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结束了,秋天即将来到。

  我最怕这种时节,因为十几年前她就是在夏末秋初时到美国的。

  那时我深刻体会到“愁”字的意义:

  秋入我心,心上有秋,如何不愁?

  虽然绝口不提出国这件事是那时我和她之间的默契,但她应该可以在出国前夕,打个电话跟我说,如果说不出口,在MSN留讯息或写封E-mail给我也行吧?

  再不然,到了美国后再通知我应该也不难。

  可是她完全断了音讯,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字也没留。

  过了几个月,我才接受她离开台湾而且不想再跟我联络的残酷事实。

  接受事实只要几个月,抚平伤痛却要好几年。

  搞不好即使过了十几年,也还是隐隐作痛。

  就像我现在,想起这段过往,还是会莫名感伤。

  没想到重逢已半年,这种感伤却依旧。

  手机突然响起,她打来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她问。

  “感伤。”

  “怎么了?”

  “拔河时摔得遍体鳞伤。”

  “嗯?”

  “没事。”我说,“你找我?”

  “废话。”

  “是找我的废话,还是不找我的废话?”

  “1。”她说,“有空吗?”

  “有。”

  “我在黄金海岸。”她说。

  “我现在过去。”我说,“还是那间白色小屋?”

  “嗯。”

  挂上电话,我赶紧开车出门。

  今天是星期六,重逢至今她从未在假日打电话给我,所以我有点纳闷。

  还没想出答案,我已到了那间白色小屋。

  停好车,下车走到海堤上,她依然坐在十公尺外,面向大海。

  我走到她右手边,坐了下来,陪她一起看海。

  “视线要稍微往上一点点。”她说。

  “往上一点点?”

  “因为主角是夕阳,不是海。”

  “噢。”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特地约我出来看夕阳?”

  “嗯。”

  现在时间还早,大概还要一个半小时太阳才会下山。

  严格来说,此时的太阳还不算夕阳。

  但无所谓,即使是日正当中的太阳也终会变成夕阳,然后一定会下山。

  想起十几年前,我们走下海堤坐在沙滩上看夕阳,如今是坐在海堤上看夕阳。

  这算进步,还是退步?

  以距离的角度而言,此处离夕阳更远一点点,算退步;

  但以时间的角度而言,此刻可以看夕阳更久,算进步。

  “还是要记得更改档案目录夹。”她说。

  “嗯?”

  “虚拟的影像档。”

  “噢。”

  这时才算真正的恍然大悟,原来她又想让虚拟的影像档成真。

  我很感动。

  在我的虚拟影像档中,主要有三个画面:

  遥望雨后的彩虹、坐在海堤上看夕阳和星星。

  如今和她并肩坐在海堤上看夕阳、看星星的画面都已成真。

  “只剩一起遥望雨后的彩虹。”我说,“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

  “其实我们有过机会看雨后的彩虹。”她说。

  “真的吗?”我很惊讶。

  “就是我半年前打你手机那天,也就是重逢那天。”

  我想起来了,那天她突然打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现在可以看到彩虹吗?”

  “所以你是因为看到彩虹,才突然跟我联络?”我问。

  “嗯。”她点点头。

  “这理由太奇怪了。”

  “我说过了,就像老天突然下雨,我会当作老天的暗示。”她说,“看到雨后的彩虹,也算是老天给的暗示吧。”

  “如果半年前那通电话,我回答没有看到彩虹呢?”我说。

  “那我立刻挂电话。”她说。

  “为什么?”

  “出国前夕,我决定从此不再跟你有任何联系。”她说,“只是因为看到彩虹,我才打给你。如果你没看到彩虹,那就算了。”

  为什么隔了十四年又五个月后,她会突然联络我?

  这问题我其实不太在意。

  如果她失去音讯可以毫无理由,那么突然联络也可以没有理由。

  如今她给了突然联络的理由,只是因为看到彩虹。

  那么失去音讯,是否也有理由?

  如果有,那又是什么?

  我真正在意的问题,最想得到解答的是:

  为什么她会断了音讯十四年又五个月?

  我无法理解,更无法谅解,至今依然无解。

  “为什么看到彩虹是老天的暗示?看到彩虹有那么重要吗?”

  “不只是看到彩虹,”她说,“其实我最想的,是一起看彩虹。”

  “为什么?”

  “你曾说:‘小苹,风雨的路会停,然后我们一起看雨后的彩虹。’”

  她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小苹,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她说,“从此我便觉得只要一起看到彩虹,我们风雨的路就应该停了。”

  那是在她补完托福后,回来等待出国的短暂时间里,我对她说过的话。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算讽刺。

  那时我觉得再远的离别都不是问题,我有信心可以克服。

  所有因离别所产生的苦痛,都只是将来谈笑的话题而已。

  而且我相信风雨的路,会停。

  现在风雨的路停了吗?

  或者说,会停吗?

  我完全没把握,也没自信。

  “为什么过了十几年你才看到彩虹?”我问。

  “我曾经期待看到彩虹,所以期待下雨、期待雨停、期待雨停后天空出现彩虹,满满的期待。期待能早日和你一起看到彩虹。”她说,“但没多久,就放弃了。”

  “放弃?”

  “我放弃希望。”她说,“从此每当雨后,不再抬头看天空。”

  “你放弃了什么希望?”

  “跟你在一起的希望。”

  “为什么放弃?”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伤心欲绝。”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是因为伤心欲绝,所以完全断了和我的联系?”我很惊讶。

  “算是吧。”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伤心欲绝?”

  “我不想说。”

  经过了十几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断了音讯,但却引发了更大的疑问:为什么她会伤心欲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伤心欲绝?

  “虽然不再联系,我依然挂念你,只是得强迫自己绝不能联络你。”

  她说,“我只是放弃希望,从未断绝想你的念头。”

  “我知道。”

  “半年前是很偶然的机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看到彩虹。”

  她说,“我把这当作老天的暗示,就打电话给你了。”

  想起重逢那天,下午下过一场雨。

  我早就没有看彩虹的念头,因此也没在意,直到她打电话来。

  从六楼办公室看向窗外,南面的天空竟然挂着一道朦胧的彩虹。

  “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遥望雨后的彩虹吗?”我说。

  “或许我们都很想,也都很愿意,”她说,“但恐怕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之间风雨的路,从来没停。以后可能也不会停。”

  我心头一震,没有接话。

  我和她之间几乎没默契可言,但重逢之前的那两个默契,我们竟然当成誓言来遵守,而且从不违背,到现在还是,因此我不知道她的状况,她应该也不清楚我的状况吧。

  我们像两只埋首沙中的鸵鸟,以为不闻不问就没有风雨,然而一旦抬起头,却发现风雨依旧。

  “抬起头吧,”她说,“夕阳很美。”

  “噢。”原来我刚刚不知不觉低下头沉思。

  我抬起头,此时的太阳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夕阳了,又大又圆又是浓浓的橙黄色。

  “你一向是个聪明又善良的人,”她说,“但有天你会明白,善良比聪明更难。聪明是一种天赋,而善良是一种选择。”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因为不管你怎么做,你终究会选择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她说,“所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你知道?”

  “我认识你多久了?”

  “一辈子。”

  “嗯。”她说,“所以我知道。”

  我又陷入沉思,但这次是看着夕阳沉思。

  天空隐约出现一道细长的白色喷射云,应该是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的。

  她伸手向天空抓一下,似乎抓住了那架飞机,然后低头闭上眼睛。

  “你竟然还记得。”我笑了起来。

  “嗯。”她睁开眼睛,也笑了笑。

  “你不是说那传说很幼稚吗?”

  “但你说了,可以把这传说当成信仰。”

  “没错。”我说,“我是这么说过。”

  “所以你这些年来总共抓了几颗?”她问。

  “我记得那年你从台北回来后,告诉我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我说,“可是你没说为什么不用再抓。”

  “嗯。”她说,“那时觉得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只差你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

  “你那时知道我的愿望?”

  “可以猜得出来。”她笑了笑。

  “后来你不告而别,我就没再抓了。”我说。

  “为什么?”

  “可能跟你一样,也是放弃希望了。”

  她没回话,只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不舍。

  “那年看夕阳时抓了第一颗,你到台北期间我又抓了几颗,”我说,“所以总共只抓了三四颗吧。”

  “嗯。”

  “那你呢?”我问,“你抓了几颗?”

  “连同刚刚那颗……”她说,“总共63颗。”

  “这么多?”我吓了一跳。

  “因为这些年来,我还是会抓爱尔普兰星。”

  “你不是早就放弃希望了吗?”

  “嗯。”她说,“但抓完一百颗爱尔普兰星,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而我的心愿,只跟你有关,跟我无关。”

  我愣了愣,没有回话。

  “所以我虽然早已放弃希望,但仍旧想达成我的心愿。”她说。

  “你的心愿只跟我有关?”

  “嗯。我希望你这辈子……”她突然警觉似的闭嘴,然后微微一笑,“这心愿不能说,不然就不能实现了。”

  我看着她,心里是满满的感动,一股暖流流经全身。

  夕阳下山了,天色渐渐灰暗。

  “明天下午你有空吗?”她问“有。”

  “那下午三点,在我家巷口碰面?”

  “好。”

  “对了,刚刚你说:‘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只差你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我说,“我不懂什么叫只差我愿不愿意让它实现。”

  “嗯……”她拉长了尾音,似乎在犹豫。

  “你又不想说了?”

  “明天有机会的话,再看看。”

  “你的再看看,通常看不到任何东西。”我说。

  “明天如果可以……”她看着我,“我会说。”

  “还要说你为什么伤心欲绝。”

  “你应该知道,我始终有语言表达障碍。”

  “但我可以期待,你明天突然很有勇气吗?”

  “嗯。”她微微一笑,“可以。”

  这天晚上,我的心情很复杂,有兴奋、期待,也有恐慌、不安。

  重逢后除了那次一大早吃早餐外,碰面的时间都在晚上。

  而今天和明天,都是在假日的白天,而且还是连续两天碰面。

  这让我很兴奋,也期待未来可以保持这样的频率。

  但我也意识到,十几年前她的不告而别让我产生很多问号。

  我曾经埋葬了这些问号,埋得很深很深。

  今天她挖出一些问号,而且给了答案,明天她可能会挖出更多问号。

  每当她挖出一个问号,我会隐隐感觉到当时的痛,而她解答后,我除了恍然大悟和震惊外,竟然还感觉到另一种痛。

  明天的我,可以承受更多吗?

  我抱着一堆疑问和很多不安,终于熬到隔天下午三点。

  我提早五分钟到,她准时抱着一盆绿色植物出现。

  “还记得吗?”她问。

  “这是舞萩?”我很惊讶。

  “嗯。”她说,“以前那盆在我出国时枯死了,这盆是上个月买的。”

  这株舞萩应该有半公尺高,叶子依然青翠鲜绿,也依然是长椭圆形的叶子,和顶端一些细长小叶。

  所有叶子的颜色都很青翠。

  “这株你试过它会不会跳舞吗?”我问。

  “有时候会。”她说,“但还是不太明显。”

  我们走到附近中学的围墙边,找张长椅坐下。

  十几年前应该也是坐在这里吧,我不太确定。

  “你唱吧。”她说。

  “啊?”

  “如果你能让舞萩跳舞,我就说。”她说。

  “好。一言为定。”

  “反正只要有说就好,不用说太多。”

  “喂。”

  “我尽量鼓起勇气。”她微微一笑,“知道要唱什么吧?”

  我点点头,清了清喉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十几年了,舞萩真的是老朋友,很给面子。

  顶端小叶不停地舞动,舞动轨迹像椭圆形。

  每片小叶转动180度后便弹回原处,然后继续起舞。

  唱到“小苹”时,小叶刚好弹回原处又重新舞动。

  我依然觉得,舞萩对“小苹”的反应最热烈。

  她又像以前一样,突然流眼泪,而且泪流不止。

  这是重逢后,第一次看她掉泪。

  印象中,她哭过三次,其中一次是在电话中哭。

  那时她在电话那头哭,很明显的哭声。

  仿佛她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哭给我听。

  那通电话结束在哭泣与手机的电力耗尽中。

  剩下的两次,她在我面前哭。

  一次也是因为舞萩,另一次则是在M栋侧门水池边。

  她哭的时候通常是专心地哭,也就是不会边哭边说话。

  不过在M栋侧门水池边那次,她哭得好伤心,边哭边试着说话,但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完。

  当她哭时不会靠近我,我也不敢抱着她。

  我总是静静陪着她,看她哭、听她哭,等她哭完。

  我从不会说出别哭、不哭了之类的话,因为我希望她哭出来,我觉得她需要哭出来。

  现在的她,应该不可能在电话中哭了。

  而这次在我面前哭完后,我也希望她以后不会在我面前哭了。

  我希望她是因为从此不再需要哭,而不是哭不出来或是不想哭给人听。

  我衷心希望,今后她不需要再哭了。

  我有好多的“希望”,我应该抓爱尔普兰星,许下这种愿望。

  像她一样,我的愿望也可以只跟她有关,跟我无关。

  或许抓下一百颗爱尔普兰星后,她就不需要再哭了。

  “好了。”她终于止住眼泪。

  “你不是因为难过而哭吧?”我问。

  “不是。”她摇摇头,“应该算是一种感动。”

  “没想到我唱得那么好,竟然让你感动到哭。”

  “神经病。”她瞪我一眼。

  嗯,她应该走出流泪的情绪了。

  “你为什么老是挑晏几道的《临江仙》?”我问,“一般不是都唱流行歌曲吗?”

  “我是小苹呀。”她说,“你不觉得这是可以代表我的词吗?”

  “没错。”我笑了笑。

  “其实最大的原因,是我想听你叫我小苹。”

  十几年前,我不曾用小苹、秋苹、林秋苹等专有名词叫过她。

  直到看到舞萩后,才决定以后叫她小苹。

  只可惜没多久她就出国了,我只叫过她几次小苹。

  而重逢至今,一次都没叫过。

  “为什么想听我叫你小苹?”我问。

  “会感觉很亲近。”

  “噢。”

  “你只会说‘噢’。”她又瞪我一眼。

  “我不只会说‘噢’,我还会唱《临江仙》。”

  “这真的让我非常讶异,我以为你不会唱。”

  “既然觉得我不会唱,干吗一定要我唱这首?”

  “因为我真的……”她迟疑一会儿,“很想听你叫我小苹。”

  “小苹,”我问,“你好像都会因为舞萩流眼泪?”

  她愣了愣,没有回话。

  “叫小苹没错吧?”我说,“还是要叫小苹果?那首歌很红耶。”

  “你叫我小苹果试试看?”她嘴角扬起,闪电般笑了一下。

  “我不敢。”我也笑了。

  “你为什么会因为舞萩流眼泪?”我又问。

  “我一直觉得或许我像舞萩一样,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感官,而这感官只会针对特定的人有反应。”她说,“而你就是那个特定的人。”

  “是吗?”

  “起码我相信是。”她点点头,“当舞萩舞动时,我紧闭的心门就打开了。只有你的声音,能让它开门,然后舞动。”

  “所以你十几年前那次流眼泪,也是因为这个?”

  “嗯。”她说,“那时我很感动,也很确定只有你。”

  “只有我?”

  “只有你,才是那个特定的人。”她说,“也只有你,才能打开我紧闭的心门。”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很坚定,似乎充满决心和勇气。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她说。

  “你决定了什么?”

  “我……”她欲言又止。

  “舞萩都跳舞了,你应该也要有勇气。”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林志玲有嫁给吴宗宪。”她说。

  “嗯?”

  刚听到时觉得莫名其妙,正想追问时,脑子里仿佛轰隆一声响起雷。

  突然想起那年在天色灰暗的M栋侧门水池边,她说的话:

  “我主动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志玲嫁给吴宗宪的概率一样。”

  那林志玲有嫁给吴宗宪……

  我心绪如潮,汹涌澎湃。

  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会在侏罗纪时,一起躲避凶猛的暴龙,在丛林中找食物。

  也会在未来核爆后,在机器人搜捕的危险中,从废墟里找水。

  当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时,你也会穿着太空衣陪在我身旁。

  而当我透过防护罩看着你时,你仍然是那个任性善变的女孩,也依旧拥有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

  不管是过去或未来,无论是地球或外太空,我们都会在一起。

  不会分离。

  她终于结束台北补习班的课程,回来了。

  因为不提何时出国是我们的第二个默契,所以我不知道她再待多久就要离开台湾。

  我只能猜想应该很快,具体的时间或许是一个月,甚至更短。

  面对即将到来的10000公里离别,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也决定要尽全力克服。

  距离不会是问题,关键是在鞋里的沙而已。

  她从台北回来的隔天,我们约出来走走。

  这走走,还真的只是走走。

  以她家巷口为起点,沿着人行道或骑楼行走。

  遇到路口,要直行、左转或右转?

  “随意。”她总说。

  我也就随意,没有干杯。

  “上次在台北,你所说的那个决定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说过了,不该讲、不会讲,也不想讲。”

  “但你也说:‘回去后,再看看吧。’”

  “那么现在就是看不到。”她耸耸肩。

  “真的不能讲?”

  “是不需要讲。”她说,“因为那决定只跟我有关,跟你无关。”

  “可是……”

  “总之,”她停下脚步,“请你记得……”

  “我从来不想给你任何压力。”

  她说完后,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一家服饰店。

  她心情似乎很好,走路速度变慢,脚步也很轻盈。

  只要经过感兴趣的店,便直接走进去逛一圈再出来。

  说话时声音的平均温度提高,笑的频率也很高。

  如果以前平均每十分钟笑一下,今天就是平均每分钟笑一下。

  “你总共抓了几颗爱尔普兰星?”她问。

  “你在台北时,我只抓了三颗,所以总共才四颗。”我说,“虽然常抬头看天空,但几乎没看见飞机飞过。”

  “如果一抬头便可看见,那抓下一百颗爱尔普兰星就太容易了。这样许愿还有意义吗?”

  “说得也是。”我说,“只是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抓一百颗。”

  “或许你以后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她说。

  “为什么?”

  “有时愿望是看自己愿不愿意让它实现而已。”

  “愿不愿意让它实现?”我很纳闷,“自己所许的愿,怎么会不愿意让它实现呢?那许愿不就是在许身体健康吗?”

  “嗯。”她说,“愿意让它实现很好。”

  “为什么我以后不用再抓爱尔普兰星了?”我问。

  “这话题已经结束了。”

  “但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不用再抓啊?”

  “没有为什么。”

  “可是……”

  “别再想这个了。”她说,“怕你脖子酸而已。”

  “即使不用常常抬头看天空找爱尔普兰星,我的脖子也一定会酸。”

  “为什么?”

  “轮到你问为什么了。”我笑了笑,“我也要像你一样卖关子。”

  “你到底说不说?”她瞪我一眼。

  “你到美国后,我一定引颈期盼你回台湾。”我说,“既然要引颈,那脖子一定会酸。”

  她又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看她迟迟没开口,便问。

  “也许……”她说,“你也不用引颈期盼。”

  “为什么?”

  “因为我要卖关子。”

  “喂!”

  她笑了起来,很开心很灿烂的笑容。

  真的是很干净很清爽的笑容,让人全身舒畅。

  我想要成为这种笑容的拥有者,和守护者。

  “继续走吧。”她说。

  我点点头,走在她左手边,并肩走着。

  突然有股冲动想牵住她的手,却无法突破那20公分的距离。

  我们并肩在街道上随意乱走,轨迹毫无规律,甚至会重复。

  她转身走进的店,也没有共同点,似乎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店,她就可能走进去,逛一圈再出来。

  “你会渴吗?”我问。

  “有点。”她说。

  我们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两瓶矿泉水,然后站在店门外喝。

  她喝了几口后,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好清澈、好明亮。

  即使拼命游,我始终游不出她的眼神。

  但那瞬间,我不想游了,只想溺死在她的眼神中。

  “为什么突然笑?”她停止笑后,我问。

  “想起去年你帮我浇水的事。”她说。

  “噢。”我说,“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美丽,你像花儿一样盲目。”

  “你依旧觉得我像花吗?”

  “嗯。”我点点头,“而且我还是想浇水。”

  她又笑了起来,像一朵在山野间绽放的花。

  “如果我说我现在走累了,你会像那天那样背我吗?”她问。

  “不会。”

  “因为我体积大?”

  “不是。”我说,“因为背着你的话,就看不到你的脸,也看不到你清澈明亮的双眼,更看不到你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

  她嘴角扬起,闪电般笑了一下。

  “你背我时,觉得我重吗?”她问。

  “那时不觉得你重,相反,我觉得你好轻。”我说,“但如果现在背你,我一定觉得很重,而且重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背着的,是我的整个世界。”

  她手里拿着矿泉水瓶,眼睛一直注视着我,然后泛起一抹微笑。

  “我的表情还可以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她说,“还算真诚。”

  “我的表情还是那么会说话?”

  “对。”她笑了笑。

  我们继续并肩走着,边走边聊天,忘了时间,也忘了地点。

  这些我再熟悉不过的街道,有时会有第一次经过的新鲜感。

  唯一不变的熟悉感,依然是她如清澈水面的双眼、完美的四分之三侧面、闪电般的笑和灿烂的笑容。

  终于走回她家巷口,这次的走走,走了两个小时。

  这是认识她以来,我们并肩一起走走的时间最久、路程也最长的一次。

  “我们如果常这样走,身体会很健康。”我说。

  “你喜欢这样走吗?”她问。

  “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我喜欢。”

  “那我也喜欢。”

  应该是要道别了。

  每次要道别,都得让她先说,但她从不说再见或bye-bye。

  她总是说“该走了”“该回去了”“差不多了”之类的话。

  只要听到她说这些,我便会说bye-bye,然后道别。

  感觉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她迟迟没开口。

  我只能跟她站在巷口,像站岗一样。

  我当然不急着走,待越久越好,可是这样站着很怪吧?

  “后天晚上你有空吗?”她终于开口。

  “后天是礼拜六,我要去澎湖玩,会过夜。”

  “哦。”她似乎有些错愕,“那么改天吧。”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询问时说不行,也是唯一一次。

  我觉得很不安,尤其在看到她错愕的表情时,我甚至有罪恶感。

  “该回去了。”她说。

  “嗯。”我说,“bye-bye。”

  我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打开铁门走进去,但那种莫名的罪恶感一直无法消化。

  陈佑祥发起了一个初中同学会,澎湖之旅两天一夜。

  大约有30个初中同学参加。

  我觉得跟初中同学聚聚很好,顺便去没去过的澎湖玩,便参加了。

  出发当天是9月15日,坐船时我突然惊觉,会不会是她的生日?

  她MSN账号的末四位数字0915,正常来说会代表生日。

  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吗?

  如果这天真的是她生日,那么她在生日当晚找我,有特别的事吗?

  她的生日一直是我不想触碰的部分,可能也很难跟她说生日快乐,因为她之前在M栋侧门水池边说的那段话:

  “我和他虽不同年,却是同一天生日。因为这样,我觉得缘分很深,仿佛是注定……”

  这段话我在心里放得很深,也藏得很深。

  如果跟她说生日快乐,势必得触碰这个禁忌的话题。

  别说一起庆祝了,这根本不可能,就连只跟她简单说句生日快乐,我也觉得尴尬和为难。

  这天我就一直夹杂在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中,也无心游玩。

  隔天从澎湖回来后,打电话给她。

  但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不是没人接就是不在。

  照理说第三组电话号码应该不用打的,但我还是习惯每次打三组。

  我只好上MSN留了讯息给她,告诉她我回来了。

  连续三天,我打电话都没找到她,她也没在MSN留讯息给我。

  第四天晚上,她终于打我手机了。

  电话接通后,我便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但她并没有回答。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她说。

  “怎么了?”我很纳闷。

  “我做了个决定。”她说。

  “你怎么常常做决定?”我笑了笑。

  “你也做了决定,不是吗?”

  “我?”我更纳闷,“我做了什么决定?”

  “那不重要。”她说,“我这次做的决定跟你有关。”

  “是什么决定?”我问。

  “我……”她似乎在犹豫。

  “没关系,慢慢说。”我又问,“是什么决定?”

  “其实我不该打电话给你。”

  “你在跳针吗?”

  我听到细碎的吸鼻子声音,是哭声吗?

  以往在电话中,除了我们东扯西扯的语言外,最常听见的是她的笑声,和生气时沉默的轻微呼吸声。

  上次她在我面前因为舞萩而哭,只是流眼泪而已,哭声很细微,现在很明显,是哭声。

  “你在哭吗?”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哭。过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听见一声“嗯”。

  我没继续追问,也没安慰她要她别哭,只是静静听她哭。

  她没有试着说话,也没有努力止住哭的企图,只是很专心地哭。

  或许她心里也有碎片,必须一直哭才能让碎片流出来。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只知道手机快没电了。

  “如果说不出口,见面再说好吗?”我问。

  她没停止哭泣,只是含混应声:“好。”

  然后她继续哭,直到手机电力耗尽。

  隔天下午她打我手机,约好半小时后在M栋侧门水池边碰面。

  我提早十分钟到,坐在似乎是我专属的石椅上等她出现。

  今天天气很凉爽,有种夏天快结束了的感觉。

  等她出现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现了,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的石椅上,眼睛看着水面。

  “其实我不该来。”她说。

  “你怎么老是说其实不该?”

  “如果我昨天说出口,今天就不用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再……”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往下说。

  “在什么?”我等了许久,“是在什么地方?或是在什么时候?”

  她的眼泪突然蹿出眼角,迅速滑过脸庞。

  “我……”

  她试着开口时,却又哽咽,然后泣不成声。

  即使这样,她依然边哭边试着说话,但最多只能说出几个字,连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完。

  我突然有种离她好远又离她很近的矛盾感觉。

  即使她哭得很伤心、很无助,她也不会靠近我,我也不敢抱着她。

  我只能看她哭、听她哭,等她哭完。

  这次不怕手机没电,她可以尽情哭、放肆哭。

  我们之间,心的距离可以很近,甚至没距离,但肢体之间,总是维持一小段安全的距离,仿佛我身上带正电时她身上也带正电,我带负电时她也带负电。

  同性相斥的结果是,我们的肢体间总是维持一小段距离。

  不能靠近,也无法靠近。

  “我做了个决定。”她终于止住泪水和哭声。

  “我知道。”我说,“是什么决定?”

  “我想跟你说……”她似乎又说不下去了。

  “你说吧,说什么都没关系。”我说,“只要说出来就好。”

  “我只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她说,“如果将来我后悔了,我一定会跟你说对不起。”

  “你从不跟我说对不起耶。”我很惊讶。

  “我知道。”她说,“所以如果我后悔了,一定说对不起。”

  “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我有点不安。

  “请你记得,无论过了多久,即使我们已没联络,形同陌路,我一定仍然会在某个地方挂念你。”她说,“不管那地方离你多远。”

  “我也是。”我猜想她可能因为快去美国了,所以有感而发。

  “你会记得吗?”

  “会。”

  “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她说。

  我突然意识到危险,好像非洲草原的羚羊察觉到附近可能有狮子。

  而她说那句话的眼神,像茫茫大海,不像原先的清澈湖面。

  “该走了。”她站起身。

  我只能带着问号和不安,跟她离开M栋侧门水池。

  “你可以陪我走回家吗?”她说。

  “走回你家?”我有点吃惊,“那起码要走半小时耶。”

  “正确地说,是38分钟。”她说,“我刚走过。”

  “你是走路来的?没骑机车?”我更吃惊了。

  “嗯。”

  “你机车又坏了?”我问。

  “没。”她摇摇头,“只是想走走。”

  “噢。”

  “请你陪我走回家,好吗?”

  “当然好。”

  我们并肩走着,像以前一样,但几乎没交谈。

  以前偶尔也会没交谈,那是因为她在生气。

  像这种她没生气我们却没交谈的氛围,是第一次。

  我试着在途中问她两次:“你的决定到底是什么?”

  但她始终没开口回答。

  终于走到她家巷口,她停下脚步后似乎试着开口,但没发出声音,只是嘴巴微张。

  然后她转身走到楼下铁门前,打开门进去,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消失后,我转身走回校园。

  走到她家花38分钟,走回校园却花了45分钟。

  我一直在想,她的决定是什么。

  为什么后悔了就要跟我说对不起?

  脑海里也一直萦绕着她说“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时的眼神。

  我对她的声音很敏感,那句话不是低温,而是没有温度。

  我对她的眼神也很敏感,她说那句话时的眼神不只是深邃,而是深不见底。

  我等了两天,猜想她应该会跟我联络,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完全没消息。

  从第三天开始,我又循环拨打三组数字,但找不到她。

  上MSN也找不到她,只能留讯息。

  以前我们偶尔会通E-mail,但我的E-mail信箱也没新信件。

  持续这样的状态两个礼拜,我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平衡的天平。

  这个天平摇摇摆摆,时而左边向下,认为她刻意离开我,时而右边向下,认为她只是有某种我不知道的苦衷,才会暂时失去音讯。

  一个月后,我辗转得知她已经到美国半个月了。

  那个天平直接向左边倾斜,然后不动了。

  我心里产生一大堆问号,这些问号组成一座迷宫。

  其中频繁出现的三个问号是:为什么她要刻意离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她才肯告诉我?

  时间的钟摆仿佛成了锐利无比的刀,左右摆动变得非常缓慢,但每一次摆动,都很轻易地在我心里划出一道道伤口。

  几个月后,我决定埋葬所有问号。

  问号都不见了。

  我接受她已离开我,而且也不想再跟我联络的事实。

  句号。

  我终于明白那句“我一直学不会好好道别”的意思。

  她确实学不会,因为她连“道别”都没做到。

  当我用尽力气跟她拔河时,她突然放手,我便跌得满身是伤,然后我又花了一段时间,治疗这些跌伤。

  以为伤好了,终于可以正常行走时,却时常突然被关于她的记忆击溃。

  我终于意识到,她成了我的逆鳞。

  我得把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放进大门深锁的记忆仓库,任它尘封,包括她最后一次在M栋侧门水池边要我记得的事。

  我也得想尽办法将关于她的一切,可以遗忘就遗忘,如果不能遗忘,就要藏得很深很深。

  避免任何人,包括我有意或无意间碰触这块逆鳞。

  时间可以稀释情感,时间也可以沉淀情感。

  如果情感是沙,心是水,除了必须停止搅拌外,只能静待时间将沙子沉淀在底部,让心看起来是清水,然而沙子的沉淀速度非常非常缓慢。

  我不再抬头看天空。

  除非拿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拿把枪抵住我的太阳穴,逼我抬头看天空。

  但即使我不得不抬头看天空,我还是不会抓爱尔普兰星,我也不再期待雨后的彩虹。

  所有的现在都会成为过去,所有的未来也都是不久之后的现在。

  虽然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但总有一天,我跟她之间的所有记忆会像是上辈子的那般遥远。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经get。

  就算是lover,最后还是会over。

  再见了。小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