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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握住恰那的手捧在心口:“恰那,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那晚陪伴我的人是你。其实损伤十年寿命什么的,只是察必编造出来试探人心的谎言。你过了这个测试,就是我蓝迦梅朵一生的爱人。你知道吗,我们狐狸一族配偶固定,就是你们人类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认定了就是一辈子。你与我既然已有了夫妻之实,这一世,我就得赖着你了。”

  他眼里的内疚终于全然消散,满心欢喜地将我揉进怀中越抱越紧,好像一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我被他猛地抱起,走向大床。蓝丝带不知何时被他解开,蓝色长发如海藻般四散在柔软的枕席上。他气息不稳,手心滚烫,眼里的欲望如水纹波动,却扔然耐心地为我除去层层吉服,珍重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珠宝。

  那一夜,漫天星斗明净星亮,他俊朗的脸在月光下格外魅惑。我清楚地看到窗外比银盘更圆的月亮柔和地照耀着我们,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月亮。

  “小蓝,小蓝,小蓝。。。。。。”他抑制不住惊喜的喘息声,与我十指交握,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低沉的嗓音温柔地将我包围。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时常会细细回想那晚发生的所有一切。那个甜蜜的夜晚,我的耳边满满是他深情的呼唤:“小蓝,小蓝。。。。。。”

  第四十三章 贡嘎桑布与卓玛

  用卑劣手段得来的财富,谁能说它是真正的财富;猫和狗吃饱了肚子,还会做出丢丑之事。

  ——《萨迦格言》

  “恰那,歇歇好吗?”我的声音细若蚊呐,双手遮住发烫的脸,挡住他再次欲吻向我的唇瓣,“你的病还未全好,别累着了。”

  “是不是觉得我很贪心,总是要不够?”他没拉开我的手,反而吻起了我的掌心,热烈呢喃着,“小蓝,我爱你这么多年,在梦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一遍遍与你缠绵,可我总是不敢相信现实中我真的能拥你入眼。知道吗,只要一想到你就在我怀里,我就怎样都忍不住。你所有的一切叫人上瘾,欲罢不能。”

  我翻身扯过被子,将自己裹成粽子遮住头脸,慌不泽言:“那,那也不急在一时,我们将来的时日长着呢。”

  他扑哧笑了出来,又贴上来将被子扒开,捧着我的脸贪恋地凝望,热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有些酥麻,润泽的嗓音像是浸过甘泉,缓缓淌过我的耳际:“好,那就让我最后亲一下,我保证今晚不再碰你。”

  我终于知道,一向信守承诺的恰那也有食言的时候。他亲吻我的结果,又是按捺不住。肢体接触,馨香浮动,微热呓语荡漾在耳畔,几乎是又哄又骗地让我再一次依从他。唉,对他,我从来都难以说不。为免他太过乏力,只得在亲吻他时偷偷将灵力度些给他。

  轻轻的敲门声将我从迷梦中惊醒,已是日上三竿,满是阳光。门外响起贡嘎桑布恭敬的声音:“少爷,我把饭盒放在门口。”东西放下后脚步声悄悄离开。

  我拍了拍脑子,还是有些混乱混沌。居然一觉睡了这么久,连外头响起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正打算下床,却是嘤咛一声倒回去,腰好酸啊。恰那也醒了,撑起身子笑得不怀好意,眼里像是拢着两汪春水,柔柔亮亮,将我按回枕上,随手扯过床头一件月白色睡袍裹上。他倒是神清气爽,丝毫看不出先前的病弱。

  他端着食盒走回床前,一样样将饭菜给我看:“你看,这分量好大,足够咱俩吃了。”

  我皱着眉头起身:“为何我会这么腰酸背痛,可上次却没有什么感觉呀?”

  他拿碗的手顿一顿,颇为尴尬地说:“小蓝,我一直庆幸,你一点都不记得那次发生了什么。”

  “那你告诉我。”我起了好奇,急忙摇晃着他的手。

  可他却红着脸死活不肯说:“实在太难堪了,不想叫你知道。”

  我嗔怪,故意扮出生气状:“你不是说过,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吗?”

  他终于拗不过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那时是第一次,空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书本知识和从其他贵族那里听来的片段。先前一次次偷偷幻想的春色,心中深埋的蠢蠢欲动,在那个时刻面对你时,脑子全然一片空白。那次我很笨拙,心如火燎,身子紧张得似要爆炸,邪意恶念泉涌翻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顺利抒解。又怕你中途醒来发现我居然对你做如此不齿之事,所以,我。。。。。。我。。。。。。”他再也难以说下去,脸似被火烧着,掩面飞快丢过来两个字,“很快。。。。。。。”

  我起初没听懂,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不由笑不可遏,原来人类男子这么在意这个啊。他看我在笑,更是尴尬,凑到我耳边咬牙切齿:“要不你再领受一番?”

  见他真是打算欺身覆上,我吓了一跳,急忙举手讨饶:“我饿了。”唯有这样,他才肯暂且饶过我。

  洗漱完毕,我们对坐着吃饭。精心烹饪的汤和肉满口余香。我一边吃着一边偷眼看他,对视上他的眼,便呵呵一笑。他眼神柔弱,笑容漫溢,眉目间多年锁起的忧愁全然化开。病态全消的他,端的是丰神俊朗,神采飞扬,看得我暗吞口水。

  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床头在昨日穿过的吉服里翻找,找出那块放在新娘头上的璁玉。那块玉极好,蜜蜡色泽透出荧光,两侧穿孔缚着璎珞。他走到我面前为我绑在头顶,宣誓般郑重说道:“我的妻,将我的灵魂收好。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必要恳请佛祖,将我的灵魂化入这玉中,与你日夜相伴。”

  我急忙掩住他的口,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许胡说!有我在,必不会让你早早就死。”

  他笑了,眉梢眼底蕴着满满的幸福。我们凝神相对,双手紧握。太阳光芒透过窗子洒落在我们身上,笼出金色的轮廓。

  我们在廊如书楼里待了许多天,足不出户。日与夜已经失去了意义,唯有身边那个人才是唯一的真实存在。如今这般终日腻在一起,似在弥补之前失去的太多相守时光。将自己的一棵心全部放在他身上,这才知道,我原来是那么爱他。爱到稍一离开视线也不愿意,爱到宁肯忍受未来几百年的孤独,也要把握当下无可比似的幸福感觉。

  我们的宁静生活被坎卓本打断过几次。每次她在外吵着要见恰那,我便施些小法术,让她忘记此行目的,乖乖回去。布局小巧的廊如书楼成了我们心头最留恋的地方,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心灵归处。他白日看书时,我会静静守在他身边。他时不时扭头看我,经常丢下书来亲吻我,与我嘻闹一番。晚上总是抵死地无尽缠绵,他必要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

  这样耳鬓厮磨如漆似胶地过了一个多月,恰那整日里心情舒畅,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眉宇间常年的愁云已是烟消去散。他脸色越来越红润,身子也日渐康健。

  在我们全然忘了他人,眼里只有对方最甜蜜之时,公元1266年藏历新年很快来到来。新年前几日,恰那虽是百般不肯,可作为萨迦第二号人物,他必须出面主持一些新年祈祝仪式。他不情不愿地走出廊如书楼,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变回原形的我,踏入了八思巴的寝殿。

  “大哥,你怎么啦?”一个多月没见到八思巴,乍一照面,他憔悴的模样吓了我们一跳。下巴隐隐的胡楂儿看来已有三四天没剃,顶着熊猫一般的黑眼圈,额头的皱纹深了几许,脸颊又凹陷几分。全然不是我平素见到的那个行止翩然的大法师。

  恰那将侍立在八思巴的胆巴遣走,殿里只剩下我们三人。恰那担心地问:“大哥,你是不是好宿没睡好又不肯好好进食?”

  八思巴带着倦意挥了挥手:“我没事,一时还死不了。”

  我和恰那均是一愣。他行事最是端方,从不以这般酸溜溜的口吻说话,今日这是怎么啦?恰那默默注视他良久,难受地低头:“大哥,你该知道,天底下最无法忍受你这般说话的人,是我。”

  八思巴自觉失言,急忙道歉:“恰那,对不起,让你多心了。我的确连着好几夜没睡好,都是因为这个。”

  他招手让恰那过去。恰那走到桌案边,八思巴将一副卷轴慢慢打开,是以细笔描绘的图纸,一片片连绵的建筑围在高耸的城墙之内。恰那惊呼:“这是——”

  八思巴凝重地点头:“这便是未来萨迦的首邑。待我设计妥当了,便会派人去天竺和尼波罗国(1)请高明的工匠前来修筑这座城邑。”

  恰那俯身细看图纸,立刻看出了端倪:“这与建在山坡上的萨迦寺全然不同啊。这样大规模的格局,比得在匹敌才能建起。”

  八思巴嘴角挂上一丝微笑,眼露憧憬:“萨迦未来的首邑在昔喀孜,那里是平坦的河谷地,自然得这般设计。”

  “好雄伟的一座城!”恰那看着图纸,兴奋的跃跃欲试,“大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恰那,你不必有心这些事情。等能工巧匠到来,收集建材,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动工。当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对我瞥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眼底含着笑意,“萨迦的继承人得尽快出世了。”

  我跟恰那都脸红了,恰那嗫嚅:“大哥,这才一个来月,你也太心急了些吧。”

  寝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到门外胆巴的声音响起:“大小姐,法王与白兰王正在意识,现在不见任何人。”

  “让开,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大哥!”听出那焦虑的声音是只比八思巴小几个月的长妹卓玛,我不禁奇怪。八思巴与恰那回到萨迦后,与这些同父异母的姐妹只是维持淡淡的关系,并无频繁的私下往来。卓玛以后能为守寡,一三姨娘住在萨迦寺中,所以与八思巴兄弟俩平日接触比其他外嫁的姐妹更多些。卓玛是个知分寸懂礼节的女子,若无紧急之事,她绝不会不顾阻拦强行要见八思巴。

  八思巴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响动,他与恰那诧异地对望一眼,上前打开殿门。我急忙恢复小狐狸身子。门外正在苦苦哀求的卓玛满脸泪痕披头散发,一件八思巴露面,迫不及待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大哥,求你赶紧去九九贡(1)即现在的尼泊尔嘎桑布!“跟在八思巴身后的恰那大吃一惊:“贡嘎桑布怎么啦?”

  卓玛急的跺脚大哭:“他被五姨娘下令吊起来鞭打。你们快去救他,不然以五姨娘的性子,怕是要将他打死了!”

  兄弟俩得脸色均变了,急忙跟着卓玛疾步往外走。八思巴边走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恰那满脸怒意:“贡嘎桑布是我的贴身侍从,五姨娘有什么权利打他?就算他犯了天大的罪,也得先告知我一声吧。”

  卓玛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是,是我不好。我跟他……被五姨娘撞见了……”

  八思巴疑惑:“你跟他?”

  恰那已从卓玛的吞吞吐吐和令人可疑的脸红上猜出几分:“大姐,难道你跟贡嘎桑布相好了?”

  卓玛红着脸,却是毫不畏惧地点头承认。见八思巴皱眉,卓玛忙解释:“我们不是一时偷情,我们俩都是真心实意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一间放置杂物的柴房前,房内传来鞭打声和呼疼声。恰那急忙推门,大喝一声:“住手!”

  两个粗壮的男人正执鞭抽打,贡嘎桑布被捆在木柱子上,浑身上下被打得血淋淋的,触目惊心。恰那冲进屋,怒气冲冲地看向站在一旁的五姨娘:“这是怎么回事?”

  五姨娘没想到八思巴兄弟竟这么快赶来,往后缩了缩身子,有鼓起勇气指着贡嘎桑布:"他一个下贱的奴仆,浆染干调戏萨迦的大小姐,被我撞到了。“贡嘎桑布虚弱地摇头,期盼地看着恰那:“少爷,我没有。”

  五姨娘尖厉地大叫:“还嘴硬!你抱着卓玛欲行不轨之事,被我撞见了,还敢否认?”卓玛一见到贡嘎桑布的惨况便心疼地哭了,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说了多少遍呀,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恰那上前解开绳子,气愤地说道:“即便他做了什么错事,五姨娘只须告知我便是。我的侍从什么时候轮到五姨娘来教训了?”

  五姨娘蛮横地双手叉腰:“你们不在萨迦的这二十多年里,萨迦所有的堆穷(1)都归我管。即便他是白兰王的贴身侍从,那也是萨迦的仆人,我如何管不得?免得他以为服饰你就高人一等,连主人家的小姐都可以随便碰了!这样以下犯上龌龊事在萨迦绝不容许发生。今天一定得打断他的狗腿,丢到山里喂狼去!”

  八思巴皱了皱眉,嫌恶地打断她:“五姨娘,我才是萨迦之主,此事容不得你来决断。”

  此时,卓玛的母亲三姨娘带着几个侍女也已赶到。毕竟年纪大了,三姨娘走得气喘吁吁。五姨娘在八思巴出吃瘪,便瞪着三姨娘讥讽道:“三姐,不是让你看好卓玛吗?干什么让她跑出来丢人?”

  三姨娘喘着粗气,讪讪回答:“她趁我们没注意偷跑出来的,五妹妹也该知道,卓玛性子多倔。”

  卓玛冲到贡嘎桑布面前,大张开手臂护着他:“是我勾引他的,我就是喜欢他,就是想要嫁给他!”

  五姨娘看向三姨娘,冷笑道:“三姐,看看你的好女儿!一个堂堂的萨迦小姐,想找什么男人不可以,非得要这个下贱的堆穷?他的卖身契可是在我们萨迦手上!”

  三姨娘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羞愧地低下头,藏人在男女之事上虽然随行,但上层贵族们却极讲究门当户对。普通藏人只有名没有姓,唯贵族才有姓氏。好(1)意为小户,破产后卖身给农奴主,社会地位非常低下比萨迦的姓就是“款”。能在名字前冠上姓,在藏地便是贵族的标志。贵族在无男丁的情况下可以招赘,入赘的男人随妻姓,便可一跃龙门,从此脱离原有阶层。正因为如此,贵族们绝不容忍女儿下嫁给低等阶级,更别说嫁给没有人神自由的堆穷,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贡嘎桑布想要推开卓玛,低头啜泣:“不关卓玛小姐的事,是我不好,我愿意受任何惩罚。”

  “都别说了!”恰那冷着脸,扭头看向卓玛,“大姐,我问你,你跟他是真心实意的骂?为了他,你宁愿舍弃萨迦大小姐的身份,跟着他一辈子受苦吗?”

  卓玛看到屋角放着一把柴刀,冲过去举起柴刀,毫不犹豫地对这自己的手指砍下。电光火石之际,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卓玛已经砍下了自己左手的半只小拇指。她不顾喷涌的鲜血,高昂着头,嘴角挂着凄绝的笑:“是!我爱的是他这个人,他是什么身份我根本不在乎,即便萨迦从此不认我,将我放逐到最苦的地方,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死也情愿!”

  柴房中所有人都被卓玛的决绝吓到了,贡嘎桑布已是泣不成声:“卓玛,你何苦啊~~”

  八思巴急忙吩咐去找医官,三姨娘痛心疾首地摇头:“他有什么好啊,值得你这么鬼迷心窍!”

  卓玛推开上来救护的侍女,将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喊:“阿妈,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你不肯让我嫁给他的话,我就带着孩子一起死给你看,我说到做到!”

  三姨娘吓得急忙又是摆手又是点头:“我答应就是了。只是你自己可要想好了,没了萨迦大小姐的身份,你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堆穷,一辈子在萨迦做牛做马!”

  恰那扭头看向三姨娘,声音低沉:“如果贡嘎桑布不再是堆穷,你可愿意接受他做女婿?”众人又是一愣,恰那往柴房外疾走,匆忙间撂下一句话:“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一炷香的功夫,恰那已经从廊如书楼取来贡嘎桑布的卖身契,当着众人的面烧了。他拍着贡嘎桑布的肩头:“贡嘎桑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自由人。只要你对我大姐好,我敢保证,在萨迦没人敢瞧不起你跟我大姐。”

  贡嘎桑布红肿着眼睛,嘴唇哆嗦:“少爷……”

  恰那微笑:“别再叫我少爷了,姐夫。”

  贡嘎桑布猛地跪在恰那面前磕头:“您永远是我的少爷,即便没了这张卖身契,我贡嘎桑布对佛祖发誓,我这辈子的命都是少爷的!”

  八思巴沉着声音,以教主的身份发话:“好了,此事就此了结。新年后我就为贡嘎桑布和卓玛办婚礼。贡嘎桑布从此不再是堆穷,他也是款氏家族一员。”

  贡嘎桑布与卓玛欣喜若狂,恰那也真心为他们高兴。没了堆穷的身份,三姨娘勉强接受了这个女婿。唯有五姨娘满脸不屑与恼怒。她本想借着此事打压恰那,不想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而让贡嘎桑布跃上龙门。

  贡嘎桑布比八思巴还大两岁,十岁时父母双亡被救救卖到萨迦。班智达看他少年老成,做事沉稳,便让她服侍恰那。去凉州时他只有十二岁,却将恰那照顾的妥妥帖帖。贡嘎桑布很聪明,跟着恰那那时竟自己学会了读书写字。他能力极强,任何事情不必细说便能做得周全圆满。二十多年来,恰那走到哪里都带着他,是除了八思巴和我以外,恰那最信任的人。

  恰那在凉州一直想为贡嘎桑布说门亲事。虽是堆穷,但阔端女婿贴身侍从的身份也可找一门不算差的亲事。本已定了凉州城内一家小农户的女儿,可巧恰那要去燕京,贡嘎桑布不愿意耽搁人家女子,便回绝了这门亲事。随恰那道燕京后,恰那被封白兰王,身份更高,愿意跟贡嘎桑布接亲的人也多了起来。那时贡嘎桑布对家米店老板女儿也颇有意,两方正在谈婚论嫁之时,墨卡顿之死又让亲事泡了汤,贡嘎桑布头也不回地告别那女子,陪着恰那回了凉州。贡嘎桑布年纪不小了,可婚事却一再耽搁下来,恰那始终心有歉疚。贡嘎桑布本人却不以为意。他知道恰那终归要回萨迦,索性就不再议亲。他已34岁了,与寡居的卓玛年龄相仿。如今看他与卓玛如此情深意切,恰那一心想成全他们,索性便让他脱了贱籍。

  没有恰那,就没有未来的第二任萨迦本钦——贡嘎桑布。

  我手捧茶杯取暖,慢慢说道:“萨迦寺二百多年间都是依着本波日山而建,这与藏地大多数寺庙的建筑模式大抵相同。可八思巴要建的是未来藏地的行政中心,不能再以寺庙格局建造。”

  年轻人思考一番:“他是想要像吐蕃王朝在逻些建首邑那样,建城镇,而非寺庙?”

  “正是!”我点头,喝了一口暖茶继续说:“自吐蕃王朝瓦解后,各大教派割据林立,藏地普遍观念都是建寺庙来号召民众。可八思巴多年在汉地生活,甚至汉人建城而居,设立官署,这样管理起来更有效率。所以,对未来萨迦的首邑,八思巴是以城市的规模来建造的。”

  年轻人疑惑地看向我:“可我知道的是,八思巴后来并没有现今的日喀则建立萨迦首邑,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万根尖针一下扎进五脏六腑,我不由佝偻起身子抵挡那阵阵痛楚。许久才挤出声音:“因为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第四十四章 情定羊湖

  对未来要远见卓识,受阻难要忍让宽心;如此努力坚持不懈,仆役也能变成大臣。

  ——《萨迦格言》

  公元1266年——阳火虎年(丙寅)——南宋咸淳二年——蒙古至元三年八思巴32岁恰那28岁贡嘎桑布与卓玛的婚礼在新年前夕匆匆完成。贡嘎桑布是孤儿,之前有事堆穷身份,卓玛是再婚又有了身孕,所以两人都不想大肆操办,之时请了萨迦近亲好友吃了顿饭,简单办了婚礼。从此贡嘎桑布成为萨迦法王的妹夫,白兰王的姐夫,身份地位与之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八思巴留他们继续住在萨迦寺,分给他们夫妻俩一个挺大的院落,还划给他们江孜附近的甲若仓为封地,此处有一片良田和几百户属民。为感念恰那的恩情,贡嘎桑布在恰那面前坚持以奴仆自称,依旧尽心服侍恰那。

  公元1266年的藏年新年,是萨迦法王八思巴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在萨迦度过的新年。萨迦上下全员动手,忙着打扫庭院,为窗户门楣换上新布帘,门前、房梁和厨房的地上以白粉画上吉祥图案,一派喜庆的气氛。女人们以酥油制成各种花样繁多的卡塞,涂上颜料,裹以砂糖,放置在各殿的桌案上,香气四散,惹得人垂涎欲滴。

  除夕那一晚,八思巴、恰那,还有盛装打扮的坎卓本在各大殿跪拜,供奉酥油和圣水。这本来很神圣的一世却差点被坎卓本搅乱。她只乖巧了不久,见这样的动作在各个殿堂不停重复,很快便不耐烦了,恰那的哄劝也无济于事。最后恰那只能让陪她的侍女陪她回去捉迷藏,与八思巴和怀中的我一起将剩下的仪式完成。

  藏历元月初二开始,亲朋好友互相串门拜年。萨迦周围的人几乎都到了。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无比吸引坎卓本,恰那几乎是强制性地将她拖走。因为按照习俗,新娘子嫁人的第一年,新年中必须由新郎陪同回娘家,恰那尽管不情愿,但他必须得保持与夏鲁的关系,礼数上一点错不得。

  八思巴不放心恰那,便与恰那一起去了夏鲁庄园。新年的应酬自然是少不了,可最让恰那无法忍受的是,吉彩又将恰那最不愿意的事情搬上了议事日程。

  “贤婿如今脸色红润,看来病体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依我看也不必等到开春,不如择个日子,让两人正式圆房了吧。”吉彩说此话时,精明的小眼睛不停滴溜着。

  恰那低头咳嗽几声:“医生说病尚未断根,还需调养一段时间。”

  吉彩嘴角挂上耐人寻味的笑,仔细盯着恰那的脸:“哦,是吗?白兰王前两位妻子已亡故多年,如今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纪。贤婿却一直清心寡欲足不出户,是在令人费解啊。“恰那脸色一沉,刚想说话,被八思巴以眼神阻止。八思巴对着吉彩客气地回礼:“亲家不必着急,待请了名医看过后,若是白兰王身体的确无恙,自然该夫妻同房。要知道,我萨迦比亲家更期待继承人的诞生呢。”

  吉彩呵呵一笑:“可千万别让我们等太久啊。开了春,我会请来前藏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一起到萨迦。听说,经他看过的夫妻,对对都生儿子呢。”

  恰那面色沉沉,没有说话,只偏过头不住咳嗽。余下的回门日子里,恰那神情恹恹,不想在夏鲁多待下去。八思巴便找了个借口向吉彩告辞,提前回了萨迦。刚到萨迦的八思巴得到了一个以外的惊喜:桑哥从中都回来了!

  去年新年在逻些时,桑哥主动请命带信去中都给忽必烈,如今一年过去了,桑哥带着忽必烈的旨意回来了萨迦。从大都到萨迦,之前以我们的速度光是单程就走了一年。桑哥却用一年打了个来回,可见他日夜兼程,竭尽心力想要做好这差事。

  屋外下着大雨,冷气森森,阴寒彻骨。八思巴在自己的寝殿内仔细看着忽必烈的旨意,神情异常严肃。恰那不禁焦急:“大汗说了些什么?”

  八思巴放下忽必烈的回旨,缓慢说道:“止贡原本想要逻些的三千户划给他们做拉德,大汗不肯,这三千户全部划成向国家纳贡的米德。其他万户侯米德和拉德的数目是四六开,唯有止贡和帕竹倒过来,是六四开。”

  恰那倒吸了一口气:“止贡跟我们本就有矛盾,帕竹对萨迦也一直是阴奉阳违,这下只怕更恨萨迦了。”

  我疑惑:“可这旨意是大汗下的呀。”

  恰那忧心地摇头:“止贡和帕竹怎敢责怪大汗?只会认为是大哥暗地里指使。”

  八思巴背着手踱步,神思忧虑:“你就别担心这些事了,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吉彩吧。你岳丈来信说已经请到了前藏看孕育最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不日就出发来萨迦。”

  恰那阴郁着脸,将头偏到一边。八思巴叹了口气:“恰那,你这样拖延着也不是个事儿。吉彩不会善罢甘休,他必定会动员他的势力,逼你与桌本生下孩子。”

  恰那猛地站起,突然朝寝殿外奔去。八思巴和我都吓了一跳,急忙跟着他也飞奔出去,八思巴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把油伞。

  恰那奔到寝殿外的院子里,张开双手昂头任由寒冷彻骨的雨水浇打在他身上。八思巴撑着雨伞奔到之前,我已使法术在他头顶遮起一张挡雨的大篷,冲到他身边:“恰那,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吗!”

  恰那死活要走出那片雨篷,倔强地想要推开我:“小蓝,你别管我。我生了病就能给吉彩一个交代。”

  八思巴怒喝:“恰那,你别在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了!你即便不为我,不为萨迦,难道你想让蓝迦担心吗?”

  此言果然有效,恰那怔住,一把将我搂得极紧:“小蓝,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

  八思巴扭开了头。恰那仍抱着我,对八思巴喊:“大哥,你知道我不可能碰她的。即便她是一个健全的女子,我也不可能!”

  “恰那,大哥太了解你的性子了,怎可能逼你去不喜欢的女子那里?”八思巴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道,“恰那,你带着蓝迦离开撒加一段时间吧。”

  恰那诧异,松开了我:“去哪里?”

  “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恰那,进屋去说吧,再在雨里待下去,你会生病的。”

  回到寝殿,我急忙以灵力烘干恰那的湿衣,让恰那坐在火盆边烤火喝酥油茶。

  八思巴看着忙碌的我,眸光深沉:“在萨迦,你们只能躲在廊如书楼,蓝迦走出来时都不可以以人身出现。这里对你们来说太过压抑,不如找个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过你们想过的日子。”

  恰那在火盆上暖着手,“可是,你划分米德拉德的事尚未全部推行完毕,现下又添了止贡这一强大的敌手,我不放心你一人留在萨迦对付那些心怀叵测的教派和万户侯。”

  “藏地十三万户都划分好了,每户以属地大小,抽取一千多到三千户属民划为米德。如今各地的万户均已接到指令,开了春便要登记属民户籍,彻查人口。”他顿一顿,靠上卡垫闭眼养了一回神,“你留在萨迦也帮不了我,还是带着蓝迦走吧。”

  这时恰那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转而忧心忡忡:“怕是又有许多人不满吧?”

  八思巴满面疲倦地挥了挥手:“虽有不满,可他们见萨迦与夏鲁已经联合起来,后藏的几大万户侯也臣服了,倒也未有什么强烈的抵触。”

  恰那冷笑道:“那也不是真心臣服,只怕在暗暗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八思巴睁开清澈的眼,平心静气地回答:“骂骂咧咧自然是有的,小打小闹我也不怕,不出大乱子就无妨。对外我会宣称派你去前藏做事去了。你的岳家若是问起,我会告诉他现在是统一藏地最关键的时刻,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又是宗王身份,必得要你去帮我做些秘密的事情。吉彩应该不会置喙什么。”

  恰那上前握住八思巴的手:“大哥,原来你为了我都筹划好了,谢谢你。”

  八思巴仔细打量着他:“恰那,你可知道你现在面色有多好,亮泽了许多,眼里时不时带着笑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没有皱褶眉头的你,这是我最大的安慰。”他反手握住恰那的手,情深意切看着弟弟,“你想待多久,想几时回来都由你自己决定。好好享受早就该属于你的幸福,别担心萨迦,也别担心你的岳家,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我感动得不停抽鼻子。八思巴将什么都考虑好了,只为给我们留下一块不被打扰的空间。

  “蓝迦,我知道这么说其实多余——”他扭头对着我,神情有些复杂,却又迅速转成波澜不惊的表情,“照顾好恰那。”

  我郑重点头。

  公元1266年的春天,天尚是蒙蒙亮时,恰那脱下锦衣华服,换上藏人常穿的脸色氆氇薄呢袍(1),一个人驾着马车,带着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萨迦。恰那临行前只偷偷告诉贡噶桑布,他要离开萨迦一段时间。贡噶桑布想跟着,恰那自然不愿意有旁人打扰到我们俩,坚决不肯让他跟来。

  走出萨迦辖地后,我隐去蓝眸蓝发,与他一通驾车。外人看来,我们只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我们行路并不匆忙,见到风景绝佳之处,便扎营多待几日。

  他从小锦衣玉食被人侍候惯了,甚少生活常识,不会扎营,不会做饭,不会整理铺盖,连生堆火都会弄得灰头灰脸呛个半死。可他却执着地做好这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之事,努力锻炼自己的生存能力。

  幸好有我偷偷以法术帮他,我们旅途中的衣食住行还不至于被他的笨拙弄得太糟。

  一个多月后的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羊卓雍措。湖水在夕阳微风中闪这耀目的粼粼波光,水的颜色竟是分出了明显的层次。从岸边的浅蓝到内里一层的碧蓝,再往内的幽蓝到最中心深不可测的墨蓝,这湖水分明是天上的仙境落入了人间!

  狭长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尽头,更像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周围的山峦形状柔美秀丽,刚入夏的季节,山间青草翠绿,格桑花争相开放,绚丽缤纷的色彩令人(1)氆氇,藏地出产的一种毛织品。

  目不暇接。

  “喜欢吗?”他搂住我的肩柔声问。我忙不迭地点头。他稍一用力,将我拉进怀中,让我倚在他胸口静静看着夕阳下让人窒息的美景。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头顶响起,远处几头牦牛在悠闲吃草。我的眼里满满是风景,他的眼里满满是我。

  晚上扎营煮饭照例又是他一个人忙活,不肯让我插手。看他生火又把自己熏得两眼通红,我急忙施法术将火堆点燃。他却有些生气了。晚上在篝火边喝肉汤,费劲嚼着没煮烂的牦牛肉干,我叹了一口气:“恰那,为何不让我帮你?”

  他皱了皱眉头,将实在咬不烂的肉干吐掉:“小蓝,我知道自己很没用,连这些最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可我还是想好好练习,世间普通男人该干的活儿我都要学会。你这样帮我,我永远都是那个连营帐都扎不好的男人。”

  我吐舌:“恰那,可你有成群的仆役,不需要自己亲自做这些呀。”

  “我现在努力学习,就是为了以后不需要一堆的仆役环侍。”他与我十指相扣,篝火照亮他俊美的脸,嘴角噙着甜蜜的微笑,“小蓝,你可想过我们的将来?”

  我的心扑通跳了一下:“你呢?”

  “小蓝,你是我妻子,我绝不能让你永远隐在人后。等帮大哥完成一统藏地的愿望,我就带你走得远远的。我们找个偏僻的村庄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普通夫妻的生活,你可愿意吗?”

  我的鼻子酸酸,温柔地靠上他的手臂:“当然愿意。只是,你真能舍弃手边的荣华富贵吗?”

  “卓玛为了跟贡嘎桑布在一起,宁愿放弃身份地位,她断指的勇气着实令我钦佩。我有怎能输于她呢?”他一指头点一点我额头的莲花形斑痕,嗔怪道,“我这么努力学习,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决心吗?以后我要一个人担起我与你的家,要宠你宠到你一天都舍不得离开我,我所剩下的生命力,每一时每一刻都要与你在一起。”

  他清亮的大眼里满是憧憬,言语温暖动人。那般热切的期盼感染了我的心,我也不由地随着他一起沉入想象中那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若不是为了大哥,我早就想抛弃这些束缚我的金色牢笼。”他望着熊熊跳动的篝火,一抹无奈浮在脸上,“我还有一件必须要为萨迦尽的义务:我们得留两个儿子在萨迦。只有尽完这个义务,我才能真正离开萨迦,与你自由自在生活在一起。”

  我脸红了,轻捶他一下:“还两个儿子!都没影子呢,你就想到那么远啦?”

  他挑了挑长眉,冲我坏笑:“这更是我要努力的。”

  他将手伸到我膝下将我猛地抱起,我的惊呼刚出口,唇就被他封住了。细细轻啄,渐至热烈。我被他吻得晕晕乎乎不辨方向时,他已将我放入了帐篷内的软席上。

  他将我覆在身下,撑起半臂凝视着我,笑意荡漾,帖在我耳边轻吟:“小蓝,为我生个儿子。”

  脸一下子热辣起来,鼻尖渗出汗珠,我轻敲他胸膛:“难道不可以是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