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开容搁置了茶杯,笑道:“沈大夫?”

沈尧这才回神,抱拳道:“楚公子侠义心肠。”

楚开容高深莫测地摇头。

卫凌风也静默着不说话。

沈尧觉得,他可能是这辆马车里最傻的人。

沈尧的另一位师兄许兴修还在闭目养神。许兴修曾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楚开容所说的事,许兴修似乎也见识过。他说:“江湖中人,必当修身养性,以武艺傍身。”

是吗?沈尧戳一戳他的手臂:“许师兄,你会武功吗?”

许兴修尴尬地咳了一嗓子。

沈尧哈哈大笑:“你害什么羞,我也不会啦。”

他拍响卫凌风的大腿:“大师兄,我们都对武功一窍不通,哪怕遇到三脚猫功夫的阿猫阿狗,我们也得低头做人呐。”

卫凌风稍微抬头,目光与楚开容撞上。

楚开容把玩着茶杯,双眼紧紧盯着卫凌风。

而卫凌风面不改色:“自是这个道理。必要时,我可以撩衣跪下,磕头叩首,大喊饶命。”

沈尧惊叹道:“师兄!”

卫凌风挑开窗帘,遥望远处的风光美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尧委屈地抱紧卫凌风的肩膀:“大师兄,我这就去学武,断不会让你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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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

自从沈尧立下了学武的志向,每天都会抽出一个时辰,专门阅读一些粗浅的武学杂论。他还将书中的内容摘抄出来,反复背诵。

楚开容却告诉他:“沈大夫,习武之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沈尧轻嗤:“我与你自是不同。”

他抖动着一沓白纸:“我这叫厚积薄发,融会贯通!”

车队临近安江城,楚开容推开马车的侧门,宽长的袖摆迎风而动。途径城楼不久,楚开容跳下了车,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天黑月明,街头的更夫开始敲钟,楚开容也没有回来。

楚开容的母亲丝毫不担心儿子。他们一行人下榻在安江城最好的客栈。楚夫人与一众亲信随从都住在“天字一号间”,而沈尧、卫凌风、许兴修三人合住在一楼的窄小房舍。

沈尧颇有怨言:“不像话!楚家不是富得流油吗?怎能这般对待他们的救命恩人?”

许兴修捂住沈尧的嘴:“嘘,你小点儿声。”

沈尧支吾着说:“跑堂的伙计告诉我,掌柜给天字一号房的客人送了五只烧鹅。其实吧,我住哪儿都无所谓,住柴房也行,只要他们愿意分我一块烧鹅翅膀。”

许兴修敲了沈尧的脑袋瓜:“吃吃吃,他娘的一天到晚尽想着吃。”

沈尧嬉皮笑脸道:“唉,许师兄?你可别对着我骂娘,我娘早死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沈尧和许兴修说话时,卫凌风正在一盏昏暗的油灯边看书。他看的不是医书,而是沈尧在路边买的一本《武义杂谈》。

卫凌风一目十行,审视完毕,正要说话,却见沈尧披衣而起,走向门外。

卫凌风问道:“阿尧?”

他一般都唤他“小师弟”。今次,他忽然改口叫他阿尧,沈尧的脚步不由得颠了颠:“我闻到了烧鹅的香味,想出去转转。”

卫凌风宽衣解带,脱下外袍,从罩衫的口袋里取出一包黄纸,再将黄纸打开,抖出一吊铜钱:“问下掌柜的,烧鹅怎么卖?”

沈尧不假思索道:“三十文铜钱。”

卫凌风对着灯,手指点开铜钱,一枚又一枚地盘算一会儿。沈尧已是双手负后,踱步而来:“大师兄,这是师父攒给我们的钱,留着救急用的。我们拿来买烧鹅,仅能填满一时的口腹之欲,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好心啊。”

卫凌风整理了一下衣衫:“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许兴修咬开一瓶烧酒的盖子,笑道:“别惦记着烧鹅了,来跟我喝酒吧。这酒是楚开容给我的,好酒,酱香醇厚。”

许兴修提到楚开容,沈尧才蓦然想起这个人:“楚开容上哪儿去了?我打从刚才就没见到他。”

沈尧语气温然,态度诚恳,而许兴修促狭一笑,拢衣卧在床榻的最里头,一边饮酒一边说:“楚公子倒是跟我讲了。”

沈尧凑近,洗耳恭听。

许兴修晃了晃酒壶:“人不风流枉少年。楚公子憋了几个月,这会儿已经寻花问柳去了。”

沈尧大惊失色:“你没告诉他,他那病尚未好全,应当戒色吗?”

许兴修微有醉意,神态赧然:“楚夫人和楚公子二人,都认为毒已解全。你此时跟他们说,毒性尚存,病症未愈,楚公子必须戒色、戒辛辣、忌食荤腥……人家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们丹医派名不副实,医术不精。”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沉,极细微,沈尧几乎是趴在他嘴边,才听清他的气音。他还说:“武林高手能察觉你的吐息,我跟你讲话时,打乱气脉,以免被人发现。”

沈尧双手握拳道:“师兄,我们不能这样吧?”

许兴修感叹:“你还年轻啊。”

他竖起食指,挡在唇边:“为什么你今晚吃不到烧鹅?因为楚夫人觉得我们暂时无用了。你别管楚一斩今晚去了哪里,明晚,师兄向你保证,少不了你的那一只烧鹅。”

药草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他清朗俊秀的面容在摇晃的灯影中愈显清晰。

沈尧指骨发白,呼吸渐急。

许兴修揽住他的后背:“小师弟,这就是江湖。”

沈尧扒开他的手,猛然冲出了房间。

*

安江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名为“秦楼”,聚集着各色美人,胭脂豆蔻,衣带香风。沈尧连夜奔向秦楼,刚一进门,就有娇俏鲜嫩的姑娘们缠上了他。

姑娘穿一身烟桃色纱衣,罗扇倾垂掩面,巧笑倩兮:“公子好急切啊,可是来找人的?忘了那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妹妹,由我来伺候公子吧。”

另一位姑娘也开口道:“我头一回见到公子这般俊俏的人……”

她们说着,白腻的香肩裸露,兀自靠上沈尧的胸膛,指尖挑开他的衣襟,狂放地往里画圈。

沈尧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吓都要吓死了。他紧紧拉住自己的衣服,发疯般冲向秦楼的更深处,一路上撞到不少姑娘和恩客。几位龟公很快注意到了他,要将他抓住。

龟公们膀大腰圆,轻功了得,眼看就要逮到沈尧。

沈尧急中生智,连忙冲着楼梯狂喊:“啊,快出来!阿斩!”

他不敢直呼楚开容的名号。

万一他叫出“楚开容”三字,明日就有人放出消息:武林名门楚家公子,宿眠妓馆寻欢作乐……楚夫人一定会气急败坏,再用一百种方式毒打沈尧。

是以,沈尧又吼了一嗓子:“阿斩!阿斩!”

楼上无人应声。

他娘的!楚开容怎么还不出来?沈尧暗忖:难道他正在与美人缠绵春宵,挥汗如雨,忘乎所以?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

沈尧绝望时,忽有一翩翩佳公子倚靠栏杆,朗声笑道:“这位弟弟是我的朋友,将他带上来吧。”

沈尧抬头,果然望见了楚开容。

楚开容搂着一位轻衫薄裙的姑娘。那美人肤如白雪,明眸皓齿,艳丽不可方物。她头戴一枚灿烂闪耀的石榴钗,据说,这就是秦楼的头牌——绮兰姑娘。

沈尧不用别人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

他跟着楚开容,走进他们的包间,嘿,好家伙!那门一打开,屋里还坐着四名侍从,六位唱曲的姑娘。她们弹得一□□词艳曲,沈尧听完,只觉得脸上臊得慌。

楚开容左拥右抱,还有一人为他斟酒。

“你找我何事?”楚开容饮下一口酒,温文尔雅道,“还是你晓得我在寻乐子,便也来图个快活?”

沈尧刚从打击中恢复,撩起衣摆坐在床边:“楚公子,我来,是想告诉你……”

楚开容听得一乐:“何事?你吞吞吐吐,不像个男人。”

沈尧心道:他这时告诉楚开容,你大病初愈,必须戒色。周围的姑娘们会不会以为,楚开容隐疾在身,中看不中用。那楚开容失了男人的面子,倒头来,会不会迁怒自己和两位师兄?

一定会的!沈尧十分肯定——楚开容睚眦必报,气量狭隘。

沈尧拧眉。他走到楚开容身侧,弯腰,附耳贴近,悄悄地说:“楚兄,你要清心寡欲,按时服药。否则你那个病,还会复发的。”

楚开容的酒杯掉落在地面。

他闭眼,自嘲道:“你让我当一个活太监?”

沈尧轻拍他一下,嬉笑道:“唉,你的那个东西还在,好得很呢,不要这么悲伤嘛。”

楚开容仍然垂头丧气。

绮兰姑娘挽着袖摆,微露一截雪白皓腕,柔声细语道:“公子为何事而烦心?”

沈尧差点就说漏了嘴,话到唇边,连忙改口:“没事没事,大家吃好玩好,吃好玩好。”他站在包间之中,双臂高举,成为了备受全场关注的人。

绮兰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怎么称呼你呢?”

沈尧道:“我姓沈,单名一个尧。”

绮兰立刻唤他:“阿尧。”尾音百转千回,娇娇怯怯。

沈尧偷吃几块糕点,看也没看她一眼。并非他不想理人,只是这里的糕点太好吃了,他从未尝过这么精细的食物。那莲花糕被做成一小块,酥滑软糯,香味无穷,沈尧一口一个,连吃一盘。

绮兰从未遇见过哪个男人,对糕点的兴趣……远大于对她的兴趣。她被楚开容包了一夜,眼下,楚开容沉郁焦躁一言不发,他的侍卫们面无表情朝向墙壁,他的友人沈尧又在一个劲地吃……绮兰遭遇了从业以来最大的挫败感。

沈尧还问:“楚兄,你用过晚膳了吗?”

楚开容叹息:“尚未。”

沈尧一下来劲:“那我们点些小菜吧。”

楚开容点头:“也好。”

沈尧推开房门,唤来龟公:“你们上一盘烧鹅,八宝田鸡,红豆粥,四甜蜜饯……”他不忘回头喊一声:“绮兰,你们姑娘想吃什么啊?那个谁很有钱,咱们不宰白不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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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

绮兰打起精神,暗忖:沈尧刚才对她毫无反应,是不是因为她用错了方法呢?她初见沈尧,只觉得他言行莽撞,不谙世事。所以她唤一声“阿尧”,显得娇羞软怯,应当能让他另眼相待。

然而,沈尧没有一丝怜惜之态。

绮兰转了一圈扇柄,婉转道:“沈公子,难道我们姐妹几人,都入不了你的法眼吗?”

她假意试探,眼角余光瞥见楚开容。楚开容不由得笑了,绮兰便走到沈尧的背后,扇子的吊穗像柔软的羽毛,静静悄悄拂过他的耳朵。

沈尧兀自坐在餐桌边,等着上菜。

绮兰又叫他一声:“沈公子?”

沈尧拖出一把椅子:“坐啊,别站着了。你们都不用跟我客气。”

绮兰心道:他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沈尧听不见她的心声,随口问:“你是哪里的人啊?”

绮兰笑得明媚:“我生在安江,家住城北,父亲是秀才。幼时父母离世,我被叔叔托养给秦楼。”

沈尧嘴里含着一包糕点,含糊道:“这哪儿是托养?你叔叔把你卖过来,真他娘的不是个人。”

绮兰却说:“父亲生前好赌,家中的七亩良田都赔光了。倘若叔叔不把我带过来,我便要在债主家为奴为婢,充入贱籍。”

她摆出扇子,绣面是一幅鸳鸯似锦。

沈尧垂首偷瞄,感慨一句:“将身错就,枉把鸳鸯绣。”

绮兰读过这首词,立刻接话道:“天知否?白头相守……”

沈尧沉思片刻,挺认真地问:“绮兰,给你赎身要多少钱?”

他刚讲完这句话,楚开容挑起他的发带,往后一拽:“沈大夫,我还当你不开窍呢,这就学会怜香惜玉了?”

沈尧双手抱头:“唉?绮兰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房间的木门被人推开,姑娘们陆续进来上菜。楚开容撕下烧鹅的翅膀,扔进沈尧的碗里,他自己只喝了两口粥,才说:“人家姑娘都是逗你玩的。她爹不是秀才,家里也没欠债,她是老鸨的长女。”

绮兰摇摇扇子,赔罪道:“沈公子见笑。”

沈尧抬手,挠了下头发,和她较真:“你刚才为什么要骗我?”

那位姑娘依附他耳边,吐气如兰:“为了博得公子怜惜。”

沈尧猛然站起身,退离一尺。他感觉自己被人当猴耍了。师兄们常说,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他被骗又算怎么一回事?

虽说他自己也经常撒谎吧,但是,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尧闷咳一声,绕回座位,沉默地埋头吃饭。

楚开容见他这样,晾他一直生长在偏僻城镇,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识过江湖,确实有些小门小户的局促。他给沈尧添了几次菜,沈尧吃得很香,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

临走前,沈尧偷偷要来一个干净的食盒,将他没动过的一半烧鹅装进去,又提起一壶没开封的好酒,自言自语道:“我能带回去吗?能吧。”

楚开容忍不住戏谑:“沈大夫,何必如此俭省?”

沈尧笑道:“今天你做东,还请我吃饭喝酒,我就不同你争论了,以免伤了和气。”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进退有度,很合时宜。

深夜返回客栈,许兴修正躺在床上安睡,卫凌风站到了房间之外。夜晚的凉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望见并肩而行的楚开容和沈尧,神情有细微的变动,又隐没于深沉的黑暗中。

卫凌风开口问:“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沈尧狂奔向他:“师兄师兄,快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卫凌风一派湛定地回答:“烧鹅?”

沈尧与他勾肩搭背:“正是如此。师兄,你要不要趁热吃?我捂在怀中带回来的,还没凉。”

卫凌风推脱着不肯收下。

楚开容就在一旁笑道:“枉费你的一片好心了,沈大夫。”

他看了一眼卫凌风,又看了一眼沈尧,含义不清道:“绮兰托我问你,你如何看待她?是不是怨她今晚诓骗你?”

沈尧连忙摇头,客气道:“没有啊,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又问:“今日在秦楼,你过得畅不畅快?”

沈尧先是答应一句:“畅快……”

他还没说出接下来的话,就被楚开容打断道:“那便好。倘若今后得了空,我们再结伴去一次。”

说完,楚开容翩然离去。

沈尧捧着烧鹅和酒壶进屋。许兴修闻到香味,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抓过沈尧的食盒,让他给自己斟酒,两人对着月色喝酒猜拳,徒留卫凌风一人站在走廊上吹风。

沈尧半醉半醒时,往窗外望了一眼,已经寻不见卫凌风的身影。

卫凌风在哪里?

沈尧半撑着额头,酒劲上脑,越发想不明白。

当空星斗明灿,月色正好。薄云如雾霭,静止又流散,卫凌风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顶楼的屋檐上,如履平地。他抬头赏月,心中念起楚开容与沈尧的对话。

楚开容问沈尧:你如何看待绮兰?

沈尧回答: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还问:今日在秦楼,畅快不畅快?

沈尧回答:畅快。

这一夜,卫凌风睡在屋顶,没有回房。

*

次日天光大亮,沈尧赖床。

朦胧中,他听见许兴修与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楚夫人说,我们要在安江城待上七天。”

卫凌风低声询问:“为何是七天?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许兴修叹气:“楚夫人的心思,我怎能猜透呢?不过安江城是个好地方,南街有个武馆,每七日开设一场比赛。”

他搓了搓手指:“前几日,武功高手们打得很凶,伤筋动骨的,大夫们都治不好。我与你乔装打扮去给他们治病,如何?就当是赚些盘缠。”

卫凌风沉吟:“若是让楚夫人察觉……”

许兴修漫不经心道:“虽然名义上,我们应当顺从天下第一庄。但是,时至今日,你我都没见过庄主。何况楚夫人……让我们住在偏房,每日残羹冷炙,想来也是没把我们当成什么人物,更不会与我们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拉住卫凌风的手腕:“大师兄,你且听我一言,咱们赚来的盘缠,哪怕给沈尧买只烧鹅也好。”

卫凌风点头称是。

不久之后,他们戴着斗笠出门。

沈尧从床上一跃而起,给自己包了一层头巾。他尾随许兴修和卫凌风,坦然地走向南街。此处的街道小巷有些不同——沈尧发现,很多妇孺和壮年男子歇坐在路边,额头冒汗,眼神涣散。

他顾不上两位师兄,走到近旁,探问道:“这位兄台?”

某一位男子接话:“唉?”

沈尧介绍道:“我是外地来的大夫。”

男子笑说:“大夫,有何贵干?”

沈尧指了指周围的人:“兄台,这是怎么了?”

男子不以为然:“正值六月,闹了暑热。”

沈尧蹙眉:“可否让我诊脉?”

男子挽起衣袖,向他伸出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