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光启道:“何止强,我看强十倍不止。仪宾与郡主都是此间好手,军中哪个不知?仪宾家夫唱妇随,羡煞旁人。”

徐景昌但笑不语,话锋转过:“荆楚之地遭了些什么,土匪一茬茬的,梁指挥使可知道些内情?”

梁光启道:“仪宾算是问着了。我与鄂州府的卫指挥使算老交情,原先一个营里头的,后来各自升迁,离的远了却没断了联系。他派人往朝中奏报时,还单写了信与我。如今湖南湖北匪祸横行、民不聊生。朝廷也不管,卫所都叫打的稀烂,我那好友不过艰难支撑。他们祸害了荆楚两省,又来祸害江西。幸而仪宾神勇,打的他们落花流水,不独保了江西,亦可惠及荆楚。下官替好友拜谢仪宾了。”

梁光启乃朝廷命官,自是不能直说荆楚之地官场腐败横征暴敛,稍稍暗示一句,徐景昌已尽知。江西何尝又不是如此?他使王虎等人打豪强时,都不知从各阶衙门里抄出多少银钱。偏偏越是乱,他们越是贪。也不知这帮万千里人杀出来的科举能人,怎地就那样鼠目寸光。逼反了百姓,带着钱进棺材么?徐景昌恨不能杀他个干净,却是还得人治理,只好派了信的过的监军驻守当地,看着县里办公。怕监军叫他们腐蚀,监守自盗,又是一批批轮换,又是派一队巡查满江西的乱窜。便是如此,秋收的时候,不知闹出多少典故,幸而陈凤宁与颜飞白老辣,才善的后。

然而陈凤宁于颜飞白为何精明,却不因天赋,而是因大伙儿都是行家,底下的小行家的勾当在大行家眼里不过雕虫小技,都是当年玩剩下的!陈凤宁数十万的家资,难道是朝廷俸禄?略伸伸手都不是,正正经经的巨贪,颜飞白同他简直一丘之貉,才能混的那样亲近。颜飞白乖觉,见徐景昌痛恨之,赶紧把家资捐了,只余下几千两做日常开支。陈凤宁拖着一家子,奢侈惯了,捐都不舍得。再则徐景昌起家,一半儿是陈氏的嫁妆,这嫁妆打哪来?正是陈凤宁贪污。这笔糊涂账没法儿算,徐景昌只得忍了。

徐景昌知道荆楚只怕横尸遍野,心中越发不愿对俘虏下狠手。他记得多年前在驿站里的惊魂一夜,拿刀砍向流寇时的纠结。足足一个月的噩梦,因为杀的是不应该成为敌人的人。他的手素来极巧,杀起敌来,不敢比庖丁解牛,亦不远矣。但他还是讨厌!看着厅内因打了胜仗而兴奋的手下,徐景昌自嘲一笑,他真的不适合做将军。

梁光启倘或正经时候遇上韩广兴,都不够人塞牙缝的。偏偏天时地利人和,硬乌龙的来了个大捷。慌乱的步兵被骑兵拿枪乱打,加之互相踩踏,死的不计其数。安庆卫所平均每个人都能捞一笔肥厚的军功,梁光启得意非凡,在徐景昌跟前都有些掩饰不住。徐景昌见他憋的好不辛苦,深知自己在场,不独梁光启,便是王虎等人都得装相。拍了拍周毅的肩,随意指了桩事就离开了宴饮之处。

夜凉如水,南昌城里恢复了安详。徐景昌信步走到俘虏营,两千来号没受伤或只轻伤的俘虏们被严严实实的绑着手脚,一串串的捆在一起,不得动弹。战场上躺着的密密麻麻的人,能站起来的也就这点。守卫的兵丁过来拜见,俘虏们见得了最高指挥,齐齐瑟缩了一下。

徐景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入口处:“问明他们,愿留下当兵的就留下,不愿留下的放回家去吧!”

所有人皆是一呆!守卫亦是惊的合不拢嘴,半晌磕磕巴巴的道:“为、为何?”

徐景昌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既我族类,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天生父母养,别再作恶便是。”

徐景昌的话好似平地扔了个炸雷,俘虏营里登时炸开了锅。徐景昌飘然而去,周毅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急道:“仪宾,不妥!”

徐景昌淡笑:“周副总兵。”

“属下在!”

“打仗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徐景昌回头看向周毅,“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明白?”

周毅立在原地,良久,不确定的道:“真能做到么?”

徐景昌勾起嘴角:“且试之!”

周毅无法理解,他觉得徐景昌心软的毛病又犯了。跟了徐景昌多年,周毅自是对徐景昌有一定的了解。主将心软是好事,遇着那狠心的,他们也不用混了。然而上位者的仁,理应对己方,而不是对敌方。否则放虎归山,被敌人反咬,牺牲的乃自家兄弟的性命,还算仁义么?

南昌的驻军亦被戏称为徐家军,是徐景昌一点一点建立,其威信不容挑衅。周毅不能驳徐景昌,想着此次死了的兄弟,心中堵的难受。

周毅回到家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收容和放归俘虏,不能是一拍脑袋的决定。杀了自家兄弟的人,反倒安安生生的留下了,此恨难消!便是编入队伍,血海深仇下,如何做得了兄弟?战场上没有袍泽之谊,又如何打胜仗?一环扣一环,想了开头,就得想到第二步,第三步。舍身饲鹰的是圣人,不是军人。周毅起身点了灯,看到自鸣钟指向两点。大半夜的他没法去找庭芳,此刻能说服徐景昌的只有庭芳了。

周毅年轻力壮,熬上几夜不当回事。横竖睡不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坛桑葚酒。用绳子做了个提兜,提溜去敲了任邵英的门。如今幕僚里钱良功最受重用,但周毅与任邵英相识在先,感情自是不同。任邵英白里日歇了晌,被周毅吵醒了也不恼,笑问:“周副总兵晚来何故?”

周毅道:“心里烦,想同先生喝酒。”

任邵英奇道:“喝酒寻我作甚?我又喝不过你们当兵的,你寻君姑娘都比我强些。”

周毅没好气的道:“我正不爽快,你还调侃我!大半夜的去寻个寡妇喝酒,我明儿就得被郡主剁了。”

任邵英只得把周毅让进门内,拿出那个茶碗当酒碗道:“陪着你一醉方休。”

周毅撇嘴:“醉什么啊!桑葚酒,借点子酒香罢了。”

任邵英笑道:“明年就有烈酒了,今年才打了多少谷子?他们寻思着用红薯酿酒,我看悬!”

周毅叹道:“还是高粱酒带劲!”

任邵英端起坛子,把两个杯子都满上。周毅端起来一饮而尽,任邵英又替他续了杯,才道:“说说,怎么了?”

周毅便把徐景昌的决定如是这般说了一回,末了道:“心软倒没什么,叫兄弟们寒了心可不好。”

任邵英笑出声来:“就为这点子事?”

周毅恼了:“这点子事?”

任邵英道:“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仪宾不是乾纲独断之人。有事他总得找人商议。”

周毅道:“他直接当着俘虏说了!”

任邵英笑着摇头:“说了又如何?不拘哪个,跳出来唱个黑脸驳回。仪宾得了仁善的名声,唱黑脸那个得了兄弟们的呼声,岂不两全其美?”

周毅怔了下。

任邵英接着道:“都说刘备哭来的天下,依我看他是个心狠的人,却是装装仁弱便可得了不少人心。仪宾可是真软,有什么不好么?若是仪宾要做帝王,咱们还愁上一愁;然他就是个仪宾,将来了不起一个国公,再了不起点儿兼掌工部兵部,最离谱也就封个驸马到头,有什么好担忧的?手起刀落的事儿就不该他干。本来人家就是国公家的小世子,就没按着杀伐决断养的。你要他心狠手辣,是不是难了点儿?”

周毅:“…”

“所以说你沉不住气。”任邵英道,“仪宾的性子有些个缠绵,事成之后,只怕不会再领兵打仗。可天下盗匪四起,蒙古不时犯边,总有仗要打。我可说实话,你跟在仪宾后头,殿下未必记得你。独挡一面时,再毛毛躁躁的可就要吃亏了。”

周毅被一番话说的没了脾气,不高兴的道:“怪道郡主要设那劳什子知事,你们读书人惯会颠倒黑白。”

任邵英道:“郡主的目的不仅于此。”

周毅道:“郡主百八十个心眼子,我才懒的猜。我今夜不独为了仪宾的事,还有旁的。”

“说出来,再让我颠倒颠倒黑白。”

周毅喝了口酒道:“我烦仪宾,也烦自己。咱们死了有小两千人。明明不觉得多难打,还死那么多。我心里知道打仗要死人,就是难受!尤其是被王参将他们砍了的,我知道要砍,不砍死的更多,但细论起来也没什么错。我年轻的时候,比他们还怂的时候都有。他们就那样死了。”

任邵英道:“你是想到了自己,倘或那会儿你怂了就要死。你害怕了,盼着世人都宽容些,在你忍不住腿软的时候放你一条生路,而非干净利落的取你性命。”

周毅瞪着任邵英:“能说人话吗?”

任邵英道:“我这是实话,忠言逆耳。”

周毅被堵的半死。

任邵英笑道:“罢了,多大点事。不高兴了我陪你喝酒,喝不醉正好助眠,蒙头睡一觉明儿就好了。仗都打胜了,能愁的过前头两夜?我知道你就是想寻人说说话排解排解。翠荣故娘没过门,你就只好找我了。”

周毅:“…”

任邵英继续道:“要不你们趁着高兴,把婚事办了吧,拖着不像话。”

周毅郁闷的道:“翠荣不肯。”

任邵英问:“为何?”

“她说郡主没人使,”周毅叹口气,“成亲倒没什么,要是怀了孩子,倒让郡主操心她。”

“那也不能总耗着。”

“我说不动她,她主意太正。”周毅无奈的道,“主意正是好事,就是有时候拿不住她。”

任邵英道:“那你直接同郡主说,郡主从不做小儿女情态。她自家都干活干到生,我看她老人家就没把生孩子当大事。”提起庭芳那比汉子还汉子的性格,任邵英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郡主最会疼人,对美人尤其是。”

周毅一口酒喷了出来:“先生活腻歪了!这话也敢说!”

任邵英干咳了两句:“你家翠荣是美人,她乐的宠嘛!”

狗屁!周毅鄙视的看着任邵英,你方才明明说的是郡主宠仪宾。

任邵英火速切了话题:“放归俘虏一事,明日且问问郡主。孔老夫子曰仁义,孟子曰王道,必然有其道理。我略猜着了些,只不作准,不好胡说。且看郡主决断。”

周毅闷闷的道:“其实就是我心不甘,我想杀了那起子贼人,替死了的兄弟报仇!忽听得仪宾要饶他们,心头火起。”

任邵英道:“许你杀了他们,然后呢?”

周毅又被问住。

“天下男丁有数,抓着俘虏便杀了,下回打仗往哪里征兵?谁家将帅不收归残部?”任邵英严肃的道,“不许杀俘方算正经主将,旁的都是野路子。记住,咱们不是叛军!咱们为朝廷而战!你往日饿的没法子,就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引流民归田,流民就尽是无辜,没杀人越货?分田的时候你也经见了,多少人抱着户籍册子大哭,那都是亲手拿女人换了粮食活命的,哭的便是不能拿女人换第二回粮食。谁都手染鲜血,你比俘虏高贵不到哪里去!”

周毅不说话了。

任邵英语重心长的道:“周大人啊,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是他们真个就心胸宽广了,是他们看的更长远,计较的利益得失大的你看不见。郡主要按人头分田,女人也算。多少人说郡主自家是个女的,便为女人出头?然郡主想的是阴阳相调,想的是怎么把女人弄出家门,弄去给士兵们做衣裳,你想的到么?不说长远,就说眼前。俘虏都打过仗,比你征来的农民强些吧?白得了几千男丁,最直白的,值多少钱你知道吗?”

周毅道:“我没说不能受降!仪宾却是说不愿打仗的可自回家去。”

任邵英嗤笑:“回家?回哪个家?有家谁当土匪?你平时挺聪明的一人,怎么到了这会儿就钻牛角尖了?他不想打了,又有家不得回,留在咱们江西种地也是好的嘛!也有人嫌钱多的,你会不会算账啊?”

周毅彻底无话可说。

任邵英起身拍拍周毅的肩:“回吧,明儿还有好多事呢。你这事我得报郡主知道…”

话未说完,周毅恼了:“叛徒!”

任邵英笑道:“你看你,又急了。你有疑惑,旁人也有。不告而诛为虐,你们大老粗场子不打弯,得叫知事把话说透、说明白,不然闹起事来又得砍上几个!养你们老费钱了,砍一个亏一个,懂否?你最先不也忧心兄弟们着恼么?有舌灿莲花的文化人去颠倒黑白,省你多少事!”

周毅服了:“我就发一回小心眼,叫你看出那多事!我知道武将怎地玩不过文臣了,心眼少啊!”

任邵英有些怅然道:“不是你们心眼少,是做皇帝的心眼小。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叶阁老助太子逼宫都差点叫一锅端了,咱们想造反是再不能够的。你们不同,管你仁义道德,管你派系牵绊,举起大刀一顿乱砍,凭你多惊才绝艳,都做了刀下亡魂。换作你,你怕么?”

周毅点头,实话实说:“怕!”

任邵英笑笑:“所以圣上信任文臣,派了文臣去压武将。”

周毅道:“那不是对你们挺好么?你却似不高兴?”

任邵英敛了笑:“文臣不会反,胡掳南下时亦不能挡。此乃千古难题,何解?”

“你想解?”

“想!流芳百世,谁不想!”任邵英把周毅撵到门口,留下一个背影,“我想不出,只待后人去解吧。睡觉!”

第392章 汪汪汪

善待俘虏之事,庭芳与徐景昌早就商议过。只不过上一回蒋赫的人因混乱踩踏,轻伤与未受伤的早跑了路,下剩的基本都是重伤,现有的医疗条件无法救活,便无此烦扰。此次韩广兴调度能力尚佳,以至于战场还留了不少活口,于是有了对待俘虏的矛盾。

任邵英把周毅的疑虑回报与庭芳,说法自然润色过,比周毅表现出来的委婉许多。庭芳知道人多数是感性的,前一日杀红了眼的仇敌,翻脸就要做朋友,这种脸厚心黑的技巧只有她们这些官僚有,耿直的兵丁是没有的。笑着把周毅唤到跟前,在昨夜任邵英的基础上再细致的解释:“战俘便是回了韩广兴处,多少都惦记着咱们的好,下次再打便要手软。俘虏了咱们的人,暗地里照应一二,咱们的人得少受多少罪?算算还是划得来的。”

周毅没想到还有这层顾虑,皱眉道:“郡主把天下人想的太好了,狼心狗肺的多呢。”

庭芳笑道:“若有一半儿不狼心狗肺呢?”

周毅依旧不肯接受这个理由。

庭芳摇头道:“唉,我是真的想装个好人,你们就不给我机会。”

周毅不知为何,脊背一凉。

庭芳道:“俘虏有轻伤的,咱们救治了吧?本来就缺医少药,还匀出一份与他们,简直是圣人!”

周毅正色道:“我正愁此点,不知怎么跟兄弟们解释。”

庭芳道:“换成你是韩广兴,对着一群被惊醒照顾没准还胖了两斤回来的俘虏,是什么心情?”

周毅顿时豁然开朗,倒吸一口凉气!庭芳这是借刀杀人!

庭芳无奈的道:“韩广兴杀?还是不杀?”

周毅代入韩广兴,顿时陷入两难。杀了可惜,经过战场的老兵,比新兵珍贵许多;不杀睡不安稳,被善待的俘虏,便不是奸细,对敌人心存感激,极影响士气。

庭芳又道:“多半还是要杀吧,或者编入敢死队什么的,叫他们去送死。”两军对垒,证明清白何其艰难?民国张自忠将军为了国家做出的暂时妥协,被人骂作卖国贼,最后终究是以死明志了。同盟国牺牲的最高将领,选择了留取清白在人间,其妻绝食自尽,随他而去。后人再是唏嘘,也无法弥补他所承受的委屈。俘虏的尴尬,比之更甚。尤其在华夏,对俘虏的传统无比糟糕。有一说一,华夏虽然璀璨,有些事确实该思过、反省、改变。

周毅有些怅然:“原来郡主是想叫人知道被俘了便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们。世间唯有此地能忍三姓家奴。”

庭芳道:“何必说的那样难听?忠固然好,可既然刑不上大夫,自然礼不下庶人。对着他们要求礼义仁智信,咱们又给了他们什么?是有富庶的生活?还是有明亮的学堂?再说多一句,得人心者得天下,人心怎么得?不就是如此么?”

周毅彻底明白了庭芳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天下大乱,有些消息能传的飞快,因为人不再似过去一般绑在土地上,而是满天下的乱窜。被放回去而叫自家主上砍了这种事,算得上传统。那边是死路,这边则善待,便是难免受点排挤,有脑子的人也知道选哪个。到时打起来,敌军的士气就很精彩了!奋力厮杀会死,还不如装死做了俘虏,果然是上兵伐谋!想通之后,脸上就有些发僵,尴尬的道:“郡主…”

“嗯?”

“我想岔了路,是我的不是。”

庭芳道:“你们不用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绞尽脑汁的想事,是我等贪生怕死之辈干的事儿。兵士要勇猛,直肠子反倒可爱。你不必如此。”

周毅道:“郡主有勇有谋,为我等所不及。”

庭芳笑道:“我们就别互相吹捧了,万事开头难,才死了兄弟的将兵们只怕对俘虏有怨恨。你同王参将他们说道说道,再一层层往下说道理。一遍说不通就说两遍,两遍说不通就说三遍。兵士贤愚有别,切勿简单粗暴。重点强调是怕他们落入敌军之手惨遭虐待,这个他们比较容易接受。但不能仅仅强调如此自私自利的小巧,你得告诉他们,咱们是奔着天下太平去的。滥杀是暴君所为,都是殿下的子民,便是一时糊涂,做君王的哪里舍得就此放弃?譬如你儿子做错了事,你恨的喊打喊杀,却非真话,想要的无非是他改过自新罢了。将心比心,殿下对臣民亦是如此心情。”

周毅抽抽嘴角,郡主,你又开始忽悠人了!

庭芳看着周毅笑,不再废话。大道理书上尽有,随便拎出个读书人就能说一堆。佐以家常理短注解,慢慢的兵士们的思想就会发生变化。为自私而战固然悍勇,却远不如为天下苍生而征坚韧。人类这样高智商的动物能得以延续至今,就是因为每个时代每个种族,都会有那么多愿舍己为人的英雄存在,守护者庸碌的凡尘。

周毅暗叹,如此不按理出牌,没有知事他们这些粗人当真说到猴年马月去。不由佩服庭芳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末了,实在忍不住问了句:“仪宾亦是如此想么?”

庭芳道:“他未必就想不到,只他比我厚道,想的更多的还是仁义,我则是算计。”徐景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看得透龌龊,还依然想维持那脆弱的光明。

周毅笑道:“殊途同归了。”

庭芳止住这个话题,说起了另一桩事:“翠荣的嫁妆我已经备好了,你们择个喜欢的日子,把事儿办了吧。”

周毅的脸稍微红了红:“翠荣说不急。”

庭芳道:“她一个姑娘家,哪里肯表现的心急火燎?身契我已消了,她父母亦是家奴,殿下分府的时候人不够使,一家子买来的。其父母还在殿下府上,待日后你自己记得去求上一求,赎出来给个安生立命之处。”正儿八经的岳父母在奴籍,说出去不好听。将来须得安顿下来给个营生才周全。只此等小事她就不操心了,翠荣不是孩子,她心里有数。

周毅道:“多谢郡主。”

庭芳道:“旁的我不多说了,好好待她。两口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也有,到时候报与我知道。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好聚好散我不管,欺负了我的人,休怪我不讲情面。”

周毅点头应了,他是不会要翠荣受委屈的,既要借着裙带往上爬,有些东西就必须舍弃。许多男人觉得振不了夫纲难以忍受,实则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振了夫纲又如何?不到九五至尊,到哪里不受委屈。他还有人生的野望,怎有心思计较家宅里的琐事!深知庭芳的精明,他也不做那漂亮承诺,低头冲庭芳行了个礼,告退。

京中的局面亦稳定了下来。侥天之幸,天佑五十四年蒙古大举南下,被赵总兵痛打回老家后,便陷入了部族混战。赵总兵暗戳戳的拉一个打一个,顺便趁着年景好的时候开开边贸捞点银子,差点没跟蒙古混成兄弟。因此这些年来蒙古一直掀不起什么大浪,九边压力锐减。废止九边是不能的,多少有些部族想打打草谷,但像过去那般陈兵百万就显得多余。正好京城被打的狼狈,圣上索性把五城兵马指挥司撤入内城维持治安,将京城城防交给了勇国公并手下的精锐。

九边驻军乃燕朝精锐中的精锐,蓟镇固然稍逊于大同,但放眼天下,能与之对抗的一个巴掌的数儿都没有。现若徐景昌对上勇国公,也只有被他砍的份。那些什么勇王忠王之流,就更不够看。京城渐渐恢复了宁静,只那物价是怎么都下不去了。

福王与勇国公郎情妾意,来往的极为密切。勇国公以皇子安危为由,将几个王府都保护起来。福王知道,那不过借口,真正保护的是他。勇国公的选择如此明确,九边其余的将领也开始向福王倾斜。统共九个总兵,赵总兵不消说,那是舅舅;太原何总兵一贯跟赵总兵好的穿一条裤子;加上摆明车马的勇国公,福王已占了三个。下剩的六个里,有想做纯臣的,有想再观望的,还有已对福王动了心的,不一而足,然而他们共同的选择是渐渐疏远了太子。

原先同太子交好,也只是相对于其他的王爷,他们跟先太子的关系亦不差。福王年纪太小,谁也没注意到他。现他长大了,仔细瞧瞧,都觉得不坏。太子往常与他们再好,最信任的还是身边的人,同九边关系微妙。福王就不同了,他舅舅是大同总兵,心腹是大同总兵的弟子。九边同气连枝,自然看福王更顺眼。反倒是京中戍卫成分复杂,首鼠两端。

福王早看出来了,京中的那起子绣花枕头他半点不想要,拉拢了勇国公才是正道。有了武将相持,又觉得赵贵妃真得老天厚爱。她那般的天真,随便搁谁家里就是个死字,偏偏进了宫,偏偏入了皇后的眼而不是皇帝。圣上那样不喜欢她,随便去了两回一胎就生了儿子,还是老幺儿,备受宠爱。等年纪大了挑儿媳妇时,什么眼光都没有,误打误撞选了严春文。严春文实在不值钱,然而严文春她爹就太狠了!翰林院掌院,若论起江湖地位,比首辅袁阁老都强。

至此时,福王终于羽翼已成。他抬头望向南方,徐景昌,我准备好了,你呢?

又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却是比起去年为难的多。中间几个省里头只有江西戳了个徐景昌,不独把土豪打了,还制住了破家的县令们。故眼红的人比比皆是,不独蒋赫韩广兴,大大小小的土匪都盯着肥肉。盘剥下的农民们,也的确不知怎么生存。老老实实的种地,不过是被人当了粮仓。许多人并不想作恶,被局势裹挟着杀人越货。相比之下,安安稳稳生产的江西鹤立鸡群,怎生不招人眼?

幸而今年动荡,租田的人难免误了农时,种的东西又乱七八糟,有些已经收获,有些才是青苗。杂粮比水稻生长期短,大部分已经入库,想要不劳而获的土匪们没踩对点儿,冲杀过来已过了农忙,农民有时间与人手反击。然而毕竟不利于秋冬季菜蔬的补种,各地留守的人员纷纷写信入南昌,请徐景昌主事。

南昌的兵马决计不能调动,王虎倒想把新收的三千俘虏派出去打土匪,被徐景昌果断拒绝。一万兵马打入京城纯属笑话,他前脚走,后脚南昌空虚就得被人端了老巢。因此没有四五万人,北伐实乃做梦。四五万人,还得有战斗力。谁也不知道京城到底什么模样,万一福王有个三长两短,他所面临的将不是五城兵马指挥司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而是九边动了心思的总兵们。李家江山在,大家做忠臣;李家人死绝了,怎么,你徐景昌能反,别人不能反?都是一样的身份,拼的是谁家兵强马壮。九边有数代积累,他没有,如若轻敌,必死无疑。

徐景昌想了许久,方想起原先都指挥使司所属还有一大群吃闲饭的。这帮人之前被庭芳当做工程兵使,修完水利修城墙,修完城墙当城管,很是怨声载道了许久。他们被周毅杀的杀撵的撵,战斗力依然不忍直视,军纪却好了百倍不止。这种“工程兵”与庭芳后世知道工程兵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所掌握的技能很容易被替代。到底算是兵丁,一直拿来当民夫使有些浪费。恰好把他们打散了分派到各地重建卫所。又从徐景昌的私兵里选出几个有心的能人领头,务必使江西全境大致安稳。

小挫的土匪不足为惧,江西毕竟经过梳理,百姓至少能吃饱饭,落草为寇的并不多。不过是两省交界处多派些人驻守,中间少派些人罢了。为难的是韩广兴与蒋赫一直不死心,利用纵横的水路蠢蠢欲动。徐景昌连吃了两个亏,便与安庆的梁光启并长江沿线的几个城池保持密切的联系,互通有无,随时准备防守起义军。

徐景昌一面重建卫所,一面开始训练水军。东湖的三年积累,看着不显,实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譬如水军,虽要花许多心思去做,但毕竟有了底子,至少知道该怎么行事。

庭芳依然发展经济。南昌没有商税,又有精美铸币,天下比去年更乱,商人去哪里都不再安全,不若来南昌不受克扣。商贾越发聚集,带来了极大的繁荣。地产、矿业、盐业、茶叶、丝织业以及江西特产的瓷器开始迅猛发展。别的府尚未享受到如此宏利,南昌已是比水患之前还要繁华了。

然而仅仅比水患之前繁华还远远不够,燕朝是个孱弱的王朝,其商业更是惨不忍睹。以庭芳的眼光,此间景象也就是个城乡结合部,毫无首府气度。然而想要南昌更上一层楼,不是她好好治理江西就可实现。商人是经济的基石,南昌固然无税,可外省商贾沿长江而来,处处关卡、层层盘剥,所获之利微薄,招商引资的能力便极有限。唯有在自家地盘上混不下去的,才愿来南昌一博。可既然在自家地盘上混不下去,那便是资本不够雄厚了。

从江西往下游看还算好的,盘剥便盘剥,至少不乱。但往上游看就很让人郁闷了。韩广兴上回折损了三分之二的兵马,他想东山再起,便只能更多劫掠。不会建设的军阀,能做的永远是以战养战。逼急眼了时不时来江西打回劫,从全省范围内来讲,损失还在承受范围内,可是这口气又怎生咽的下?再则如此骚扰,很不利于经济发展。若有时间,如此缺德的军阀早晚互相残杀殆尽,江西慢慢走向富饶。然而庭芳他们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江西的发展速度,便是搁后世也算可观。可庭芳一想起鸦片战争,就急的冒火。拿着草稿纸演算着各种经济模型,终只是演算。深深叹口气,放下笔,沉思。还有什么法子,能更加迅猛?

钱良功一头扎进了农学,镇日间泡在田里,不见人影;杨志初立志教化,却还不及实现,赶紧的揽过知事培训事宜,彻底混进了军营;房夫人开始培训稳婆,顺便捎带上了医婆,连同于大夫刘婆子制定教程,亦是忙的脚打后脑勺,庭芳好有半个月不见她们身影。新盖的办公楼里,管事的只剩下庭芳与任邵英。任邵英说是管养殖,却是今年遭了兵祸。那五千只鹅倒是可出栏了,但那点子事不拘哪个丫头两句话就解决了,故旁人忙的飞起,独他闲的发慌。

见庭芳面有郁色,蹭过来问:“郡主有何烦扰之事?不妨说说?”

庭芳见了任邵英奇道:“先生不去军营么?”

任邵英道:“老杨在大礼堂上大课,我不欲打搅,便回来了。”杨志初一口咬死了教化是他的管辖范围,任邵英帮手可以,抢地盘做梦!任邵英不似他有根基,想抢也抢不过,与其在军营里替人白打工,还不如在庭芳眼前晃荡,没准她老人家又想起什么来,没人使必派给他。

任邵英满腹辛酸,他自认有才,却是生生败给了人情。徐景昌对他们三个幕僚都是一般对待,庭芳则分了远近亲疏,这一分,他只能边缘化。他也理解庭芳,半路相逢的,怎比的上自幼相伴?只得卯足劲儿多创造机会。

庭芳略想了想,就明白任邵英与杨志初之间的斗法。钱良功独占鳌头,剩下的两个肯定得分出二三来。到底杨志初是她的嫡系,占了便宜。但好手下都是不嫌多的,庭芳见忙的脚打后脑勺的时候,任邵英居然闲着!暴殄天物!立刻就征用了。把方才心中所想说了一回,又道:“我还想开源,先生有妙策否?”

任邵英顿时哑火,他做幕僚,擅长的是人际关系政治斗争,经济那种玄幻的玩意儿,他是比寻常人懂,否则东湖也不至于做成港口了。可撞上庭芳这种逆天的货色,他是真的只能跟在后头转,全然摸不清套路了。任邵英无疑是个聪明人,只燕朝经济死的太久,他缺课太多。被庭芳问住,心情更加坏了。自打来了南昌,简直没有一件顺心的!

庭芳摊开地图,指着长江道:“关卡太多了。”

任邵英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鞭长莫及,咱们暂时管不住。也不是不能强横,就是树敌太多。”

庭芳道:“我不怕树敌,可要么打服了他们,要么喂饱了他们,不然在江上使点绊子,我们与大商贾不惧,小商贩就要倒霉。规模大的固然要紧,缺了小商贩经济就难活泼。”

任邵英心中一动:“郡主可是想…”

庭芳点头道:“我想与安徽浙江沿线的城池谈上一谈。一城划定一个范围,咱们引商船往大城补给,刺激大城的经济。大城给商户保护,并收取定额税收,两年才可一浮动。说实话,商人不怕花钱,怕的是花的没底。我们不能让安庆等地不收税,但可以替商户想在头里。江西毕竟是内陆,获利有限,大商户渠道多,不愿多来。但咱们做的好,引了小商人来也是一样的。蚂蚁多了咬死象,待咱们更富裕了,大商户自然云集。现一穷二白的,说话都没底气。”

任邵英:“…”现在还叫一穷二白…敛了心神,忙接上:“要如何谈?小商户倒是有些行会,此事我可去做。但安庆等地,肯听我们的么?”

庭芳道:“先谈谈看吧。”说毕,庭芳突然扔了个雷:“我想去一趟江苏!”

任邵英唬了一跳:“不是放弃东湖了么?”想重建?亦或是重新拿回出海口?任邵英沉思片刻,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东湖丢的太可惜,虽说一路行走,总有舍弃的,可经营了整四年,已把那处当成了家乡一般。发迹之所,总是不同的。

然而却庭芳摇摇头:“不是东湖,是淮扬。”庭芳知道众人对东湖的感情,可她是不会回头的,因为将来天下归心,东湖又不可能闹独立,想那么多作甚?

“啊?”

庭芳笑了笑:“我想见一见刘永年!”

任邵英脸色一变:“不可!刘永年阴险狡诈,君子不立危墙,郡主不能以身犯险!”

从私心来讲,庭芳当然不愿去对头的地盘。可江西是个极尴尬的地方。有个形象的名词,叫做“过路城市”。看似东西南北皆通,实则人家只是路过。固然有水路,却是远比不得武汉就在长江边;固然有陆路,又比不得浙江依托了沿海的便利。直到后世,这个省的经济都没什么存在感。也不是穷,好歹是中部,再怎么穷也有限,但就是让人不大想的起来。省会南昌甚至比不上九江有名,更别提景德镇了。

如此地界,所依托的无非是烽烟四起时较之别处稍显安逸,主政者更擅经济罢了。京城趋于平静,福王以为胜利了一半,巴巴儿发急件过来告诉他们好消息。庭芳被福王的幼稚囧的没了脾气。京畿邪教肆虐,全国叛军开花,你喵的脑子里几斤水才觉得九边武将站队了就能夺天下?九边战斗力是很强,但他们能离开吗?便是能分一半出来荡平蝇营狗苟,你有钱打吗?军需就是个无底洞,几十万人的兵马,一人哪怕一天半斤粮,每天所耗也是以十万为单位!一年到头不说武器弹药,衣裳鞋袜就得上万人操持。国库现能饿死耗子,九边实指望不上朝廷,基本自给自足,赵总兵都跑去做贸易了。看起来很美好,然而北宋能“杯酒释兵权”,最重要的不是宋太祖玩的好手段,而是天下的兵全归了宋太祖养。

九边若能自己养活自己,忠心又有几分可期?人都能养活自己了,腰杆笔直,你福王又算老几?世间万物,用经济解释,不说百分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能说通道理。就譬如那夫为妻纲,前提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养活不了媳妇,夫纲只好剁了喂狗。周毅有夫纲吗?他敢纳妾,翠荣恼了要离婚,他拦的住吗?古时常把君臣比做夫妻,盖因道理都是一般,想要臣子三从四德,不给好处就是做梦!

可给了好处便可以了么?还是想的美。男人能三妻四妾,非因他能养家糊口,还有拳头。西门庆对女人素来温柔,但他的女人只要试图挑衅他的权威,不管对妻还是妾,手段层出不穷。最宠爱的李瓶儿,因她先嫁了西门庆的竞争对手,新婚之夜是跪在地平上的;潘金莲没有嫁妆,使劲手段嫁与了他,他平日里小意温存,待她气着了怀孕的李瓶儿,差点没叫西门庆整死。放朝堂上,想遏制住武将,便得让朝臣形成均衡。谁敢冒头弄死丫的。换个文雅的词儿,叫恩威并施。

九边有赵总兵,余者呢?徐景昌不够强,福王早晚被人拆肉炖了。庭芳揉着额头想,这货能忽悠住九边的武将,总算比之前长进多了。才安慰了自己一句,又觉得更加郁闷,昔年他们三个技术党凑一块儿,政治敏锐度她最强,可也强的有限。庭瑶更只是闺中少女,说句难听点儿的,弟妹都不怎么能管好。到如今大伙儿都往前狂奔,福王你个当老大的还掉队了!你妹啊!幸而庭芳满肚子私货,遇上个傻白甜也不在意。她真要一心为公,绝对使人往京中剁了姓李的全家。

庭芳吐出一口浊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在一旁跟着发呆的任邵英道:“咱们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任邵英跟着叹气,南昌的繁华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实在不知道庭芳的目标在哪里了。

庭芳接着道:“不单钱,江西境内有铜矿,虽不多,私自铸币都干了,真要说如何没钱也不尽然。钱不能吃,还得要人愿意来赚。棉纱厂的棉线倒是产的快,我已写信与房二哥哥,叫再弄些进来。纺织却得靠人工,江西哪儿都用工荒,还得同江南买。刘永年有野心,咱们大批量从他的地盘上买棉布,得有好处同他交换。不然他只出点幺蛾子,日益增长的兵丁就没没衣裳穿。”说着用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圈圈,“卫所的兵丁虽不是嫡系,既做了他们的上峰,吃饱穿暖总要。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万把号人。那是咱们嫡系的替补兵源,又得靠他们打土匪。重商的地界儿,就没有能真自给自足的。什么都靠自己,便与朝廷思路无二了。”

任邵英听得此番话,仔细沉思。他做太子幕僚时,并不觉得重农有什么不好。天下安安分分的,官僚无需那么多。税收少了,支出亦少。宋朝倒是繁盛,冗官冗兵的问题贯穿了四百年都没有解决。待到眼睁睁的看着南昌从一无所有到今日之繁盛方知商业之可怖。去岁哀鸿遍野,金秋已是盛世景象。无与伦比的震撼!

庭芳无奈的道:“任先生能明白么?”小农经济时代的人们习惯了自给自足,买毕竟要花钱。如此模式,手工极贵,买比自家做真的贵了多。固自家不能形成闭环时,总是不安。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任邵英沉吟片刻,道:“不敢欺瞒郡主。自从郡主办商业,我便通读了史上重商时代的资料。不办事儿,光同人说道说道,只怕也能装个行家。固郡主所言,明白是明白,却是不大敢下决断。”

“这才是办实事的人。夸夸其谈没甚意思,终究要落在实际。先生有何想法尽管提,便是说错了也不打紧。我亦有想错的时候。”庭芳笑道,“那养鸭子的事儿,不就是急急改成承包的么?想错了是一桩,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另一桩。没有无懈可击的谋略,谁不是边做边调整呢?”

任邵英道:“那我便直说了。刘永年如今最想要的是什么?以我之浅见,必不是争霸天下。世人看不起商户,不为别的,他们重利轻礼、鼠目寸光。故刘永年野心是有,但眼前若有利可图,野心必能放下。”说着笑道,“打个不大恰当的比方,就好比仪宾,当官亦可,可若将来同他说,把都指挥使让出来,换个大作坊,他一准乐意。”

庭芳噗嗤笑出声来:“天下太平,我也乐意啊!我不比他还得花钱,得寻殿下化缘。我竟是无甚成本便可做研究。那样的日子不知比如今舒服到哪里去了。”

“故人各有志。”任邵英接着道,“打蛇打七寸,想要刘永年不出幺蛾子,谈往后是不成的。咱们想做的事,拿去同他谈,他能想凭什么你能做我不能做?还是有实利。如今海运最大的赚头,一为丝绸、二为瓷器。江南的越州瓷早已式微,如今最强为丝绸。刘永年做的也是丝绸。不若我们与他签契,江西省内所产丝绸尽数卖与他,他拿棉布棉花与咱们换如何?”

庭芳抚掌大赞:“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