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到锦瑟的出身、她埋在井中的庚帖,段无痕心中有了一番计较。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质疑父亲的品行。
而今,他和段永玄说话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名声是虚妄,父亲不必在意。”
段永玄却说:“这话错了。”
他教导儿子:“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
众位长老连连附和。
段永玄笑道:“若不是段家的清白名声为你做保,你今生今世离不开京城大牢了。”
段无痕微微低头。
段永玄又说:“你的武学天赋不如谭百清。为何他落了大狱,你却毫发无伤?因为你姓段,武林盟主姓江,正平帝姓楚,五大世家同袍同泽。”
段无痕默不作声。
“正平帝送了你一块牌匾,”段永玄嘱咐道,“你不能辜负他的美意。”
段无痕淡声应道:“他借我之手,铲除了异己。”
段永玄叹气:“你这性子,还需磨练。”
站在段永玄身后的一位长老圆场道:“少主年纪既轻,自有一身铮铮傲骨。兴许成家立室之后,少主更会矜于细行,通达处世。”
段永玄颔首,似乎默许了。
从这天起,段无痕每天都能收到许多美人画轴。他的姑姑尤其乐于牵线搭桥,誓要在今年为他解决终身大事。
仰慕段无痕的姑娘不计其数,想嫁给他的少女能从凉州排到京城。
但他翻了几轴画卷,再没碰过那些东西。
姑姑派人传信,问他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他说:“我并无此意。”
长老们稍微有些着急。段无痕是段家嫡系唯一的公子,他不娶妻生子,段家血脉如何延续?
正常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多少都会肖想女人。先贤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正是这个道理。
武林世家子弟之中,与段无痕年岁相仿的公子们,早已妻妾成群。
而段无痕总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难免让人担忧。他的随行剑客们经常与他共处,便也接到了长老的命令,让他们在段无痕面前稍微美言几句。
剑客们都很头疼。
狄安更是直说道:“劝少主娶妻,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赵邦杰问:“为什么?”
狄安回答:“少主为了一心练武,早已斩断了七情六欲。”
赵邦杰道:“是的。”
狄安搭住他的肩膀:“你在少主面前还能说上话。”
赵邦杰受到兄弟们的怂恿,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校场。他抱着剑,站在段无痕面前,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今日……”
段无痕的剑尖指向了他。
他以为段无痕已经动怒,只能一口气说完:“少主这几天要是有空不妨把画轴看完挑一位中意的姑娘 ……尽快完婚恩爱生子白头偕老。”
段无痕道:“连你也在人云亦云。”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却如一把重剑刺穿了赵邦杰的心肺。他低着头,嗓音晦涩道:“属下只愿少主,武运昌隆,无虑无忧。”
段无痕挑开他的剑鞘:“你若是赢了我,我便去翻画轴。”
赵邦杰立刻拔剑出鞘。
剑光凶猛袭来,足可吞天沃日,赵邦杰无力招架,连步后退。
从京城回来之后,赵邦杰一直在养伤。养了两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他根本抵挡不住段无痕的招式,哪怕一招都接不了。
段无痕及时收剑回鞘,平静地看着手下败将:“练不好剑,还有闲工夫管我?”
赵邦杰垂首:“属下不敢。”
躲在暗处的剑客们全部屏住呼吸,再没有一个人敢去段无痕面前提及“娶妻“二字。
段无痕的姑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丧失了信心,撒手不管段无痕的终身大事。
段无痕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
深夜万籁俱静时,他想起小时候撞破母亲的房门,偷听到了母亲与侍女的对话。
他的母亲曾经说过:可怜我这一对儿子,全是七杀宫、克妻命。
世人都夸他母亲算命准。
但他从没问过自己的命运。
隔天傍晚,段无痕前去拜访母亲。
段夫人只吃斋饭,业已静修多年。她所居之地深幽静雅,栽植了成片的奇花异木,一年到头弥漫着馥郁芬芳的花香。
段无痕穿过回廊,走过台阶,没看见侍女的身影,却听见了父母的低语。他隐藏自己的脚步与声息,背影消融在落日的温暖余光中。
房门之内,父亲问道:“我每天找你占卜问卦,你为何一直推拒我?”
母亲回答:“我不会再为你占卜。”
父亲叹道:“筱筱。”
“筱筱”是段夫人的闺名。她姓程,名筱。
程筱似乎油盐不进,只劝他:“你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去苗岭。”
段永玄握住她的手。她瞳眸一缩,声调猛地拔高:“程雪落千错万错,终究错在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真要带人去杀你的儿子吗?”
段永玄仍然沉稳:“夫人,东岚派新任掌门的邀约,我已应下了。于公,魔教并未向新君示忠。于私,魔教扫荡过段家,我们师出有名。名门正派的江湖威名不比往日……”
程筱手抚琴弦,弹出一个泛音:“夫君,你是为了名门正派的颜面,还是为了你天下第一剑仙的名头?”
夕阳沉落,天色向晚。
段无痕踏出一步,踩到了门槛,微有声响。他本以为父亲应该听到了。然而,父亲却仿佛根本没察觉儿子与他仅有一墙之隔。
段无痕微微蹙眉。
室内,程筱咳嗽了一下,再次示弱:“别去苗岭。”
她气质美如兰,又生得一副绝色相貌。满院盛开的似锦繁花,竟比不上她的容颜姝丽。
段永玄心念一动,劝慰道:“程雪落被魔教抚养成人,早已忘记父母的生育之恩。你何苦……”
“不,”她抬头看他,“我担心夫君你。我怕你有去无回。”
段永玄低声道:“夫人多虑。”
程筱粲然一笑:“石刁柏也没想到,他会死在京城。”
“段无痕杀了石刁柏,”段永玄道,“段无痕是我们的儿子。”
段无痕站在门外,足足静立了一刻钟。他并未叩响房门,只是故意泄露了声息,父亲仍然没有回应他。他不愿久留,转身走了。
又过了半个月,长老向他传话。
原来,朝廷推崇的变法引起了江湖八大派的不满。
八大派认为,正平帝所颁布的诸多法令都偏向于武林世家——譬如武林盟主的推选期限又增加了五年,这意味着,江展鹏还能在盟主之位上多待五年。
再比如,各门各派内部可以比武,死伤自负。而八大派与武林世家的比试却有一大堆条条框框的约束。
从前的八大派之首谭百清将被处斩,各位掌门之间的情谊也不比从前。八大派从云端跌入凡尘,实在憋屈又窝囊。
此时,东岚派提议——征讨魔教,恰如六年前那般,一夜血洗苗岭,弘扬武林正道。
魔教自然不在官府的管辖之内。此外,八大派的四位前任掌门,以及一些弟子的亲眷好友,都被云棠的手下抄过家。
再加上魔教所处的云霄之地金碧辉煌,以金为石,以玉为瓦,琼浆为溪水,珊瑚为密林,翡翠为假山,更有无数武功秘籍,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
偌大的江湖中,强者方能立足。
武功秘籍,则是强者的根基。
是以,东岚派说出“南伐云霄”四字之后,杀手宗门、江湖八大派几乎全都答应了。
除了五毒教。
五毒教自称:“我们没有内功,没有年轻一辈的才俊,就不给诸位拖后腿了。”
“南伐云霄”的这批人马最终包含了江湖七大派、段家、郑家、杀手宗门的众多高手。
段永玄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头领。他传话给段无痕,让儿子随行,不得有异议。
前往云霄之地的路上,段无痕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
他记得段家和云棠的血海深仇,也记得萧淮山为了救他而丧命。
他的父亲一向严谨沉稳,进退有度。如今楚开容登基不久,年关将至,父亲挑在这个时候“南伐云霄”,这让段无痕感到费解。
*
七大派与段家、郑家、众多杀手宗门联合讨伐魔教,绝不能走漏风声。
众人乔装改扮成了商人,混入来往的商队中,先后从各地出发,走水路、陆路,相继抵达距离苗岭七十里至一百里范围内的附近城镇。
随后,他们徒步前往苗岭汇合。
那一天,恰好是上元节。
苗岭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一盏花灯,街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当地的少年和少女们头戴假面,腰缠彩带,扮作鱼虾、蛤蚌、水神、稻神,随着乐声而舞。他们往人群中抛洒一种香囊,那香囊被称作“财源”,众人都纷纷伸手去接,像是接住了神仙的赏赐。
伽蓝派的弟子眼疾手快,抓住一只香囊,苗岭的本地人都向他贺喜。他揉搓着香囊,却说:“帛纱……他们竟然用帛纱做香囊。”
段无痕不解道:“有何不可?”
“少主,”赵邦杰小声提醒他,“一匹帛纱卖四两,伽蓝派的初等弟子一年领二两银子。”
段无痕没作声。
江湖七大派的高手们朝着段永玄抱拳,段永玄微微点头,却闭上双眼。
众多高手摔杯为号,亮出兵器,刀枪剑戟的寒光照亮了街头巷尾,充荡在市肆间的欢声笑语乍然停息。
杯盏倾翻,惊叫四起,有人吼道:“救命啊!杀人了!”
当地百姓抱头鼠窜,乱成一团。
伽蓝派的弟子率先冲向人群,拔刀挥砍。
段无痕闪身而至,只用剑鞘就挡住了一切刀光。他说:“切莫伤及无辜。”
段无痕白衣胜雪,未曾拔剑,再加上风度翩翩,说话声音又非常好听,真像是一位下凡拯救苍生的神明。许多少男少女都跑向了他,想要躲到他的背后。
“段公子,刀剑无眼,”伽蓝派的新任掌门却说,“魔教作恶多端,天理难容。苗岭纵容魔教,真是在助纣为虐。我们所杀之人,并不无辜……”
*
苗岭的所有城池今夜不眠。
无人庆祝上元节,百姓封门闭户,觅江的江畔还有数十位渔民全家老小被抓。伽蓝派弟子押解着渔民,将他们扣在江边,成排的乌篷船被锁在码头上,广阔的江面被夜风吹出波涛,浪花搅碎了一江月影。
段无痕站在岸边,遥望对面的岛屿。
“魔教的老巢,在那座岛上。”伽蓝派的掌门说。
段无痕道:“六年前,八大派攻上魔教时……”
红移派的掌门回答:“那一次,我们站在江边杀……”
段无痕侧目看他:“杀谁?”
红移派在江湖七大派中排行第四。因为流光派的没落,红移派上升到了第三位。红移派掌门修炼内家功夫,精通“红移刀法”,家学渊源十分深厚。但他对上段无痕的目光,竟有些发怵,不由得说:“当年之事,无需再提。”
月静风清,夜色更浓。
江畔吹来的风里带着水雾,渔民的孩子缩在母亲怀里哭泣。有位渔民是个勇夫,他大胆开口说:“我们世代生活在觅江的渔村……我们都不懂江湖,好多人不识字……”
段无痕喊了一声:“父亲。”
段永玄回头看他:“切莫急躁,我自有分寸。”
伽蓝派的弟子们抓起渔民的头发,刀刃架住了渔民的脖子。东岚派的琴师摆出古琴,做好了音阵,悠悠琴声飘荡,消散在渺渺茫茫天地间。
江水浪涛滚滚,涌起漩涡。
琴声渐响,混音交杂。
毫无内力的普通人难以抵抗东岚派的音波功,小孩子更是咳嗽不止,频频干呕。再过半刻钟,他们可能会肺腑破裂、呕血而死。
段无痕再次出声:“父亲!”
这一回,他拔剑了。
段永玄抬起手,琴声戛然而止。
月光明澈,穿透雾色。
江上行来十几艘木船,船上火把高举,满载着魔教高手。
常夜琴左手持剑,右手抱琴,风姿傲然立在船头。
常夜琴手上的古琴,乃是东岚派的传世之宝“七杀琴”。
“七杀琴”本该属于东岚派的历任掌门。
想当年,常夜琴的爹娘偷走了“七杀琴”,投奔魔教。那一任的东岚派掌门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多次追杀未果,最终只能自裁谢罪。
六年前,八大派围攻魔教老巢时,东岚派的弟子没见到常夜琴本人,更没找到他们心心念念的“七杀琴”。
如今,东岚派卷土重来,誓要夺回本门宝物,一雪前耻!
常夜琴横琴在前,喊话道:“段老头!我没去杀你,你自己来送命,今夜我便大发慈悲,让你葬在苗岭!”
东岚派的掌门第一个回骂道:“无耻小儿!盗徒之子!”
伽蓝派也骂道:“杀人放火夜,断子绝孙琴,今日我们武林同道就要让你小子真真正正断子绝孙!”
常夜琴手指一挑,挑出雄浑琴音。
音色如针,绵绵密密扎入耳中,刺得众多高手面目麻痹,浑身作痛。
这时,东岚派掌门对段永玄说:“段家主,每死一个渔夫,琴阵都会更强。这个阵法,叫做‘祭命安魂阵’,能够压制七杀琴。”
段永玄道:“有劳贵派的琴师。”
东岚派的掌门笑容满面:“段家主客气了。红移派的弟子带来了斧头和麻袋,专门来砍那座岛上的黄金台阶。他们要把黄金背走,这可比我们辛苦。”
段永玄望向前方,淡淡道:“你我不该看着常夜琴作恶。”
红移派掌门却说:“段家主菩萨心肠,见不得杀生。依我之见,这些渔夫住在觅江边上的渔村,恐怕是为魔教通风报信的一伙儿人,算不上平头百姓,对吧?”
东岚派掌门沉默不语。
魔教的木船逐渐靠岸。
琴声不绝。
控琴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难免有所波及。常夜琴内力太强,收不住余波,误杀了一位渔民。那人立刻化作血水,融进东岚派的琴阵之中。
段无痕原本要出手救人,但他被段永玄拦住了。
他的内力和剑术都不如父亲。
他绝非父亲的对手。
段无痕紧握着剑柄,拳骨向外凸出,青筋暴起。他在剑柄上留下指印,低声唤道:“父亲?”这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像淋雨的幼兽在寻求庇护。
段永玄并未回头。他想起儿子年幼时剑术不精,被他罚跪在祖宗祠堂,跪了一整晚之后,也这样喊过他。
他对这个儿子,可谓尽心教导,倾囊相授。
生养之恩,重于泰山。
他是慈父,对孩子的关心多年如一日。
他也是剑术宗师,世间万物皆可为剑——段无痕也是他的剑。
段永玄对段无痕内功传音:我年轻时,一心向武,练过魔教的武功。这些功夫,正在化解我的内力。无痕,你是为父的儿子,段家以你为荣,父亲以你为傲。今晚,你要引蛇出洞,活捉云棠……她的内力,能救你父亲的命。
她的内力,能救你父亲的命。
这句话,让段无痕心头大震。
段永玄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捉云棠,抽干她的内力,填补自己的亏空。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阴阳合和,物极必反。段永玄的剑法在江湖上排名第一,被称为“当世剑仙”,亦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宗师”。
段永玄境界至高,一旦跌落,必将气脉大损,乃至当场殒命。
他和云棠,只有一个人能活。
江上水色连天,火把照亮四野,段无痕挥剑,铸就一层屏障,挡在众多平民的身前,也挡住了常夜琴的音波功。
随后,段无痕略显迟疑:“你会死?”
“当然,”段永玄回答,“我是一介凡人,当然会死。”
段无痕思索道:“我会为父亲活捉云棠。”
段无痕的轻功早已登峰造极。他踏波而行,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魔教的高手们正在下船。段无痕反转剑柄,还未出招,程雪落已向他走来——今夜的程雪落也穿了一身白衣。
程雪落一言不发,剑罡如天煞。他凌波跃起,剑刃直劈段无痕。他和段无痕交战,两剑相撞的暴烈火花落入江水,掀起一阵滔天猛浪。
江浪四溅,潮水翻涌,伽蓝派的掌门定睛一看,大惊失色道:“这名武功盖世的魔教男子,长得和段少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