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嘴惊讶地看他,这个从来不踏进厨房的人,居然愿意学厨艺?脑门上又被轻敲一下:“快吃吧,冷了会伤身。”

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看他。油灯下,他全神贯注地凝神,专注的神情让我心尖滑过暖流,熨着周身。此刻的他,只是个心系妻儿的男人,是我和宝宝的依靠。吃完那碗面,连汤喝掉,满足地偎着他躺下。靠在他的臂弯中,轻轻叹息,宝宝,你多幸运,有这样的好爸爸…

段业也听得我怀孕,五月末时来访。我向他打探姚苌使臣请罗什讲经之事。段业告诉我们,吕光拒绝了,理由是罗什性狡,恐他去长安会不利吕氏凉国。

唉,吕光拒绝是意料之中。罗什虽不在意,可我还是有些怅惋。毕竟,等待十六年,那样漫长的岁月,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呢?

罗什筹建的大佛寺已经准备不日动工。他这些天忙着请工匠,校对图纸,审核各项费用,忙碌的同时还要顾及我。为了让他安心,我便乖乖在家养胎。

六月初天气渐渐转熱,夏天悄悄走近。西北的夏与江南的闷热不同,早晚都有凉风,舒爽适意。肚子微凸,却比平常孕妇的五个月看上去更小。罗什发愁了,每日逼我吃各种补品。杏子成熟时我馋得不得了,平常根本不敢碰的酸,现在却是每天不离嘴。张妈很肯定地对我说,肚子不大又尖,会是个男孩。问罗什喜欢男孩女孩,他只笑笑,说男孩女孩都喜欢。

六月中旬时,家中突然来了一队人,许久未见的吕绍神情倨傲地宣布:凉王欲奉佛,须每日聆听佛法,请罗什法师带上所有家人即刻回宫。

他没容我们过多收拾,我们几乎是被押解着上了马车。罗什脸色铁青,只是死死护住我。他的二十四个龟兹弟子,还有张妈抱着狗儿,与我们一起踏进了久违的凉王宫殿。

我们被安置在宫中最外围的一个院落。看得出这个院落经过匆匆修整,改建成了不伦不类的寺庙模样。吕绍得意地宣称这里是新修的王家大寺,由凉王恭请西域名僧鸠摩罗什主持。

罗什明白,他再次被吕光软禁了。

我端着水盆进屋,看到他站在窗前沉着脸凝视星空。我们回宫里半个月,他又开始了每日被吕光带在身边的顾问角色,我知道他极其不喜欢这样的变相拘禁。

微微叹息,唤一声:“罗什,来漱洗吧。”

他闻言转身,立刻上前接过水盆:“不是让你别做粗活么,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哪有那么娇弱。再说,适当运动一下,也是好的啊。”我微笑着将毛巾递给他。

看着他这半个月里眉心又有些皱起,心疼得叹气:“吕光到底还是不放心你啊。之前平叛,他无暇顾及。平叛回来后,发现你更得人心,声名远播。只怕那时他心中已有不快。”

帮他褪去僧衣,接着说:“姚苌来请,倒给吕光提了醒,若是他再不扣住你,还会有更多君主希望你为其所用。所以,用请的名义,表面恭敬,其实与软禁有何两样?”

他不肯让我多动,硬是将我按到床上。摇摇头,说道:“艾晴,我非是为此不悦。既然已知要用十六年隐忍等待,怎会为吕光困我之举再生焦虑?”

眼光黯淡一下,再抬眼时轻叹:“吕光不许我再筹建大佛寺,说在宫里的王家寺庙修行便可。”

心中一凛,果真筹建天梯山石窟的计划夭折了。他端起漱洗过的水盆,往屋外走,竭力掩饰波动的情绪:“明日开始,便让弟子们将善款送还捐资者吧。”

看着他走出去,孤高的身影有些沉重,真的好舍不得。为何我什么都帮不了他?正凄然间,突然感到肚子里轻轻一动,如鱼游过。我立刻停下一切,仔细回想刚刚的细微感觉。等了一会,没有反应。肯定是我多心了。叹口气正准备睡觉,突然又是一下!这次千真万确,宝宝真的动了,他在传递活着的讯息!

“罗什,宝宝刚刚动了,他踢我了。”我大叫。罗什进门,急忙奔到我面前俯身贴在肚子上。

他听了半晌,却是没动静。我有点急:“宝宝,踢一下啊。让爸爸知道你在里面很安全。”

他抬头,将手覆盖在我肚子上,微笑着说:“宝宝还太小了,现在怎可能…”

“动了!”我大喊,按住他的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抬头激动地看着我,刚刚的忧虑一扫而空,眼里满是不置信的喜悦:“真的,是动了!”

他开心地再次贴耳在我肚子上,喃喃细语:“孩儿,为父希望你能少折磨你母亲,平安出世,健康生长。你若答应,便动一下。”

我好笑:“宝宝才五个月不到,怎么可能听懂你说的话。”

突然清楚地感觉到肚子被顶了一下,我和罗什吃惊地对视。罗什满脸欣喜,先前的不快抛开,笑靥翩纤,光采焕然:“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世间最好的孩子,怎会听不懂?宝宝会如你一样乖巧灵动,坚强善良。”

禁不住满心欢喜,细细看着他清俊的眉目,照此描画我心中孩子的模样:“我倒是希望孩子像你。要有你一样的高智商,出挑的容貌,匀称的身材,善良纯洁的心灵,还有对理想的坚韧不拔…”

“别动!”

奇怪地看到罗什脸色瞬间大变,眸子流出惊恐至极的害怕。他迅速托住我后脑,一手仰起我的下巴。当一块帕子覆在鼻上时,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他,到底还是发现了…

诺言

潘征在我的右手上搭脉,半闭着眼,沉默不语。今日本不是他例诊之日,硬是被罗什请来。所以,难得蒙逊这次不在场。

潘征再看了我的舌苔,眉心渐渐拧起:“夫人最近流过几次鼻血?”

“就昨夜…”

“艾晴!”一声厉喝,是罗什!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么严厉的口气。

闭眼,再睁开时哽着嗓子苦涩地说出:“从怀孕起至今,已有五次…”

“艾晴,你为何瞒着不说!”他几乎要暴跳,从来温和的性子,也有让我如此害怕的时刻。我低头,泪水不可遏止地滚落,滴在隆起的腹上。他看到我落泪,愣住了。不忍再责备,握紧拳头,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棂。

“潘某以前不敢确诊,观察三个月中,夫人对病情又多有隐瞒,今日方可如实告诉法师。”潘征叹气,站起放低声音对罗什抱拳一鞠,“夫人心脾两脏过虚,脾不生血。致使脸色泛白,鼻血不止,时常头晕,确是血虚。”

罗什似乎被重拳击过,整个人呆立,嘴角哆嗦,说不出话来。聚满沉郁的眸子,哀伤地瞪着我。我苦笑,这个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反而不如罗什那么伤心。不敢再看他,回头对潘征咽一咽嗓子,问到:“潘医生,我腹中的胎儿可能保住?”

“这…”潘征犹豫,看一眼罗什,继续说道,“夫人年纪尚轻,以全力保胎,应能熬过。只是,生产乃重大损耗,产下孩子,夫人恐怕会…”

“潘医官,求你保住拙荆一命!”罗什抓住潘征的衣袖,泪水涌出,带着万般期许紧盯着潘征。

潘征亦是动容,却无奈地摇头:“法师,夫人已有近五个月身孕,现在引产的话会危及母体,更是危险啊。”

“没有办法了么?”罗什整个身体颤抖,哽咽着重复,语不成句,“没有办法了么?”

“罗什,不要担心。”我拉住他战栗的双手,放到我肚子上,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我们的孩子很坚强的,他一定会跟我一起熬过去。”

肚子突然被顶了一下,力气之强,从未有过,似乎在向我们宣告他的蓬勃生命力。罗什懵住,仔细抚摸着我的肚子,然后猛地抬眼看我。

我笑着在朦胧泪眼中对视他哀戚的双眸:“你看,宝宝也在告诉我们,他要活着。”

潘征离去前开了新药方,罗什嘱咐弟子去抓药。那天他没有再去吕光处,一整日陪着我,极尽温柔。我在他怀里睡了很长时间的午觉,等醒来,已近黄昏。屋外夕阳斜辉投射进来,他的脸在昏黄中剪出一圈朦胧的晕华。伸手抹他的眼角,他一怔,醒悟过来,急忙背过脸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你想为孩子起什么名?”嗯哼一声,假装没看到他的泪。

他转头对着我,眼睛有些红肿。吸一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女孩的话,就叫小晴吧。”

我笑,轻捶他的胸:“照你这样起名,那男孩岂不叫小什?”

“也好。”他却认真地点头,“女孩叫小晴,男孩就叫小什。”

“这…”我语结,歪头想一想,“呵呵,还是当小名吧,大名得另外起才行。小晴,小什,这名字一点都不气派。”

“何需什么气派?”他摇头,盯着我的肚子,幽幽叹息,“这名字,从父母而来,就是父母爱他的证明。”

对啊,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从父母而来。他是龟兹人,没有汉人为孩子取名要避讳长辈的传统。

“好。你起的名,就依你。”我努力地笑,他却看着我怔怔地出神。只一会儿,眼里又流出我不忍见的哀伤。

“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他倏然醒转,有些慌乱地掩饰,“你躺在床上毋动,我陪你在这里吃。”

低头吻我的额头,为我掖好毯子。出去的时候,看见他抬起手背到眼角处抹一下。瘦高的身躯有些佝偻,似乎双肩背负着千斤重担,压得他无法挺直腰背。昏黄的光线笼罩在褐红僧衣上,寂寥凄清。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滑落,点点滴滴,融化进夏日的薄毯。

蒙逊在确诊我得了血虚后的第二天便自己一人上门来。罗什礼貌地让他见我,见到后他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出人意料地掉头便走,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罗什看着他离开,眼里有丝复杂的神色,却什么都没问我。

罗什向吕光告假,吕光见他无心顾及旁事,乐得卖人情,允许他每日陪伴妻。弟子们将钱一家家送还,然后依着他的吩咐,自行在这所谓寺庙的佛堂修行。他带领弟子们做早晚课,每日再用一个时辰答疑解惑。剩下的时间,全部陪在我身边。

潘征现在每隔五日便来诊疗。而蒙逊从那一次后便再没来过,却依旧将潘征的诊费付清。不时会有人送名贵药材前来,问是谁送的,来人总是不说。人参,鹿茸,玳瑁,珍珠粉等等,也不管我是否可以吃。

七月来临,天气愈熱。孩子已足五个月,每天起来,似乎都觉得肚子比昨日更大了一些。挺着肚子,越发怕熱。他不让我动手做任何事,连洗澡换衣,也由他全包。一件件琐碎的小事,他以前从不动手,现在只要与我有关,都不肯假手他人。

就算是每日按时吃药,尽量减少活动,竭力让自己心境平和,我还是又流了一次鼻血。这次,跟前几次比起来,间隔时间更短,血也更长时间才止住。罗什面如纸色,身体不住战栗,将我搂入怀中。似乎怕一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反而是我,不住安慰他没事。

头搁在他肩上,眼望窗外的蓝天。没有一丝云朵,蝉鸣声声,燥热的风拂进,吹不暖由心生出的寒冷。

“罗什,你怎么啦?”

醒转时看到天光已亮,窗外传来欢快的鸟鸣。他坐在床边,一直无神地盯着我。两眼红肿,下巴一片青色胡茬,脸色憔悴地泛白。

突然意识到:“你一夜没睡么?”

拉住我抚向他脸颊的手,他温柔一笑:“想多看看你…”

为何这么说?我一惊,想要起身,被他按住。

“艾晴,这次你一定要听为夫的。”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罗什想明白了,要救你和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回去。你说过,你的时代医学先进,什么病都能治。只要回去,你和孩子的命就能保住。”

我摇头,急得坐起身,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罗什,如果我回去,只怕再也不能来见你了…”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发,语气依旧坚决:“就算一辈子再无法见到你,罗什也得让你回去。这是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不,我不要离开你…”

“艾晴,听我说!”他捧住我不停摇动的头,低声细语,“你不光是我的妻,你还是个母亲。”

扶起我的双肩,脉脉凝视:“罗什身处的时代,战乱流离,灾荒连年。罗什自身又被羁,实在无法给孩子一个好环境。你带它回千年之后,安定和平,生活富足, 宝宝才能健康生长。两相比较,罗什宁愿自己的骨肉成长在你的时代。”

“至于罗什…”看我还在摇头痛哭,他怜惜地轻吻我,捧着我的头,微微一笑,“你走之后,罗什会潜心修行,韬光养晦,等待十六年后赴长安传法译经。就算孤身一人,我也要完成佛祖交予的使命,奠定佛法在中原的基础。然后,便可含笑入地狱等你了。”

“罗什,你不会是孤身一人。你以后会有妻妾,有两个双生子,你在长安会有自己的家庭。我不愿意走,是不希望你会…”我哭着停顿住,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忘了我…”

“说什么胡话?”他气恼地打断我,将我下巴抬起,对视他清亮的眸子。

他神态严肃,一字一句极端认真:“罗什一生,只有你是唯一的妻。以僧人身份娶你,本就是大逆之行,怎可能再有别的妻妾?你当罗什是那种离开女人便不能活的男人么?”

“这是史书所载…”

他似乎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思忖一番,问道:“那你告诉我,史书上是如何写的?”

如嚼黄胆,苦涩地背出《晋书》里那段梦魇一般折磨我的几句话:“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座,谓兴曰:‘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这…”他瞠目结舌,双目圆瞪,气得握拳砸在床板上,“这些后世的刀笔之吏在胡说八道!他们怎可这样描黑罗什!”

“艾晴,你可信罗什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除非…”突然停住,眸子倏然一亮,用异样的目光不住打量我,然后唇角越来越弯,他居然在笑!

他纵声大笑,笑得捧腹弯腰,笑得眼角渗出泪。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失态,正疑惑间,突然被他用力搂住:“艾晴,是你,是你回来了!”

“罗什…”

“你就是那个宫女,你还会再回来,我们还会再生两个孩子。”

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倒在他怀里发呆。那个宫女是我?真的会是我么?我真的还能再穿越一次么?

他扶起我,用最坚定的眼神点头,正色告慰我:“艾晴,回去你的时代,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着。为夫在长安等你…”

“那是十六年啊…”颤着声音凝视他坚韧的目光,心被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将我的手握在胸前,眼眸中蒙着氤氲的光晕:“十年又十年,罗什不是等过来了么?再等十六年,又有何难?”

他含笑着看我:“与未来之人相恋,岂能不付代价?本以为只有地狱中再无时空间隔,可是罗什在世之日,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已是佛祖大恩,夫复何求?只是,十六年后,罗什已经五十三岁,垂垂老矣,你莫要嫌弃…”

我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再说这话,便该打了。”

柔溺的眼神似有魔力,将我周身的恐惧一点点地扫除。轻轻把我的手从他唇上拿开,坚韧地绽开坚强的笑:“罗什确是说错话了,该打。”

我也终于笑了。是啊,他可以等,我为什么不能等?老板说过,科技在不断进步,只要回去,就能多一次再见的机会。穿越表的电量还够,我回去,便可借助现代科技生下孩子。然后,只要我有足够耐心等待,总有一天,我能再回到我丈夫身边!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为了爱活下去,才伟大。”抚着他凹陷的脸颊,深吸一口气,笑着迎上他如水眼眸,用我最坚定的声音说,“所以,罗什,我回去。你等我…”

“好!”他笑着点头,手指交缠进我的手,柔软的唇轻吻着我。

微微离开他的唇,叹息着说:“我本来有个心愿。还记得去年在车师时,你答应过我的?”

“每年陪你过一日最世俗的生活。陪你逛街吃小吃,陪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开心…”眼神一黯,又急忙打起精神,“今年本该陪你,可是之前是饥荒,后来你又有孕,一直耽搁下来了。”

拉住他的僧衣,撒娇着恳求:“那我走之前,你陪我逛一天街,好不好?”

他却摇头,扶着我躺下,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你已有五个月身孕,身体又虚弱。万一变生意外,如何是好?”

“艾晴,我答应你,一定会陪,但不是现在。”他温柔地为我拂去额上的碎发,低声轻语,“到长安,好么?”

我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摇一摇:“那你一定要记得哦,不许反悔…”

“嗯!”他璀然一笑,满室生辉。

正沉溺在他俊气的笑中,突然听到房门被轻轻扣响,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师尊,凉王世子请师尊议事,来使正在前厅等候。”

吕绍?他会有什么事情需要跟罗什谈?诧异地与罗什对视一眼。他拍拍我的手臂,让我安心。告诉我他一会儿就回来,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他打开房门,在门口又回转身对我望一眼。阳光明亮,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透出朦胧的蕴华。夏风扫过,窗外白杨树沙沙作响。蝉儿从梦中惊醒,又开始了一天的鸣叫。他看着我,略一点头,将房门轻轻扣上。我闭眼,告诉自己,一定要养好身体,好好活下去。不光是为了宝宝,更是为了再相见…

离别是为再相见

我又睡了一会,醒来时,眯眼见到床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睡眼惺忪地问:“你回来了?吕绍找你何事?”

“是我让吕绍把法师支开的。”

我一惊,眼睛撑大。窗外透进的明媚阳光正投射在那个高大男人身上,熠熠生光。熟悉的犀利眸子正在打量我。

“你怎么…”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话出口了还是没问下去。他想要做什么,总有办法做到。

“何事?”刚打算坐起身,他俯身将一旁的毯子揉成团,靠在我背后,然后扶着我的腰帮我坐起来。

虽然他是好意,我却很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脸有点热辣。他毫不在意地在床沿坐下,与我靠得很近。我没办法拉开与他的距离,想想他对一个孕妇也不会怎样,便放开顾虑,两眼无惧地直视他。

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鹰眸里有几丝红线,衬着发黑的眼圈,眼底流出莫名的哀伤。被他这样的眼神直直盯着,心像是被捶打了一下,突然慌乱起来。

“小将军…”

“到现在还不肯叫我蒙逊么?”他低头,幽幽地叹气,语气里有丝化不开的苦涩。

“蒙逊…”心念一动,不想看他的眼,正色问道,“你把法师支开,单独来见我,肯定有话要说。究竟何事?”

唇角勾勾,先是浓浓的苦笑,然后又突然敛颜,答非所问:“姚苌遣使来请罗什法师去长安讲法,你可知此事?”

我点头,心下疑惑,他为何说起这事?

“吕纂之意,可用法师向姚苌交换钱物,吕光亦是赞同。但你可知,为何法师最后还是没去成?”他的眼光一直在我脸色徘徊,眼底闪过一丝黠光。与我单独相处时,他从来都是用鄙夷的口吻直接称呼吕氏诸人的名字。

“不是说,吕光担心罗什性狡,恐他去长安会不利吕氏凉国么?”

他轻蔑一笑,鼻子哼气:“的确是这样。不过,这话却不是吕光自己说的。”

明白了,探头问他:“是你么?”

他点头,线条刚毅的脸上浮出诈色:“是我告诉吕绍,然后由这个蠢人去劝其父。”

“你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放你们走。”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阳光照射在他直挺的宽阔肩膀上,衬出半明半暗的面色。

“包括你们回宫,也是我的主意。让吕绍跟吕光说,趁各国争相聘请法师前,由吕光来宣告天下,罗什法师已为他所用,以绝其它列强之心。”

“蒙逊,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停住脚步,直直瞪着我,冷笑一声:“我改主意了,不打算杀你,却不能让其它人得到你。吕氏一门昏庸,将你们置于吕氏手中,我才能放心。”

我苦涩地叹息:“你不用再担心,我没几天了…”我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吧?

他缓缓走近我,再次挨着我坐下。眼中的戾气褪去,流淌出悲伤。胸膛微有些震动,咽一咽嗓子,突然抓起我的手:“你可恨我?”

我要挣开,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握住。我的挣扎在他面前向来无用,索性随他了。迎上他哀伤的深眸,淡淡一笑:“你告诉我,是希望我恨你么?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么?从此以后,我不可能再对任何人讲君王之术,也无人知道你的野心,阻挡你成就霸业。”

“也对,省得我每日犹豫到底该不该杀你。”他仰头大笑,笑声里却透着凄清。

他笑了一会,嘴角渐渐落下,用力掐我的手,似乎希望看到我露出痛苦。“你死,的确对我更有利。你这样的女子,不该活在这世上。”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我忍着手腕上一波重过一波的力气,努力地笑:“蒙逊,我不恨你。一切都是命数,早已定下。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时间去恨了…”

手腕一松,他放开了我。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飘过迷茫。苦笑着摇头,喃喃轻语:“你连恨都没有…”

“蒙逊,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时代所赋予的可终结乱世之人。”我平静地告诉他,“你的命数,也是早就定下的。”

涣散的鹰眼重新聚焦,深邃眼光长久地落在我脸上,苦涩地咀嚼出:“命数…”

嗤笑一声,叹出长长一口气:“命数…你我以这种方式相遇相处,也是命数罢…”

他甩甩头,偏过一边。再转眼对着我时,眼里哀伤渐渐隐去,沉思一会,平静地问到:“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蒙逊,法师一心想在天梯山开凿石窟,建大佛寺,却被吕光阻止。你日后进驻姑臧,可能帮法师完成此愿?”

“好,我答应你。”他认真地点头,“我做君主后,定聘法师为国师,举国奉佛。”

正要开口说谢,他突然再问:“还有别的心愿么?”

我思考一下,说道:“希望你善待百姓,凉州境内不要再出现人相食的惨况。还有尊儒重教,让有才学的汉人能在西北安顿下来。”

“好,这些我都会做。”他点头,向我凑近一些,鹰眼在我脸上盘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想起我走后孤身等待十六年的罗什,鼻子泛酸。稳定一下情绪,看向蒙逊:“我走之后,莫要再为难法师。用你和吕绍的关系,让他起码有一定自由。”

“好,我在姑臧一日,便会尽我之力相助法师。”又凑得更近了,与我只有半尺之遥,声音放得更低,“还有么?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将头偏开,听出他声音里的期待,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一愣,半晌摇摇头。坐正身体,苦涩地笑了:“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