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墨奇道:“你认识她?”

庭芳没好气的道:“当然认识,不然我冒险作甚?又不是圣母光辉照大地!”

圣母是个外来词儿,霍克玩命的传教,总算让大伙儿知道了些许名词。在场的诸人都对基督教不以为然,听到庭芳的调侃,齐齐笑出声来。

君子墨好奇的问:“这是哪个?”

“豆子。”庭芳拍拍少女的头安抚了受惊的她两句,向众人介绍道,“我原先时在淮扬的丫头。”

众人顿时了然,很明显,豆青和豆芽的名字就是以此延续的。丫头的名字首要是主家好记,固多成套。至于好听不好听,就看主人的心情了。庭芳明显属于实干派,取名也取的相当简单粗暴。君子墨略带同情的看了豆子一眼,好吧,豆子这名字还能听,豆青和豆芽都是什么鬼!?

豆子惊魂未定,抱着庭芳的腰不住颤抖。庭芳无奈的道:“你说你,好端端的大白日里乱窜也就罢了,过马路不看车?作死呢!知道每年多少人死于马蹄之下吗?”

豆子的眼神有些恍惚,抱着庭芳不肯撒手,低低的啜泣着。

方才差点被肇事的马车小跑了一段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少年郎,慢慢踱步到跟前,冲庭芳拱拱手道:“女侠好身手,替袁某挡了一劫,袁某感激不尽。”

庭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道:“街上行人密布,公子行车还是缓慢些好。”又在心里默默添了一笔,回南昌就给马车限速!从道义上讲,撞死了人是极不好的;从利益上来讲,一旦发生车祸就会造成交通堵塞,影响物流继而影响经济。如果天天发生车祸,那生意简直不用做了!庭芳最愿做的便是此等德行与利益双收之事,哪怕很麻烦都要尝试。

庭芳的态度倨傲,令地下站着仰望的公子很是不高兴。他家马车是快了些,可分明是那女子站着不动,走道儿不看车,难道还怪他不曾?

庭芳见他不服,便道:“你又不急着去赶考,车慢些能耽误多少工夫?便是有人不长眼,你能及时刹住,也是积攒阴德的好事。上天都看在眼里呢。”看了看那人的打扮,料的是个读书人,庭芳又道,“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先贤的话,再不会错的。”

那袁公子听得庭芳随口就背《孟子》,不由一惊,时下女孩儿识字的倒有一些,但多半读读《女戒》《烈女传》等女四书,正儿八经读四书五经的极少。庭芳说的一口流利的淮扬话,袁公子搜肠刮肚的寻思,这到底是谁家小姐,竟是文武双全!过了一遍亲友名录,实在想不起来,又作揖道:“听得姑娘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小生惭愧。小生乃淮扬袁氏子弟,小名守一,字静清,敢问姑娘贵姓?”

庭芳似笑非笑的道:“公子的名字,跟脾性不大相符啊。”袁守一,字静清,取的是庄子中的名篇。大概便是淡定再淡定。庄子比老子更极端,就如孟子比孔子更激进一样。庭芳还是比较喜欢开创者抱着一丝敬畏的画风,顺嘴刺了眼前的小公子一句。

袁守一登时涨红了脸,赌气不再说话了。

庭芳却又问:“你姓袁?可是袁阁老的族人?”

袁守一方才昂首挺胸的道:“小生正是袁阁老之侄孙。”

庭芳促狭的逗了一句:“也就是刘永年的内侄子咯。”

听到刘永年三个字,豆子不由的抖了一下。庭芳十分理解,对会芳楼的人而言,刘永年就是地狱。

袁守一再次涨红了脸,刘永年干的勾当,哪个不知?只是到底没有大张旗鼓,众人强绷着没撕破脸罢了。再则,即便他没有歪心,满身的铜臭味也不被读书人所喜,而刘永年之妻袁氏不过远支,袁守一勉强道:“亦算亲戚吧。”

庭芳点点头,大方的道:“我是叶庭芳。”

袁守一先是一呆,他问的是姓氏,不到熟惯,怎好知女孩儿的闺名?这姑娘竟是大大咧咧的把名字给说了出来,谁家女孩儿啊?这么没家教!可听到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半晌才啊了一声!叶庭芳?叶庭芳!又僵在了当场,东湖郡主,要磕头么?

庭芳笑个不住,没兴趣再调戏书呆,拉了拉缰绳,带着豆子策马远去。把袁守一留在原地继续发呆。

君子墨回头瞥了一眼,笑道:“看呆你了!”

庭芳却是没笑:“袁阁老就是淮扬本地人,刘永年的动静,圣上知道么?”

君子墨道:“袁阁老恐怕没有如此一心为公。只要刘永年不摇旗呐喊,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庭芳道:“江南人在内阁轮流坐庄,天下财富尽倾江南,旁的地方都不用发展了。”

君子墨摇头:“谋夺富户之财,必遭反咬。”

庭芳道:“开辟旁的路子,总之偌大的天下,只江南富庶,终是不中用。江南…离海太近了。”一旦不幸开战,总得有撤离保存实力的地方。国与国之间的较量,谁又敢说百战百胜?以往威胁来自北边,南北两处繁华,实在不行了南渡亦可延续几百年,延续的王朝是小,保存下的华夏血脉就太重要了。如今敌人在东边,就得往西去。朝廷对西边的控制力太弱,马上就要到石油时代,克拉玛依油田不可轻忽。虽然那天她看不到了,可是版图与前世有巨大不同。清朝再被人吐槽,但她奠定了辽阔的疆域。

燕朝完全继承明朝,没有团结蒙古、没有边疆,国界线仅在九边,内陆城市大同竟算前线。再往前发展,少了一个超大油田的国家是要吃亏的。尤其是后世的华夏,重度依赖石油农业。即便从她开始提出微生物农业的概念,也未必有人承袭。何况她又不是学生物的,知识储备能否说服人都未可知。如此广袤的国土,如此繁盛的人民,少了石油未必挨饿,但想奢侈的过日子会困难许多。朝鲜的举步维艰历历在目,那是庭芳不愿看到的结果。

思考的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庭芳已带人走到会芳楼门口。大白日里门庭冷落,正打瞌睡的守门龟公迷迷糊糊的听到马蹄声,还当有客。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庭芳,不由一窒。另一个机灵的龟公撒腿往里头跑,生怕庭芳今天是来报仇的。

庭芳把豆子放下马,道:“回吧,以后走在路上注意看车。”

豆子才收的眼泪又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拽着庭芳的裙子,一脸哀求,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在会芳楼门口,她不能说新来的姑娘不好伺候,更不能说害怕日日承欢的生活。她病的难受,还要被人使出门买东西,才顾不上行来的马车,差点丢了小命。可活着回到会芳楼,跟死了又有多大的区别?众人对庭芳能逃走的羡慕嫉妒恨无从发泄,全倾泻在她身上。酸言酸语不算什么,难熬的是旁的。身上的鞭伤乃客人所致,那种肆意的狂笑让她颤抖,可她的颤抖更能激起客人凌虐的欲望。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不短的人生,唯有在庭芳身边的三年,能骗自己算个人。浓浓的不舍顺着抓住庭芳裙子的手蔓延到全身,最终化作一句甜腻的吴侬软语:“姑娘,我想你。”唯一能说的话,唯一能表的情,多余的说了就是死,即便已是生不如死,她依然不想死。

庭芳揉揉豆子的头发,柔声道:“进去吧,受了惊就报给楚妈妈,叫她替你捡药。”

豆子低低的嗯了一声,还是不舍得放手。庭芳笑劝道:“都快站不住了,回去躺躺,楚妈妈素来不苛责人,不会怪你的。然到了晚间,便由不得你和她了。”楚岫云是整个淮扬老鸨界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花,老鸨们有多凶残?看看民国那些妓女的回忆录便知道,凌虐致死是几乎所有人的结局,而刘永年的手段则是所有老鸨的标配。所以解放的时候,妓女的感激是情真意切的,尤其是把朝鲜战场上珍贵的药品让渡了一部分出来用以救治妓女的花柳病,可谓是千古不闻之奇事与仁德。

楚岫云自己被虐待长大,攀上高枝成为老鸨后,没有因此心理变态,没有因为她手握妓女的生杀大权而放纵过自己。虽然从来不会想保护哪一个,但她也不欺辱哪一个。遇着受伤的,搭把手请个大夫,能否活就看天看命了,至少她问心无愧。作为一个社会底层挣扎的女性,做到楚岫云的地步,已经可以称之为可歌可敬。再多,那是对伟人的要求,而非对一个同样凄苦并受人摆布的妓女的要求。

豆子的不肯放手耽误了时间,楚岫云从会芳楼里娉娉婷婷的走来,风情万种的仪态下,掩盖不住已略显老态的肌肤。看到庭芳,欣喜中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庭芳却是一愣:“妈妈你…怎么了?”

第395章 汪汪汪

厚重的脂粉能掩饰许多,但是那种浑身散发出来的疲态却是怎么都盖不住。楚岫云了解庭芳,知道她精于世故、看人毒辣,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轻描淡写的笑嗔一句:“老了是吧?也不看看咱们多久没见!女人过了三十,老起来快的都不敢照镜子,等你到了我的岁数就知道了。”对刘永年死心之事没必要说,说了也没意思,白叫人笑话。她是有些后悔当日在东湖的选择,若当时下定决心跟着庭芳,即便徐景昌讨厌她些,也不至于落入刘永丰手里,差点丢了小命,也丢了二十来年的感情。身伤好治,心痛难平。

庭芳料着发生了什么,然楚岫云不愿说,她便不再问,转而笑指豆子:“走在路上不长眼,可是我救下来的,妈妈欠我个人情。”

楚岫云撇嘴:“你欠我多少人情还没还呢!”

庭芳道:“妈妈小气!”

楚岫云瞥了死死拽着庭芳裙子的豆子,叹了口气道:“罢了,欠谁也不敢欠你的。既是你救了她,我不问怎么救的,也不要了,送你了。”

豆子眼睛里蹦出狂喜,期盼的看着庭芳。庭芳一时语塞,她没带丫头就是怕被拖累,好端端的又塞给她一个!尼玛楚岫云你个老鸨不要这么圣母好吗?你这么圣母很不敬业好吗!深吸一口气,到底不忍把豆子燃起的希望踩灭,冷然道:“跟着我,随时可能丢小命,你愿跟么?”

豆子忙不迭的点头。

楚岫云没好气的道:“矫情!”呆在青楼,谁不是一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她还差点死刘永丰手上呢。

庭芳被一代圣母闹的没了脾气,认命的抓起豆子的腰带往上一提,豆子稳稳落在她身前。

楚岫云与门口的龟公同时惊呆,好大力气!你是姑娘家么?

庭芳冲楚岫云笑笑:“我走了,妈妈保重!待日后得闲了来看你。”

楚岫云木着脸:“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再别见面的好。”

庭芳不以为意,她将要把整个江南做囊中物,总是能见的。不管怎样,楚岫云照顾过她。若非好运的落在楚岫云手里,换个人家,只怕早就黄土埋香骨了。正欲起步,又想了想,她下回来还真未必见得着。从腰间扯下个玉佩扔向楚岫云,楚岫云本能的接住,不明所以的看着庭芳。

“如果有一日你去京城,算是个信物吧。我的东西都有登记造册的,你拿给门房瞧,门房往里报,库房里对着图册就能报到我跟前了。”庭芳笑嘻嘻的道,“万一妈妈落魄了,也可当几两银子使。”

“去你的!”楚岫云恼道,“你才落魄呢!”

庭芳笑笑,楚岫云不算很老,早晚能赶上她废青楼的一日,总得给她留个后路。一辈子在青楼里,学的只有讨好男人的本事,放出去分分钟饿死。楚岫云的积蓄和人脉,混到京城不难。到时候拿着玉佩找到地头,庭芳自安排她养老,也算相识一场。

楚岫云赌气道:“死了都不去寻你!哼!”

君子墨在一旁忍笑忍的辛苦,这老鸨倒像邻家的大妈,一点老鸨气都没有。

庭芳也笑着挥挥手,带着豆子走了。

逛了一日,庭芳对淮扬有了大致的认识,回到临时居所便开始奋笔疾书,把将要与刘永年谈判的提纲书写出来。书写是极好的整理思路的方式,明日不可能带着纸去谈话,但至少可以背一背纲要,即使有遗漏,也在可控的范围内。

今日庭芳一身短打软甲出门,骑在马上很是威风,豆子十分不惯。她印象里的庭芳是娇柔妩媚的,是爱挑剔爱撒娇的。晚间的饭食很不精致,两个馒头陪着一荤一素一汤,庭芳却吃的很香。遥想往日,那鹌鹑肉略炖柴了一点儿,她就能撂筷子不肯吃饭,非得厨房重新整治了一桌好菜,并赔无数好话才能哄的她重拿筷子。会芳楼上上下下都知道,苏姑娘的衣裳饭食最为苛刻,凡是送到她屋里的,管事的人恨不能来来回回查个两三遍,生怕吃了挂落。但她对事不对人,上回惹恼了她,下回别惹,她也就忘了。总的来说只要东西不糊弄,还是很好相处的,至少她不打不骂。当然,气的她不肯吃东西,楚岫云自是要罚办事不利的人,那就算不得苏姑娘的锅了。

如今看庭芳大口啃着馒头,豆子不禁问道:“姑娘,外头的日子苦吗?”

庭芳反问:“吃不惯这个?出门在外忍忍,回了南昌就好了。”

豆子摇头:“我们丫头的饭食也就如此,只是姑娘你…”

庭芳笑笑:“你姑娘我已超凡脱俗,不为琐事烦扰了。”

君子墨翻个白眼:“能直说这里的厨子差吗?”

庭芳道:“你会下厨吗?”

君子墨斩钉截铁的道:“会!我做的你吃吗?”

庭芳也斩钉截铁的道:“不吃!”比她做饭还难吃的人类也是够了!

君子墨仰天长叹:“明儿我要装你家亲戚,我不要装仆妇,我要上桌!闻名遐迩的淮扬菜,我定要尝尝滋味!”

原是打算今日去吃的,还没赶上就遇见了豆子,这一耽搁就误了饭点,君子墨只好狂吃了一通小吃,到底没吃着大酒楼的淮扬菜,深恨之。

庭芳道:“你说你是我家亲戚,算哪门子?姓陈?”

君子墨道:“行啊,就说我是陈布政使家的远房亲戚,死了男人来投的。算你表姐!”

豆子显然不适应如此气氛,她迄今为止都不知道庭芳的身份,会芳楼里的人都只当她跟着那俊俏的徐公子私奔了,没追回来。庭芳作为传说在会芳楼里流传,但青楼的生命流逝的太快,略知真相的老人儿一个个或死去或被赎身,剩下懵懵懂懂的人都说不明白,无法把昔日的苏姑娘和震惊天下的异姓郡主联系在一起。压着一肚子疑问吃了饭,君子墨回房,豆子茫然无措的站在屋内,不知何去何从。

庭芳道:“隔壁有间空屋,你一个人敢睡就去隔壁;害怕便睡榻上,就是窄了些,不好翻身。”

豆子道:“我可以睡地平上,伺候姑娘。”地平,是拔步床的踏脚的地方,放下幔帐,睡着不冷,但那个地方有点折辱人。豆子是丫头,她睡地平是常态,也不觉得委屈。

庭芳道:“不必了。”

豆子忍着泪意道:“姑娘,我没染病的,我很干净的,你信我。”

“我往日就不用人守夜。”庭芳缓和气氛的说笑了一句,“几年不见,你就把我忘了!”

豆子忙摆手:“我没忘,只是出门在外不方便,我…我…”说着低下声音去,不知说什么了。揉着衣角,生怕自己无用,被庭芳卖了。

庭芳看豆子吓的直抖,心软如泥。身世飘零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女孩儿,太值得人同情。庭芳伸手揉着豆子的头,温言安抚道:“你去睡吧,明日早起伺候我梳头,我一直弄不来头发。”

豆子的眼睛亮了亮,她梳的好发髻,只要庭芳能用她,她就有活路了。

庭芳笑着捏了捏豆子的脸:“还同以前一般傻,也不知你怎么在会芳楼混下来的。”

豆子哽咽道:“在会芳楼,要什么聪明呢。”能脱衣服不就好了么!

庭芳道:“在我身边就要聪明了。跟着我的人都厚道,我明日嘱咐一句,只说你是我半路捡的丫头。你也别说漏了嘴,只说死了男人,是个寡妇。我倒是不在意,然世间对女子苛责,有些事能避则避,明白?”豆子的性子担不得大用,回南昌就把她正经嫁了,也算有个着落。庭芳甚至有意识的对豆子好些,或真有积德,老天一报还一报,让她的小七也能遇着条生路。庭芳哪怕是穿越了,都不大肯信神神鬼鬼。到此刻却是指望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好歹看在她为了家国天下劳心劳力的份上开点恩。只要路不太绝,她是信庭芜能挣出来的,那孩子从来不是善茬儿。

豆子点点头,眼泪不住的落,双膝一软跪伏在地,扑在庭芳的腿上道:“姑娘…”

庭芳拉起豆子:“行吧,睡了,我明日去见刘永年,你别跟着去,看家吧。”

豆子嗯了一声,犹豫了好久,才道:“姑娘,他…对你好么?”

庭芳不大确定的问:“你说徐景昌?”

豆子点头。

庭芳笑道:“我儿子徐清都一岁了。”

“啊?”豆子登时笑开了花,“是儿子?长子吗?”

庭芳道:“你看我这样子像连生了两胎的模样?”

豆子低声问:“他…没有旁的人?”

庭芳纯逗着豆子玩,希望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故意竖着眉毛道:“他敢!打断他的腿!”

豆子噗嗤笑出声来。

庭芳道:“好了好了,总算高兴了。”

豆子方知庭芳是在哄她,心下一暖,有多少年没有人把她当孩子一般的哄呢?庭芳的眼神很柔和,不像几年前在会芳楼刁钻的花魁,更像模糊的记忆中的母亲。豆子心下一松,忽就有些想任性。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姑娘,我不嫁人,伺候你一辈子好不好?”

庭芳有些惊讶,古代女子不肯嫁人的极少,直到后世在许多人心里,没有男人就没有主心骨。随即又想明白了,豆子只怕是心理阴影。顺手喂了一记定心丸:“可以,只将来别看着姐妹们嫁的好眼红。”说毕又眨眨眼道,“眼红了也没关系,我再替你寻个好的。要生的好、脾气好、家中有宅、腹内有书的!怎样?”

豆子听到此话,幸福感瞬间炸裂。不为那择偶条件,而为庭芳愿意逗她。只此一生遇见你,便是皇帝也不换!

次日一早,睡在塌上的豆子被房中的动静惊醒。看了眼刻漏,恰是辰时初刻。这是庭芳被揪起来训练的时间,隔壁君子墨的动静与院子里兵丁们的预备训练的声音传入房中。豆子不免有些紧张。

在古代,隐私观念这种事是不存在的,至多是地位低的人去见地位高的人需要通传以示尊敬,当然也与身处高位的人通常日理万机有关,他们要见的人太多,没有通传的排队制度,家里就是天天开大会了。此刻庭芳又无旁的客人,君子墨算半拉自己人,直接就推门进来吆喝道:“郡主你太磨蹭了!”

庭芳忽就觉得回到了高中宿舍被同学们催着上早自习的日子。想想年纪,嘿,还真对的上。两个搁后世勉强还能称祖国花朵的人,一个当妈一个守寡,真魔幻。庭芳快速拢起头发换上短打,跟着君子墨一溜烟的出门了。豆子怔了半晌,才记起庭芳说过的看家的话,心下稍定,做回了丫头的本行。先把屋子收拾整齐,再出得门去,沿着院子一路问到厨房,打了热水回来后,坐在房中发呆。这就脱离了噩梦般的会芳楼了?真的这么简单么?豆子也知道,纵观淮扬青楼,会芳楼无疑是最好过的,可她依旧想逃离。日日夜夜的想,待到真的离开,又有些恍然,毕竟在那处生活了十来年,占了这辈子的一多半。

豆子的卖身契楚岫云没给,因为没必要。淮扬的青楼每日都在死人,少个把丫头都不算事。庭芳作为一方诸侯,给豆子一个身份太简单,楚岫云也就懒的麻烦。却是给豆子留下了不安。

苦苦等待,直到午时,庭芳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房。推开门,扭头对隔壁的君子墨扯着嗓子喊:“我要洗澡,打水!”

君子墨怪叫:“我累死了,你自己不会打?”

庭芳炸毛:“我们俩谁是郡主啊?你有没有一点臣下的自觉?”

君子墨果断的道:“没有!”

庭芳气结,她刚被王虎往死里虐,力气本不如君子墨,课业还比君子墨沉重,恨不能用爬的回来,哪里还有力道拎水桶?庭芳沉痛的想,师兄我想你!满心满肺的想你!

豆子从惊讶中回过神,急急迎上前道:“姑娘,我去打水。”

庭芳实在脱力,瘫在罗汉床上问:“你能抬动么?抬不动去隔壁喊那怪力女金刚,横竖她力气大,不使白不使!”

统共木板间出来的墙,隔音基本等于没有。君子墨隔墙道:“偏你那多讲究,累了睡一觉,醒来再洗澡不就结了。”

庭芳:“…”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庭芳决定不搭理君子墨。再看向豆子时,发现她早就出门了。

不多时豆子抬了水进来,做丫头的抬水是基本功。木桶很沉重,满满一桶热水寻常的姑娘都是提不动的,可经年的训练,使得粗使的丫头们都有把子好力气。豆子生的寻常,不然不会一直做丫头。但在青楼,生的寻常才最倒霉,丫头也是可以卖的。等于豆子打两份工赚一分钱,还是低收入的那种。生存压力面前,打水就不值一提了。

沉重的桶被提起,将接近滚开的水倒入浴桶中。豆子麻利的拎着空桶,转身跑向井边,打凉水来兑。一个浴桶约要四桶水,豆子就要跑四趟。繁重的体力劳动是此时的常态,亦是豆子的全部立身之本。在底层娇俏的女孩儿是活不长的,只能有用再有用,方有一线生机。

庭芳累的半死,爬进浴桶洗澡。豆子绕到身后,轻柔的替庭芳拆着头发。昔日就是主仆,许多习惯彼此都知,一路上都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庭芳难得的放松闭眼,享受着难得的清闲。下午面见刘永年,她还有一点时间睡个午觉。怪道后世有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成大事者,旁的不论,精力不济就可出局。

庭芳抓紧时间休息,不过睡了半个多小时,就急急起来梳妆。君子墨自己会打扮,她冒充的又是远房亲戚,这种身份亦主亦奴,名义上说着是主家,实际上干的都是奴仆的活儿。就如君子墨的伯母邹氏,说破天了也就是个雇工。固她只要稍微装扮即可。庭芳则不同,她的头发梳起来无比繁琐,一直以来也没学会,在松江时一律省事的带那华丽无比的冠。此刻有了豆子,倒是能梳一些精巧的发髻了。

留了豆子看家,庭芳带着二十来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往约定的地方而去。刘永年包下了一座精致的酒楼,让庭芳看到他的诚意。自古江南女子擅缫丝纺纱,女人顶门立户的便比旁处多。因此能同时招待女客和男客的酒楼应运而生。毕竟对着女掌柜,总不好去秦楼楚馆,亦不好多喝酒,便只在菜式与布局上下功夫了。

刘永年兄弟倚在二楼往下看着来往人群,不多时庭芳一行人就出现在了视野。刘永年哂笑:“她竟是骑马而来。”

刘永丰仔细看去,只见庭芳的金镶宝石的花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是牢牢固定在发髻上,不似时下女眷坠着叮叮当当的流苏。身上的衣裳看得出是昂贵的云锦,裁出了骑装的式样,干净利落,偏偏更显妩媚风流。近两年的历练,气度更胜往昔。刘永丰不得不叹:“漂亮!”

庭芳感觉有人在瞧自己,顺着视线望过去,恰与刘永年打了个照面。微微颔首示意,不疾不徐的策马停在酒楼门口,帅气下马,大踏步上楼。

刘永年起身相迎,爽朗笑道:“郡主英姿飒爽,远远就能叫人瞧见,当真耀眼!”

庭芳一挑眉,口中叫着郡主,却不见正经礼仪,可见真当自己是一方诸侯了。

刘永年此刻绝无可能向庭芳叩首,只装作久别重逢的老友模样。庭芳也不客套,捡了上位坐了。甫一见面,二人就不动声色的较量了一番,谁都不让谁。

刘永丰登时尴尬,往日见了庭芳都要见礼,刘永年带头不过作揖,他是跟着作揖还是跟往常一样磕头?磕头落了自家与刘永年的脸面,作揖实有些狂妄——刘家并没真的造反,而庭芳乃朝廷实打实册封的郡主。刘永丰只觉的一股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最终含混的弯腰拱手混了过去。

双方都带了不少随从,把他们安排在楼下大厅,楼上只余刘永年兄弟与庭芳君子墨王虎五人。王虎丝毫不懂经济,刘永年只瞧一眼便知是护卫,倒是对君子墨摸不清来路。不过一个女眷,刘永年兄弟也不放在眼里。有庭芳一个妖孽,难道个个女人都妖孽不成?招手唤来跑堂的,吩咐道:“说说你们店里拿手的菜式。”

跑堂的顺口溜一般报了许多。刘永年客气的让了让:“不知郡主喜欢什么?”

淮扬菜中最声名远播的便是狮子头,此外还有松鼠桂鱼、蟹黄豆腐等赫赫威名传遍大江南北的名菜。庭芳好赖在淮扬住了三年,菜名随口就来。待庭芳点完,刘永年又补充了几道,才把跑堂的打发了。

不多时,琳琅满目的菜肴摆了满桌,刘永年执壶,替庭芳倒了杯青梅酒,笑道:“江西的桑葚酒我家女眷都说吃着好,郡主尝尝我们的酒酿的如何?”

青梅酒以黄酒为底,度数不高,但庭芳不爱饮酒,不过略抿了一口,点头道:“很是醇厚。”

刘永年知她脾性,再则一个女子行走在外,痛饮美酒,刘永年也不用同此等傻大姐做生意了,一准亏本。二人的恩怨纠葛说不清,自是得先寒暄几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君子墨吃的大大满足后,店家又换了点心与清茶,方是谈话时间。

见庭芳吃的不多,刘永年笑道:“郡主似不大喜淮扬菜。”

庭芳爽快的道:“我爱吃咸辣,江西菜倒合口味。”

刘永年道:“怪道去了江西就不肯动弹,原来是叫好酒好菜绊住了腿。”

庭芳但笑不语。

刘永年道:“郡主信中所言,愿把江西的丝绸尽数卖与我,可是当真?”

庭芳道:“总要给江西留点子,不然倒要江西的富户往江南买绸子,岂不说我们办事不利?”

刘永年呵呵笑道:“自然,那上好的松江棉布,亦不能只给了郡主。”

庭芳道:“松江棉布我要的不多。江西才缓过劲儿,不瞒你说,绸子还是少了些,同你换不来多少松江布,倒是贵地的粗布比别处好不少,刘大官人拿点子不值钱的粗布与我,可行否?”

刘永年心中一凛,问道:“绸子兑粗布,能以一当十,不知郡主要那多粗布作甚?”

庭芳心道:军需啊!告诉你就傻了!遂故作惆怅的道:“江西穷,百姓穿的麻布不御寒,偏偏一场洪水,女眷死伤无数,织布的少的可怜。眼看就要入冬,不若贩些粗布回江西,虽是利薄,赚头却不少。”

刘永年半点不信:“直接卖绸子,岂不更省事?”

庭芳笑嘻嘻的道:“长江那么大的浪,不用粗布压船舱,谁敢回去呀?用石头压船,还不如粗布呢,赚两茬钱岂不美妙?刘大官人说是也不是?”

刘永年笑笑不答话,却是问道:“区区布匹、土产也招的郡主来淮扬,我心有些不安。生意好说,却是旁的想听郡主指教。”

庭芳微笑:“何处须得我来指教?”

刘永年露出个不怀好意的表情,直直问道:“同郡主打听个人儿。”

庭芳看向刘永年。

刘永年老神在在的道:“近来韩湘王的身体如何,郡主知道么?”

庭芳的脸色微沉,刘永年问的不是韩广兴的身体,而是在嘲弄江西的局势。江南是比江西好太多的地方,拥有数个出海口,内陆打成猪脑袋他们都可以凭借出口或走私疯狂赚钱。明朝的东林党豪富,就跟走私有巨大的关系。反观江西,所能依靠的只有长江,而长江沿线数省,各个情况不同,尤其复杂,否则庭芳也不会打着控制长江的主意了。不是她野心大,实在是给逼的没办法。如果不是太子的昏招,迫使她们放弃东湖,北伐会轻松的多的多。

当然不是说江西全无好处,于庭芳夫妻而言,江西一个内陆省份,固然不好北伐,却也不好侵犯。局势依旧,即便福王篡位失败,凭借着江西全境的实力,朝廷都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认她个郡主,这又是区区一个东湖港不能比拟的优势了。

刘永年几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半省的控制力加出海口,是庭芳想要而不得的。所以刘永年有嚣张的资本,有愚弄庭芳的闲情。庭芳有些庆幸,她亲自来了,至少能见到刘永年,至少有谈生意的机会。否则换了钱良功,只怕是晾到底的结局。形势比人强,庭芳只能忍,就如当初刘永年在东湖受辱一样,商场上不是挥洒傲骨的地方,能屈能伸是最基本的素养。

刘永年似笑非笑的看着庭芳,却没料到庭芳即刻转了颜色,笑道:“韩湘王身子骨尚可,就是心眼太好了些。”

刘永年愣了愣。

庭芳面露得色:“刘大官人可是不知,他前日送了我们好有几千人的兵丁,我们都收的不好意思,想请他喝酒,他又不肯。如今世道越发好了,如韩湘王同刘大官人这等好人,当真难得一见。”毫不留情的回刺了一句,顺便亮了亮结实的肌肉,以镇刘永年。商业谈判,太硬了不行,太软了更不行。总的来说便是态度要端正,底线不能丢。如果说商业上君子墨等人梗着脖子再说淮扬不好,都是不得不承认其底蕴非新建的南昌可比;但要说军事实力,就跟积累无关了。破坏比建设艰难,所以训练精兵比构建繁华要容易的多的多。

刘永年固然经济实力雄厚,可江南人软糯的性子,上了战场就很不够看。同时刘永年名不正言不顺,外族入侵时,江南人或能为了守卫家乡殊死搏斗、全民皆兵,甚至像清朝入关时那样搞自杀袭击。但能被刘永年驱使的,永远只有唯利是图之辈。燕朝立国一百多年,百姓的历史观不会超过三代,能记住爷爷名字的都不多,知道太爷爷是哪个的更少。于百姓而言,他们生是燕朝的人,死是燕朝的鬼,真打起来,燕朝仪宾的军队一入江南,就能衬托的刘永年是反贼。所以任何时候打仗都要有个能入眼的政治理由,就算是九一八事变,也得死两个日本兵才行。否则将军无法有效煽动士兵,军心一乱,还打个毛线球!

两厢夹击之下,刘永年的人真是弱的不够看。当然,庭芳也不会贸贸然打江苏,首先是打仗要钱,其次则是刘永年是地头蛇。庭芳不想要一个破败的江苏,她想要大好河山,想要安居乐业,最想的是在国土的角角落落看得到广场舞大妈叉腰抢地盘,那是真正的安逸和乐,那是庭芳梦里都想回去的家乡。她已不能回去,所以一定要把他乡变故乡。能用经济解决的,永远不要用武力解决,武力最好是威慑,是最后的无奈之举。

刘永年无法判断徐景昌的实力,他在军事上无长才,不如庭芳夫妻齐心。打着哈哈道:“原来你们是老交情!”

庭芳笑道:“正是了。”又道,“我今儿还要告个状来。刘大官人可知水匪蒋赫?”

刘永年道:“略知一二。”

庭芳叹道:“原是同你们签了契约,今冬卖鸭子的,哪知他跑去养殖场一顿乱抢,踩死的倒比抢走的多。恼的我使人追出了几十里水路,愣是叫他跑了。下回刘大官人见着他,定要报与我知道,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刘永丰:“…”不要把战争说的好似邻居吵架好么!

刘永年也是有些接不上话,心中生出一丝恼意,大意了!他对江西的了解太少,竟是无法拿捏庭芳的弱处。单做生意固然好,然而刘永年又不是傻子,既然各自圈了地盘,难道就不想大一统?既然要大一统,早晚有一战。刘永年实是有些不想卖棉布棉花的,但江西的丝绸又太诱人。江西再穷,一个省的丝绸产量也是蔚为可观。丝绸在洋人处从来供不应求,有多少他们吞多少,何况富庶的江南恨不得连小家碧玉都要穿绸,刘永年空守着市场供不上货,白看着商机拿不到钱,自然是心中冒火。

想了一回,把话题拐回来道:“如今江南养蚕的多,种棉的少,就怕郡主想要的粗布我没有那么多。”

庭芳道:“安徽种棉的就多了,刘大官人往安徽收了来,一总卖给我可好?就当六姑父疼疼我,省的我来往奔波,晒黑了叫夫君嫌弃。”

又叫回六姑父了!刘永丰自问脸皮厚如城墙,今日实实在在败给了庭芳,心服口服!刘永年也是一副妈的这女人当真不要脸的神情。在一旁默默旁听的君子墨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心道她当初要能如此厚颜无耻,恐怕就不用吃本家那么大的亏了。至于王虎,早已被期间乱七八糟的事绕晕了头,深深觉得还是打仗简单,他脑子不好使,就别掺和进奸商的狼狈为奸里去了。

刘永年想了一回道:“闻的你不独想要粗布,还想要精粮,莫不是江西不种?”

庭芳理所当然的道:“粗粮可喂猪,卖猪肉比卖粮食赚。种了粗粮可不是没地方种稻谷?再说江南的稻米好吃,江西的没那么香甜,我吃不惯。”

半真半假的话,刘永年也懒的判断,调侃道:“你倒挑嘴,江苏一年统共也不产多少精粮,瞧着郡主倒是不为赚钱,单为口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