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了刹车,但,这些许的声响都没能让她抬起脸来,直到他下车,她仍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没有唤她的名字,俯下身,第一次,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很轻,她的脸选择埋进他的胸口,只有手无力的稍稍扶住他的肩。

沉默,仅有沉默。

进得车里,他小心地把她放到副驾驶座,调低了座椅,并帮她系好安全带:

“困的话,睡一会。”

相同的场景,这是第二次了,只这一次,她睡不着。

但,她选择闭起眼睛。

不能让他为她劳累后再不安心开车啊。

车驶进盛世一号时,他瞧她似是睡着一样,于是复把她抱起,其实,她没有睡着,不过是,突然想容得自己有个倚靠,而,蓝皓,就是她的倚靠。

抱着她,一直走到那间属于她的房间,他把她放到床上,看见她蝶翼的睫毛稍动了一动,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可,他愿意抱着她走一段路。

“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一点,你先洗澡,然后再睡,好吗?”

她摇了摇头,只用手拉过一旁的薄毯,将脸深深地埋进去,随后,依旧是悄无声息。

这一次,他没有由她,伸手,用了些力把那薄毯拉下,语音仍是轻柔:

“这样闷着不好。”

闷着不好,那怎样才好呢?

她拉住薄毯边缘的手,禁不住,瑟瑟发起抖来。

“汐汐……”他温暖的大手覆住她的手,在床沿边坐下,“别勉强撑着,好吗?”

从他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任何的神情,仿佛喜怒哀乐都已远去般,这让他不能不担心,因为,如果悲痛发泄不出来,会将心噬咬得再不完整。

当年,纪如初去的时候,他和她一样,甚至,他还能用笑脸来伪装,只有他知道,在那些伪装的背后,这么多年,他的心,再没有完整过。

久了,缺少的那块就成了习惯,再难付出一点的真情。

而他,不希望,她和他一样。

哪怕,平时,她同样善于伪装,可,她却仍是可以完整的。

“你去休息吧……”她轻启唇,声音依旧嘶哑。

“我看你睡着,再走。”他执意起来,手才要松开她的手,准备扶她睡下去时,她的手却突然反拉住他的,不过仅是刹那,在指尖相触前,她已缩了回去。

他停下要扶她的动作,重又覆住她的手,象哄小孩一样地道:

“睡吧。”

这一次,她没有缩回去,瘦弱的身子听话得缩进薄毯内,闭上眼睛,可,眉心却是不自禁地锁了起来。

才一晚上,好似她整个人就被抽光了精神气一样,憔悴地让人生怜。

在这一片静默中,苹果手机突然响了一下,这一响,她的身子猛地一震,他愈紧地握住她的手,想起,她的母亲跳楼前,据说也曾打过好几通电话,但她都没听到,现在,这手机铃声对于她来说,不啻是种噩梦。

他眉心蹙起,终是松开她的手,起身时,听到她轻轻唤了一声:

“可以,再待一会?”

“我帮你把手机关了。这样,你睡起来更安心。总监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明天不必急着去台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侧了过去,掩进披散的卷发中。

他找到两个手机,分别关上,关苹果手机前,他看到那个并不算陌生的电话,是墨沧的。

关机,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转身回望,她终是入睡,静静地躺在那,他看到,她小巧的足踝露出薄毯,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是干涸凝结的斑斑血迹。

他往卫生间走去,打了一盆水,回来前他就用手机开了热水器,现在,水自然是热的,调了下水温,他拿起一旁的绵巾,再走回床边,半蹲了身子,用绵巾沾了水,轻柔地拭去她脚踝的血渍,她缩了一下脚,但只缩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直到他仔细替她把两处脚踝都擦完,起身准备端水去倒掉时,却赫然发现,她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她看着他,目光是他从来不曾看到过的脆弱。

他轻柔一笑,伸手把她的卷发理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肌肤,她咬了一下唇,却是把手紧紧地握起,她握得太紧,乃至于他看到时,指腹都有了印子,忙将她的手扮开时,她睁开眼睛,里面,俨然有雾气弥漫。

“想哭,就哭出来,别闷着。”他凝着她,突然,觉到有丝疼痛。

她的嘴唇瑟瑟发抖了一下,眼睛闭起,在泪珠坠落前,她拱起身子,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手,瑟瑟发抖着环住他的腰际。

依旧没有一点的声音,他能觉到的,仅是胸口的衣襟渐渐冰冷,仅是她的身子发抖得厉害。

饶是如此,却依旧无声无息。

蜷缩在他怀里痛哭,她连一点点的哽咽声都没有发出。

很小的时候,她也会哭得很大声,但,自从那年,小潮出事以后,哪怕哭,她都不再有声音,一如现在。

但,眼泪流出来时,心底压着的难受却并没有得到抒解。

她和母亲之间,从来都以为没有任何的感情沉淀,可,现在,当母亲真的以一种决绝的方式,从她生命里消失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并不能做到无动于衷,这种痛,更多的,掺杂着悔恨,倘若,她听到电话,或者,她执意继续打回母亲的电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呢?

她真的凉薄、冷血得彻底啊。

再往深处想去,让她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毕竟小爱的口供,母亲是看到她给的那些钱,才神色有异的。

她本没有别样的意思,如今想起来,母亲恐怕是误解了钱的意思,只以为,是最后的一笔生活费吧?

算上先前替她还得赌债,确实,真的很像是最后的生活费了。

她犹记得给母亲二十万作为六年的费用时,母亲仅说了一句话,原来,在你眼里,果真钱是可以换来一切的。说着,便甩上了门。

母亲是有着骄傲的人,这一点,她一直是忽略的。

所以,如果调查结果出来,母亲是自杀,是不是,就是她间接害死了母亲呢?

一念至此,头劈开一般地痛,真的好痛。

神智在这些疼痛里,渐渐归于黑寂,黑寂袭来前,她冰冷到瑟瑟发抖的身体却逐渐的温暖起来。

蓝皓保持抱住她的姿势,然,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时刻,言语都是至于苍白而无力的,唯有,温暖是真实的触手可及。

他试着给予她多一点的温暖,她倚在那,终于,连瑟瑟发抖都渐渐消失了。

她的身体也终于渐渐地暖和起来,再不是冰冷一片。

床边的钟指向清晨四点,很是寂静,他稍稍松开揽住她的手,这一次,她该是哭累了,睡得很沉很沉。

他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她的手却还是维持着抱着他的姿势,如同无尾熊一样的抱着,并不撤开,他没有办法,只能和衣睡在她的旁边,并拉过薄毯,盖在她的身上,可薄毯即便温暖,她仍蜷缩进他的怀里。

他有丝怔滞,从来没有这么抱着一个女子睡在床上,床,这个地点,对他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纾解欲望的地方。

过去五年,每年他都会换至少一个女友,每个女友都是各类选美大赛的冠军,这也使得他的风流韵事成为每年大赛之后,狗仔记者乐于挖掘报道的八卦。当然,协议上约定的很君子,可他并不拒绝软玉温香主动投怀送抱,也不会拒绝偶尔的一夜情。

但,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抱过一个女子这么睡着,包括如初,他都不曾这么抱过她。

这个念头让他想抽手,毕竟,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也不符合他蓝皓素来喜欢享受的作风。

可,他才收了一半,她却是更紧地蜷进他怀里,一时间,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再放到她纤细的腰际,隔着薄薄的衣裳,底下的肌肤该是细腻光滑的,他的身子有些发烫,毕竟,他是个正常男人,而西汐确实很漂亮,他喜欢漂亮的女子,一副好的皮囊,谁都不会拒绝,不是吗?

何况,他本就是个俗人。

在五年内恣意情场,为此付出代价的俗人。

纵这般想,他的手没有丝毫不规矩的游离,她即将是他要娶的妻子,和那些一夜情会不同,哪怕,她最早被那一人占有过,可,他会尝试做到不介意。

当然,这份不介意,是有着其他的涵义。

这一睡,一直睡了一天,奇怪的是,即便保持这么不舒服的姿势,连他都睡得很熟,等到他醒来,哪怕窗帘并没有拉开,他都知道现在的指针指向的六点,不会是早上,一定是黄昏的六点。

他下意识的拢了一下手,却发现,怀里早就空无一人,那条薄毯正全部盖在他的身上。

他有些担心,鼻端,闻到空气里传来的淡淡香气,是属于食物的味道,这让他缓解了担心,起身,顺着香气走到厨房门口,看到纤细的身影正在里面忙碌着,而外面的餐桌已经堆满了一大桌的菜。

她的头发用一根筷子随意的盘起,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的憔悴悲痛,仿同一位正在等丈夫归家的妻子。

听到他的步声,她的声音响起,虽还是沙哑着,却不复昨日的无力:

“先去洗澡,一会就能用了。”

“好。”他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他知道她的坚强,也知道,哪怕她心里仍有着昨日的阴影,却不容许自己继续沉沦。

她和他,真的是一类特质的人。

所以,娶她,真的很好。

哪怕这份好,不论以前,或者现在带着其他的意味。

至于将来,他突然很怕去想将来。

洗完澡出来,她已坐在餐桌前等他,满满的一桌菜,都是江浙那边的菜式,偏甜,他本是不喜欢甜腻的东西,这桌菜却做得让他食指大动,尤其糖藕,更是香甜无比。

他用了很多,她也吃得不少,满满的一桌菜,他和她俩个人却都是消灭得很干净。

她没有等他起身,就抢先把空的菜碗拿到厨房去,他也拿起剩下的空碗,一一送到厨房,但这一次,她没有让他用洗碗机,而是选择用手把那些碗仔细地洗去油腻。

他明白她的举止,用食物填满心里的空虚,再用不停的劳作填满时间的空虚,这是人在面对必须要面对的悲伤时,尝试坚强的两种方式。

所以他没有阻止她。

豪宅的好处很多,譬如现在,他就可以走到她身旁,在宽敞的两个洗碗池里,一起洗起碗来。

“你别洗,我来。”

她想阻止他,他却是不放碗,柔声:

“不管任何时候,你记着,总有我陪着你。”他满是肥皂沫子的手顺势牵住她的,她还是惯性的一缩,他却是抓得很牢,丝毫不放却。

曾经,他以为能让如初幸福,所以放手,结果换来的,只是她的死。

一切没有办法重来,沉沦了五年,他该走出这个阴影了,他该振作起来,弥补五年内没有做成,反是挫败的事。

也该,让自己有一个安稳的家。

他先前没有想到的,只是眼前的女子,真的让他有家的感觉。

所以,他不放手了。

不仅不放,还用力把她拉向她,不顾他们手边垒起的碗哐啷啷地倒了一水池。

“汐汐……”他唤她,无论语意还是目光都是柔缓地让人没有办法不触动。

这一次,她再不避开,仅是凝进他的眼睛,然后,唇边浮起苍白的笑靥:

“谢谢。”

顿了一顿,未待他启唇,再加了一句:

“就这一次,以后再不说谢谢了。”

他把她抱进怀里,那些肥皂沫子沁进衣裳内,却是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淡淡的印子,和空气里一些残余的味道。

“我们提前结婚吧,然后去度蜜月。”他再她耳边低声道。

他和她都并不是守旧的人,那些形式上的祭奠,其实,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想以她的性子,应该也不会愿意在懊悔中继续沉沦下去,毕竟懊悔对已经造成的后果,是没有任何用的,只是一场无法救赎的,关于亲情的殇离。

她点了点头,和答应他的求婚一样,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她能从自责中走出,蜜月旅行是不是一个不错的提议呢?

在警局没有公布最后的结果之前,她真的试图让自己的思维不再局限。

因为,她怕,她怕不够坚强,真的很怕。

所以,在此之前,她用种种的行动来粉饰坚强。

“我排一下日子。”他的笑容很是灿烂,可惜,她埋首在他的怀里,却是看不到的。

他说着,就像个孩子一般,拉起她的手,不管那些没洗完的碗,一起走到客厅。并让她坐到沙发上,随后走到隔壁,不一会,就拿来一台银色的本本,打开本本,他看了下日程表,笑:

“Mobile的应标是28号,其他的事务我都可以延后,所以,我们31号结婚,1号就蜜月旅行。今天是8号,正好还有20天的时间可以筹备。”

他的笑容很迷人,她侧脸瞧着他,从没有想到,一个男子的笑容都能比女子更为迷人。

她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

“Mobile的标书对于亚治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因她这句话有丝毫的敛起,但他的目光里,分明湮出一丝锐光,只是,她不会察觉。

“是,毕竟关系到移动平台五年内的影响力。”

她的手用力地交叉握紧:

“昨晚在广告棚,墨沧找了我。”

他没有说话,打开网页,似是专注浏览着蜜月的地点。

而她知道,他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无论哪个男人,倘若愿意真的娶她,就不可能对她之前的事一点都不介怀。

她清楚,一直都清楚,所以,才会害怕答应他的求婚。

因为,哪怕在这个一夜情纵横的时代,总归,是会介意的。

其实,她也开始介意起他的想法,不是吗?

一如,接下来的话,她说得很谨慎:

“他让我告诉你银讯的报价是第一阶段七千万。这个报价看上去并不像真的,在应标书上,也完全可能会变成真的。他要的该是让亚治知难而退,因为——似乎亚治总部并不会追加在亚洲的投资。”

她一口气简短地说完,看到,他正在浏览一张很美的风景图,那里,盛开着漫天的紫色薰衣草,一眼望不到头,直与蔚蓝的天际接壤。

“这儿很美,是不是?”他问她,并没有接着她方才说的。

“如果退一步,风景也会很美。”

她刻意避开资金链断裂不提,也学着顾左右而言他。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尊,尤其像蓝皓这样的男子,鼻梁是那么地高,自尊也该是更强吧。

“可惜,薰衣草并不盛开在夏季。”他叹了口气,依旧顾左右而言他。

“只要你愿意,冬天也能去的。”她说出这句话,意思他听得懂。

“不,冬天,是第一阶段的验收季节,我没有假期去看这薰衣草。”他的语音即便温柔着,却是透出些许的冷冽来。

她知道自己是言微人轻的,只是,她不知道,蓝皓的执着,或许,墨沧要的也是这点吧,譬如——

她一惊,但,看着蓝皓唇边那带着冷意的弧度,她还是选择了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