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地笑了,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碗里,溅起一圈涟漪,然后,再一仰头,一饮 而尽。

那是世界上最深挚最纯真的感情,却滴入最无情无义的药碗里,合作一杯苦汁,让这 个为情所苦的痴心女子甘之如饴。

一碗忘情散,化为孟婆汤,从此,隔断了阴阳爱恨,恩怨情仇。

雪冰蝉的前世今生,就此一分两绝! 然而人世间的爱债情缘,又哪里是芸芸众生自己可以调拨搬弄的?苍天在上,冥冥间自有 时间大神掌管生死簿,忠实地记录下一笔笔一桩桩,今世的辜负,要他们来生偿还,一啄 一报,毫厘无失。

冰蝉前世为苏慕遮所做的,苏慕注定要在今世连本带利,加倍奉还。只是,冰蝉却忘 记了他们曾经的所有恩怨,除却厌烦和轻视,她对苏慕没有半分留情。

苏慕叹息,现在,他情愿喝下忘情散的人是自己,他终于明白:记得,是一件多么痛 苦的事,而辜负,又有多么绝情。他徒劳地,悲哀地,一遍遍问着冰蝉:“你真地不记得 ?前世恩恩怨怨,悲欢离合,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同生共死,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冰蝉不耐烦地退后一步,满脸厌恶,一如当年苏慕遮之于她。 她挥挥手对保安说,“把这疯子拉出去,以后都不要放他进来。”

保安答应一声,又问:“要是他强行闯进来呢?”

“报警。”冰蝉简截地回答。

连保安都悚然动容:“上次已经报过警,这小子有前科,再报警,只怕真要判刑的。 ”

冰蝉却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这种人,应该呆在精神病院里,要么干脆进监狱 ,根本就不配有自由。”

自由!苏慕万念俱灰,冰蝉当年说过的话响在耳边:什么时候不爱了,什么时候才可 以做回自己的主人。

前世的雪冰蝉一直在渴望自由,而自由的通道,是忘情弃爱。如今,她终于做到了, 却反手把他关进了痛苦的监牢,带着感情的枷锁,举步惟艰。报应啊!

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好,我走,以后也再不会来烦你了。今天你所做的一切 ,我都不会怨你,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是我欠你的!我该去承受。再见。”

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冰蝉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若有所失。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和她 之间,有过亏欠吗?苏慕哀伤的背影深深打进了她的心里,使她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却 又想不分明。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和苏慕,也许真的有过一些过去,一些被她忘记了 的过去吧?

她想起那个关于碧云天黄叶地的画面,想起画面中踏着落叶在湖边散步的俪影,刚才 苏慕说他们前世有过很深的渊源,莫非,那个湖边的男人,竟会是他? 七 沉默是刀 苏慕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走在沙漠,走在大江边,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 ,心里既空洞又满溢。 空洞地觉得万念俱灰,同时又充满了莫名的悲哀和沮丧。 不仅是因为雪冰蝉拒绝了她,更是因为越想起前世的孽缘,就越让他觉得压抑。那旷世的 恩情和骇人的辜负,是一个正常的现代人所没有办法接受的,甚至,不能够相信。 太违背人性了! 天阴沉沉的,而且闷热,时时有隐隐的雷声喑哑地响了一半便停止,仿佛老天爷在咳嗽。 鸣蝉在树枝间嘶声地叫,呕心沥血般辛苦。 “要下雨了!”行人喊着,急匆匆地赶路,一片乱世景像。蓦然平地起了一阵风,没有带 来半点凉爽,反而灰乎乎地更让人觉得粘湿雾数。 外面世界的逼挤杂乱和冰蝉大厦里的阴凉整洁,完全是两个人间。 所以,何必又要逼使雪冰蝉想起呢?何必要把雪冰蝉自她的世界拉到自己的世界里来呢? 广场上的人已经散去,笛声仿佛被谁忽然掐断了,蛇人竹叶青远远看到苏慕从大厦里出来 ,立即收拾残局,扭着腰肢迎上来,“嗨,见到雪冰蝉了吗?” 苏慕没好气地看着她:“现在你又认得我了?”他还记着那张星宿纸牌的糗事。 “她想起来了吗?”蛇人不以为忤,妖媚地笑,“你今天扮相不错。至少她已经肯见你了 ,就算是一大进步。” “进步?我说是终点才对。”苏慕摊开手。“喂,蛇兄,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算了吧。 ” “你打算放弃了?” “我放弃。”苏慕灰心地看着她,很奇怪,无论竹叶青打扮得多么娇艳,扭捏得如何婉转 ,他都没办法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堵透明玻璃墙,眼睛直穿过去 ,望向很远的地方。而他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似对她交谈,而更像自言自语:“她不记 得我,一丝一毫也不记得。我认输了。不管后半生我还要承受多少灾难磨折,我认了,不 想再做任何努力。既然这一切是我欠她的,既然受苦就是我来世上走这一回的任务,那就 受吧,再大的苦,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到我死了,一切也就了了。” “死了也不能了!”蛇人阴恻恻地说,“喝孟婆汤是地狱的规矩,凡人无权决定记得或忘 记。而你逆天行事,让雪冰蝉在活着的时候就做了死后才可以做的事,违背天理循环,一 定要接受惩罚!你们的债,是一世世一代代都还不清的,除非,她可以记起来前世的一切 ,并且原谅你,宽恕你,重新同你言归于好,只有这样,灾难才可以结束,你们的轮回, 才能真正停止。” 轮回?苏慕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条无止无尽的暗道,永无边际地延伸下去,沿途遍布荆 棘,而自己在路上跌爬滚打,弄得一身伤,却永远走不到尽头。 什么是轮回?轮回就是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连死都不能自决。 有雷声滚过天际,苏慕突然忍无可忍,号叫起来:“老天在决定这盘棋,说什么主持正义 ,说什么报应不爽,可是,又是谁让我伤害雪冰蝉的?是谁让雪冰蝉喝下忘情散的?既然 所有的事都由天注定,那么这一切,不也是老天犯的错吗?为什么又借口错误来惩罚我? 如果该惩罚,也先该罚天!罚天!” 竹叶青大惊失色:“反了!你怎么敢骂天?怎么敢指责天的错?” “我骂了又怎样?”苏慕不管不顾,索性叉着腰,指着天大骂起来,“老天,你听着:整 天玩什么天理循环,说什么天经地义,根本就是胡扯!你把红尘男女视如草芥,弄于股掌 ,让他们自相残杀,让他们受尽冻饿疾病之苦,让他们因为绝望而服从你,乞求你,让他 们生生代代在你的阴影下苟延残喘,苦苦偷生,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是一场 游戏,一盘棋局!还装什么正经,说什么道义?别再给自己贴金了!你不过是要我们怕你 !我偏不怕又怎样?你已经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已经让我生死轮回不得安宁了,你还能 怎样?你来呀!你有什么招术你使呀!你让我变猪,变狗,让我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 生,随便你!你做好了!你玩好了!我不在乎!我不怕你!你来呀,你来呀!” 他叫骂着,指手顿足,状若疯狂。蛇人早已吓得呆住了,她从没有看过一个人有这样的勇 气,一个人,连天都不怕,连死都不怕,连变猪变狗永世不得超生都不怕,你还能拿他怎 么样呢?就是老天也拿他没有办法了吧? 乌云层层堆积,越压越低,蛇人看着天想,就要打雷了,就要下雨了,就要电闪雷鸣,天 打雷霹了!这个狂妄的苏慕就要被电火烧成一具僵尸,会死得很难看。蛇人甚至不由自主 地往后退了退,不仅是怕这个满口脏话骂声不绝的狂人,更是怕老天惩罚他的时候会殃及 池鱼。 然而,就在这时候,云隙间忽然透过一丝光亮,接着,越来越亮,云开霁散,阳光重新普 照了大地,街上人多了起来,一个头上扎着缎带的小姑娘走过来,甜甜地笑着说:“今天 是我们冰店开张第一天,免费迎宾,请品尝!”说着端上一只精致的玻璃盘,盘子里是两 只看一眼也觉清凉的柠檬冰球。 这么闷湿压抑的天气里,两枚冰球无异于仙果,真是太让人渴望了。苏慕正骂得口干舌燥 ,看到冰球,立刻接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吞进嘴里,一边呜呜地说:“好美味,可惜太少 了,要是有两杯冰水才更过瘾!” 蛇人眼红地挤过去:“喂喂,别那么不仗义,让给我一只嘛,让我尝一个嘛。小妹妹,给 我一盘好不好?” “可是只有这一盘耶。”小女孩看也不看她,又从冰桶中取出一纸杯冰冻西瓜汁来,冲着 苏慕甜甜地问:“先生要喝水吗?这也是免费品尝的!” “要喝!要喝!好!好极了!”苏慕抢过杯来,一饮而尽,又问,“你们还有什么可以免 费品尝的,都拿出来吧。” “还有点心,这是新出炉的芙蓉蛋挞,这是樱桃蛋糕,这是芒果蛋饼,这是雪梨……” “都好,都好,来,让我每样尝一块。”苏慕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连声赞 美。有生以来,什么时候一下子尝过这么多美味呀,简直飞来艳福,心满意足。 而蛇人,早在一旁看得呆了,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苏慕,不是该喝水噎着,走路摔着,经 商赔着,开车撞着的吗?怎么忽然间运气这样好起来?连免费午餐这样的好事儿都能让他 遇上了? 莫非,当一个人到了无所畏惧,连天也不怕的时候,天就该怕他了? 事实证明,蛇人的猜测对极了。 那以后,苏慕的运气忽然好转了,而且简直好得不得了,不仅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再次坐 到了销售经理的位子上,而且待遇还比以前要好,薪酬高两倍,并且有专车使用。 无论什么时候上饭店,总能遇到酬宾打折;开车上街,总是一路绿灯,而停车的时候,永 远空着一个车位仿佛虚席以待;走在路上,随便低一下头都可以捡到钞票;跟客户谈判, 三言两语就可以成为过命的交情,再优惠的条件也可以拿得到;最令人艳羡的是,只要是 跟他有过一面之交的女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爱上他,频频地对他抛媚眼,那样子,就好 像随便他一点头,对方就会合身扑上似的。 然而苏慕却未见得开心,他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脂浓粉艳,心里只有雪冰蝉一个人,无论 她怎么绝情,怎么烦恶他,他却只是想着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哪怕被她呵斥也是好的。 然而,是自己亲口承诺过的:从今以后,都不来烦她。自己又怎么可以食言呢? 苏慕受尽了相思之苦,睡里梦里都只想着雪冰蝉,她的冷漠,她的绝情,在他,都是一种 莫大的吸引,魂牵梦系,刻不能忘。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再多的物质再好的运气又有什 么用呢?悲苦求生的时候,尚有很多事可以牵扯他的精力,可是现在万事顺遂,再没什么 事情需要分心,雪冰蝉的影子就更加鲜明地出现在眼前,而相思的痛苦,也就越发深重。 那是比走路摔跤喝水打嗝都疼痛的一种打击。苏慕简直快被这想念折磨得疯了。 他终于再去请教竹叶青。 “竹叶青,我请求你。”苏慕的眼光穿过竹叶青的眼睛,像一个发高烧的人在自言自语, 由于灼热的渴望,使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说胡话,“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得到雪 冰蝉的芳心?我愿意付一切的代价,割头剔骨都无所谓。” 竹叶青胜利地笑起来,双手握拳举起在胸前,做出祈祷的样子,崇拜地看着上苍:“天啊 ,至高无上的天啊,我再一次看到了你那无穷无尽的魔力,看到了你无所不能的法旨,你 是在惩罚这个罪人吗?你是在对他的不敬做出裁决吗?世人啊,渺小的浅薄的自以为是的 世人,得到一点点就得意忘形,失去一点点就哭天抢地,他们是多么地愚昧,多么地平庸 ,他们怎么会懂得您的法力无边不可抗拒?怎么能体会得出您的神通广大无远弗届?” 她随手一抓,就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出两条蛇来,随心所欲地玩弄着。她吻着那两条蛇,人 的舌头与蛇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让苏慕突然觉得一阵心头翻滚,几欲呕吐。 然而,苏慕越难受,竹叶青仿佛就越得意,她低下头,做出俯视的样子,好像在俯视一条 狗,扭动水蛇腰,瞪起三角眼,蛇吐信子一样地唇枪舌剑:“苏慕,你终于又来求我了吗 ?你再不骂天了?你不是说你不在乎不害怕吗?不是说永世不得超生都无所谓吗?怎么, 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就又贪恋温柔起来了?人啊,卑微渺小的人啊,就是这么得寸进尺, 不知悔改!” 苏慕跌坐下来,忽然明白了,难怪这段日子运气好得不像话,却原来,又是老天的一步闲 棋,一场游戏,一次播弄而已。 世事岂非从来都是这样的,有时人为了吃苦而绝望,有时却是因为尝到一点甜头而变得怯 弱委琐。 老天爷乃至天下所有的老板,都懂得运用这样一种手势:一点苦头,一点甜头,便让人志 气全消。 人的七情六欲,竟也在天的控制之中! 然而,既如是,老天和人的力量相差悬殊,又何必视人为对手,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天可 以决定自己是否相思,那么,天也该能够决定他是否背叛,又怎么会有自己戟手问天的一 幕?又怎么会允许自己愤怒,抗拒,对天置疑? 不,天不是万能的!人,也不是完全无力,束手就缚的! 苏慕站起来,凛然地说:“好,我不求你!我不相信你的天真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 然,他又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让我承认他的万能?他直接控制我的思维和信仰不就算了, 这么麻烦干什么?要我说,天是天底下最无聊,最多余的玩意儿!我就是不怕他!我的爱 与恨,要自己来决定!” 说完,苏慕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头都不再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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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g70044

等级:论坛游民 文章:153积分:241注册:2004-2-27第 2 楼

顶啊“你会后悔的!你会为你的轻薄受到加倍的惩罚!”蛇人诅咒着,“苏慕,你想和天抗衡 ?你妄想!除非你也喝了忘情散,不然,只要你还有一分人性,只要你还有感情,你就会 痛苦,就会求我,就会怕天,你会的,一定会再来找我的!” 然而苏慕已经不要听她,他留给她一个绝然的背影,越走越远。 蛇人气急败坏地追着他的背影跑了几步,却又无奈地停下,哆嗦着双手仰天叫着:“天呀 ,神呀,您看看,您看看这个罪人是多么地可恶,您惩罚他吧!” 随着她的祈祷,天忽然阴沉下来,乌云四合,把阳光完全地遮没了。莫非,天也羞颜? 天阴沉沉的,是一床无远弗届的陈年棉被。 是因为黄土地下埋过太多的帝王,还是历年杀戮带来深重的怨气? 长安的天空阴霾密布,等闲不肯开晴,屋子潮而发霉,墙壁四周都湿漉漉的,雕花的窗栏 甚至生出蘑菇来。 苏慕遮觉得烦恼,因为雪冰蝉。 在“生前”从来没有令他烦恼过的雪冰蝉现在成了他最大的日常“事务”,他得给她洗澡 ,还要帮她烘干。他不能让一个发了霉的身体做武媒。 然而这些俗务是他从来没有操作过的,如何令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人保持清洁干爽呢?天 晴的日子还好说,多推出去晒晒太阳就是了;阴雨连绵的黄梅天可怎么办呢? 而这件事,又不能假手别人去做。因为,她是他的专属,是他的秘密武器。即使她死在他 手里,也不能活在别人身边。如果有人窥破天机,盗走雪冰蝉的身体,就等于控制了苏慕 遮的灵魂,所谓授人以柄。 是以,苏慕遮将雪冰蝉藏在深闺,不许任何人接近。 那些天,大雨把所有人都封在屋子里,世界仿佛变得狭小,只浓缩成苏府的院落那么大; 世上的人忽然销声匿迹,只剩下苏慕遮与雪冰蝉。 下人在苏慕遮的眼里从来算不得人,即使他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也会视而不见,只当 成活动的布景;而沉睡的雪冰蝉在他心中,却始终是活色生香,因为她带给他武功,也就 是带给他成功。睡去的雪冰蝉,是比清醒的时候对他更加重要,简直就是他第二个自己。 他画了一幅泼墨荷花挂在屋子里。 因为天潮,墨迹很久都没有干。 荷花水灵灵地开在墙上,仿佛有暗香浮动。 他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潜意识里,他想让雪冰蝉在荷香中沉睡? 他拥抱雪冰蝉,默默地等待太阳。他有些想念阳光下的静翠湖,想去湖边走一走,和雪冰 蝉一起。 不仅是静翠湖,还有玫瑰园,杭州的雷峰塔,苏州的寒山寺,大理的苍山洱海,东北的林 海雪原……这些曾经留下他胜利足迹的地方,以往他只在乎在那里举行过哪一场赌赛,赢 过哪些对手,可是现在,他却想念起那些或者旖旎或者萧瑟的景致来。 他不知道,这想念,这以往从未有过的兴致,是出自他自己的意识,还是怀抱里雪冰蝉的 潜移默化…… 苏慕站在冰蝉大厦楼前,眼看着天色一层层阴沉下来,就要下雨了。但他不在乎,他不信 电闪雷鸣真会把他劈死,况且,就是真的死了,他也无所惧畏了。当年,雪冰蝉明知是毒 药还是一饮而尽,从而让他记了几生几世;如今,明知是死他也要坚守信念,死在她的面 前,让闪电照亮一切,包括她的记忆和感情。那样,也许她会像他一样,从此记得他! 雷响了,雨下了,闪电飞过去了。雪冰蝉站在大厦落地玻璃窗前,拉开帘子一角,久久地 注视着楼下的苏慕。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说过不再烦她,就真的再没有来找过她,今天 忽然又重新出现了,却为了遵守诺言而不曾上楼打扰,甘心站在雨地里淋水,难道他真是 疯子?可是不像啊,她见识过他的赌技,还是很不错的,一个思维缜密很有条理的人。然 而,他究竟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莫明其妙地痴情纠缠?他们分明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他为什么每次见到她的时候,眼里都燃烧着那么深重的痛苦?而自己,又为什么无缘无故 地那样嫌恶他,回避他? 当想到嫌恶的时候,雪冰蝉蓦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对苏慕的嫌恶早已烟消云散 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关切和好奇。她有一点想重新认识这个年 轻人,接近他,了解他,认真倾听他的故事。是啊,他不是说过要给她讲一个很伤感的故 事吗?自己为什么一再拒绝他,不让他说出口呢? 雪冰蝉终于回过头,对秘书说:“请那个人进来避避雨喝杯水吧,告诉他,如果他没感冒 的话,我想跟他谈谈。”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那么,满园的玫瑰花,岂不成了天堂集会?” 玫瑰园中,雪冰蝉陪着难得有兴致游园的苏慕遮边走边聊,一边随时采花入篮。 “花开在枝头上,但是落在烂泥里。宝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但是花总要开放后凋谢才成之为一朵完整的花,而我们还没有尝试经历真正的胜利。” “你宁可胜利后再失败?”她仰起头看着他。 “烂在泥里。”他笑起来,表情里满是一种不在乎的潇洒。 她觉得无奈,同时一如既往地为他这个笑容而倾倒。 来府半年,她已经很了解他。 他有思想,但是没有灵魂。善良,同情,温存与爱这些词对他没有意义,他所需要的,只 是胜利,荣誉,赌并且赢。 但是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无可救药地爱他,死心塌地地为他。 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他,没有自己。她的感情,生命,意旨,都可以献给他。如果他要, 甚至她愿意把她的灵魂给他。 然而灵魂,这是他从不认可的。 但是有什么所谓?哪怕他给予她百般羞辱,千鞭挞笞,但是只要偶尔一次,那么千钧一发 的瞬间,他曾对她微笑,她便会毫无所怨,心满意足。 “公子,你看。”她指给他看,满园的红玫瑰中,竟然奇迹般地盛开着一朵雪白的花朵, 皎洁如月。她赞叹,“多么美丽。” “我采给你。”他走过去,摘下那朵花,替她簪在发际。 她的眼睛蓦然闪亮了,比花更加皎洁晶莹。 贻人玫瑰之手,经久犹有余香。送花的人记得,收花的人,却已经忘了吗? 苏慕和雪冰蝉终于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那种难以遮掩的熟 悉的味道就连瞎子也嗅得出来。然而他们,分明是第一次真正心平气和地交谈。 “说出你的故事吧。”雪冰蝉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以往的冷静和矜持,却偏偏不由 自已把语调放得轻柔,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辛酸涌上心头,莫明地有些想落泪。 苏慕更是百感交集,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当年,雪冰蝉亲手为他烹过多少杯香茗,陪他 度过多少个良宵,然而,他何曾珍惜过?今世,又有多少次他梦寐以求这样的场景,而今 终于成为现实,但他怎能知道,当故事说出之后,下一步会是怎样的结局?他与天斗与命 斗,带给雪冰蝉的,到底会是福,还是祸? 想到“斗天”两个字,苏慕悚然而惊,自己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任由老天怎样对付 他都不在乎,可是雪冰蝉呢?冰蝉是无辜的,她还被蒙在鼓里。她不认识他,不在乎他, 不记得他,也就不会痛苦,不会伤心,不会和他一样承受命运的折磨。然而,一旦他说出 命运的真相,她的平静生活还能继续吗? 而且,让他如何忍心对她重复,前世雪冰蝉最终的结局?如何亲口告诉她那场灭绝人性的 大火,那火中化蝶的惨剧? 他忽然想,今世的雪冰蝉一帆风顺,遂心如意,都是因为前生他辜负她太多。然而当她记 起那些惨烈的往事,当她对他说原谅说宽恕,改写他的历史,会否,她自己的命运也会从 此改变,走入歧途呢?她会不会也因为触怒上天而分担他一半的灾难? 不,前世他已经负冰蝉太多太多,今世,又怎么可以继续对她不起?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不 公对待,他有什么理由拖冰蝉下水,让她和他一块儿落难? 就让他一个人烂死在泥塘中,身受火烧水淹之苦吧,雪冰蝉,应该永远是冰清玉洁,高高 在上的。 不能说,不可说,一说即错! 苏慕看着雪冰蝉,决定选择沉默。 八 公主梦

一层秋雨一层凉。今年的冬天提前到了。

没有风。树叶和空气都静得可怕。

但是昨夜分明有过大雨倾盆,地上的叶子比树上的多。

室内,却依然是温暖如春。

玫瑰盛开在咖啡桌上。雪冰蝉和钟来对面而坐,在他们中间,不仅有咖啡和玫瑰,还 有一只精致的钻戒盒子。

“冰蝉,请允许我为你戴上,可以吗?”钟来彬彬有礼地提议,求婚亦如谈判。

然而冰蝉踌躇地转动着那只钻戒,脸上不辨悲喜。

求婚,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最深刻的诚意。

男人和女人,是两个半圆,但是戒指把他们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环。

年青有为,“财”貌兼备,又没有不良嗜好,按说这样的对象已经是万里无一,没什 么可挑剔的了。

但是冰蝉始终觉得,她与钟来之间,还欠了点什么。即使他们在一起圈成圆,那个圆 也一定会在某处有个缺口。到底是什么呢?她却又说不清。

她抬起头,诚恳地面对着钟来的眼睛。

钟来的眼中不无爱慕与诚意,然而四目交投,却仍然觉得远,觉得隔膜。

她接触过一双比这更真诚炽热的眼睛。

不仅真诚,不仅炽热,而且痛苦。

真正爱一个人,就会为她觉得痛苦,那种燃烧一般割裂一般窒息一般的痛苦。

那双眼睛,属于苏慕。

那个莽撞而凄苦的年轻人,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关于孟婆汤,关于忘情散,关于 一颗眼泪。他说她的眼泪是他的心,多么荒谬的理论,可是,她对自己说,在她心底里, 其实是相信的。

她期待他告诉她更多。

告诉她那个故事的结局,还有,今世的他与她,该有怎样的开始?

虽然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白过,但是他的眼睛告诉她,他爱她,爱得比钟来深沉炽热一 千倍,一万倍。

冰蝉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爱的滋味是苦是甜,但是苏慕的眼睛却让她知道,那便是 真正的爱。

她转动着那枚戒指,无声地问自己: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自己嫁给一个,并不是世界 上最爱自己的人?

“钟来,谢谢你肯给我这份光荣,”冰蝉终于推回戒指,艰难地开口,“但是我想请 你,再多给我一点宽容……”

“你需要时间考虑,是吗?”钟来了解地问。“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只要 你说,我就会等。”

这实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君子。

冰蝉越发感激,也越发抱歉,“钟来……”

“你肯考虑,我已经很高兴。”钟来打断她,更加温文尔雅地说,“戒指放在你那里 ,如果你想通了,请戴上它,那么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换言之,如果答案相反,则冰蝉只要让邮差把它退还,钟来便会明白她的意思,不会 再纠缠,让她为了不知如何开口回绝而烦恼。他真是考虑得太周到也太绅士了。

但是冰蝉反而觉得嗒然。

她甚至有些希望钟来会表现得更愤怒一点,急躁一点。那样,也许她会更感动于他的 血性,而不是一味感激他的宽容。

“你喜欢吃蛋挞吗?”她忽然问,“你吃过雅泰来的蛋挞吗?”

“可能吃过,记不清了。你喜欢吃蛋挞?”钟来不明所以地反问。

冰蝉微微有些失望,掩饰地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

上个月,她有一天在雅泰来宵夜,发现那里的新鲜蛋挞很好吃,便问可不可以叫外卖 。当得知这般薄利的小点心不能送外卖时,颇觉遗憾。然而从第二天起,她每天上班都可 以发现自己办公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只蛋挞和一杯鲜奶,问秘书,说是送外卖的小男孩 送来的。但是她打电话问过雅泰来,答案仍然是不送外卖。那就只能是有心人送的了。无 奈那个小男孩怎么都不肯说出是谁委托他的,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勾过手指,谁不守 秘密就要做小乌龟。”冰蝉笑了,不愿意再难为这个可爱的小孩子,而宁可让自己蒙在鼓 里,一直到今天。

秘书佳佳曾经猜是钟来送的,但冰蝉想来想去,都不觉得钟来是这样一个细腻的人, 可是私下里,也不无希望这猜测成真。

其实,不仅仅是神秘蛋挞,最近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都让冰蝉觉得既新奇又惊 喜。比如,有一天晚上她回家的时候发现车库门卡住了,无论如何弄不开,只好把车子停 在外面,想等第二天有时间再找人修理。可是到了次日早晨她下楼取车,却发现车库门好 端端地开着,仿佛在张开怀抱等她停车入库……

在这个巧言令色的时代,说得多做得少的人见得多了,但是像这位千万百计讨她欢心 却又只做不说的有心人,简直是绝品。他会是谁呢?钟来?他每天要打理上千万的生意, 怕是没有耐心来做些如此琐碎的小事吧?

冰蝉抬起头,对钟来,也是对自己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等我弄清了答案, 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好吗?”

“再久一点我都会等。”钟来毫不迟疑地说,然后,微微停顿一下,“冰蝉,别把我 当成你的负累。”

“负累?怎么会呢?”

钟来深沉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解和宽容:“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一个结,我很想帮 你打开;但是如果不能,我也不愿意因为我,让那个结系得更深。”

冰蝉忽然深深地感动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在这一刻答应钟来的求婚。然而话到口 边,她仍然只有再一次说:“谢谢你,钟来。”

苏州,迷园。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雪冰蝉一曲唱罢,金钟大声叫好:“好词,好曲,好歌,好舞,好一个雪冰蝉!此曲 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他站起向苏慕遮行行礼,“苏兄,你虽然技冠赌坛,我佩服,却不羡慕;但是苏兄的 艳福,才真正是让小弟艳羡不已,甘拜下风。”

“何足挂齿。”苏慕遮淡然一笑,“原来你设这一场赌,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何不 早说?我送给你又何妨?”

“苏兄此话当真?”金钟喜出望外,“我输给了苏兄,本来是没有资格再提要求的, 不过这位雪冰蝉姑娘貌若仙人,能歌善舞,小弟得到她之后,必不以妾侍之礼相待……”

不待说完,雪冰蝉突然扑地跪倒,膝行前进,昂然道:“公子,你如果将我送人,我 就死!”

“这又是为何?”苏慕遮皱眉,微微讶异,“金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份,何必求死? ”

“公子……”雪冰蝉流下泪来,她知道这是一个不懂得忠贞和牺牲的人,但是她爱他 ,无可奈何。“公子,记得当年在灞陵梅林,您亲口答应过,我饮饱了您的马,您要报答 我,给我选择的自由,您还记得吗?那么,请您不要随便把我送人吧,我只愿跟随您。如 果您不许我跟随,我只有一死。”

“可是……”苏慕遮费然不解。

而金钟自命风流,却早已明白了,长叹:“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苏兄,小弟如今 对你的佩服更是五体投地,再不敢有任何奢望了。这位雪冰蝉姑娘,是小弟无福,苏兄好 好善待她吧。”他转身离去,犹自吟哦,“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好 句啊,好句……”

带着那枚戒指和对戒指的迟疑,冰蝉一路慢慢地驶回公司,经过广场拐角时,看到竹 叶青又在广场上跳舞。

广场上的落叶已经收拾过了,地面青白苍冷。竹叶青就在那苍冷的石砖上舞着,赤着 脚,疯狂地舞,痉挛地舞。绿的紧身衬衫,绿的绸布长裙,像只吃饱了的蟒在消化。

录音机里送出古老的埙乐,宛如招魂。她的身后,竖着一块彩带招摇的牌子:测字解 梦批八字。

有风吹过,送来一阵妖异的香气。冰蝉抬起头,向着音乐和风的方向,恍惚地想,或 者,可以向解梦人求助,打开心结? 竹叶青看到雪冰蝉在路口出现,立即停止了舞蹈,抱着蛇篓满意地看着冰蝉姗姗来迟,几 乎要喊一声“万岁”。

她等得太久了。已经等了几百年。

然而基于家族的使命,基于自身的卑微,她有求于她,也有负于她,更有愧于她。

所以,她只能等冰蝉来找自己,却不能主动去找她。

就仿佛臣子永远只能等待皇帝诏见。

有时候这条美丽的蛇女会忍不住问自己:既然修炼成女人,为什么不能修成个雪冰蝉 这样的女人呢?女人与女人之间有多么不同!相比雪冰蝉的高贵不可攀,自己的千年修为 ,又所为何来呢?

雪冰蝉已经走近来,莞尔一笑:“我可以算一卦吗?”

“小姐请。”竹叶青竟然难得地端庄,态度恭敬亦像是奴仆之于主子,“小姐是想测 字还是解梦?”

“解梦。”雪冰蝉沉吟,“这段日子,我接连几次梦到戒指。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金戒指还是钻石戒指?”

“都不是,是镶翡翠的金戒指。”

“翡翠?”竹叶青点头,“翡翠又称‘硬玉’。小姐最近可有奇遇?”

“有人向我求婚。”冰蝉微微脸红,“不知道梦见戒指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无关。”竹叶青断然说,“如果是钻石戒指或者金戒指,那么或许与订婚有关。但 是你梦见的是镶玉的金戒,这却不是婚戒。不过小姐刚刚梦到戒指就有人向你求婚,说明 你对这段婚姻也很上心,有所盼望,可是却拿不定主意。戒指是个环,也即是‘有缘’, 换句话说,你这段婚姻,不是没有成就的可能。但是此缘究竟是否彼缘,却可商榷,这就 好像下围棋,有一劫就有一遇……”

冰蝉笑了笑,觉得不耐,但凡算命的,说话必定左右逢源,模棱两可,哪里有什么是 与非?自己竟然想向她拿主意,可不是问道于盲。她取出一张纸币,说了声谢谢准备走开 。

竹叶青却不肯收钱:“我还没说完呢。小姐梦到金镶玉的戒指,这说明您是金命之人 ,金枝玉叶,不同凡响啊。”

冰蝉越发不信,心想凭自己这身打扮,当然不难猜出身份,竹叶青也只是鉴貌辨色罢 了,不再多话,转身便走。

但是竹叶青猛地抓住她的手:“再说一句!”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是一 个公主!”

“公主?”

“公主。金枝玉叶的公主。”竹叶青眼看留不住雪冰蝉,只得故技重施,取出一只小 小的玛瑙瓶子放在她手中,“你最近睡眠是不是很不踏实?没关系,睡觉前点几滴这种龙 涎香在香薰炉里,就可以做个好梦了。”

雪冰蝉接过来,隔着瓶子已经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鼻而来,惹人遐思,看看那瓶子 也精巧可爱,便又取了一张纸币出来,笑着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血,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源源不断。

一个人的身体里有多少血,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多久?

生命,由一滴一滴的鲜血组成,要流失多少血,一个人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而另一个生命,要仰仗多少别人的鲜血,来完成自己的重生?

竹叶青在别人的血里舞蹈。

舞蹈,却更像是挣扎。分不清她和床上流血的产妇赵婕妤,谁比谁更加痛楚。柔软与 痛楚,分娩与重生,竹叶青的命运在这一刻与赵婕妤联系在了一起。

——赵婕妤,清丽端庄,个性内敛,擅诗文,能歌舞,为众太子妃中最得宠的一个。 国之将亡,太子尽杀诸嫔妃,却独留下行将临盆的赵婕妤,随同自己一干亲信化妆出逃, 并对她明言:“如果我有不测,那么将来的复国大业,就要靠你腹中的这个胎儿来子承父 命了。”

婕妤明白,这就是她得以偷生的唯一理由。因为太子无后,要借她传嗣。她夜夜对月 祈祷:让我生一个男孩吧,他会是天地间最聪明最勇敢的男孩子,虽然在他出生之前,已 经注定要接受最艰难的考验,但这是太子的血脉,是天命所归,责无旁贷。

行至灞陵,婕妤胎动。误打误撞地,侍卫竟请来假扮稳婆的蛇人竹叶青帮忙接生。

竹叶青此时修炼正到了非凡时期,需要一个人类母亲的血来清洗自己,从蛇到人的过 程和一个新生儿的出世相仿佛,她必须以人的血腥气洗去自己的蛇腥气,使自己多几分“ 人味”。

然而世上人头涌涌,真正能称之为“人”的却无啻于凤毛麟角,而一个“人”生下的 ,又不能保证是另一个真正的“人”。母亲的血,是世间至神圣的,也是最污秽的,全看 那经血洗礼而出生的,究竟是人是兽。

竹叶青每天抱着一面突突洼洼的丑镜,照照这个照照那个,看到的,却都是比自己还 不如的衣冠禽兽,狼心狗肺。忽然这一天,有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来请他去给一位产妇接生 ,竹叶青偷偷取出镜子照了,惊喜地发现那产妇不仅是个真正的人,而且还是个凤冠霞帔 的贵人。再看她的丈夫,更不得了,龙睛凤目,不怒自威,乃是天子相。这样的夫妇生下 的,必定是天下最高贵最洁净的真人。

这样的机会,简直千载难求。竹叶青大喜,这是她修炼进境的大好良机,焉可放过?

然而婕妤一路奔劳,身体亏得很厉害,挣扎哭号了一日一夜,仍然不能生产。直到次 日黎明时分,阴阳互交之节,才拼尽全力,诞下一个小小婴儿,却是女孩。

婕妤心力俱竭,然而思想却很清明,知道这女孩必无生路,于枕上向竹叶青苦苦哀求 :“我在昏迷时看到你练功,知道你非人类,来帮我接生必有目的。我请求你,不论你来 的原因是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但这个女孩留下来必遭杀身之祸,我请你带走她,保全她 的性命。”

即使冷血如竹叶青,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这是一位人类母亲的临终遗命,她义不容辞 :“婕妤放心。我既然由你帮助完成修炼,受你这样大的恩情,不能不报。我向你保证, 必会保全这个女孩儿一生幸福,安然到老。”说罢,抱着女孩破窗而出,消失在夜与昼的 交接处。

那个女孩儿,就是后来的雪冰蝉。 雪冰蝉自梦中凄然醒来,泪水打湿了枕畔。

公主。我是一个公主。

她坐起来,看着在黑暗中轻轻跳跃的香薰火苗,室内并没有风,可是窗纱和风铃都起 了一阵轻微的颤抖,香薰灯里那小小的火焰仿佛蛇的信子,恍惚地摇曳着,一点一点勾起 远古的回忆。

难产的赵婕妤,舞蹈的竹叶青,鲜血,眼泪,死亡与出生,凄艳与悲壮。

曾经,我是一个公主。冰蝉对自己说,也许,人真是有前世今生的,而前世,我是一 个公主。

哪个女孩子不愿意相信自己前世是个公主呢?

竹叶青真是选了一条最轻便的捷径来说服冰蝉愿意相信奇遇,并希望追究更多的悲剧 真相。

她想起在广场上看到的竹叶青奇怪如痉挛一般的跳舞,原来,那舞蹈的含义所象征的 ,是一个女子痛苦的妊娠。

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会比女子分娩更加惨烈?

雪冰蝉在黑暗中静静地流着泪。她是一个婕妤的女儿,那位婕妤,为了女儿的出生倾 尽了全力,临死之际,还不忘了向竹叶青泣血托孤。自己的开始,是母亲的结束,这个故 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灾难的意味,浸透了鲜血与死亡。

后来呢?

像所有喜欢听故事的女孩子,雪冰蝉很想知道,前世的我,后来的命运是怎样的呢? 是否就像苏慕说的,我成了他的婢女,为他喝下孟婆汤。然而,我明明是个公主,又怎么 会成了婢女的呢?

也许,苏慕会知道?

苏慕的英俊的脸孔自黑暗中浮起,冰蝉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竟是有一点点想念的。

她越来越相信,那在碧云天黄叶地的湖边漫步的青年男女,就是自己与苏慕。

九 蛇人的使命

一个人有秘密来不及说是可悲的,而一个人有秘密,也有了说的机会,却不许自己说 出来,则更加悲哀,悲哀到杀身难赎的地步。

苏慕终于明白了比贫穷更痛苦的是相思,而比相思更痛苦的,是隐忍。

隐忍的爱情是一柄刺不出去的剑,只会伸向自己的内心,伤得血痕累累;而隐忍的秘 密,则更是千万株长着倒刺的利箭,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苏慕就每天忍受着这万箭穿心之苦,在锦围翠绕纸醉金迷间,日形憔悴,黯然神伤。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是前生欠了这个人的债。苏慕现在信了。他欠雪冰蝉的,欠得 太多,用一生一世的苦痛去偿还也是不够,还要预支到下一世。这,就是爱的轮回。

到底在第几个轮回中他才可以与她重新携手,相视而笑;亦或,风清云淡,两不相欠 ?

他开始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一有时间,就驾了车来到冰蝉大厦楼下,对着雪冰蝉的窗 子发呆。

就算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的窗子也是好的。

爱一个人爱到深处,就会爱和她有关的一切,包括她办公室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