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罢,他的师父脸色一变,双手抱拳,对着楚夫人道:“小徒虽然顽劣,但绝不会有杀人的歹意。依老夫之见,此事颇为蹊跷,其中怕是有一些误会,尚不能盖棺定论。”
楚夫人见惯了大场面,哪里肯信胡言乱语?
为表愤怒,她挥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沈尧的左脸上。
这一耳光,堪称振聋发聩。
“还敢狡辩!”楚夫人毫不理会旁人,拔高了声调对沈尧道,“你今年十八岁,自打七岁上山,拜师学艺十年有余,怎会分不清玄参和巴豆!”
师父不言不语,也将目光投向了沈尧。
千钧一发之际,沈尧连忙跪得端正:“楚公子的侍卫当场倒地,腹泻呕吐,脉象固结,以至于回天乏术。纵使我真的下药,也断不会用这么狠毒的手段,露出那么明显的马脚。”
这正是他最想问的。
事情一出,沈尧本以为难逃一顿毒打,然而某位师兄却告诉他,楚开容的侍卫死了。
这便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要一命抵一命的惩戒。
沈尧百思不得其解,那点微不足道的巴豆粉,怎就害死了一个正当壮年的莽汉?
可惜没人告诉他答案。
不过事已至此,最重要的当然是自保。等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自然能明白其中原委。
祠堂里安静了一瞬,沈尧面朝丹医派祖宗的排位,大声磕了一个响头:“弟子沈尧学医十年,不求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也做不出伤天害理的混账事,更不敢丧尽天良,夺人性命!”
他高声道:“今次空口无凭,无法自证清白,只盼着真相大白后,对得起黄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言罢,沈尧撩起衣摆,一头往那梁柱上撞去,几乎用了十成的力气,仿佛抱了以死明志的决心。
之所以有胆子这么干,是因为柱子旁站着卫凌风。
卫凌风不会见死不救。
哪怕是一只兔子这么撞,卫凌风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沈尧是他的师弟,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师弟。
——想到这里,沈尧为这一份与众不同而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大抵是因为……他的性格没有兔子讨喜吧,卫凌风等到他额头撞出血,才拖着沈尧后退了一步。
沈尧当然不会怪他,额头撞出了伤口,更显得情真意切。
果不其然,师父面色缓和道:“楚公子毫发无损,与初时大不相同。阿尧,你即便内疚自责,也不用以身撞柱,更何况,此事尚未真相大白,未必同你有任何干系。”
他一甩袖,面朝沈尧,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何必拿自己的命去堵别人的嘴呢?”
祠堂内潮湿阴冷,槐木地板森森发凉,檀香的气味掩盖血味,呛得师父咳嗽了一声。
沈尧抬头,只见楚夫人目光如刀。
但她一言不发,显然听出了师父的画外音。
师父身为丹医派掌门,一贯偏心且护短,这是门中弟子皆知的事。他刚才特意提及楚公子毫发无损,与初时大不相同,想来是为了提醒楚夫人,她儿子的那条命是丹医派捡回来的。
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沈尧本以为当晚要罚跪祠堂,但是师父放他走了。
彼时天已入夜,窗外漆黑一片。师父将他唤进内堂,又点了一盏灯,施施然放在桌前。
微风过窗,映得灯影摇曳。师父坐在一把木椅上,两鬓斑白,格外显眼。
他低声问了一句:“阿尧,你杀的人?”
沈尧立刻回答:“弟子不敢!”
师父“哎”了一声,慢悠悠道:“我谅你也不敢。你最多放一点巴豆,让人来回跑几趟茅厕。”
“是是是!”沈尧点头如捣蒜,蹲下来给师父捶腿,“师父您老人家果然英明!”
“我是英明,但我管不住你,”师父拍了他的脑门,话中犹有怒气,“真是造孽,看看你给自己惹了什么事!”
沈尧脑门有伤,被拍得很痛,于是就“嘶”了一声,然后道:“那侍卫死因不明,很可能与巴豆无关,既然与巴豆无关,为何查到了我身上?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师父却说:“哪有什么未解之谜?事实就是你下了药,刚好背了这口锅,一时半会摘不掉。”
沈尧笑了一声,分外狗腿道:“从七岁开始,我就是丹医派的弟子。我生是丹医派的人,死是丹医派的死人,我以本门为荣,不想本门以我为耻。师父,我就算背了一口锅,也绝不会牵累你们。”
他说得真心实意。
然而师父敛眉,反问道:“下个巴豆而已,谁敢要你抵命?”
师父穿一身粗布麻衣,衣摆均是草木的味道,由于常年浸泡丹药,指甲也遍布沟壑。
沈尧抬头望他一眼,见他额上有了皱纹,白发多过了黑发……他是真的老了。
沈尧出生不久,母亲去世。父亲养他至七岁,仍然家徒四壁。他的父亲酗酒成性,每当饮醉时,常要打他撒气,与清醒时判若两人。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教他诗书礼仪,喝完酒之后,就教他棍棒服人的道理。
七岁那年,父亲将沈尧送上山头,亲手托付给了师父,从此再没出现过。
所以对沈尧而言,师父更像是他的父亲——慈祥、宽厚、充满长辈的耐心,如山一般为他遮风挡雨。
不过如今他老了,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样。
沈尧低下头,答话道:“弟子这次确实有错,往后再不敢鲁莽行事。”
师父微微点头,眉目中露出倦意。
他提起桌上的灯盏,没再看沈尧一眼,低声接着说:“好了,你先回去吧。走一步算一步,与你无关的事,赖不到你身上。”
俗话说,走一步算一步,但因现实反复无常,很有可能无路可走。
这日和师父告别以后,沈尧绕着山顶走了两圈,山风拂面,夜色静如深谷。
山巅之处有个凉亭,亭子年久失修,倒是看景的好地方。沈尧爬上小路,正打算上去坐一会儿,却发现亭内早已有人,还占了最好的位置。
那人正是卫凌风。
说来也怪,卫凌风好像有备而来,身边摆了一壶酒,两盏杯,三碟咸菜。
沈尧寻到他身旁坐下,自斟满杯白酒,开口道:“大师兄好兴致。”
卫凌风回他一句:“你额头有伤,这段时间要忌酒。”
沈尧笑道:“就喝这一杯,能出什么事?”
说完他一饮而尽,才发现杯中不是酒,而是半温的白开水。
“师兄你也太抠门了点儿,”沈尧道,“以水代酒,喝完嘴里都没味。”
喝不到一滴美酒,景色也变得平凡无奇。
沈尧端着酒盏,百无聊赖,略微抬起下巴,看向天边的月亮。
星斗高悬,薄云如纱帐。
卫凌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斜坐在亭边台阶处,又抓起了一把咸花生。溶溶月色照在他身上,使得素布织成的白衫有了锦缎华服的流光。
他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和沈尧说:“我不愿让你喝酒,一是因为你有伤,二是因为,你的酒品太差了。”
沈尧自然不同意,马上接了一句:“哎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酒品太差了?”
卫凌风没有回答,塞给他一把花生米,都是剥过壳的。
从小到大,沈尧最爱的零食就是花生。
他收了这等好处,便与卫凌风碰杯,咳了一声道:“我爹当年喝完酒,总喜欢打人,我是他的儿子,可能和他有点儿像。”
沈尧伸手揽过卫凌风的肩膀,义薄云天道:“假如之前得罪了你,那也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把你当做亲兄弟,心中唯有敬重之情。”
卫凌风很快做出回应:“门中有很多师弟,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月夜凉亭再诉衷情,武林大会一展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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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包依旧,感谢大家
☆、交心
唯独你最让我操心。
大师兄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沈尧心下感动,不由得将他揽紧了一点,感慨道:“你从前对我的照拂,我全都铭记于心,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言罢,他端着酒杯和卫凌风对碰,看着那满杯的白开水,豪情万丈道:“来!感情深,一口闷!”
卫凌风一饮而尽:“好兄弟,一辈子。”
沈尧笑着应承:“是啊,好兄弟,一辈子!”
这般交心之后,沈尧情难自禁又喝了几杯,一把白开水下肚,竟然像醉酒一样,让他迫切地想说点什么。
酒后吐真言,或许不是因为酒的作用,而是因为那人本来就想倾诉。哪怕给他灌几杯水,他也能照说不误。
沈尧扬起了头,开门见山道:“楚开容的侍卫死了,听说已经被埋了,一捆草席一卷,葬在了后山的陵园。”
卫凌风问:“你去看他了?”
“我本来打算去的,但是手头没钱,也没买东西,”沈尧叹气,“空着手去上坟,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拍了一下大腿,继续说:“从前我弄错一味药,都要被罚跪祠堂。如今死了一个大活人,反而不痛不痒。”
山巅之地晚风盛行,天际挂了几颗零落的孤星,映着更加朦胧的月色,唯有近景一片清明。
沈尧默默看远景,卫凌风侧过脸看他。
不多时,卫凌风开口道:“小师弟,你姑且听我一言。你不必自责,侍卫的死因与你无关。”
沈尧忽而一笑:“大师兄所言极是,也许那侍卫生来胃寒脾虚,经不起猛然拉肚子,那么突兀地一拉,他就魂归西天了。”
卫凌风摇头,回他一句:“这样的人,不会被楚家选作侍卫。”
沈尧把花生米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同他说:“你们都告诉我,错不在我。但是又没人挑明,背后的凶手是哪一位大爷。”
他向后仰躺,躺在竹木的地板上,透过破落的屋檐,观望天上那一轮残月。
卫凌风坐在他旁边,背影嵌入夜色,手上抓了一把花生壳。
他还在剥花生。
沈尧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卫凌风停下来,答了一个字:“是。”
沈尧立马坐起身,与他勾肩搭背:“大师兄,这便是你的不对,我和你自幼相熟,有什么事不能挑明了讲?”
卫凌风便道:“七日后,我会带上两位师弟,和楚家人一同前往天下第一庄,为庄主号脉看诊。”
沈尧心中一惊,连忙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一年,或者两年,”卫凌风答道,“按照师父的意思,抵达天下第一庄之前,最好能路过京城。我们丹医派不能一再缺席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此去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必定回不来……小师弟,你且照顾好自己。”
这段话好比一个晴天霹雳,当场将沈尧砸傻了。
夜里他辗转不能眠,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只觉得此事毫无征兆,甚至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大师兄他……就被拐去了天下第一庄。
这叫沈尧如何放心?
众所周知,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柳沧,乃是楚开容的舅舅。
而楚开容这个人,显然对卫凌风很有意见,又怎么会好心将他引荐给舅舅?依沈尧之见,恐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歹意。
再说卫凌风赶路之际,还要参加什么武林大会。想那京城是何等藏龙卧虎之地,武林大会又哪里是武功泛泛之人可以混迹的地方?
卫凌风虽然医术过人,但他对武学一窍不通,要是真往武林大会上一站,可不就像刀板上的鱼肉,青.楼里的黄花闺女,等着旁人来蹂.躏、作践、糟蹋吗?
*
次日一早,沈尧马不停蹄,奔往师父的书房。
他原本想着,要在师父面前求个情,让卫凌风临走前把自己给捎上。然而好巧不巧,卫凌风本人正在师父的书房里。
看那样子,似乎是在聆听师父的□□。
师父这般□□道:“江湖之大,海泽之深,人心之险,登天之难,你可知晓其一?在这偌大的江湖中,芸芸小辈要想混出个头来,谈何容易?”
卫凌风答曰:“师父,树大招风。”
果真看得开。
沈尧在心中为他赞叹了一声。
“你知道树大招风,你不想混出头,别人就会放过你了?”师父肃然道,“本门开宗立派已有百年,向来和药王谷水火不容,你身为我丹医派的人,难免会遭受牵连……你继承了我的衣钵,我必定为你打算,你可明白为师的苦心?”
卫凌风低头道:“承蒙恩师器重,弟子明白。”
沈尧在门外点头,心想他也明白。
师父语气稍缓,接着说:“想那楚开容的舅舅是谁?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既然他有意为你牵线搭桥,你顺水推舟便好。”
他还说:“此次前往天下第一庄,你定当全力救治庄主,只要你治好了他的病,江湖威名便有了……也算攀上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
沈尧从前一直以为,他师父是个仙风道骨的神医,约莫和大师兄一样,视名利为浮云,看钱财如粪土。
但他现在觉得,世事很难讲清。就好比一个东西,你不能说它不是黑的,那它就是白的。
师父拍了拍卫凌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和那位庄主有些交情,他为人正派,直爽豪迈,必定不会亏待你。”
沈尧闻言,就在一旁叹气。
换做他是某一位庄主,也必定不会亏待卫凌风这样的人才。
书房内,师父咳了一声,接着旁敲侧击:“你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倘若遇到什么机会,定要好好把握。切莫像为师这般,一把年纪仍是孤家寡人。”
夜里天冷,身旁连个盖被子的人都没有。
思及此,师父略感怅然。更不希望徒弟步上自己的老路。
卫凌风见状,只得随口应和。安静片刻之后,告退出了房门。
恰好与沈尧撞上。
沈尧便和他道:“我适才刚来,你同师父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见。”
卫凌风抬手,将他袖口的落叶拂走,接了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尧摆了摆手,道:“也就听了一两句吧。”
“你惯会听墙角,”卫凌风侧过身,指向书房,“找师父有事吗?”
沈尧低笑道:“昨晚听你说,你要去天下第一庄,还可以带上两个师弟。我便打算毛遂自荐,向师父请愿,看看能不能和你们一道走。”
好巧不巧,这话被师父听进了耳朵。
他拉开木门,站在沈尧面前:“你大师兄可以去,但你不能去。”
一句话斩钉截铁,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阶前落叶成堆,沈尧抬脚踩在上面,拧了拧又道:“弟子的医术比起大师兄,那是相差甚远,但和同门其他几位师兄相比……”
“你想想自己对楚开容做过什么?”师父一针见血道,“楚夫人毒打你还来不及,怎会让你给她的哥哥治病?”
沈尧仔细一想,如坠冰窟。
是啊,楚夫人打人多狠,他昨天才领教过,今日便要自告奋勇,和卫凌风一同踏上征程。
但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哪怕注定被毒打,他也要在前往天下第一庄的路上被毒打。
有了这般决心,当天下午,沈尧就跑去了楚开容的院子。
楚开容还是和从前一样,拿了一把檀木扇子,坐在庭前的杏树下,披着一件白衣服,懒洋洋地晒太阳。
沈尧在一旁徘徊良久,也不太能抹开情面。
他给楚开容下了巴豆,这是木已成舟的事。
楚开容的侍卫莫名枉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沈尧问一个人不告诉他,问两个人也不告诉他,他就不打算再问了。
而楚开容作为主人,理当打破砂锅问到底,不了结,不罢休。
沈尧拔了一根狗尾巴草,便听楚开容笑着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躲在墙角,偷看我吗?”
倘若放在平常,沈尧必定要回敬两句。但是今非昔比,他早已虎落平阳,只好分外狗腿道:“正是如此。”
沈尧恭维道:“楚公子风流倜傥,谁不想偷看两眼?”
楚公子摇了摇扇子,戏谑道:“那你走过来,靠近一点看。”
说老实话,沈尧不太敢。
楚开容的身旁,放了一把重剑。
沈尧忽然想起楚开容的诨名——楚一斩,楚一斩,一斩之下必取人命。
“楚公子丰神俊朗,如有日月之光,”沈尧在原位蹲了下来,无限感慨道,“我在这里瞻仰就好,走近了看,太耀眼了。”
楚开容笑得开怀:“沈兄,你有什么事,不用拐弯抹角,直说无妨。”
沈尧便直接说道:“听说你们不日动身,即将前往天下第一庄……”
“实不相瞒,”沈尧拔高了声调,“我对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仰慕已久,从小听闻他的威名长大,只恨自己无缘见到本尊,今次好不容易来了机会……”
他懊恼不已地捶墙:“可我才疏学浅,并不能和本门师兄一同前往。”
楚开容颔首,似乎听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问了一句:“你想和你们大师兄一起去?”
沈尧话语一顿,抬头看他,心想这人可真是——
料事如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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