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思考,抬眼望我,目光恳切:“姑姑,我改如何让叔叔知道我尚在人世呢?”

“超儿,别多想了。”我当然知道办法,可是不愿告诉他,打着哈哈说,“还是赶紧让静儿生个孩子更切实际点些”

他一怔,白皙的脸瞬间红透。

罗什正在长安大寺一连讲经七日,几乎长安城内所有僧人和王室贵族皆来听讲。罗什声望如日中天,到处被人颂扬,一如当年在西域之时,大家知道罗什受姚兴宠遇甚殊,不管是真心礼佛还是假意奉承,每日居所中客人络绎不绝,罗什早已是宠辱不惊,对没人都真诚相待,淡然处之。

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对罗什所托非常殷勤,不几日,便有人陆续来认亲。回到亲人身边的女子,都得到了一笔不少的钱物作嫁妆。姚兴太宠罗什,每隔几天便着人送一次供养。罗什全部交予我打理。我希望那些年轻女孩能嫁个好人家,便在这方面毫不吝啬。

最后,只有三个女孩没走。初蕊,她一个未婚女子有孕,在这个时代无法再立足。我跟罗什商量,让她在我们这里把孩子生下。日后,如果她带着孩子难嫁人,孩子可以留给我们抚养。从罗什明确表明不会纳妾,我便一直心存怀疑,史书上所说的双生子,就是指初蕊肚子里的孩子。络秀,是所有凉州女子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四岁,眉眼还没完全张开,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样。最后一个就是燕儿,我让燕儿和络秀照顾初蕊,平常我常去探望慕容超一家,空时便教三个女孩习字。

对燕儿,我竭力不让自己有偏见,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上罗什,也许是为了以后能有安定的生活。无论什么原因,既然罗什已经跟他表明了态度,我就不该因此亏待她。

四月很快到来,罗什终于结束了讲经。在姚兴穿针引线下,他受了不少汉人子弟,到我们要回草堂寺的前几日,他已经受了道桓,昙影,慧观,慧严四人。这四人,加上被称为四圣的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又被称为什门八俊,至此,译经所需人才基本备齐,再过几日便要回逍遥园草堂寺准备设立译场,开始罗什人生最辉煌的事业。

我迷糊地睁开眼,清晨的初阳已透进室内,照在一个月牙白的高瘦身影上,一张绘满风霜的笑靥在视线中渐渐清晰,灰眸中流淌着一江春水。

“罗什…”眼一下被泪蒙住,模糊不清。泪光中,飘然脱尘的清癯身姿向我伸出手,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发,一如当年车师城中浅笑着说要陪妻耍玩的一介俗客。人未变,心未老,只是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回草堂寺之前,就让为夫一偿你当年的心愿吧。”他一直笑着,眉眼间的纹路沧桑,添处旷达的气度与魅力,男人味十足。

我浑浑噩噩地梳洗,一边忍不住偷眼看他。越看越有味道,兴奋期待的心境一如当初与他相恋之时。

“罗什,当年我赞过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环住他手臂,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叹息。

他问我在干什么,我笑,“在闻你身上岁月留下的醇酒浓香。即便你已老,英俊不再,却添了更多的感悟与智慧。所以,我依然要赞:“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笑了,淡然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即刻隐入不见。他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脸,感慨道:“这样的老脸,你也依旧爱吗?”

我痴望着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答案的。”

他点头,仔细打量我,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艾晴,四十年间你一直就是这么年轻的样貌。罗什又是禁不住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我从他怀里出来,退开一段距离。佝偻起身子,假装手中撑着拐杖,一拐一拐腿脚不灵便地向他走来。走近了,皱着脸,眯起眼,伸出手抖抖地摸索着,哑着嗓子颤颤巍巍地咳嗽:“老头子,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俗世一日哦,你要请老婆子我吃啥呀?”

他凝神看着我,笑声清朗,却笑出了泪:“艾晴,为夫见不到你老了…”

我投入他怀中,泪水渗进他月牙白短衫,努力地笑着:“那不是更好,我在你心中永远年轻。我老了,就会变得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你能爱罗什年老的模样,罗什怎会不喜欢你年老的样子?”他摩挲着我的颈项,热泪滴上我的脖子,“你即便老了,也会是个睿敏智慧的老妇人,恬淡宁静,光彩照人。”

“好,不管你看不看得到,我一定做个像你说的老妇人。”我吸一吸鼻子,稍微离开他的身子,泪中带笑,“我饿了,你请我吃饺子。”

我拉起他朝宫门小跑,朝阳洒在我们身上,暖意直透心底。闻着空气中醉人的桃花香,我脚步轻快,健步如飞。似乎生出了一对自由的翅膀,如蓝天上飞翔的翩鸿,畅快淋漓地欢唱着生命之歌。

“你这个傻姑娘,怎么还那么性急…”

我们在长安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晃荡。他穿着龟兹服饰,长安有不少西域胡人,所以他的打扮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我嚷嚷着要吃饺子,他奇怪地问我何为饺子。我形容给他听,他告诉我,这叫“馄饨”,而且不是从汤里捞出来蘸料吃,而是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混着吃。所以在小摊上,当一碗“馄饨”端到我面前时,我还真愣了不少时间。

还有西安有名的羊肉泡馍,又是费了不少时间解释才让人明白我要吃什么。原来这个时代不叫泡馍,而是“牛羊羹”。店家还问我们要不要点上一盅黄桂稠酒,我连忙点头说要。店家在一个大缸中努力地压,挤出酒汁,端到我面前。罗什不能喝酒,整盅黄桂稠酒便我一个人喝了。这酒绵甜醇香,回味悠长。黄桂的芬芳随着玉液般的琼汁入喉,酒劲并不大,恰到好处地暖着胃部。

又是吃的揉着肚子出店门。他好笑地管束我,一路大方地牵我的手,不管有多少人看到。在卖日用品的西市,我老是经不住被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吸引,职业病又犯,喜欢的不得了,不停地买。

我一直往前走,不料身边的他突然不见。回头找,看到他在一个摊子前流连。

走回头到他身边,他手上正拿着一个竹蜻蜓,眼神有些发怔。

“罗什…”

他仿佛突然醒转,将竹蜻蜓递给我看,轻声说:“不知小什会不会喜欢这个时代的玩具。”

我咬着嘴角笑,点点头:“是爸爸送的,他都会喜欢。我答应过他,我不在的半年里,只要他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我就会给他带爸爸的礼物。”

他偏头,偷偷擦掉眼角的泪,转身对着店主说:“店家,这个我要了。”

一直到西市关门,他都在摊子上寻找玩具,买了一大推东西。空竹,我自己也玩了一下。用绳子旋转中间的一个哑铃状的滚轴,可惜我功力不高,滚轴老师要掉下绳子。九连环,形制没有后世的复杂,但解锁的原理一样。我小时候从来不耐烦解,现在拿到手,玩了几下,不耐烦了。他接过我手中的九连环,沉思一下,然后试着解开一个锁。接下来的锁很快解开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过程,大概用了不到五分钟。心里想着,让小什解的时候一定要计时,看看他能不能超过爸爸。还有脱落,木偶,陶哨等。我们回未央宫时,四只手都快提不动了。

夕阳西下,柳絮在风中飘扬,绒毛边被金色阳光然出柔软的触感,飘在肩上,软在心里。这样柔媚的春天傍晚,与心爱之人过着两人世界,相视一笑的温馨。整个胸腔承载不住幸福感,溢出喉咙,化成无意识的情歌。看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突然发现我居然唱得是《在那东山顶上》。

我对着他灿烂一笑,索性放开喉咙唱,将我的幸福传染给其他人。但愿,这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

街头突然出现叫骂声和扭打声。与罗什对望一眼,急忙走上前。看到十几个街坊民众,扭住两个僧人,叫喊着要送去衙门。

“僧人居然宿妓,不怕遭天谴吗?真是没王法了!”扭住僧人的几个百姓嚷嚷着,一脸气愤。

“我等宿妓又如何?国师鸠摩罗什非但有妻,还有使命宫妓做妾。白日拜佛,晚上宿着众女子,听说已有妾室怀孕。我等与他相比,不过偶尔宿妓,根本不算犯法。”那个被扭住胳膊的年轻僧人不满地大声辩解。看他们衣着谈吐,应该是寺庙中的下层僧侣,并没有见过罗什。

百姓愤怒了,有人大喊:“这等恶僧,还敢狡辩。索性送给陛下,让陛下去发落。”话音刚落,便得来一片赞同声。

罗什的脸煞白,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我赶紧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这当下,你出面也无济于事,先回去吧,我自有主意。”

他凝重地看着我,再看着依旧嚷嚷自己无罪的两个僧人,点点头,步履沉重地与我一起回到宫中的居所。

我掏出一包东西放在他面前,打开给他看。他疑惑地盯着我:“针?”

我点头:“是针,不过不是一般的针。”

他带上眼镜,用指尖跳起一枚针,放到蜡烛下仔细观察:“确实不一般,没有针眼。”

我拣起一枚,放进嘴里嚼。他大惊失色,掰住我的脸,便要我吐出。我哈哈大笑,再捡一枚递到他嘴边:“你也吃吃看,味道还不错。”

我低头看这枚针,犹豫着伸舌从我手指上卷入口中,小心地品一下,猛地看向我:“是糖?”

“恩。”这可是我在食堂厨房让师傅用了一天时间做出的针形巧克力,外形非常逼真。幸好来的时候是冬天,现在天气也不热,所以一直能保持针的形状。

我正色说道:“罗什,娶妻一事,已是你此生最大的污点,何况纳妾。外人并不知你我四十年的情感,也不知这些送来的妾室其实已基本遣散。那些底层僧人,会以你为榜样,为自己的情欲找借口。这样下去,你的声誉会受损。所以,你需要用一些手段,证明你有神力,唯有你才可娶妻。”

他看了看面前逼真的针,抬眼问我:“这是否也是罗什的记载中写过?否则,你怎会预先知道并准备这些假针?”

我笑着点头,他还是那么敏锐。我将《晋书》里那段背出:“诸僧多效之。什乃聚针盈钵,引诸僧谓之曰:‘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因举匕进针,与常食不别。诸僧愧服,乃止。”

我拉着他的手到床边坐下,温柔地说:“罗什,明日姚兴应该会来问你如何处置这两名僧人,你需要做这场戏。”

见他低头默不作声,他应该还是心有愧疚的。有些急了:“罗什,想想你译经的使命。你要译经,要带领三千弟子,你的尊严一定要维持住。答应我,好吗?”

他抬头,眼睛扫过那包假针,终于凝重滴点点头。

九十 译经的辉煌

罗什的吞针,让长安僧众心悦诚服,终于渡过了信任危机。两名僧人在罗什恳求下被释放了,他们面带愧色地向罗什发誓:“日后定一心奉佛,不敢有半点亵渎。”

四月中旬,我们要启程回草堂寺。走之前我去慕容超家告别,却发现本来已经破旧不堪的草堂寺居然被拆的四零八罗,娉婷和静儿在塌掉的草屋前哭泣,慕容超满身是血,瞪着大眼愤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堆破烂,拳头握紧,似乎能拧出水来。

我大惊,问明了原因。原来是赫连勃勃,自从醒来后便派人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慕容超。他将昏睡一天一夜怪到慕容超头上,带着几个家丁,把慕容超痛打一顿,还把他的家给拆了,所有东西全部砸烂。

我看着脸被打的肿起的慕容超,一阵心疼。他如同我自己的孩子一般,舍不得他被人欺负。而且他跟赫连勃勃的梁子是因我而起,再让他们一家待在长安,不知报复心特别中的赫连勃勃还会不会使出别的无耻手段。

所以,我们回草堂寺时,除了罗什新收的弟子,三位跟着我们的女子,还多了慕容超一家。只有在我们的庇护下,赫连勃勃才不敢动他们。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向逍遥园进发,用了一整天时间,晚上才到草堂寺。

回到草堂寺旁的家后,罗什每天去寺里组织译经,忙的昏天黑地。罗什自带的梵文佛经来中原后大多散落。而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梵文佛经并无手写本,一般都是师傅背诵出来,讲解给弟子听,然后便全凭弟子的记忆。罗什的记忆力超凡,但也无法背全所有经文,幸好还有佛陀耶舍帮忙。

烛光下罗什带着老花眼镜,坐在几案前冥思苦想。一本梵文经书摊在面前,他反复念诵,在另一本空白本子上记录下译出的文字,时不时圈圈点点地修改。他每天晚上回来后依旧忙个不停,我极尽所能的照顾他,家中所有事务皆由我来打理,好让他专心译经。

半个月时间里,他一直在翻译《金刚经》。我读过这部经文,知道这短短五千字的经文其实非常难理解,所以他译的很艰难。可我不敢帮他,不光是因为我背不出深奥的《金刚经》,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乐意我直接告诉他后世的经文,这样他辛苦翻译的意义何在?

所以, 当他皱眉凝思时,当他反复修改时,我不插一言,只是默默地在旁边端茶送水,安静地陪着他。

半个月后,他将一叠稿子放进我手里,眉眼中尽是笑意:“艾晴,此经终于译完。这是罗什送给妻的礼物,所以,你是第一个读此经的人。”

我接过,带着墨水清香的稿子留有他微暖的体温。我笑着翻开第一张稿纸,细细品读,一张接一张看下去,眉头却是越来越紧。他探头问:“如何?”

我抬头看他,神情凝重:“罗什,这不是我在后世读过的《金刚经》。”

他一愣:“为何不是?”

我思考着该怎么说合适:“恩,有些地方一样,但有部分不一样。给我感觉,现在看的,更深奥,更拗口。”

我犹豫一下,老实地说出:“罗什,说实在的,你现在给我的稿子,我看不懂。”

他怔住,脸上飘过失望。我急忙安慰他:“嗯,这个,《金刚经》本来就很难懂。我非佛教徒,自然难以理解。”

他沉思一会儿,严肃地说:“《金刚经》讲解空理,乃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最难以语言文字表达。正因为此经义理深奥,所以罗什译成汉文时,竭尽脑汁,希翼将此经文如实译出,不失其奥义。”

如实译出?这么说,我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这稿子太过忠实于原著?可是,我知道直译并不是他的风格,他的翻译,向来重意大于直译。

“罗什,这部经文,你希望给谁看?”我将稿子交还给他,“是受过系统佛理教育的高等僧侣,是受教育程度高的文人雅士,还是初通文墨的在家居士,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

他浑身震了一下,低头翻看手上的稿纸,一张张快速地翻到底,然后突然抬头大笑:“罗什明白了。”他抓住我的手,说,:“艾晴,你的智慧领悟,已是这个时代难寻。若连你都看不懂,还有多少非佛教弟子能懂?”

他将稿纸放在几案上,背起手在室内踱步,烛光摇曳,照出他沉思的身影:“罗什译经,到底给谁看?”

他踱步到窗前,背手望着窗外月华下苍劲的松树:“先前已有的译文,聱牙难懂,影响教义流传,只是佛法在中原长期不兴。若要佛法迅速普及,不可只倚靠有能力的皇亲贵戚,需针对更多民众。可是民众中,识字之人并不多,如何让他们也能理解佛法大义?”

他凝视思考,再继续说道:“艾晴,你今日一说,让罗什醍醐灌顶。译经之前,尚有许多要考虑之处。佛经浩瀚如烟海,千万卷不足以涵盖,到底选什么经文来译?译经之时,到底重文辞还是重原质?”

他昂头,一直在沉思。我静静走向他,与他十指交缠,倚靠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笑意昭然,满目清明:“好,罗什决定,经文,便以大乘空宗点论为主。罗什虽大小乘皆通,但自身雅好大乘,况大乘更适合汉地,而空宗始祖龙树,提婆之作,中原尚无人译出。《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皆是空宗义理之精华,罗什想日后一一译出。”

我点头,我看过的佛教资料里说过,在公元二三世纪,印度的龙树,提婆师兄弟俩人,根据《般若》思想,撰述了《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通称为《三论》,创立了佛教史上第一个大乘教派—空宗。罗什之前,已有人翻译过《般若》。但龙树提婆的著作,却无人翻译。只有罗什,才把龙树和提婆的重要著作全部翻译出来。罗什所译的《三论》,便是后世论宗的宗经。

“而译文,则可删繁就简。不必拘泥于务得本文,只要原意能达即可。”他转身面对我,微笑着点头,眉间尽显通达智练,“三论论典,非是普通百姓能解,所以罗什亦会专为百姓翻译易懂的经文。让众生听人讲解一遍,便能解其意。三千众生能懂,佛法才能真正大兴。”

我心下赞叹。这样的道理,果真只有他才能真正洞彻,他的译文向来都是以意译为主,凡是难以让人理解的地方,便删除或缩略。为此,他遭到不少佛学家的质疑,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弟子,大家都认为他是龟兹人,无法做到完全领会汉文,可是,他删繁就简,真的是汉文水平问题吗?

他所翻译的流传最广的佛经,如《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所说经》都不止他一个人翻译过。《金刚经》有七种译文,七种便有玄奘的版本。若是汉文水平,那么玄奘的汉文水平肯定比罗什高了,但为何罗什的翻译最有生命力?

他为姚兴著《实相论》,“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这还不足以证明他的汉文水平吗?他的删繁就简,真正原因是他明白了传法对象是广大民众。玄奘译经二十年,译出一千三百多 卷。罗什译经的时间远不如玄奘长,译作只有三百余卷。但罗什的译文在二十一世纪的寺庙里大都被普通民众看到,而玄奘只有一部《心经》最为人所熟悉。因为玄奘翻译的大多是高难度的佛教理论,不是做佛理研究的人,一般不会看玄奘的译文。曲高和寡,古今殊同。

看他已然洞彻,兴奋之下又开始提笔修改自己翻译的拗口之处。我为坐在几案边的他拿捏,说出心中存了很久的冤枉:“罗什,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下译场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从没有去过他的工作场所。在家中还好说一些,真堂而皇之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尴尬。可是,我又心痒痒的难受。罗什的译场,可是古代中国规模最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时期,有三千多僧人参与。我毕竟是历史专业,能见证如此盛大的场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用毛笔在砚台醮一醮,沉思片刻:“好,我来安排。”

几天后,一本重新修改过的《金刚经》摊在我面前,这正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见到的《金刚经》版本。细细品读,满口余香。抬头,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明日一早,你可起得来?随罗什一同去草堂寺。

为了能一睹罗什译经的盛况,我不到四点便起来换装,可是罗什看到了我扮的小厮,好笑地叫我换回女装,并大方地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无需这样遮遮掩掩。其实我也明白,女人就是女人,怎么扮男人也不会像。古装电视剧里穿着男装的女子,观众哪个不是一眼认出?只有剧中人为配合剧情看不出来罢了。

所以,我就平常打扮,跟着他来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诧异,但也不多声响。他让人给我安排了一个侧边的位置,隐蔽却能清晰地看到大殿上所有的活动。我有些担心,这样公开的坐着,会不会招来非议?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不用担心。早课时间快到,弟子们陆陆续续进殿。我的位置虽然偏僻,但因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交头接耳声便传播开来。我有些尴尬,偷眼看罗什,却见他脸色如常,神情鉴澈,坦然面对千余名弟子。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早课时间到了。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无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便捷。与妻风雨几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地朗声道:“但罗什几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说完这番话,众多僧人动容。僧肇作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说道:“弟子们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所有人,略微抬高声音:“近日有更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之: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无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无须劝解,开始早课吧。”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的目光,与他一样淡然地笑。他略一点头,便开始带领所有人做早课。早课后再集体吃早饭,然后开始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也是他口中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经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佛陀耶舍依旧不改,仍是一袭红袍。

罗什和佛陀耶舍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正法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他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佛陀耶舍交流一番,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每个岗位,罗什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再次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再次由僧肇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桓,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恭敬地喊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移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

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尚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有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更顺畅,义理更圆通,乃是我等已经之责任啊。”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和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叡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入改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如何?”

炉石迅速转身,面对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但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有异义,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那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行仁厚,泛爱为心。虚已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呢。

这样观看了一天,等做完晚课与他一同回家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挥洒在他身上,剪出飘然翩跹的轮廓。看着身边的他,我嘴角的笑一直挂着,怎样也抹不去。他看我笑,也温润地笑。暖风拂过,带着浓浓花香,牵起他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

九十一 慕容超的计谋

我慢慢走在终南山紫阁峰的台阶上,呼吸着春末清新怡人的空气。罗什的居所,在现代堪比风景名胜幽静处的高级疗养院。林荫道旁是参天松柏,翠竹轻拂。玲珑的亭阁在不甚陡峭的山体中时隐时现,意境幽邃。我在清晨罗什去寺里后,便每日到不远处的奎峰登山,锻炼身体。今天突然想爬另一侧的紫阁峰,没有找到慕容超,便自己一个人爬了。

这些天我爬奎峰,慕容超都来陪我,他自己也在锻炼身体。我不问也知道,他一直在为投奔叔叔做准备。而他这么积极地陪我爬山,还有个原因。他惦念着小时候听过的刘邦项羽的故事,缠着我给他讲。讲完刘邦项羽,又讲《三国策》。娉婷虽然满腹诗文,慕容超和呼延静的汉文全是由她教,却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历史不感兴趣。呼延平识字不多,也无法教他。他买不起书,现在能听我讲,自然开心。往往到我要处理家事了,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我爬到半山腰,想去亭子里歇息片刻,便顺着一条开满梨花的小径走去。还没走到跟前,看到前方亭子里有两个人,男子身材长矫健,青色儒装衬得文雅有致,女子娇小玲珑,桃红轻衫婀娜多姿。男子正面对着远处的山峦沉思,女子不语,垂头站在他身后。俊男美女,桃红柳绿,构成悦目的画卷。只是当我看清楚这两人是谁后,不免尴尬与讶然。

难怪一早寻不到慕容超,他居然跑这里来了。而那名漂亮女子不是他妻子,是我们收容的凉州女子之一:燕儿!

不知该不该回避之时,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是我,两人的脸瞬间红了,然后便也是一副尴尬模样。我扯了扯嘴角,转身往回走。

“姑姑莫走!”慕容超从亭子中奔出,拉住我的手臂。转头对燕儿说:“你先回去。”

燕儿复杂地看我一眼,脸憋得通红,快步从我身边经过,匆匆下山。

我跟着慕容超进亭子,看着一袭桃红在山路上越来越小。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我一点没觉察?燕儿不是对罗什说什么一见倾心吗?为何又转移了目标?

看着站在身边的慕容超,阳光照耀下,青衫被微风吹起,说不出的优雅俊逸。这样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又有着慕容家天生的高贵气质,燕儿舍罗什而就慕容超,也不难理解。这么想想,刚才对燕儿的不快,又平息了些。

只是,我仍然忍不住叹气:“超儿,你这样,对得起静儿吗?”

他一愣,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这,超儿没有…静姐姐也不会…”

轮到我发愣了。沉默半响,转头看对面葱翠的山峦。是啊,慕容超可不会认为这是对妻子的背叛。他结婚了又怎样?反正这个时代,男人天经地义可以拥有多名女子。只怕呼延静知道了,也就背地里难过。依她那么安静的性格,接受燕儿做妾,也不是不可能。慕容超以后做了皇帝,虽然国小力薄,凑不齐皇帝该有的三宫六院,也绝对不会只守着呼延静一个人。

可我毕竟从二十一世纪来,固有的一夫一妻思想太深。加上又是看着他们小时候的患难相处,这些天下来,我看出呼延静对他爱的有多深。想到他这样背叛静儿,总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姑姑,你生气了?”一只大手搭上我肩膀。我转头,看到他眼里的莫名诧异,还带丝惴惴不安。

我忍不住说:“超儿,姑姑本不该插手,不过,我不想看到你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对爱情不忠贞。”

他怔住,一直凝视我,目光闪烁,嗯哼一声说:“姑姑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她近日一直偷偷送超儿东西,香囊,布鞋,绣袋之类。超儿看出她的心思,今日特地约她来此,明示超儿暂无纳妾之想。”

哎呦,错怪他了!我搔搔头,尴尬地咧嘴笑。想不到他这么有原则,燕儿比呼延静漂亮多了,他居然不为之所动。

他跟我并排站着。俯瞰山峦。半响才叹口气,眼神飘忽不定:“此时纳妾非是明智之举。超儿在长安只是暂居,定会寻机去找叔叔。若是纳了燕儿,再加上母亲与静姐姐,一路除了超儿都是妇人,兵荒马乱的,超儿如何顾得过来?”

我张嘴,忍不住又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怎么还是满脑子情爱为天?居然忘了眼前之人可是慕容超!他满腹的心思,绝对不是爱情,而是权位!

他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眼里似乎蕴着深意。我摇摇头,闷闷地说:“太阳更晒了,我们回去吧。”

手臂被拉住,回头看,他一脸凝重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长形布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把七八寸的弯刀,金光闪闪的刀鞘上镶满珠宝。他将金刀极其珍视滴执在手中,拨开刀鞘,阳光下锋利的刀刃泛出冷冷青光。

“这是祖母临终前交予超儿的。当年叔叔走时说,日后凭此刀与他相认。祖母遗言:定要找到叔叔,光复慕容家大业。”

我定定地看着这把寄托了慕容家几代人执着信念的金刀。刀面泛出的冷光,照亮了他眸子里那股无法抹灭的狂热。心中悲哀,忍不住叹息:“超儿,你连着这么多天陪我爬山,今日又将金刀示于我看,是想让我做什么?”

他抬头,有丝讪讪:“果真被姑姑看出来了。”

他思考一下,然后肃然看我:“母亲告诉我,姑姑当年在姑臧,与李暠,段业,杜进还有沮渠蒙逊都有往来。他们非但对法师,对姑姑本人也极为敬重。这些人都非寻常人,他们敬重姑姑,定是因为姑姑有过之之处。这些天超儿每日与姑姑相处,听姑姑谈古论今,指点江山,心下着实敬佩,有如此识见的女子,天下难寻。”

他突然跪在地上,仰头热切地看我:“姑姑对超儿有几番救命之恩,超儿日后叮当回报。不知姑姑能否再助超儿一臂之力,为超儿指点如何与姑姑会合?”

我一惊,向旁跳一步,避开他的跪拜。淡淡地说:“超儿,你起来。姑姑只是女流,没什么本事,无法为你出谋划策。”

我早已下定决心,即便历史的车轮无法改变,他始终都会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走上不归路,可是不能由我来指点他。对这个与我想出过最艰难日子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

他还是跪在地上不起来,胸膛起伏愈大,眼里闪着坚韧的精光:“姑姑,叔叔无子,超儿是他最亲之人,寻到他,超儿便可得到王位。若能得姑姑相助,超儿继位后,定尊法师为国师,封姑姑命妇之位,与超儿一起尽享富贵荣耀。”

猛地看向他,一脸的憧憬与热望,满脑子都只有他那个位子。我心里的悲凉更甚,他居然用钱权来诱惑我!他那个小国,连年征战,在夹缝中苦苦挣扎,“土不过十城,众不过数万。”为了向姚兴赎回被他抛弃在长安的母亲妻子,他在自己国内找不到像样点的歌妓,便去东晋掳掠,给了刘裕出兵的借口,即位后不到六年便被灭,还跟我谈什么富贵荣耀!

我冷冷地回他:“超儿,你也太高估你叔叔 那点地盘了。荣耀富贵?你以为那个皇位是那么容易坐的吗?你以为自己坐上皇位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你热切盼望的那个位子,是让你丢掉短短小命的根源!”

他眼里的热度一下子被浇灭,怔怔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我一甩衣袖掉头便走,走出亭子里,又停下脚步:“你就收了心思吧,只要你还叫我姑姑,我便不会告诉你任何事。”

说完,没有看他,自己一路下山,他没跟上来,走近家门时,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不安,慕容超,他应该不会就此罢休的…

同样的话题又在他陪我爬山时反复提过。我终于忍不住发怒,看见他就避开。他停了几日不陪我,等我怒气平复了,他再次出现在奎峰半山腰的亭子里。这次,他终于学乖了,不敢再提这个话题。而我,对他始终硬不起心肠。既然他不再提了,便默许他每日的继续陪伴。

站在奎峰顶的亭子里,我气喘吁吁地远眺青葱的山峦。已是五月末,风中带着燥热,吹不去身上黏黏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