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知有什么办法是必死无疑,确保成功的?

买凶?要是杀手拿了钱跑了,又或者手脚不利落怎么办?

上吊?去哪里吊呢?虽然满街都是树,总不成吊死在热闹的马路边吧?公园里的树荫 下可都是给情侣们留着的,越是看似僻静的场所越是一对对的蜂狂蝶乱;

撞车?这是最不保险的,死个十足十还是半死不活全不由自己控制;

服毒?可哪里来的毒药呢?

苏慕想起蛇人竹叶青给的那只竹筒来,不知道筒里是不是一条毒蛇,如果是,咬自己 一口就可以送自己归天,倒是个干净省心的办法。

想着,已经取出竹筒来,随手拧开筒盖。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道白光闪过,筒里已 经空了。刚才是不是有一条蛇蹿出来,在自己眼皮底下游走?阿慕完全没有看清楚。

瘟疫飞出了潘多拉的匣子,潘多拉知道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黄昏的时候有人敲门。

阿慕以为是小荷。租房子这么久,只有两个人进过这屋子,一个是小荷,另一个是房 东。这两个人现在阿慕都不想见,不愿小荷看到他比和她在一起时更衰从而幸灾乐祸,更 不想被房东催租。

但是来的人是竹叶青。

她做男装打扮,穿西服打领带,白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顶一颗,除了一双眼睛蓝绿 相间外,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个大街上一抓一把的保险经纪。只是手里没有拿着保险单 ,而是捧着一只水晶球。

苏慕笑起来:“蛇人与水晶球?我好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苏慕,你找我?”

“啊?”苏慕来不及否认自己找过他,却好奇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苏慕。还有, 她到底是一个她还是他?

“你是男是女?”

“有什么所谓?”竹叶青冷冷地说,“从来只有我问别人需要,没有人关心我的身份 。”

“你不是中国人吧?”苏慕玩世不恭地笑,“虽然你的国语说得很流利,但是不合语 法,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因为我谈生意很少用说的,都是用看。”

“谈生意?”苏慕觉得头大,“我有什么生意和你谈?”

“你有,因为你运气坏。”

苏慕完全不明白这忽男忽女的竹叶青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你能让我运气好转?”他 问,“但是我又有什么可以给你做交换条件的?”

“灵魂和永生。”

苏慕决定闭嘴。这蛇人没一句话是中国话,甚至不是人说的话。是,每一个字都是中 国字,可是组织在一起,偏偏就莫名其妙,不明所以。他没一句可以听懂。

竹叶青已经将水晶球摆上了桌子,并且开始轻轻转动,念念有辞。

苏慕正想干涉,却忽然惊异地睁大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能置信——他真的从水晶 球中看到了影像,就像电视剧那样有剧情发展的影像,甚至还有动作和对白:

某年某月,风日晴和。

村头井台边,桃花开得很艳,荆钗布裙的农妇在井边汲水捶衣裳,有骑士牵着马经过 ,向妇人讨水饮马。妇人的心早就允了,口头上偏不肯那么顺从,戏弄着:“好大一口井 ,你尽管喝,何必向我讨?”

夹七夹八,无非是为了多说几句话,将这异乡的俊美青年看个饱。

武士却烦了,忽然掣出剑来,将木盆一劈两半——我不喝水,你也别再想洗衣……

苏慕诧异:“竟有这样无理的人!且不解风情。”

蛇人妖媚地笑,只管轻轻地转动着水晶球:“看下去呀。”

水倾盆裂,妇人惊叫起来,围上前牵衣扯袖地纠缠不休。武士有武士的骄傲,断不肯 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一身解术使不出来,被妇人们拉扯得十分狼狈。

幸有一个白衣束发的小丫环端着木盆走来,身形窈窕,面目清秀,虽衣着简朴而不掩 其端丽。巧笑嫣然地,先盛了水饮马,又将手中的盆子赔与妇人,三言两语,了断一场官 司。

武士施了礼,却并不道谢,只让马饮饱了,就此扬长而去。

妇人们围住小女子询问:“你把盆子赔了我们,你家主人处可怎么交代?”

女子收了笑容,凄然道:“明天又有赌赛,我抽签输了,成为赌注之一。一旦主人把 我输给赌客,我明天就要永远离了这村子,交不交代都无所谓了。”

“赌注?”苏慕惊讶。

他隐约想起来:前朝时有一种赌法,叫做肉棋。却是以人为棋子。做棋子的女子艳妆 ,半裸,随着奕者的行棋时进时退,赢了则起舞献酒,输了则赌债肉偿,是一种极为“香 艳”的奕赛,在前朝盛极一时。

如此说,那小丫环便是棋盘上的一枚肉子。却不知那一场赛,花落谁家?

灞河边,堆土为丘,画地为界,插木为桩,布置成“博局”的样子。

是真正的梅花桩。那一株株新木,是正在茁发的梅树主干,顶上削平了,枝杈还在, 每一条都抽出灼灼的花来,彩带飘摇,金铃随风,随着女子的舞动铿锵作响。

女子们都只在十三四岁年龄,束发缠腰,虽是冰天雪地,身上却只着一件鲜艳的丝绸 亵衣,赤足缠金铃,于梅桩上翩然起舞。

中间最美的一个,束金冠,着白衣,正是井台边的女子。即使穿着如此单薄暴露,却 仍不给人一丝一毫不洁的感觉。她纤弱地舞在梅花桩间,身形楚楚,恍若天人,仿佛随时 随地,都会乘风归去,回到彩云间。

台下设四足青铜博局,局面阴刻十二曲道纹和方框,朱漆绘四个圆点,局侧深挖一线 ,内置碧绿竹箸六根,水晶棋子十二颗。两旁锦褥绣墩,佳肴美酒,群侠分坐其间,左手 握酒樽,右手执棋子,屏神静气,进行着无声的厮杀。

——这是一场六博之赛,又叫“大博”。六箸十二子,每人六子,一大五小,大为枭 棋,小为散棋。棋依曲道而行,行棋过程中,时遇争道,双方都可吃掉对方的棋子。吃掉 对方的枭棋,即可取胜。

桩上的舞女,随着奕者的行棋做出同样的进退。每当有子被吃掉,代替棋子的舞女便 自梅花桩上飞舞而下,奉金杯向赢方献酒。

而那白衣的女子,便为枭,总是由棋局中最美貌的女子担当。赢了,便可以将她带走 ;输了,则要付出代价,乃至生命。

赌者不知道博局的输赢,舞者不知道自身的归属。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这一场赌赛的赢家,是那个饮马的武士。

然而他指着充当枭棋的白衣女子说:“你饮饱了我的马,我决定报答你,你自由了。 ”

女子喜极而泣,一张脸蓦然变得晶莹,她说:“不,主人,我愿意追随你。”

“我不喜欢让女人跟着我。”他皱眉,不为所动,“我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女人。 你还是走吧。”

然而她求他:“不要赶走我,你赢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我愿永远听从你,为奴为 婢,为你饮马,拭剑,酿酒,洗衣裳。”

“你会造酒?”他有了一点兴趣,“会造什么酒?”

“米酒,药酒,蛇酒,蚕酒……我会调十八种酒,会选米,淘米,蒸饭,摊凉,下曲 ,候熟,下水,容器,压液,封瓮,会辨五齐三酒之名,会下曲酿醴,并且懂得分辨选什 么杯子喝什么酒可以不醉,还有十八种醒酒的方法。”

“那么可以到酒坊帮忙。”武士终于缓缓地点头,“跟上吧。”

他牵上马,走了。

她尾随其后,亦步亦趋。这一走,便是一生。

“这武士,就是你。”竹叶青一字一句地说,“这白衣女子,就是雪冰蝉。”

武士,白衣女子,雪冰蝉?

这句话苏慕倒是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却只有更加迷茫。然而迷茫中,又有一丝阳光穿 过云隙,照进他蒙昧的心。他的心,本来不属于他自己,由一滴眼泪化成。

竹叶青说:那滴眼泪,来自雪冰蝉。

临走时,她留下一小瓶酒,羊脂白玉的瓶子,盛着碧绿粘稠的汁液,酒香清冽,中人 欲醉。

她说:“如果想知道得更多,就喝了这瓶酒。” 三 回忆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要受多少痛苦?

他是一个赌徒,一个武士。

在那个时代,高明的赌徒和卓越的武士总是合二为一的。

这是因为,有赌,就必然有输赢,有得失,有悲喜,有祸福,甚至,有生死。

赢的人自然开心,输的人却很不开心。

输的人会失望,会愤怒,会希望一切从未来过,那场失败的赌不曾发生,那个赢了自 己的人从未存在过。

让一个人不存在总比让时光倒流容易。

何况,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的错误归罪于人,迁怒于人,嫁祸于人。

所以,那个总是“赢”的人一定要非常善于保护自己才行。

不然,他赢了一场赌,却很可能会输掉一条命。

他的剑术,一定要比赌术更高明。

在学骰子之前,他最先学的,是武功。

还有,轻功。

因为如果一旦打不赢,他还可以跑,如果跑不赢,还可以躲。

所以,他同时又要是一个易容高手。

还有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精于赌的人不能有朋友,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更不能在乎 任何事超过赢。

一旦他心中有个人有件事比赢更重要,他便一定会输。

所以,赌徒第一件要学的事,是无情。

这是基本功,也是最高境界。

得之不喜,失之不怒,永远保持最冷静的心态,最敏锐的感觉,如此,才可以立于不 败之地。

对于这样一个视输赢重于生命的人,感情,实在是微不足道,并且有益无害的一件事 。

女人的爱,注定是悲剧。

为了爱他,她尝尽了辛酸委屈,却仍不能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温情回顾。

终于,她觉得绝望,遂孤注一掷。

是蛇人的主意——他给了男人一碗药,名为忘情散,说只有喝下这药,才能至尊无敌 ,绝情灭义,练成至高无上的绝世武功。

但是,却不是他喝,而要一个女人来喝,而且必须心甘情愿地喝下,不带一丝勉强。

“如果有一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地为你喝下这碗忘情散,你便可以练成这举世无敌的 完璧无暇功。”

蛇人阴恻恻地说,“记住,是心甘情愿的!没有欺骗,没有勉强,没有犹豫,而是面 带微笑地喝下它,主动为你牺牲。那样,才能够阴阳互补,乾坤合一,你也才能毫无阻碍 地以她为媒介,通过她的身体来周转你的功力,从而练成无懈可击的神功。”

但是有一点——

“那女人喝下药后,会忘记所有的事,变得无情无欲,没有思想,没有痛苦,没有记 忆和感情,换言之,她交付她的灵魂,只留给你这具躯壳作为练功的道具。”

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一种药?世上怎么能有那样罪恶的武功?

然而一授一收的两个人,浑然不觉得不妥,只心满意足于这一场交易——她要她的灵 魂,他要她的身体。

而被爱所困的女子,竟然真地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微笑地喝下了那碗收买她灵魂与 身体的忘情散。

人间的忘情散,分明是阴间的孟婆汤。

喝下它后,她会忘记所有的苦有痛,哀与乐,以及,她对他的爱。

在最后一口药尽时,她流了一滴眼泪……

那滴泪,落在碗里,荡起涟漪,惊动了苏慕的心,惊醒了迷离的梦。

他知道,那个女子,就是雪冰蝉,那个武士,就是他苏慕,而蛇人,蛇人该是知道真 相的钥匙,他们三者之间,到底有一笔怎样的账?

头有点疼,大概宿酒未醒。半明半昧间,他身不由己,再次来到了冰蝉大厦,假装一 个来购房的人,找尽各种理由,坐在大厅里留恋不去。希望可以像上次那样幸运,巧遇雪 冰蝉。

一连三天。

一本购房指南翻来履去,几乎成诵,已经实在问不出新问题了,却仍然没能见到雪冰 蝉。

售楼小姐见他天天来报到,以为是非常有购楼诚意,倒并不烦他,每见他来,还是和 颜悦色地招呼着,但已经隐隐在催促他签约,并且说,要是想买,而手头一时不方便,先 付订也行。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地警告他:要就拿钱,要就走人,别再兜圈子了。

苏慕暗暗叫苦:买,拿什么买呀?本来自己加上小荷两个人的积蓄,倒也勉强够付首 期的,但是现在小荷甩手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存折又被小荷悉数充公,还哪敢奢望买 楼呀?但是不买,还有什么理由天天赖在冰蝉公司。

小姐给苏慕的杯里又添了次水,很婉转地问:“先生决定了吗?”

“决定了。”苏慕轻轻将购楼指南一拍,急中生智,“小姐,我已经决定了,以公司 名义一次性购进单身公寓20套作为高级员工宿舍。”

“20套?”售楼小姐的眼睛都直了,“您真决定一下子买20套?”

“是呀,你看这房子,地角好,闹中取静,施工质量又好,贷款条件也合宜,我为什 么不买呢?”苏慕经过这几天的研究,已经快成半个售楼专家了,赞美的话熟极而流,说 得小姐喜笑颜开,而后适时地话锋一转,“只是我对这个装修格局有些意见,而且希望能 拿到更好的优惠条件,不知道可不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打个折?”

“哎呀,这我们可做不了主,要不这样吧,我向总经理申请一下,您和我们总经理谈 谈吧。”

水到渠成。苏慕暗自得意:这可是人家主动提出来安排雪冰蝉和自己见面的。

这次,他留下了名片。

但是见了雪冰蝉又怎样呢,到底要和她说些什么,苏慕有些无措。他决定在正式约见 雪冰蝉之前,再见一次蛇人竹叶青。

城南酒吧。

酒吧里自然会有酒保。

酒保有男也有女。通常女酒保的打扮总比男酒保更新锐,更酷些。

这大概是因为女人做酒保多少有些不寻常,而不寻常的人妆扮起来必定会有些出人之 处吧。

然而打扮得像竹叶青这般新奇出挑的,却还是令人匪夷所思,目瞪口呆。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几乎不能叫作穿衣裳,因为在这个以色取 人的时代,三点上阵的女人并不难找,午夜十二点,随便选个夜总会进去,碰见女学生跳 艳舞也不稀奇。

相比艳舞女郎来说,竹叶青穿得甚至还算多了,多得简直保守。花环胸衣,草裙热裤 ,手腕脚踝上都缠着铃铛和红绿丝带,随着她的扭动而飘摇张扬,叮当脆响。肚皮上的那 条蛇,更是饮了血一样地兴奋,时伸时曲,诡艳而妖媚。

是的,她的独特不在于暴露,而在于妖媚。

妖,妖到骨髓里;媚,媚在手尖上。人家说媚眼如丝,她却是干脆闭着双眼,做自我 陶醉状,全然不看众人,可是一手一只冰筒,上下翻飞,左右互换,就好像手心上自己长 眼睛似的,全不担心冰筒会自半空掉下来。

随着她的摇荡,手腕上的金铃铿锵作响,凭空多了一份催促的刺激,令等待的人口干 舌燥,双眼紧盯着那两只蝴蝶穿花般的冰筒,不难把里面的酒想象作琼浆玉液。

令众人口干舌燥的,不止是铃声,还有竹叶青几乎扭断了的腰肢,纤细而有力,柔软 而汗腻,更让看的人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远远伸去,牢牢抱住。

什么人的腰可以比蛇更柔细,更诱惑?

苏慕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吧台后面的竹叶青,狐疑不已。

下午在广场他没见到她,却见到她写在地砖上的字:城南酒吧。那四个字显然是才写 下的,因为苏慕刚刚看清楚,打扫广场的清洁工已经走过来嘟嘟囔囔地把它擦掉了。

他从来不知道有城南酒吧这样一个地方,但是顾名思义,想必是在城墙南根儿吧。于 是他沿着城一直找到天黑,终于在环城公园入口处看到林子中间隐约地露出两只灯笼挑着 一面酒幌,写着“城南酒吧”四个字。

那两只红灯笼亮起在黑黝黝的林隙间,像是两只不眠的夜的眼睛,有喧嚣的音乐自内 传出,沸反盈天。

苏慕推门进来,便看到了戴着面具的狂欢的酒徒们,也看到了被酒徒簇拥着的女酒保 竹叶青。

竹叶青扭着腰肢蛇一样地滑行过来,苏慕低下头,发现她脚上是一双精致的溜冰鞋。

“请你喝。”她把一杯装饰着柠檬片和红樱桃的鸡尾酒放在他面前,“它的名字叫‘ 回忆’。”

苏慕端起喝了一口,摇头:“不如你上次送我的那瓶好。”

“那瓶也是回忆,真正的回忆,不过名字却不叫回忆。那瓶是回忆的魂,这杯是回忆 的形。”竹叶青轻风摆柳地坐下来,“世上徒有其表的事情太多了,酒也一样。”

“哦?那瓶是什么酒?说个牌子,下次我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