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泽不想说实话,但他无法自控地回答:“去了地牢。”

云棠微微点了一下头,像是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

随即,她又问:“卫凌风被你们关在哪里?”

靖泽胸腔一阵巨痛。这种痛楚来得狂猛而热烈,他难以承受,头脑越发空白,只能如实作答:“关……关在密室。”

云棠仍然穿着舞姬的衣裳。她不急不缓地理了理袖口,好整以暇道:“你们流光派共有七十二间密室,我问你,他被关在哪一间房子里?”

靖泽唇边隐有鲜血渗出。他惊觉自己的左手食指可以活动,于是,他将指甲掐进皮肉,力度之大,几乎见骨。

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他中了妖女的摄魂术。

哪怕他今夜死在这里,死在这来路不明的妖女手上,江湖同道们谈起他的大名,也会为他感叹一声:“可惜了。”

但是,倘若他泄露了流光派的机密,泄露了卫凌风的所在之地,引来一帮魔教恶徒为非作歹,那他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短暂思绪中,他指尖更用了几分力,左手疼得麻木,疼得他打了个寒颤,趁此机会,他拼尽全力往前冲,一头撞在了假山上。

他的额头即将碰到山石的那一瞬,云棠拽住他的衣衫往后一扯,只听“哗啦”一声,他的罩袍被撕成了两块。

云棠发现他要寻死,忍不住奚落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让你死得痛快。”

他果然无法再挣扎,像一只被野猫逮住的老鼠,战战栗栗道:“三十七号房,卫凌风在……三十七号房。”

*

三十七号密室内,卫凌风戴着脚链和手铐,静坐在一方软榻之上。

卫凌风盘着腿,弓着背,目光朝下,这一副模样极其恭顺谦卑,也让谭百清对他刮目相看。想当年,谭百清亲手抓住了澹台彻,澹台彻嘴里喊的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而今,卫凌风却说:“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才能饶我一条命?”

☆、生杀予夺

密室四周没有窗户, 仅靠一盏油灯照明。

灯光渺渺, 飘落在地。

谭百清站在一片虚影中,双手背后,不无感慨道:“你是那个老匹夫的儿子, 怎的没有他宁折不弯的气度?”

“宁折不弯?”卫凌风轻轻抬手, 衣袖搭住了膝盖。

他坐直身体, 迎上谭百清的目光:“谭掌门谬赞。我是天生贱命。”

谭百清听到“贱命”二字,脸上笑容微露:“想来是这间密室足够幽静雅致, 令你得以躬身自省。你若是能早些醒悟, 我又何必大费周章, 将你捉回流光派?”

他弹指一敲, 敲在玄铁制成的栏杆上:“当年之事,我略有耳闻。我听说啊,你曾被人送进药王谷,谷主拿你试药,喂了上百种毒物。你怎的还能白捡一条命,苟活至今?”

卫凌风偏过头, 看向密室的一道暗门。须臾后, 他回话道:“只怪老天爷不长眼, 没收走我这个余孽。”

谭百清浅笑一声, 缓慢踱步, 复又站定:“药王谷的谷主手段了得, 你能从他那儿逃命, 躲过江湖八大派的搜捕, 还练得一身好武艺……”

谭百清尚未说完,卫凌风自贬道:“不敢当。在谭掌门面前,我不过是有些雕虫小技,班门弄斧罢了。”

卫凌风被封了奇经八脉,腿脚不便,双手发软。饶是如此,他也催动内力,两指按上玄铁栏杆,于是一根栏杆弯曲了片刻。

他恭恭敬敬地问道:“这是扶华教密不外传的无量神功,不知可否向谭掌门讨教一二?”

谭百清收剑入怀,朗声大笑:“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卫凌风摇头:“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谭百清好像真的把卫凌风当做了一个“无名之辈”。他上前一步,悠然侧身,面朝着一盏油灯,不拿正眼看卫凌风。

那一盏油灯的灯芯快要倒了。

谭百清伸出左手,直接用手指将一枚灯芯挑起来:“你是个少年人,自古少年多轻狂,我还以为你要如何嘴硬。不成想,三言两语之间,你便和我兜了底。只可怜你那一派天真的小师弟……”

话音未落,锁链发出一阵砰然重响,卫凌风戴着镣铐,迎面撞上玄铁栏杆:“你对他做了什么?”

火光灼热,跳跃燃动,仍然烧不到谭百清的手指。

谭百清仿佛不是在玩火,而是在戏水,始终作壁上观,从容自若。反观卫凌风呢?却是气息紊乱,杀意骤起:“你对他做了什么?”

卫凌风一连两次发问,忽地就没了刚才那伏低做小的恭顺姿态。

谭百清颇感惋惜,叹了口气:“你啊,到底还是少年人的心性,遇事沉不住气。就算我杀了你的小师弟,你有本事报仇吗?”

他端起一盏油灯,走向卫凌风。

他半蹲下来,灯火照亮卫凌风的脸。

好像颇有什么趣味似的,他再一次重复道:“就算我杀了你的小师弟,你有本事报仇吗?我把他剥皮抽筋,千刀万剐,悬于菜市街口,你又能奈我何?”

他没听到卫凌风的回音。

他只感到一阵罡风直劈面门而来,势头刚劲而急迫,却是强弩之末。

谭百清挥袖横立一把剑,剑锋甚至没出鞘,分毫不差地挡住了攻势,轻松化解卫凌风的杀招。

他左手提灯,右手仗剑,灯盏内火苗伫立,纹丝未动。

而卫凌风衣袖染尘,显得狼狈。他死死抓住谭百清的衣角,引得谭百清微微低头……谭百清看见,一滴一滴的血水顺着卫凌风的下巴滑落,落到了自己的衣袍上。

卫凌风戴着镣铐,又被封闭了经脉,方才强行催动内力,当然很伤身了。倘若他一再动武,怕是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谭百清转口道:“我初时见你,还以为你性子沉稳,不会轻易动怒,不曾想你也是个急躁冒进的。我还没杀你小师弟,你便急着送命,要同他阴阳两隔了。”

谈话间,血水染红一方衣角。

谭百清挪开一步,又抬起脚,踩住了卫凌风的手背。

他逐渐使力,到了最后,几乎是站在卫凌风的手上。

卫凌风不抬头,也不呼痛,只说:“我自幼学习《无量神功》、《辟寒剑谱》、《天霄金刚诀》、《昭武十八式》,谭掌门若是想了解这些独门秘笈,我可以将心法拱手相送。在此之前,还请谭掌门网开一面,放过我师弟。他不过是个草莽匹夫,年轻不懂事,不值得谭掌门……”

谭百清重新把灯座搁在了桌上。他一身华贵衣袍,闭目合掌,更具庄严法相:“卫凌风,你出身魔教,又是一介阶下囚,竟妄图与我做买卖?我知道你武功高深,通晓魔教的功夫,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可是,你也不想想,我谭某人怎么瞧得上区区魔教的阴毒功夫?无量神功能在江湖上浪得虚名,想来是云棠那妖女敢于滥杀无辜的缘故吧。”

他身体前倾,鞋尖一点,只听一声闷响,卫凌风的左手指骨断裂。

奇痛钻心,已然彻骨,卫凌风却像是受惯了这种折辱,没有做出谭百清所期待的反应。

谭百清再次惋惜道:“段无痕那小子会被你蒙蔽,实在是因为他学得不到家,看不出你的内力深浅,也听不懂你的脉息强弱。你掩藏自己的武功,你以为普通人看不出来,我和段永玄也看不出来吗?”

卫凌风喃喃自语:“段永玄?”

“段家家主,段永玄啊,”谭百清松开脚,鞋尖轻轻蹭地,擦拭沾染的血迹,“我说你啊,身为魔教教主的儿子,应当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还要我提醒你,你才能想到段永玄呢?”

谭百清这番话说得十分温柔。

就好像,他是长辈,卫凌风是晚辈。他作为长辈,正在耐心地教导晚辈,教导晚辈看清江湖险恶,看清尔虞我诈。

谭百清继续回忆道:“想当年啊,武林世家的一帮高手潜伏在魔教老巢,将你捉住了,你爹可不是个善茬,抢不回你,就抢了段永玄的一个儿子。段永玄原本和你爹商量好了,用你换回程雪落,谁知道呢?段永玄突然反悔,把你送进了药王谷。想来是因为段永玄光明磊落,深晓江湖大义,宁愿放弃一个儿子,也要震慑妖魔歹徒。”

卫凌风缓慢抽回左手,按住穴道止血,同时恭维道:“谭掌门消息灵通,无所不知。”

谭百清抱拳,做了个虚礼:“愧不敢当。我与段永玄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

卫凌风左手痛极,语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承蒙谭掌门指教,我尚有一个疑问。”

谭百清温文尔雅地回答:“请讲。”

卫凌风道:“依你之言,段永玄早知我底细。”

谭百清颔首:“这是自然。”

卫凌风笑道:“原来如此。”

这一回,轮到谭百清发问:“什么原来如此?你想通了症结所在?”

卫凌风笑意未减:“我想通了,任凭这些年如何隐姓埋名,我终究是插翅难飞。”

话音刚落,谭百清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的重锁。

卫凌风还没开口,谭百清便说:“我刚进密室时,你问我,需要你做什么,才能饶你一条贱命,你可还记得?”

卫凌风默不作声。

谭百清将牢门开得更大,翩然而至,立定在他身边:“我听闻你们丹医派有一本书,叫做《灵素心法》。擅此心法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使人长生不老,可有此事?”

卫凌风脸色渐颓渐败,答非所问道:“谭掌门明鉴,我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谭百清抬脚,踩上了卫凌风的右腿:“哦?”

卫凌风解释道:“《灵素心法》是本门绝学,历来只传给下一任掌门……”

谭百清若有所思:“我曾与药王谷的谷主把酒言欢。他喝醉后,同我说,丹医派和药王谷的开山祖师原本是一对师兄弟,师承于当世神医。两人出师那日,药王谷祖师带走了一本《百毒经》,丹医派祖师带走了一本《度命论》。这本《度命论》,经由几代名医改进,就成了《灵素心法》,是吗?”

卫凌风低头咳嗽,不再作答。

谭百清狠力一踹,又听一阵喀嚓声响,卫凌风的右腿也被他生生折断。他还弯下腰来,关切道:“疼吗?可还忍得了?”

卫凌风抵着墙壁,气息渐弱道:“我倒不如一死了之。”

谭百清点头,赞许道:“是个骨头硬的,总算有点澹台彻的风姿了。”

他双手背后,很坦然地说:“对了,今夜,段家不明不白死了一个侍卫。那侍卫的尸首就停在隔壁房间,你若是愿意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丹医派《灵素心法》的起死回生之术,我便考虑放了你师弟一马,你意下如何?”

卫凌风既没拒绝,也没答应。他用右手撑住地板,左腿贴着墙壁,就这么一撑一蹬地、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爬出了牢房。

谭百清反手关上牢房的门,打开了密室的侧边暗门。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卫凌风,像在欣赏一件器物似的,看着卫凌风的所经之处,徒留一片污浊血印。

谭百清的声音越发慈和宽厚,悠悠嘱咐道:“慢些走,别磕着门了。你这孩子,走起路来,要多加小心。”

作者有话说:

唉,太惨了【捂脸哭

☆、李代桃僵

天幕漆黑, 夜晚无尽漫长。

沈尧守在赵邦杰身边, 心想:赵邦杰如此信任我,倘若我害了他的性命,我就应当以死谢罪了。

他扶着赵邦杰的手腕, 偷偷扎了几针, 为赵邦杰调息。

恰在此时, 沈尧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好像有一个人不断用手掌拍击地面,声音渐行渐近。

沈尧正感到疑惑, 那扇门忽然就打开了。

谭百清依旧道貌岸然, 脚不沾地走向沈尧。

沈尧撇嘴, 还没扭过头, 就瞥见墙角一截白色衣袖。他心中一惊一诧一阵疼痛,刚抬起一条腿,便不自觉地跌倒了。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师兄?”

待到看清卫凌风的身形,沈尧攥紧双拳,在地上趴了片刻,猛地窜了起来, 如一头饿狼扑向谭百清:“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师兄做了什么错事, 你们要这样虐待他!你丧尽天良作恶多端!你这恶贼在黄泉路上见了亲朋好友, 他们都会以你为耻!”

当沈尧说到“黄泉路上见了亲朋好友”这一句话, 谭百清的脸色微变。

谭百清掌心蕴力, 刚要发作, 卫凌风便率先开口道:“阿尧。”

沈尧三步并作两步, 跑到卫凌风身边, 跪在他的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师兄,我晓得你是清白的,我只是没想到堂堂江湖名门正派,还能滥用私刑,施虐百姓……”

他一边说话,一边扶起卫凌风,衣袖遮挡了卫凌风的脸。

沈尧下狱之前,无人搜他的身,更无人拿走他的随身物品。是以,沈尧还带着两个药瓶。他偷偷将一粒丹药塞进卫凌风嘴里——那是丹医派的护心保命之神药,对武林高手有奇效。

谭百清看见了沈尧的小动作,却没有出手制止。

显然,他也不希望卫凌风在流光派一命呜呼,他还要向武林盟主、武林各大世家、各派掌门、乃至药王谷交待。

沈尧忽略了谭百清,反复给卫凌风诊脉。

他低着头,一手揽紧卫凌风,根本静不下心来。他恨不能一刀砍死谭百清,卫凌风却和他说:“阿尧,你误会了。我的伤势……和谭掌门无关。”

此话一出,沈尧与谭百清相继一愣。

卫凌风说:“我伤成这样,是因为我走火入魔,用右手打伤了自己的左手,用左腿踢断了自己的右腿。”

沈尧心道:他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谭百清微微一笑,接话道:“确实如此。”

沈尧明知这不是实情,但他无计可施,甚至不能再骂一句谭百清解气。

谭百清缓步走到赵邦杰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邦杰刚刚倒下后不久,谭百清就带着流光派的几位弟子赶到了地牢。谭百清精通武学和剑法,堪称一代宗师,但在医术一途上,却远远比不得沈尧的师父。

沈尧的师父在外游历时,受到“龟息功”启发,演变而生一套“假死法”,也即轮流点按几处穴位,辅以针灸,便能让一个人立刻假死,仿佛修成了最上等的龟息功。两个时辰之内,活人与死人无异。倘若两个时辰之后,还不将气门解开,此人便有性命之忧。

沈尧怀疑,连段夫人都颇感兴趣的《灵素心法》,实则为他们丹医派的“假死法”。哪里算得上独门秘笈呢?充其量,只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奇技淫巧。

谭百清还在一旁提醒道:“这具尸体尚有余温。若是用《灵素心法》起死回生,多久才能见效?”

卫凌风浅吸一口气:“稍等,待我先验过他的尸体。”

卫凌风说完,手掌贴着地面,继续用他来时的方法前行。

沈尧跪坐在地上,看着卫凌风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胸肋满痛。他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都变得分外苦涩,生出一种惶然之情,蓦地涌向心头。

他心道:谭百清是江湖八大派之首,武功强于段无痕,肯定也强于程雪落。流光派弟子众多,耳目混杂,想从他们这儿逃出去,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依沈尧之见,卫凌风脉相混乱,内息不稳,左手和右腿都被人废掉了,必须尽快救治。否则……否则,从今往后,大师兄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沈尧垂着头,又想:站不站得起来另说,或许连他的命都保不住。

沈尧心怀这般担忧,一时忧虑,一时愤怒,表面上强作镇定,站起来走了几步路,跪在卫凌风的身边,谎称:“半个时辰以前,我和赵邦杰关在一起。他吃完一块窝窝头,忽然就咽了气。我学艺不精,不晓得他为何突发恶疾,当场猝死。”

谭百清插话道:“卫大夫,有何高见?”

赵邦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卫凌风背靠着木板,从袖袍中伸出右手,沿着赵邦杰的手腕摸骨,摸到一半,他侧过脸,与沈尧对视。

沈尧目光炯炯,喊他:“师兄。”

卫凌风叹了口气。

沈尧变得焦急:“师兄?”

卫凌风覆手盖住了赵邦杰的双眼,吩咐道:“阿尧,莫慌,把你的银针给我。”

沈尧掏出一块绢布,再一打开,登时亮出一排银针。他正准备把银针交给卫凌风,又顾忌谭百清在场,不得不摆出一副苦相,演戏道:“没得治了啊,师兄,这个人已经死了。”

卫凌风抽出一枚银针:“我知道。”

沈尧神情苦恼:“我们……我们不能……我是说,师兄,这人的魂魄都去了阎王殿,纵使我们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逆天改命啊。”

卫凌风抬头看了一眼谭百清,又低头望着沈尧,温声教导:“他已经死了,皮肤正在发绀,四肢正在变硬。我试一次也是试,于他而言,并无损失……左右不会比现在的状况更差。”

谭百清居高临下,审视他们二人,忽然附和道:“小阿尧,你应当多听你师兄的话。起死回生之术,怎能算是逆天改命?这叫治病救人,胜造七世浮屠。”

沈尧正想骂一句:你他娘的叫谁“小阿尧”?老子的名号也是你这狗贼能叫的?

然而,想到他们此时的处境,沈尧努力压制了怒火。他知道卫凌风的左手不能用,就开始猜测卫凌风的意图,配合他为赵邦杰施针。

因为赵邦杰根本没死,所以也用不着《灵素心法》。

卫凌风使用了丹医派秘传的“鬼门十三针”,来替赵邦杰解除龟息之态。但他心力不济,手劲不稳,短短一个周期后,他缓慢地抬袖掩面,血水从他的嘴角往下流,泱泱不绝。

沈尧大惊失色:“师兄!”

他慌忙握住卫凌风的手,又从自己的衣兜里翻药,嘴上说着:“师兄,师兄没事的,我这儿还有别的药。你只是心脉受损,丹田息弱,阳气衰微而欲脱,又被人断手断脚了而已,没事的!你别怕!”

卫凌风苦笑道:“我不怕。”

他微微往前倾,手扶着木板床,额头靠在自己的手上:“你何时见我怕过?”

他明明是在用一贯的语调说话。

沈尧却听得想哭。

他身上还带着草药的清香。

沈尧重新摆好一排银针,接话道:“我见过的。小时候我发烧,烧得快没了意识,你守在我床边,那样子似乎是有些害怕。还有,上次,我中了五毒教的花蕾散,师兄你也并不是非常冷静。”

谭百清旁听他们二人对话,笑道:“好一个丹医派,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沈尧皱着眉头,心道:这个死老贼,江湖传言他好男色,他还非要提什么兄弟情?有毛病吧。

谭百清似乎一眼洞穿了沈尧的念头,却也没动怒,只是催促道:“动用《灵素心法》,想必会折损心力。你们若不尽快救治病人,便要前功尽弃了。”

顾不上赵邦杰,沈尧凑到近前,先让卫凌风止血。

然后,他看着卫凌风继续施针。

最后一针落下,沈尧以为这就结束了。怎料,卫凌风忽然按住了赵邦杰的身体。室内无风,他的衣摆仿佛随风而荡,周身弥漫一股极阴又极虚的寒气,冻得沈尧往后缩了半寸,又猛然往前进了半尺——他非要靠在卫凌风的身边,直到谭百清扯着他,一手将他扔飞。

这时,沈尧蓦地明白过来——其实卫凌风也不会《灵素心法》。卫凌风之所以摆出这种架势,八成是为了迷惑谭百清。

无论谭百清信或不信,至少,他眼见为实。

*

流光派的七十二间密室一向是本门重地。到了谭百清这一代,流光派甚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掌门身在密室,那么,无论发生多么紧急的大事,都要守在密室之外,耐心等待掌门出现。

打从谭百清跨进三十七号密室,已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流光派的宴会都快结束了,谭百清还没从密室里出来,这可叫他的弟子一顿好等,等得都有些着急了。

其中一个弟子狐疑地问道:“师父怎的不见人影?”

年纪最轻的弟子回答:“定是那个卫凌风作恶多端,叫人不耻,我们师父正在盘问他的桩桩罪行……”

他还没说完,旁边有人打断他的话:“你们,有谁见到靖泽师兄了?”

年轻弟子回答:“靖泽师兄,不是还在宴会上迎宾接客吗?我来时,还见到点苍山的那帮傻小子在闹他,让他把舞姬领回台上。”

旁边的弟子却说:“我刚派人找了,靖泽早就离席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几人在屋内讨论时,云棠就坐在一棵树上,听着这一帮弟子吵吵嚷嚷的谈话。

流光派作为江湖八大派之首,自有百年根基,这座宅邸更是豪奢气派,载种了许多茂密繁盛的大树,枝叶丰茂,躯干粗硕。

于是,浓密的树影挡住了靖泽的视野。他不得不坐在一根枝杈上,坐在云棠的旁边……因他被点了穴道,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更不能亮出剑法,只能做一个备受操纵的木偶人。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微弱月光中,他隐约看见,云棠的下颌骨边缘,似有一道浅浅的弧线。他此时方才明白,云棠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所以,她敢在流光派的大宴上扮演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