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爷在床上翻了个身,“再不找到赵青睿,咱们没得运动,能不长膘么!”

“…”小姑妈眯眼看他,想骂他一句,却见他可怜巴巴缩在床边,也实在开不了口,憋了半天只能说一句安慰的话,“没准我明天在大街上就撞到了这个赵青睿呢!”

最后甘愿选了一家知名的中餐厅约见导师一家。导师和甘霖年纪相当,大概是艺术家的习惯,他结婚也不算早,孩子比甘愿还小四岁,正准备考大学,是个混血小美人,第一次来中国,拉着甘愿叫她给自己做导游。

甘愿邀请他们明天来自己家过圣诞,过完圣诞节就陪他们在J市好好玩一圈。不过导师答应了她圣诞节的邀请,却对游玩这件事面露难色。

甘愿想起他在邮件里说是有事才回来的,眼下又是全家一起来的,看起来事情不小,便问道,&ldquorofessor…”她刚开口,就被他笑着接了话,“不是在学校,你还是叫我Ryan吧。”

Ryan和甘霖在国外待得久了,早已习惯了那边的生活方式,甘愿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叫了年过五十的他一声Ryan,暗自觉得这放在中国可真不礼貌啊。

“你这次回来有事吗?有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上忙呢。”

Ryan的妻子也是学校的老师,也是研究陶瓷的,除了中文发音有些奇怪外,算是个合格的中国通了,“Suki,我和Ryan来见你,就是觉得你能帮助我们。”

“嗯?”甘愿吃惊地问,“什么事?”

“我们想让你帮我找个人。”Ryan说道,“我知道要去公安系统查询,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我想你在J市肯定能帮到我。”

找人这种事,警察叔叔才是专家,甘愿只是个引路人的活儿,自然不难,立刻点头应承了下来,多嘴地问了一句,“是谁啊?”

“Ice…”Ryan叫了女儿一声,小美女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视频,“这是Ice在网络上看到的,因为她在学中文,就经常浏览中国的网站,结果她看到了这个视频,这个里面的…这个人,我看着很像我的妹妹…”

甘愿探头一看,这…这不正是唐莉和赵青青在医院里抱团扭打的视频吗?

他妹妹?!

“R…Ryan,你的中文名是什么?”

在国外的头一年,甘愿和他接触并不多,只是偶尔见面打声招呼。考了研究生,他们才算熟悉,但也就是一般导师和学生的关系,在甘愿的课表上,ProfessorZhao的名字是——RyanZhao。

Ryan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回答了她,“赵睿。”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因为许多外国人叫我的名字别扭,我就省掉了中间的那个字,我以前叫赵青睿。”

甘愿的声音就像是自己从嗓子里窜出来一样,知道这样很失礼,但是她拽不住那汹涌而出的激动,惊叫了出来,“赵青睿?!”

Ryan一家都很惊诧甘愿这样巨大的反应,通过他们惊讶的神情,甘愿能想象出自己的表情一定是扭曲的不行了,又想哭又想笑,把别人吓得惊慌失措。

她倏然就想到了路雅南的话,这条路谁都不知道结局如何,而沿着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就是幸福。

*****

面对甘愿这样腾空冒出来的女儿,赵青睿的表情大概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而是有一种“喜当爹”的错愕。

“你…是我的女儿?”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妻子Amma,Amma倒是一脸的淡定,不像中国妻子那么激动,“你结婚前的吗?”

赵青睿一脸“即便你大度我也不能承认”的表情回看着妻子,“我没有啊!”

他的一句极肯定的否定,叫甘愿一颗心彻底落到地,稳稳地扎了根,相比生母宋湄,她…自然更相信导师的人品。

她等不及赵青睿和她去做鉴定,她也等不到赵青睿和赵青青宋湄见面,她急着就打电话给顾双城,电话那头等待接听的嘟声像是被无限放慢,她焦急得转着圈子踱步,几乎要哭出来。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他语调轻扬的一声,“小姑妈?”

她激动不已要告诉他这个消息,却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哽咽失语,无法自控地哭了起来,“呜呜…双城…双城…”

当连乔告诉她这个消息的那晚,她犹如晴天霹雳,下意识就又想到逃,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她逃了,顾双城该怎么办?她不能那么自私,此时的她不仅不能逃,她还要比顾双城更坚强,这样他才能有信心走下去。

无论内心多么彷徨不安,她都咬着牙让自己看起来很坚定,每一个夜晚,她都知道,她和双城都闭着眼假睡,彼此不戳穿,用最笨拙的方式来给对方定心。

其实她很害怕,她害怕他们不能在一起了。但是她不能说,她不能告诉双城她的无助和彷徨。

如今她所有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全部瓦解,她终于可以哭了,无论有多少人看着她指指点点点,她也不在乎了。

她也应该哭了,为赵青睿的出现而欣喜,老天果真不会如此苛责他们,同时也为宋湄的骗局而绝望,心里残存的一点念想也终究破灭了…

在没有见到赵青睿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甘愿会想,如果宋湄不是骗她的,会不会是因为真的关心她,关心她和顾双城的关系才会来说这些。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便那谎言是真的,宋湄的出发点也不会是因为关心甘愿——这个宋湄自己都不知道是和谁生的孩子。

甘愿觉得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

二十多年过去了,赵青青已经没有想过会再见到哥哥赵青睿,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见到哥哥时该说着什么。最初的时候,她还时常做梦,梦见哥哥,在梦里,她拉着他不让他走,说自己知道错了。尤其是在车祸后,她梦得愈发频繁,总在深夜惊醒,一身冷汗贴在身上,凉到心头。

梦里有自己亲手丢弃的孩子,有死在自己身边的丈夫,还有最后摔门离去的哥哥…

可是时间越长,她反而不会去想重逢的场景了。思念愈增,就愈发不会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所以当她与顾双城重逢时,也显得那么词穷。时间冲不淡思念,却可以冲淡熟悉,再熟悉的人,也会变得陌生起来。

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擦肩而过,却无语凝噎。

她还能记得自己当初歇斯底里的怒吼,“你不要挡我的路,我的人生不用你管,什么哥哥妹妹,蠢不蠢啊!不要老以为你能管我,我们断绝兄妹关系吧!这样你就没资格啰嗦了!”

“赵青青,你在走歪路你知道吗?好,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管你了,到时候你不要哭着来求我说你后悔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哭着求你的,我就是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用不着你管!”她最后的话,竟一语成籖,她如今真的成了人不像样鬼不像鬼的样子。

曾经的她说,这辈子都不会哭着说后悔,却没能做到。

再见赵青睿的情感不同于见顾双城,赵青青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失声痛哭,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再靠在哥哥的怀抱里,就让她想起了许多的曾经…

在那些曾经里,没有顾宏杰,没有演艺圈,没有车祸…她只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跟着在哥哥身后要糖吃,哥哥去哪,她就跟着去哪。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跟着哥哥跟一辈子,却没想过日后的时迁事易,沧海桑田。

赵青睿终究还是来找她了,那时的年轻气盛终究在中年时各自退让,他气过妹妹的不懂事,也一直不来找她,可看到视频时的一刹那,赵青睿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是我的妹妹,我唯一的妹妹。

其实一切在重逢的时刻都显得那么不重要了。没人会在意是谁先低的头,是谁先开的口,谁先让步,谁先主动,真的那么重要吗?

“哥哥,我错了…”

“没事,没事了,知道就好…”

小时候,她犯了什么错,都让哥哥顶包,那时候,赵青睿总是这样摸着她的头说,“没事,没事了,知道就好…”

知道错了就好。

知道回来就好。

知道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兄妹,就好。

****

顾双城从顾氏赶来的时候,赵青睿明显吓了一跳,这妹妹残疾了他早有了思想准备,这、这外甥怎么也残疾了呢!

甘愿急忙解释,“他这个是意外,下个月就拆石膏了。”

“这样啊,那就好…”赵青睿长吁了一口气。大概是上了年纪,他不似当年的意气风发,多了一份中年人的慈爱,眼神和话语都显得格外温柔。

“舅舅。”顾双城叫了他一声,“你还得和我们去见另一个人。”

赵青睿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连声说,“好、好…”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宋湄,赵青睿错过一时就错过一世的那个人,叫他一辈子空空如也的那个人…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PART 63

其实不光是甘愿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当宋湄回忆起那段往事时,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太年轻,太天真了。她以为爱一个人,只要掏心掏肺就一定会有回报,她还以为那个人是爱自己的…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十八岁的甘泉拿到电影学院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宋湄。

她把一切都希冀得那么美好,希望会有一天,有许许多多的人可以看到她这位在水之湄的伊人,她还更奢望地期盼着,除了那些许许多多的人外,还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走进她心湖中的小洲…

然而这毕竟是少女的梦,一晃十年,梦真的只是梦。到了二十九岁的年纪,宋湄不敢去奢求事业还能有转机,爱情在她们这行里又是如此遥不可及,她预感到人生大概也就这样平平碌碌地过去了,不会再有意外了,只是不甘心,可是也无能为力。

然而那一年初春的一天,宋湄见到了她的意外——赵青睿。

挺拔英俊的青年穿着那个年代少见的长风衣,一身学院气息,俊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的眼镜,镜片后是墨色的深瞳,一眼就看到了人的心底里。

他浅浅扬起嘴角,向她伸出右手来,“宋小姐,你好,我是赵青青的哥哥,我叫赵青睿。”

宋湄心下一迟疑,赵青睿急忙换了左手,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宋湄那时候虽不当红却心高气傲,鲜少与看不上眼的人交际,但是赵青睿却一下走到了她的心上,因为他那么迅速地换左手…

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习惯与人握手时伸出右手,可宋湄是左撇子。赵青睿那么迅速地一换手,绅士的风度一下就打动了宋湄。

在年近三十不该再像少女一样幻想的年纪里,宋湄这么多年,第一次编织起了少女的梦——她喜欢赵青睿!

****

宋湄和赵青青合住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赵青睿来了,宋湄腾出了自己的房间给赵青睿,自己和赵青青以及孩子挤在一间。

赵青睿刚来时,因为妹妹从不照顾孩子的问题和赵青青争吵不休,终于在第二个月,赵青青交出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给了顾家,拿着钱挥霍去了,基本不回来住。屋子里便只剩下赵青睿和宋湄两人了。

其实宋湄好奇过,赵青青这样的态度,赵青睿却一直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她想了很多种理由,只有一种她最愿意相信,因为她啊,因为她宋湄才留下的啊。

赵青青不在,照顾赵青睿的事就担在了宋湄身上。虽然赵青睿表示他不需要人照顾的,但是宋湄却笑着坚持要替好姐妹照顾她的哥哥。

赵青睿似乎是在国外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所以宋湄问他国外的生活时,他时常会陷入沉思中忘记回答,心事浓重。

宋湄觉得自己是配不上赵青睿的,他那么有才华,又绅士儒雅,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三流演员,她总是在仰望着赵青睿的。可是她真的喜欢他,她不愿意放弃,那些日子宋湄开始想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叫他喜欢自己呢。

她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喜好,他的心思,天气一点点变暖,赵青睿的心情也一点点变好。阳光灿烂的时候,宋湄拉着他出门一起买菜,回来做饭,或者骑着单车去公园,他都没拒绝。

宋湄就看到了希望,赵青睿在接受她呢!

因为赵青睿的到来,宋湄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那样的宁静祥和,不同于以往的追名逐利。赵青睿身上有一种傲然的气质,这种气质在某些程度上和宋湄很相似,不同的是,那时候宋湄的傲然只能是一个人的傲然,而赵青睿的傲然,却是可以叫人仰望他的傲然。

日渐熟悉后,他们的交谈也多了。他倒没觉得宋湄这样三流的演员有什么不好的,按赵青睿的说法,他们从事的行业都是艺术,只是宋湄的艺术是视觉艺术,表现的途径和媒介不同…

****

有一次晚饭时,宋湄试探地问,“国外那么开放,你有过几个女朋友啊?”

他俊脸微红,轻咳了一声,“没有。”说罢他反问一句,“那你们呢,这行也比较开放吧。”

“我不一样!”明明是她先扯开的话题,却在被他反问时脸涨得通红,像个小姑娘似的被人误解就急着要辩解,丝毫不符合她那时的年纪。

爱情叫人变得幼稚,一点也不假。

见她着急的样子十分可爱,赵青睿忍不住笑了起来,竟伸出手来捏了她的鼻尖一下,“急什么啊…”

宋湄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他自觉有些逾矩,收了手不好意思地转话题说,“吃饭吧。”

她抬手,摸着被捏红的鼻尖,火烫火烫的,她低头吃饭,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捏就捏呗,我又没不给…”

“嗯?”赵青睿抬眼看她,她咽了下口水说,“你、你不是说明天要去看展览吗?能带我一起去吗?”

“嗯,好啊。”

****

赵青睿不在家的时候,宋湄会打开她的房门,看一看赵青睿是如何住在自己的房间里的,就像看他是如何一点点住进她的心里一样。

赵青睿很小心地住着宋湄的屋子,简单的衣服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床铺干净清爽,书桌上是他回国几个月陆续买的一些书,大多是艺术相关的。宋湄虽然看不太懂,却觉得赵青睿的书卷气真是太吸引她了。

宋湄想,自己家也是,演艺事业又如此不顺,不如她回家好了,然后和赵青睿走一样的路似乎也不错。姐姐大学好像念的就是艺术专业,没准可以叫她给自己辅导辅导…哦,不对,辅导的话…应该叫他给自己辅导。

赵青青偶尔回来一次,就会和赵青睿大吵一架。她摔门离开后,他只能生闷气。宋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买了几瓶酒回来。

那会立了秋,却还闷热得很,屋里吹着电扇也不凉快。宋湄就把啤酒放进冰箱冰镇了起来,到了晚上她拉着赵青睿去了屋顶的天台喝酒。

九点的时候,城市就一点点归为宁静,一家家挨个熄了灯,黢黑一片。湛蓝的夜幕里繁星璀璨,皓月当空,那月色照在赵青睿的眼里,明亮澄澈。

冰凉的啤酒喝下去,把烦闷一扫而空,他叹了一句,“要是你是我妹妹就好了…”想到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妹妹,他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宋湄喝了一瓶酒,有些薄醉,胆子也大了几分,她抬手抚上他皱成一团的眉间,“我、我可不想做你妹妹…”

月光照在她白皙粉嫩的脸颊上,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像是能掐出水来一般。赵青睿从不沾烟酒,如今一喝便醉了,他勾起嘴角,一把握住她的手,那么柔软小巧,捏在掌心里,又烫又软,“镜湖水中月,耶溪女如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宋湄没听过这首诗,刚要问他是什么意思,却见眼前的赵青睿一点点放大,她唇上一热,整个人都傻掉了。

她忘记了闭上眼睛,反而在惊讶中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那一晚月色溶溶,清辉遍地,宋湄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的唇轻轻离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说完笑了起来,然后晕乎乎地躺在了天台上。

宋湄轻摇了他一下,他却毫无反应。喝啤酒也能醉?宋湄忍不住笑了起来,躺在他身边,数着一颗颗星星,然后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

在天台睡了一夜,两人都发了高烧,赵青睿更惨,高烧又转为了肺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

出院时,已是金秋十月了,刚出院的赵青睿一回到家,就看到了赵青青在屋里歇斯底里的对着电话怒吼,像极了一个疯子。

她打电话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顾宏杰,她打电话也只有一件事,要钱。

毫无意外的,赵青睿又一次和她争吵了起来,这次吵得极凶,赵青青一怒之下要和他断绝兄妹关系。年轻人的火气总是大的,赵青睿也是真的恼了,怒气冲冲地收拾了箱子就走。

宋湄一路追着他下楼,“赵青睿,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脸来,既不是初见时的温柔儒雅,也不是熟悉后的内敛羞涩,更不是那一夜的深情款款。此时的他,眉目清冷,连话都是冰冷的,插在宋湄的心头,凉到了骨髓里。

他说,“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喜欢你。”

“可是那晚…”

“对不起,我喝醉了。你…保重。”

他转身离开,丢给宋湄这样一句极绝情的话,可是宋湄不信,她怎么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