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黄昏,就着那一抹夕阳的余晖,如此缓斟慢饮,确是带着抒情的意味。

只是,仅要彼此都享受,又何妨呢在这白日喧嚣过后夜幕降临时,容许这种意味蔓延呢?

芊芊见西汐仍望着那幅图,微微一笑:

“这,就是现在的普罗旺斯,每年这个季节,虽然大部分地区的薰衣草花期已经过了,但Du Vercors au Diois却正好是薰衣草盛开的季节。”

“夏天能看到薰衣草?”

西汐忽然记起了,蓝皓第一次征询她蜜月去哪。彼时,她记得很清楚,他说,夏天不是薰衣草开放的季节,而冬天,他没有时间。

是不是,在彼时,在她替墨沧传递那条所谓的报价时,他就觉察到什么,却又不愿意说出来呢?

心细如发似他,确是她忽略了。

后来,关于蜜月的地点,他又瞧出她不喜欢塞班,于是,才有了最后定下的印度吧。

谈及印度的那次,恰好之前,他的电脑开着,或许上面有什么重要资料,会不会就在那晚,是报价确定的日子呢?

一切联系起来,终是,她太迟钝,或者,太不进心,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忽略蓝皓的所想。

乃至婚礼上的误解,都是情有可原的。

轻轻咬了下唇,芊芊的声音又柔柔地在她耳边响起:

“每年六月底到七月份,是普罗旺斯,薰衣草盛开最好的季节,当然,到了现在,我们过去,也只有那里可以看到了。”

“你们要过去?”西汐收回心神,只问出这句话。

芊芊敛起唇边的笑意,手捧住杯盏的边沿,借着这点热度,她才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嗯,墨先生决定,在结束这里一些事务以后,月底,去普罗旺斯。”

在西汐跟前,她只唤墨先生。这种称谓,其实,更不伤人吧。

她的话其实仅说了半句,果然——

“也就是说,芊小姐会一起过去?”西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继续问出这句话,她能知道的,仅是心底,有某一处,突然空空落落地,再没有办法填满。

他,真的要走了?

下一秒,随着芊芊的语声再次响起,这份空落,只变成一种,连疼痛都变得那么奢侈的木然。

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疼痛,而是木然。

仿佛,世界上,再多的事,都和自己无关,也无法重视的木然。

“是,我会陪他一起过去,可能,不再回来了。所以,这间画廊结束前,我想坐在这,继续画完这一幅画。”

木然中,要在唇边牵扯出一道弧度,该有多难呢?

再难,她却都能做到。只是,有些事明明要做到,不会很难,她却终究,是不能去做的。

唇边的弧度,一点一点的努力勾起时,她不知道,这样的笑是不是很不自然,所以,她刻意地加了几声笑的声音:

“呵呵,那要恭喜芊小姐了。”

芊芊凝向西汐,即便,从西汐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然,在刹那,她仿佛能触到西汐的心,西汐的心里在想着什么,这一刻,清澈的眸子无疑泄露了所有。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这个女子,也在意着他。

明明互相在意的俩人,却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该怎么做呢?

是只做不知,享受这份奢侈的幸福。

还是,选择另外一种方式的促合呢?

“谢谢。”在这一刻,芊芊说出谢谢二字,随后,道,“西小姐,是否还愿意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呢?”

“现在么?恐怕不行,我出来太久,家人会担心。”西汐复拿起杯子,只将那半杯香茗品尽。

家人,用这两个字,提醒着自己,也让自己清楚,再怎样觉到木然,在走出这间画廊时,都要停止。

“如果可以,我明天可以去病房为西小姐画。好吗?”芊芊温柔地笑着。

对于这样温柔的女子,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那就麻烦芊小姐了。”西汐颔首,放下茶盏,“也谢谢招待我的这杯茶。”

谢谢,或许,以后,这名女子更要谢谢她吧。

芊芊目送西汐离去,拿起画笔,慢慢在构图上,渲染出最后的色彩,而,画廊外,天际终是如泼墨一样,渐渐暗了下来。

刘护士推着西汐来到距离画廊只隔了一条红绿灯的糖水铺时,天已大暗。

铺子很干净,入门处垂挂着水晶珠帘,这样的珠帘,晶莹剔透地垂在那,在灯光的照耀下,加上空调的微微吹动,一晃一晃地,甚是好看。

这间铺子该是很受鹏城人的欢迎,只是由于是黄昏时分,人不算很多,西汐到柜台前,点了糖不甩,看着其他的甜点,禁不住,是有些嘴馋的。

然,她晓得,自个现在是不能吃的。可,看着招牌上,橙黄橙黄的甜点,没来由心情就会很好。

“老板,再来一份杨枝甘露。”她终是下定决心,即便不能吃,看着都好啊。

几乎同一时刻,耳边响起:

“来一份杨枝甘露。”

那个声音,她不会陌生,和着不会陌生的气息在身后骤然席卷而来时,无需回身,她知道是他。

不早一刻,不晚一秒,他,竟也到了这间铺子。

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衣着光鲜地坐于品味不俗的会员制餐厅。

所以,在这,会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人,是她的幻觉吧。

她略侧了脸,从一侧的玻璃窗上,清晰地看到,正是墨沧。手指轻轻地掐了一下手背,也证实,那并非是梦境。

他没有再穿银色的衬衫,着了一身很休闲的短袖套衫站在那,颜色倒还是银色的,另外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这样随意的装扮,站在那,仍是醒目的。

“是墨先生啊,不好意思,店里做好的杨枝甘露只有一份了,这位小姐先定了,您需要等一下。”掌柜的看来和他是熟悉的。但,即便熟悉,由于这家店的东西都是按时间做出来的,恰好这个时间段,杨枝甘露就剩下一份,也不能枉私。

未待墨沧启唇,西汐没有犹豫,道:

“那我不要了,替我把糖不甩打包就好,谢谢。”

本来她就不能用,既然这样,何不让给他呢?

“小姐,您的糖不甩。”服务员在此时,把她之前要的糖不甩已打包拿了出来。

朱紫色的圆盒子,透过透明的盒盖,可以看到,里面,放了四个糖不甩,很融洽地挤在下面,每一个上面都洒了碾碎的炒花生。

她接过盒子,再怎样细瞧,总归没有不离开的理由,而轮椅转身间,终是必须面对他了。

他站在那,看她提着盒子,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紧抿了薄薄的唇线,欠过身,让她出去。

刘护士将糖不甩接过,放到轮椅的置物架上,随后,推着她,慢慢往门外走去。

门口,站着俩个保镖模样的男子。像他这样的男子,出现在这样的铺子,自是需要保镖的。

手掀开珠帘的刹那,那些晶莹的东西散落在指尖,冰凉冰凉的,随着放下珠帘,和他之间的过往就一并真的被隔断了吧。

呵呵,他会和芊芊一起去普罗旺斯,那里很美,也该会是幸福孕育的地方的。

只是,在重见他的方才,她知道,自己是做不到坦然祝福于他的。

即便,她心里,希望他能幸福。

可,终究,她也是个俗人,有着最真实的本质。

刘护士的手也撩起珠帘,替她掀开,她收了手,外面,车海璀璨得让人有些目眩,刘护士推着她往马路对过走去,绿色和红色信号灯交替间,斑马线上,除了她们之外,另有不少匆匆的行人。

此时,是下班,也是放学的时刻。

而就在刹那,突然间,有汽车疾按喇叭声,接着,是一部显然脱轨的公交车直横扫过来,场面顿时混乱。

避让中,是惨叫声响起,刘护士尖叫一声,没有顾上西汐,直往旁边躲去,西汐第一个反应是从轮椅上起来,只是,她的身旁,有一个背着书包显然是下课的学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未假思索,她停了步子,把学生的手一拉,就要带她一起避开。

但学生显然只是刚刚是吓蒙了,反应过来的瞬间,却是一挣西汐的手,西汐本身这几日仅用了流食,没有多少力气,在这一挣下,她的身子向后踉跄间,那公交车直挺挺的尾部就要扫了过来。

西汐的手被人用力一拉,恍惚闪让中,眼前的景象是惨烈的。

公交车司机一边急按喇叭,一边继续试图刹车,却还是无济于事地,在只离西汐不到五米的地方尾部横扫了过去。接着,公交车的头部撞上一辆停在斑马线口,最靠边的小轿车,小轿车被冲力带动,直撞向斑马线。而公交车转的速度过快,阻力又不够,终于失去平衡,狠狠撞上路边的红绿灯后,轰然倒下。

车窗玻璃碎裂飞溅,车厢里一侧的人群层迭地压到另一侧的人群之上,发出尖利的呼救声。

原本安静祥和的夜幕初拢时分,在不算明亮的灯下,惨叫声成了为亡者送行的唯一凭吊。

整个车祸过程只在数秒之间。

但,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拉住西汐手的人忽然用力带她向一旁猛然奔开,奔开的刹那,有强劲的气流和着灰尘涌起,接着是砰然倒下的重物。

西汐只觉得急转间,脚下一软,径直要摔了下去,而拉着她的那人,也在这一刻用力把她拥进怀里。

旁边,人潮涌动,喇叭声此起彼落,路人陆陆续续上前帮忙将公交车,以及小轿车中的伤者拖出来。

她的眼睛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因为灰尘太大,或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此刻,是闭上的。

可,她知道,抱住她的这人是谁。

若还要什么证明的话,旋即响起的保镖声音让她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确定:

“墨总,您没事吧?”

保镖是觉到自己失职的,在店外第一声喇叭响起时,墨沧就径直冲出店去,速度和反应,比他们这两名训练有素的保镖都要快,接下来的事几乎是在十秒内接踵发生,他们只看到,自己的老板,墨沧焦急地护着一名女子在危险中逃离,甚至于在红绿灯杆被撞倒的瞬间,将自己的身子挡在女子和红绿灯灯杆之间,这样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并不是他这样身份和地位的男子应该会有的。

毕竟,人一旦有钱,则往往会重视自己的安全胜过一切。

可,这一条连他们保镖都看出来的定律,却在今日彻底被颠覆了。

但,也是他们的失职,让老板陷入危险之中。

真的太危险了——

芊芊站在玻璃窗外,从画廊的角度,能清晰看到,斑马线上发生的一切。

很惊悚的车祸,那时,她的心突然就纠了一下,手脚冰冷,甚至,因仓促起身,还把树桩桌上的香茗给棚翻了。

源于,哪怕隔那么远,她都在熙攘的人群中,看到那一人。

即便,路灯不算明亮,天又太黑,人,也太多。

即便,现在,他换了休闲的套衫。

可,她仍是第一眼认出了他,然后,再一次确定了,那女子再他心里的重量。

她是知道,他有到那间糖水铺喝糖水的习惯,每次,只会点一种糖水,杨枝甘露。

在她第一次问他,为什么喜欢那间糖水铺子时,他仅是沉默不语。

所以,把画廊的地址选在这里,其实,一部分的原因,是方便他偶尔来瞧她事,去喝糖水,或者该说,他去喝糖水时,能来画廊看一下她吧。

只是,今天,真的那么巧,似乎上苍,都在给他们制造着再次相逢的机会。

是缘分吗?

对于如此的巧合,她只能用缘分来形容。

他和那名女子,终究是有缘也有份的,而她和他呢?有缘相识,终究无缘相守吧。

依旧微笑着,他没事,就好。

感情的东西,真的不能强求,强求来的,也和幸福无关。

而,和他这么多年,他送她的东西,包括那套房子,如果卖掉,省着点用,亦是足够,让她后半生没有忧愁,继续这样的过了。

只是,不会在这个城市,不会在普罗旺斯。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

离这场车祸不远的地方,一部不起眼的车,停在了因前方车祸,导致塞车的车海当中。

车上,一名男子戴着墨镜,此刻正拨通一个电话,当然,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斥骂。

可,这也不能怪他,谁让雇主通知得时间太晚,急匆匆到这,偏是碰到公交大巴出事呢?

当然,因为就停在路旁,看到那名女子出来,他才要开过去,正好目睹整个出事过程的,公交大巴为了想穿过这个红绿灯口,本身速度较快,恰好,又碰到一辆泥头车从外线不按规则的掉头,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刹车,为了避免和其相撞,只能急按喇叭,在泥头车急刹车间,加速从泥头车车头前擦身驰过,但,险见要撞到斑马线上的行人,急转车头,终是酿成了惨剧。

代价,是生命。

那些鲜血,从公交车身下,慢慢淌出,蜿蜒腥甜。

而他,倘若不是及时刹住车,恐怕,也会追尾相撞。

现在,幸好能安然无恙。

坐在车内,听着雇主的发泄,生命,真的很廉价吧。

三十万,买那女子的一条命。

但,终有人傻到把别人的生命在这一瞬看得比自己都重要,西汐轻轻呛咳了一下,她的眼睛不得不睁开,眼前是灰霾一片的,空气里还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而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都是匿音了。

只剩下,拥住她的他。

他的眸光哪怕隐在墨镜后,都做不到淡然。

见她睁开眼睛,他忙松开拥住她的手,仔细看了一下,她裙上的血迹,确认,并非是她受了伤。

而她只站在那,凝着他关切的神情,一瞬间,仿似回到了初次邂逅的那一日。

其实,那一次,在台风的那晚,他送她回去时,不也是他带着她避开疾驰过来的车吗?

甚至,那一次,他还受了伤。

为什么,她终究没有想起什么来呢?

人的记忆,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以为会记住的,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往往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本该记起时,恰是第一个想不起来。

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

她吸了下鼻子,将呛咳止住,借着低头,紧张,却仔细地瞧了一遍他的身上。

所幸,他的身上,没有一点的血迹。

还好。

稍稍舒了一口气,刘护士的声音已在旁边响起:

“蓝太太,您没事吧?真对不住,我——我不小心把糖不甩弄丢了。”

借着提起糖不甩,刘护士刻意避开危难当前,没有顾上病人的忌讳。

“没事。”西汐看了一眼轮椅,已经被横扫过的车尾碾过,支离破碎,那盒糖不甩被扔出老远,同样,支离破碎。

不过,她的脚没有受伤,走着回去该是不成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