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亲王扫了一眼四周,硬着头皮道:“只是偶感风寒,没什么大不了的。”

池鱼松了口气,提着裙子便道:“那我进去请个安。”

“侯夫人!”余承恩轻笑一声:“咱们这么多文武重臣在场,都没能进去,您觉得您进得去吗?”

微微一愣,池鱼看了静亲王一眼。

静亲王摇头道:“明日吧,等明日陛下醒了,你们再进去看也不迟。”

沈知白轻轻拉住池鱼的衣袖,颔首后退一步:“听父王的安排。”

直觉告诉池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眼下形势不对,她也不敢贸然开口,就与沈知白一起站在静亲王身侧。

余承恩带着人又纠缠了半个时辰才悻悻离开,等人一走,池鱼立马问:“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四下只有他们三人,静亲王终于松了口:“天花。”

倒吸一口凉气,池鱼瞪大了眼:“怎么会?他不是一直在宫里待着吗?怎的染上了天花?”

“是身边有宫人不干净,便染上了。”静亲王皱眉:“御医已经想法子救治了,但陛下一直反复发高热,,明日怕是就瞒不住了。”

池鱼提着裙子就要往殿里走。

“回来!”沈知白拉住了她,皱眉道:“天花会传染,你不要命了?”

“我不碰他。”拿出手帕遮面,池鱼道:“这样总没问题吧?”

静亲王摇头:“我们都不敢进去,里头的太医也是战战兢兢,你莫要拿性命开玩笑!”

池鱼沉?,想了许久还是道:“我想看一眼,就一眼。”

静亲王很不能理解,沈知白却是知道,宁池鱼这一世亲人早亡,举目无亲,血脉对她来说,是个很温暖的东西。里头的幼帝与她血缘相关,眼下生死难测,她自然不可能过而不看。

于是,他没拦她了,反而是将自己的父王拉到旁边,道:“儿子有事与您商量。”

静亲王一转头,池鱼就钻进了大殿。

玉清殿里安静得很,连多余的宫人都没有。御医在内殿里洒着药水,见她进来,连忙让她将面纱系好。

池鱼照做,踮起脚,轻轻地撩起隔断处的纱帘。

一袭红衣从床榻边蜿蜒落在地上,满头华发随着主人的动作垂了下去,散在明?色的锦被上。

池鱼的步子僵了僵。

沈故渊伸手给幼帝塞了药,听见动静,缓缓侧头,就看见一脸呆滞的宁池鱼。

他有好久没有见过她了,还以为再见不会有什么波澜,谁曾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是她,心便骤然疼起来。

勉强勾唇,他道:“你倒是不怕死。”

想起前段时间自己对这人的冷漠,又想起再久之前自己对他的执着,池鱼捏紧了拳头,板着脸没吭声。

沈故渊收了手,慢慢站起来,身上的衣料摩挲得簌簌作响,他抬头,漫步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池鱼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了,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对面这人眼里的神色很奇异,似是在回忆什么,又惋惜又庆幸。他大抵是不知道她恢复了记忆,所以只管用那双经历了无数波折的眼看着她,眼波缓动,情绪蔓延。看着看着,竟然伸手想来碰她的头发。

微微一惊,池鱼后退了一步。

沈故渊的手僵硬在半空,似嘲非嘲地笑了一声,然后缓缓收了回去,打趣似的道:“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没必要跟防贼似的,我长得又不丑。”

池鱼垂眸,没敢再看他的眼睛,语气冷淡地问:“陛下如何了?”

“不太妙。”沈故渊勾唇:“我找人拿了药,但不是很对症,只能看他的造化。”

心里沉了沉,宁池鱼问:“你会救他吗?”

沈故渊挑眉,转头看向龙榻:“自然是会的,只是…我突然发现这世间很多的事情,都未必会如我想的那般发展。”

“什么意思?”池鱼皱眉。

沈故渊没再回答她,却是朝她一笑,温柔地问:“你想吃糖葫芦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问她这种问题?池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想。”

略为可惜地摇了摇头,沈故渊道:“那我去吃了。”

池鱼站在原地平视前方,眼角余光瞥着这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一丝白发飘游在后头,满身的仙气。

低咒一声,池鱼去到龙榻旁边,低头认真地看了看。

幼帝脸上已经起了红色的疹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吃了沈故渊的药的缘故,已经没有发高热了,小脸的颜色瞧着还算正常。

这毕竟也是沈故渊的后代。有他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这样想着,池鱼定了定心。

然而,这场天花以玉清殿为轴,短短半个月,扩散到了整个皇宫。

吵着闹着要面圣的余承恩也染了天花,后悔不已地在家里养着,想尽一切办法求医。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说静亲王府曾经有一位大仙,神机妙算包治百病,京中便有不少人来堵静亲王府的门。

池鱼无奈地看着何宛央道:“那人当真不在静亲王府了。”

何宛央双手合十,眼眶通红:“要是别的人,我定然就不来求你了,但忠亲王对我恩重如山,我实在是舍不得他老人家…”

池鱼沉?。

她是那种耳根子软的人吗?

她是。

全京城的人可能都找不到沈故渊在何处,但宁池鱼知道,直接就驾车去了月老庙。

一向热闹的地方因着天花也冷清了起来。白发的月老坐在大殿的蒲团上,安静地看着她跨门进来。

“有事求我?”他勾唇。

宁池鱼瞧着他这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就不爽,很想扭头就走。然而想了想答应人的事情,还是勉强在大殿里站稳,皱眉道:“天花已经蔓延开了。”

“我知道。”沈故渊点头:“然后呢?”

“然后?”池鱼看着他:“你不是大仙吗?”

当神仙的,难道不要解救百姓?

低笑一声,沈故渊摇头:“池鱼,我是管姻缘的神仙,管不了这人间的生老病死。我给得了灵药,也改不了人的命数,你明白吗?”

池鱼皱眉摇头:“不太明白,灵药不够多?”

沈故渊抿唇,盘着腿撑着额角看她:“郑嬷嬷不是专门治天花的人,她的药是灵药,但未必对症,况且灵药百十年才得一颗,并没有多余的可以解救苍生。”

“那…”池鱼比划了一下:“若是用你的法力强行救人,能行吗?”

沈故渊摇头:“上了生死簿的人,我若强行去救,那便会魂飞魄散。”

话说到这个份上,池鱼觉得自己尽力了,朝他颔首便告辞。

沈故渊低笑:“你可真是…若是他们不要你帮忙,你是不是一句话都不会与我多说?”

步子微顿,池鱼回头看他,微微一笑:“我已为人妇,若非有事,自然是不会与外人多说话的,大仙糊涂了么?”

“…”沈故渊垂眸。

池鱼心情甚好地就跨出了月老庙。

从前都是他欺负她,如今她总算能翻身了。不过…一想起自己前世死前说的那些决绝的话,再看看自己今生在遇见人家的时候依旧冲上去?个死紧的模样,池鱼皱了皱脸,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她就该不喝孟婆汤,一直带着前世记忆,这样一来,一遇见沈故渊,她就能打他一巴掌泄愤了!

但…想想那些过往,她深吸一口气。

还是不记得来得好。

幼帝病情有所好转,池鱼一听就又要进宫,却被沈知白拦下。

“最近不少人都染了天花。”他皱眉道:“你安生在府里呆上几个月,好不好?”

池鱼笑眯眯地道:“我没那么容易染上,你瞧,去看了这么多趟了,不都好好的?我也不凑近,就远远看一眼,你别担心。”

沈知白摇头:“不可能不担心的,你走路上我都会怕你突然摔在哪儿了,更遑论是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微微一愣,池鱼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头,沈知白道:“总之,你若非要去,那与我一道吧。”

反应过来他刚刚的话有多腻歪。池鱼慢慢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好…我去吩咐人准备马车。”

看她害羞,沈知白反而是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便牵着她往外走。

干净修长的手捏着她的手,池鱼低头看着,恍然间想起她还是宁微玉的时候。那时候的白若朝她伸过手,她却缩了回去,固执地不肯给他牵。

如今总算是牵上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适,倒还挺安心的。

也许,有些东西她当真该忘记,然后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

池鱼想着,回握了他一下。

前头走着的人微微一顿,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接着眼角眉梢便都冒出欣喜来。

池鱼朝他笑了笑,快走两步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幼帝的病情的确有所好转,但宫里气氛很是紧张,进出的宫人都蒙着面,谁咳嗽了一声,立刻就会被人拽着拖走。

来给沈知白递面巾的小太监就咳嗽了一声,然后旁边的宫人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拖走了。沈知白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块要落在地上的面巾,低笑道:“这也太夸张了些。”

“谁都怕死。”池鱼道:“尤其是这宫里的人,胆子小些也正常。”

沈知白伸手系好面巾,又检查了一遍池鱼的面巾,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进玉清殿远远地看了幼帝一眼。

“三司府里最近死了两个人了。”御医叹息着道:“京城人心惶惶,也只有您二位还敢进宫来看。”

池鱼笑了笑,道:“生死有命,真要死躲去哪儿都没用。御医,陛下怎么样了?”

御医端着药盆道:“比余丞相要好些,想来也是那位大仙的药给得好。”

池鱼点头。觉得放心了些,便与沈知白一起告辞出宫。

晚上的时候,她坐在床上等着沈知白,然而知白换了寝衣,却没有上床来。

“我有些不舒服。”他道:“今日就睡软榻吧。”

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借口,池鱼气极反笑:“你打算躲我一辈子?”

“不是。”轻咳两声,沈知白皱眉:“是当真不太舒服。”

装得还挺像,池鱼摇头,也不拆穿他了,熄了灯便躺下歇息。

然而,半夜梦里,不知是谁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越来越大。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池鱼去叫沈知白,伸手刚搭上他的胳膊,就发现不太对劲。

“清儿?清儿!”

丫鬟迷迷糊糊地推开门。就看见自家主子满脸惊慌地道:“快去请大夫,知白发高热了!”

一个激灵,清儿清醒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发高热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消息,池鱼忐忑不安,等了半个时辰才等来大夫,给他把脉。

“这…”大夫皱眉:“症状有些像天花,但还不太能确定,要观察些时候。”

池鱼红了眼。

京城里因为天花死的人越来越多,但却没有一个完全从这魔爪里逃出来了的。穷一些的人家,但凡发现家里的孩子染上天花,不管严重与否,都是直接丢弃的,因为反正也救不活。

静亲王一听见沈知白病了的消息就急了,赶过来看了一眼,怒得扭头就骂:“你好端端的去宫里看陛下做什么?一个人去还不够,非得拉上知白!现在好了。他病了,若当真是天花,你打算怎么办!”

池鱼低头听着,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静亲王左右走动着,失了平时的冷静慈祥,转头又吼了下人一句:“把所有能找的大夫都给本王找过来,知白不能有事!”

下人们鱼贯而出,整个王府顿时一片阴霾。

池鱼给沈知白换了搭头的帕子,擦了手心,然后起身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静亲王怒道:“知白都这样了,你还要走?”

“王爷。”池鱼低声道:“我去求人来救他。”

“还有谁能…”静亲王想说还有谁能救?但一瞬间脑子里划过一个影子,他顿了顿,沉声道:“上回你不是已经替忠亲王去过一回了吗?说是没有办法,那这回去又还有什么用?”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总要试试。万一呢?万一沈故渊最近又得了什么灵丹妙药…

静亲王没有拦她,池鱼飞快地就出门上车,直直地往月老庙去。

与上回不同,这回的沈故渊没有在大殿里等她,她闯进去翻遍了四周,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沈故渊?”池鱼喘着粗气看着周围,捏着拳头道:“我知道你在…你出来一下。”

风吹进大殿,扬起四周挂着的还愿红线,然而,她眼巴巴地看了半晌,还是没等到那抹红衣白发的影子。

跌坐在蒲团上,宁池鱼抬头看着大殿中央的月老像,皱紧了眉。

郑嬷嬷在角落里看着,忍不住去后院喊了沈故渊一声。

沈故渊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已经谢完了的梅花,淡淡地道:“我知道。”

“知道您还让人等?”郑嬷嬷摇头:“好歹听听她要说什么。”

一片枯?的花瓣顺着风飞到他抬起的指尖上,沈故渊看着,轻笑了一声:“我知道。”

郑嬷嬷错愕,看了他两眼,终于是没再劝。

宁池鱼在大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背后总算响起了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就看见沈故渊神色平静地俯视自己,薄勾了嘴角,问:“你想吃糖葫芦吗?”

愣了愣,池鱼不解地皱眉。但毕竟是有求于人,态度得放端正,于是她点头:“想。”

“跟我来。”沈故渊抬步就往外走。

时辰正好,街上集市热闹,沈故渊从容地走在她前头,引来不少人的围观。池鱼夹着尾巴低着头踩着他的脚印走,有些不耐烦。

若不是因着知白,她断然不会与他这样散步!

前头就是个糖葫芦摊儿,沈故渊在葫芦山面前站定,掏了铜板给小贩,然后摘了一串下来,递到她面前低声道:“微玉,尝尝。”

被他这称呼喊得一个激灵。宁池鱼沉了脸,皱眉看着他。

很久很久以前,沈将军的军队经过一个小镇,镇上有卖糖葫芦的。她瞧见了,便央他停下来让丫鬟去买上一串儿。那时候的沈羲很不耐烦,翻身下马去买了一串,很是粗暴地塞进她手里。

“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她哀怨地道:“人家情郎给买糖葫芦,都说什么‘卿卿你尝尝’,你倒好,一句话也没有!”

沈羲上马,给了她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宁微玉很喜欢吃糖葫芦,最多的一次一口气吃了十串,吐得昏天?地的。沈羲冷笑着问她还吃不吃了,她梗着脖子就道:“吃!吃吐了我也要接着吃!”

眼下再看这一串红彤彤的东西,她闷声道:“我不爱吃了。”

沈故渊没有多想,反手就将糖葫芦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位爷这一身风华,没走两步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池鱼走得艰难,被人推了一把,正想回头看是谁,手腕就被人拉住扯了过去。

沈故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头,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护着她往前走。

浑身一个激灵,宁池鱼觉得自己可能是见鬼了。不管是沈羲还是沈故渊,走在她前头都是从来不曾回头的人物,哪里管过她被人挤啊?今日这位是疯魔了不成,竟然这般温柔?

身子与他磕撞触碰,池鱼有些不悦地道:“您到底想去哪里?”

“你不是为了沈知白,想来求我吗?”身后的人低下头来,轻声道:“求人要有诚意,不能耍脾气的。”

眼睛微微一亮,池鱼扭头就抓住了他的衣襟:“你当真有法子能救他?”

眼波潋滟,沈故渊笑了笑:“有啊。”

心里一喜,池鱼刚要说话,却被他下一句给堵了回去:“但要我帮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得好好想想要怎样才能讨好我。”

脸一垮,池鱼皱了眉。

越过了人群,沈故渊道:“要是想放弃也可以,我就不送了。”

说罢,抬步就走。

池鱼白了脸,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沈故渊侧头,就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些恨,也带着些焦急忐忑,望着他道:“你想要如何,你说。”

沈故渊“嗤”地一声就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