又是一个问题:“你教蒙逊什么?”

“教…教史…”

“他早已熟读经史,还需你来教么?”他打断我,语气逼人,“艾晴,你是不是告诉蒙逊他的未来,用以换取粮食?”

“我——”

他又急又恼,眉头紧蹙,声音抬高:“你忘了我说过的么?这些枭雄若知道你能预言未来,会想方设法控制你,利用你,到时你的处境便危险了。”

我暗自摇头。居然忘了,撒谎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说了实话我自己也能轻松一些。吸口气说:“我没有告诉他未来。我只是教他最感兴趣的君王之术。”

“君王之术?”清俊的眉皱得更紧,锐利目光射向我,“沮渠蒙逊这样的人,仁义道德怎是他所喜?”

“是,他的确不喜欢。”

我抬眼对视上他,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酸楚地说:“所以我教给他的,是一千年后一个叫马基雅维里的人写的《君主论》。其中心思想便是权力高于道德。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操弄权术,重视实效,相信结果能替手段辩护。”

“艾晴!”他张嘴惊呼,警觉地看一看周围,压低声音责备,“你怎可以告诉他这些?他本就有野心,听了你所讲,会更变本加厉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助长一个枭雄的诞生。”

我迎上罗什澄澈的双眸,凄清一笑:“你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给蒙逊讲什么么?”

昂头看天,天际的一抹亮色,似在渐渐转暗。无奈地垂下沉重的头,从没有此刻那么痛恨冬日的漫长。

“为达目的,可以偶尔使用恶劣手段。但其后绝不可再用。应审度自己必须从事的一切损害,并且要毕其功于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时每刻不断重复这些罪行。这样一来,由于没有重复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并施惠赢得民心。”

我喃喃背出今日教授的内容:君主如何做恶。在讲的时候,蒙逊的鹰眼不住闪烁,难掩兴奋之色。这个章节,对足了他的胃口。

十一年后,河西鲜卑秃发乌孤自立,吕光派蒙逊伯父罗仇平叛,却打了败仗,吕光一怒之下杀死罗仇。蒙逊带着伯父的灵柩回卢水老家,对着亲族哭诉吕光的荒虐无道。他揭竿而起,十天就聚集了上万族人,但毕竟势力还弱。蒙逊堂兄男成围攻建康城,与那时已被封为建康太守的段业相持不下。男成策反段业,拥立段业为王。于是段业打开城门,成为北凉第一位国主。

本来在那个时候,蒙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法跟族中威望更高的男成相比。段业本就不足为患,蒙逊要上位,第一个要除的,便是自己的兄长男成。于是蒙逊铤而走险,以毒辣的计谋反间。先约男成祭告兰门山,又向段业告发男成欲反。男成若来请求祭告兰门山,便是他要反的证明。段业果真上当,杀了男成。此后,段业死于蒙逊之手,才知蒙逊的狡诈。

他听着这段如何作恶的话,不住闭目摇头。再睁开眼时,俊眉紧拧,痛心疾首:“艾晴,这般罪孽之书,你怎可教与蒙逊那种人!你跟我说过,他日后会卖兄称王。可是,他很可能就是听了你的话日后才有这些举动。这杀戮和罪孽里竟然有你的原因,这是在造业啊!”

咬一咬嘴唇,迎面对上他震惊的浅灰瞳仁,凄凉地说:“我知道。但我不会为自己辩护,说历史本来就是这样发展。我也不会拿着要让你们活下去的理由给自己找借口。你不必为吃下去的那些粮食内疚,也无须像伯夷叔齐一样‘不食周粟’,一切后果我自己来担…”

“艾晴!”他把我搂住,用手捂住我的唇。他的手冰冷,指节处长满青紫的冻疮,在寒风中皱起灰色的细纹。

他心疼地叹息,不忍再责备,眼里流露着不舍,柔声在我耳边低语:“从明日起,别再去了…”

我仍被他捂住嘴,紧盯着他的双眼,缓缓摇一摇头。他放下手,不置信地看着我。

“罗什,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会去。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帮到你的。我们现在已经几无财产可卖了…”

猛吸一口气,不顾喷涌的泪水看向他,嘴角颤抖着说出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罗什,你可想过,为什么我们每天吃不饱?为什么我要向蒙逊兜售你不认可的君王之术?”

我喘着粗气,嗓子隐隐作痛。哽咽着低喊:“因为我们收留了两百多人,我们要把自己的食物掰成两百份!没有他们,我们本来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安然渡过这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