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脑的气味充斥了口腔,刺激得他恢复了一些精神,可那刺激感却一路攀升,倏然让他觉得有些胸闷气短。

“小姑妈…”他的脸上浮起憋气般的暗红色,觉得咽喉像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透不过起气来。

“嗯?”甘愿刚拿起一颗含片要丢进嘴里,却见他脸色不对,急忙丢下来,“双城,你怎么了?”

顾双城急忙吐掉含片,却为时已晚,剧烈地咳嗽起来。甘愿对于他这个症状再熟悉不过了,急忙就去找药,“你的喷雾呢?放哪里了?”

“咳咳…没有…”他说话开始断断续续,胸口猛烈地上下起伏,大口喘息却有依旧喘不上气来。平喘喷雾还丢在他以前的车上,今天是急匆匆出门,自然没有记得带上。

况且,这本就不是一个意外。

这颗提神含片里,添加了足以诱发他过敏性哮喘含量的乳白蛋白。但此时他根本没法和甘愿解释,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一点点逼近,他额角绷着青筋,硬撑着自己残存的意识回转方向盘,踩下刹车想停靠在应急车道上。

可方向盘却失了控,ABS系统也完全不起作用。

那一瞬间,顾双城就更加笃定自己是被人下了套了,而这个下套的人,没有留给他一丝生还的机会。

股东大会后,他想过很多种被人视为眼中钉而惨遭报复的情况,却独独没有想过,是这样的方式——置于死地。

车子猛烈地向前冲出去,然后像玩具模型一样侧翻,冲向另一股车道上疾行而过的货车,他不顾一切地向右边扑上去,拼尽全力挡在她身前…

轰地一下,他清晰地听见甘愿的尖叫声还有那一切都碎裂的声音。

像是一只晶莹透亮的水晶杯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一点点,碎成了粉末,亮晶晶地撒了一地…

*****

甘愿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十岁的时候,那天她过生日。奶奶给她煮一碗鸡蛋面,还给她买了奶油蛋糕。她吃完了一大碗面,小肚子已经鼓鼓地挺了起来,却还是眼馋地看着奶油蛋糕。

奶奶笑眯眯地把蛋糕捧上了桌,有替她点起五颜六色的生日蜡烛。但奶奶不会唱生日歌,她只能自己给自己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她的声音又甜又嗲,奶奶在一旁替她拍着手,一曲终了,她默默许愿:要让奶奶身体健健康康的,一直陪着她;还要这次考试考一百分,奶奶说考一百分就可以去坐碰碰车;还要班上的李老师天天都开心,一直喜欢自己,今年六一儿童节,李老师带她去买班里装饰用的纸花,文具店的阿姨说她长得很像李老师,她们俩看起来就像一对母女呢…

她认真地许完愿,深吸一大口气,鼓着腮帮“呼——”地吹灭了蜡烛。

大概是她吹得太用力了,细细的蜡烛被她吹倒了一根,正好砸在蛋糕那朵粉红色的小花上,她皱起了小眉头,撒娇地叫了一声,“奶奶,你看…”

可坐在对面的奶奶却不见了,她低头一看,两鬓斑白的老人不知何时栽倒在地。她哇地一声扑上去叫老人,可奶奶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吓坏了,急忙去敲邻居家的门,“叔叔!叔叔!!我奶奶晕倒了!!!”

那一年的生日,她在冰冷的医院走廊坐了一夜。

邻居叔叔替她扶起了奶奶,也以最快的速度打了120急救电话,可奶奶是脑溢血,根本来不及送到医院就已经咽了气,甚至没给她留下一句话。

邻居叔叔扶着她瘦小的肩膀安慰,“奶奶是笑着离开的,她一点也不痛苦呢。”

是啊,她唱歌的时候,奶奶笑得很开心,她吹蜡烛时,奶奶也笑得开心。

明明大家很开心啊,为什么就会这样呢?开心和难过,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吗?

她仰头问,“叔叔,我现在是不是真的是孤儿了?”

她知道,自己是孤儿的。原本上学前她是不知道的,她以为自己和奶奶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家。

但是后来她发现,周围的小朋友们都用特别同情的眼神看着她。她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好像她就应该难过,应该伤心才对,而她开心,幸福,却是不正常的事。

可她有奶奶啊,奶奶对自己那么好,又疼她,她很幸福啊,为什么要难过?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她是孤儿啊。爸爸妈妈不要她了,是奶奶收养了她。但她觉得自己也不是无依无靠,为什么不能开心呢。

奶奶总说,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所以她总是笑,她一笑起来,奶奶也就会跟着笑了。

*****

社区和周围的老邻居为老人操办了丧事,在家里设了简单的灵堂。

她知道,奶奶不喜欢她哭。奶奶总说,是那些缠着妈妈长不大的孩子才会哭,她没有妈妈,所以她不哭,她要长大,才能照顾好奶奶。

可是她已经不哭了啊,为什么还是长得那么慢,连奶奶都等不了她?

在国外的甘霖接到通知,第一时间就赶回了国。

撤灵堂的时候,邻居拉住甘霖,指了指那个小小的穿着白衣的孩子,“那孩子,怕是要憋坏了,这都几天了,一声都没吭。”

甘霖走上前,轻轻把那小小的身躯揽进怀里说,“雅南,雅南,你哭吧…奶奶不会怪你的…”

她小小的鼻翼忽地张了几下抽着气,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对,她叫雅南,宋雅南。

名字是甘霖阿姨给她起的,以前奶奶都管她叫小丫。她快上学了,那年甘霖阿姨来了,是奶奶的女儿,听说在国外做各种各样的罐子,还送了她一只好看的小花瓶。

她往里面插了一支郁金香,黄色的,漂亮极了。

甘霖阿姨说,“不能上了学也叫小丫吧。不如…叫雅南好了,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好奇地问,“雅南是什么意思啊?”

甘霖阿姨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雅南,是指美丽的音乐声…就想小丫唱歌一样。”

“啊…”她恍然大悟,“雅南,雅南就是小丫在唱歌是吗?真好听,那我就叫雅南啦!”

甘霖阿姨笑着说,“阿姨也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以后有机会,让你们一起玩。”

“真的吗?”她开心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啊,叫甘愿。”

“她和我一样高么?”她抬手比划着问。

“差不多。”

“她是长头发吗?”她拎起自己的小辫又问。

“嗯,她和雅南长得还有点像呢…”

奶奶在一旁呵呵地笑,“只有一个小孩子啊,总是寂寞,当初我就想让你有个伴,哪里想到…”

“妈——”甘霖阻止了母亲的话,“孩子在呢。”

“哎,我是老糊涂了。”老人叹了一口气,“你爸走了,我就越发老糊涂咯。”

“我就说把你们一起接过去不好吗?”甘霖说着转脸问雅南,“雅南,和阿姨一起出国好吗?有小姐姐陪你玩哦!”

雅南有些期待地看了看奶奶,奶奶却说,“我在这里陪着你爸。”于是她也摇了摇头,“奶奶在这里陪爷爷,我在这里陪奶奶。”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甘霖阿姨都没有回来,说是很忙,她一心盼着有一天可以见到那个叫甘愿的小姐姐,却一直也没见到。

直到,奶奶去世。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看到这里…一定会有人冒头说,啊,人物太复杂了…所以!锵锵锵!!!所以!!没看懂的一定是你们之前看文不仔细专挑肉看==哼~~重点人物加了重点…其实关键点就是互换身份啦~~~\(≧▽≦)/~啦啦啦高考结束了吧!自由了吧孩子们!!撒个花吧~~~

PART 46

奶奶下葬后,甘霖阿姨说,要带她一起出国去。她有些害怕,有些惶惶不安,甘愿拉起她的手说,“别怕,我陪着你呢。”

甘愿就像是甘霖阿姨说的那样,和自己一样高,和自己一样的长头发,长得也有那么一点像,大概是小孩子本就五官柔和,两个人穿一样的裙子,真叫人有点分不清呢。

去机场的大巴开得稳稳当当的,两个小孩靠在一起说悄悄话。甘愿问,“我是一月出生的,是摩羯座,你是什么星座?”

“我是巨蟹座。”雅南回道,“那你会说英语吗?我不会说怎么办?”

“我可以教你啊。”甘愿自信地说道,“你和我上一个班,我带着你玩,你就不会害怕了。”

“你真好。”雅南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来,甘愿比自己聪明,又比自己幸福,“你有妈妈,你真好,我连奶奶也没有了…”

甘愿沉默了一会,凑到她耳边说,“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也很羡慕你的,无依无靠也好过被人抛弃…”

“被抛弃?”雅南瞪圆了眼睛,看起来很吃惊。

“嗯。”甘愿点了点头,“我爸爸不要我了,所以我也只有妈妈,我可以把妈妈分给你。”

“真的吗?”雅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你把妈妈分给我?那…那奶奶虽然走了,但是我也可以把心里的奶奶分给你,这样就扯平了。”

“你是笨蛋哦。”甘愿撇了撇嘴看着她这个小白痴,“你的奶奶本来就是我外婆,我为什么要你分啊,所以啊,还是你欠我的,懂吗?”

“哦…”

车子开了好一会,甘愿有些累了,歪靠在座椅上睡着了。雅南却因为内心太多的紧张和不安而睡不着,隔着过道并排而坐的甘霖冲她挥了挥手。她便扶着椅子走过去,坐到了阿姨旁边的空位上。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七月的盛夏,大巴的冷气开得有点太足了,甘霖给她套上了一件薄外套,随口问道。

“嗯,是甘愿告诉我一个小秘密。”雅南老实地回答,“但是阿姨我不能告诉你什么秘密,奶奶说过,做人要讲信用。”

“嗯,阿姨不问。”甘霖笑了起来,“那阿姨也告诉雅南一个秘密好不好?”

“哇…”她乌溜溜的眼睛亮了起来,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大家都有秘密啊,那我也要告诉阿姨一个!”

“那阿姨先说吧。”甘霖抬手替她把鬓发别到耳后,“雅南啊,其实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妹妹,她因为有事所以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能来看你,所以才把雅南交给了奶奶的。”

“我有妈妈?!那妈妈的事情忙完了,就会来接我吗?”小孩子家突然听到这样激动的消息,全身就来了劲,忙不迭地抓住甘霖的手急切地追问。

“也许会的。”甘霖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所以,以后不要叫我阿姨了,叫我姨妈吧,我是你的姨妈呢…”

“姨妈…”她轻念了一声,有一个妈妈的“妈”字呢!她扭头看看熟睡的甘愿,这下她真的分走了甘愿一半的妈妈呢,甘愿没骗自己呢!

“好了。雅南也睡一会吧。”甘霖揽过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孩子到底是单纯的,开心过后困意一下就上来了,她迷糊中想,自己还有秘密没告诉姨妈呢,她想说,姨妈,你真好,我有点贪心怎么办,我想你做我的妈妈呢…

*****

她猛地从冗长里的梦中惊醒,睁眼却是白花花的一片,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她挣扎着动了一下,却发现全身骨头都想碎了一样的疼,坐在床边的林蓁一下扑过来,“甘愿!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甘愿?她愣了一下,现实和旧梦混合在一起,她一下理不清了头绪了路雅南正端着两杯咖啡从门口走进来,见她醒了,也是满脸的欢喜,“你终于醒啦。”

她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动了一下眼皮,却觉得隐隐地疼,伸手一摸,额头上缠着纱布。

“你真是命大,只是微微撞破了脑袋,身上也只是淤青和擦伤,很快就会好了。”路雅南说着把咖啡递给了林蓁一杯,抬手看了看时间,“这才12小时不到,你就醒了呢。”

她扭头看看窗外,天是黑的,那么她是睡了一个白天吗?对,她出了车祸,睡了一天。

车祸?她突然惊坐了起来,疼得直咧嘴,“双城呢?双城呢!”

林蓁搁下杯子,急忙扶住她,“没事没事,你们俩都是命大的。他拼了命挡着你,反倒也救了他自己,正好是驾驶位撞上了货车,副驾驶室只是撞上了路边的栏杆。不过他上半身躲过一劫,下半身却不太走运…”

林蓁的话,说得甘愿心头一震,差点又要晕过去。路雅南急忙打断林蓁的话,“你别吓唬她啊…甘愿,你别担心,顾双城没有生命危险,那么严重的车祸,只是左腿的髌骨和踝骨碎裂真是万分的走运了。他已经做完了手术,只是后脑震荡有些严重,所以还没清醒。”

她一颗揪起的心轰然落地,没有生命危险就好,她可以接受一切最坏的打算,却独独不能接受他就那样离开自己。

回过神来,已是满手心的冷汗。

路雅南见她定了神,也就安心了几分,“那我去叫医生来看一下。”

“等等——”她叫住路雅南,“让林蓁去吧。”

“嗯?”林蓁有些奇怪,“她去我去有区别吗?”

“你穿着平底鞋,走路快啊。”甘愿胡乱地夸了一句,“而且你向来做事利索啊。”

林蓁倒也真信了,嘿嘿地就起身要走,她急忙补充一句,“我想吃蛋糕,能顺便给我买吗?我现在感觉还好,不用医生急着来的。”

“行,你等着!”林蓁一拍胸,嘚吧嘚吧地就出了病房。

路雅南给她调节了一下点滴的速度,“事出突然,本想给你们转院去安仁,这样我平时就能多照应你了。不过你没什么大问题,过两天也就能出院了,顾双城我看了一下情况也还算稳定,回头观察一周左右,也只要回家休养就行,所以就不折腾你们了。”

许是昏迷得久了,她有点口干舌燥,动了动干裂起皮的双唇,似乎想说什么。

路雅南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她的床尾,“你真是好运气,两次车祸,都没有出大事。”

她咕嘟嘟地喝光了一杯水,路雅南问,“还要吗?”她摇了摇头,把空杯子搁到床头的柜子上。

她开了口,声音有些重创后的无力感,“甘、甘愿…你才是甘愿吧…”

路雅南一怔,杏目眨了一下,溜过一丝惊慌,又迅速平静下来,“你在说什么?”

“甘愿…”她这么叫着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名字,第一次觉得从自己口中念出来这两个字,既别扭,又陌生,“我想起来了,我不是甘愿,我是雅南…宋雅南…奶奶,姨妈,还有你,我都想起来了…”

“是吗…”路雅南见甘愿一脸的肯定,和小时候一样乌黑的眼眸里闪着带着期盼的光,顿时就觉得自己没办法继续对着这双眼睛撒谎。

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并不高,路雅南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推开半扇窗户,迎着夜风长吁了一口气,转念一想怕那冷风吹着甘愿,便关上了窗户,又踱步走回了床边。

“你还是叫我路雅南吧,那个名字,我已经快要忘记了。”

“那么…雅南你是知道的吧,你知道…不,当初关于我的一切,都是你告诉我的。”甘愿扶着额头,觉得脑子一乱就牵动着伤口,一抽一抽地疼。她想不明白,当初的甘愿,如今的路雅南,为什么要那么做。

做了十二年的小姑妈,又忽地一夜不是小姑妈,然后又是小姑妈,她已经彻底被这反反复复的肯定与否定绕晕了。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十二年前那样意外造成的。如果她没有失忆,她就不会变成小姑妈,也就不会有之后所有的身份错乱了。

“我的DNA鉴定,是你做了手脚吧…”甘愿想起,DNA鉴定是在安仁做的,安仁的医疗鉴定中心又是由路雅南负责的,她做手脚并不是一件难事,虽然这是不应该的。

路雅南点了点头,倒是很坦白地承认了,“是的。”眼下她不承认也没有办法了,甘愿找回了记忆,这场长达十几年的骗局就结束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这样直言不讳地承认,反叫甘愿有些接受不了了,心中原本已经猜测出了答案,可答案真的到了眼前,却依旧会难以相信。

“是因为我蠢吗?因为我很好骗,小时候你说什么我都信,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的骗我?!你知不知道,你骗了我十二年!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像一个傻子,扮演着你给我安排的角色!小姑妈…可笑不可笑?我就这么蠢?蠢到你觉得的我连知道自己是谁的资格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