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宜传媒孙尧:主播您好,先前看了您的直播,感觉您的声音很有特色。

很套路的词,何有时经常看到类似的夸奖,礼貌地回了声谢谢,望着“正在输入中”的字样走神。

智宜传媒孙尧:冒昧打扰。首先这次来访是私人请求,与公司合作无关。

一到深夜,何有时的思绪就变得尤其迟钝,一行字反反复复输了好几遍,总觉得不通顺,还是对方先说明了来意。

智宜传媒孙尧:是这样的,我这边有一位失眠好几年的先生,是我的上司,他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两三天没法合眼。他偶然间看到了你的直播,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听着您的AS|MR,先生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甚至连助眠的药物都不需要。

智宜传媒孙尧:我们参考了心理医师的建议,想问问何小姐愿意兼职私人看护吗?

何有时含着一口温水,好半天忘了咽下去,切出输入法,僵着手指慢腾腾地打字:“我的声音?”

对面的人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始回复,明显是提前打好腹稿的,答得条理清晰:“我们以为专业的AS|MR有助眠效果,但先生听了别的ASMR大神录的片段,并没有助眠,反而会十分烦躁。所以,这才冒昧来打扰的。”

他这么一说,何有时更不敢应声了,慢腾腾回道:“怕是不行。我没接触过跟护理有关的知识,建议您还是去找专业的护理比较好。”

对方足足有三分钟没回话,直到何有时以为他放弃了,要关掉聊天框的当口,对方又接着说:“先生十分排斥生人,甚至连医嘱都有些抵触,再加上这几年来的失眠和躁郁症,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具体的情况现在不方便说,如果我们有其他办法的话早就去尝试了。

智宜传媒孙尧:尽管是病急乱投医,但先生的情况有点严重,我们得试试。

智宜传媒孙尧:如果何小姐愿意的话,每天用三到五个小时,来陪先生说说话,我们以市面上私人心理特护的薪酬给您开价。

智宜传媒孙尧:如果您不满意,可以再往上提。

寥寥几句话,何有时两眼就看完了,心口一阵热一阵凉。

——只需要跟那位先生聊天?

对方果断回道:“是,只负责陪秦先生聊天就可以了。我明白何小姐的顾虑,但您放心,先生是正直的人。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由您的律师起草合同,确保自己的权益,甚至每次来先生的私宅,你都可以找朋友陪同。”

何有时咬了下唇,输入一句又删掉,反复了三次,最后。

——可以…先签合同么?

虽然这事从头到尾听上去都不靠谱,但这是她最后的顾忌了。

*

当知道何有时同在A市,孙尧不得不赞一声。

——缘分。

可在周一一大早,在看到人的第一眼,孙尧就有点怔。何有时一步步走近,他的心就一点点往下沉。

行走时会有明显得颠簸,右腿好似使不上力,身体重心微微倾向了左侧。

残疾人。

右腿残疾。

孙尧打开车门的手明显慢了一瞬,一时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身为秦深的生活助理,孙尧无比清楚秦先生需要的是什么,像何有时在直播里表现出的那样,情绪温吞的、感情丰沛的、心态平和的,能有足够的包容心和耐心,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把秦先生带离此时的困境。

而残疾人…

孤僻,倔强,情绪调控能力差,社会习惯给他们打上这样的标签,孙尧自然也不例外。

离他三步远的姑娘轻轻抿了下唇,好像生着一双能通达人情的眼睛,能一眼看明白他在想什么,自顾自答:“前年出过车祸,现在还在复健,并不影响走路和使力,只是不太好看。”

这一开口,性格中自立自强的部分清晰表露,不卑不亢亦不闪躲,孙尧先前那么点怔忪顿时烟消云散。

他笑了笑,将视线从对方的缺陷上挪开,温声道:“何小姐的声音比直播时更好听。”

何有时道了一声谢,安安静静上了车。

半山公寓落在新区,车程约莫一个多钟头,正赶上上班时间,路上有点堵车。孙尧时不时朝后座瞄一眼,尽管他从车内镜瞄过去时看不到何有时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粉绿色的薄丝巾。

安静的,沉默寡言的,自上车以后什么都没问过,连坐姿都没换过一下,仿佛车里没这个人似的,存在感弱得人发慌。

莫名跟秦先生的气场有点搭。

孙尧默默地想。

头回见面,不知道人家喜恶,孙尧摸了下烟盒又塞回去了,努力找着话题暖场,“何小姐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没了。

“何小姐做直播多久了?”

“不到半年,五个半月了。”

明显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似乎还挺认生。

孙尧不太会套近乎,只好切入正题:“关于何小姐先前在意的,秦先生的病情,我再详细说说。”

“秦先生呢,他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对声音的刺激很敏感,不仅仅是失眠,也患有两年的躁郁症。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陷入到一种自我厌弃中,他需要跟人交流。”

“偏偏秦先生又固执得很,他抵触心理治疗,只喜欢一个人的独居生活,甚至有时我都不敢多说话,怕他听到我的声音会烦躁。先前请过的三个护工都被撵走了,连心理特护都没法让秦先生敞开心扉。”

孙尧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到这里时,他几乎是慎重地回头看了一眼,干巴巴描补了一句:“虽然是躁郁症,但秦先生的自制力很强,凶人或者砸东西的时候很少。”

何有时看着他,慢腾腾地眨了眨眼睛。

看到何有时似乎没什么突兀的反应,孙尧把提起的心默默咽回肚子里,复又笑开:“但是这两个礼拜不一样了,秦先生录下了您的直播,夜里听,白天也听,甚至不需要喝助眠的药物都能睡得着,这还是头一遭。”

“也是因为这个,我才病急乱投医了,何小姐见谅。”

远远看到一片公寓群,因为物业严格,非业主登记车不能进去。从停车场下了车,自见面起统共没说过五句话的何有时忽然开口了。

“关于合同的事…”

“嗯?”孙尧忙收回神思:“何小姐有什么想法?”

“我可以先见一下秦先生,再决定吗?”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孙尧把她给想俗了,还当她想讨论的是薪酬问题。

可话说回来,这么想着,孙尧嗓子眼发紧,“秦先生,他…身体状况不太好。”

何有时应了一声表示知道,这话他都说过好几遍了。

“秦先生他不喜欢外人,尤其排斥生人,这次请您来,并不是先生的意思,而是我私下跟你联系的。先生见到何小姐,兴许,会不太高兴…您多担待。”

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睛,孙尧干巴巴辩解道:“何小姐见了就知道,秦先生他就是面上冷。你别怕,秦先生是好人。”

——XXX是好人。

需要用这么个诡异的句式专门讲一遍,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何有时心里更没底了。

半山公寓环境好得很,何有时两年前曾见过这个小区打出的广告,当真是寸土寸金。从山门上去一路都是缓坡,已经快要上午九点了,小区里竟还有晨跑的,仿佛市区的汲汲营营与他们半点干系都没有。

六号楼,二单元,901。

安静的居住环境暂且不提,屋里当真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隔开了鸟叫蝉鸣的声音,甚至连钟表都是无声的。客厅餐厅甚至是厨房的遮光帘都合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得等会,秦先生应该还在睡。”孙尧瞄了一眼何有时的鞋子,软底休闲鞋,但走了这么久肯定不舒服。

他蹲下|身翻了翻鞋柜,鞋柜里就一双男士拖鞋,孙尧只好悻悻站起来,“何小姐不用换鞋了,回头我收拾,您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

何有时没吭声,她有很久没到陌生人家里做客了,到了这里,她原本就有的警惕,飞快地转化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拘谨。

她站在原地,四下环视。满室清冷,连装修风格都是冷冰冰的冷灰色,这是个性情寡淡的主人。

几乎是在秦深站在楼梯口的一瞬间,何有时就看到了他。是一个很高的年轻人,站在二楼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先前从孙尧口中听到的,秦先生身体不好,失眠多梦,离群索居,几个形容词在她脑子里留下个“五六十岁老先生”的印象,刚一见面,就通通被推翻掉了。

居然,是个这样年轻的人。

靛蓝色的家居服,发梢湿漉,像是刚沐浴完,气色是种不太健康的白皙,眼中神色极淡,像家中的装修风格一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迫人的冷硬。

她也没错过秦先生在看到她的瞬间拧了下眉,看着就不像好相与的人。

自前年伤了腿之后,何有时对别人细枝末节的情绪愈发敏感,这会儿隔着老远,她都能准确地接收到秦先生对自己这个生人的抵触和厌烦。

她也是头回知道,“人的气场”这个东西,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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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秦深下了楼,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去,看向孙尧。

孙尧忙介绍:“这就是您上礼拜看的AS|MR直播,那里头的主播,我…”

没等孙尧说完,冷不丁地被堵了一句:“谁让你擅作主张的?”

孙尧声音虚了两分:“您不是听着她的声音能睡好觉么?我和李医生寻思着这或许是个法子,就…”

秦深定定看着他。

孙尧哑然,半晌弱声答:“是小江总…小江总知道这事以后挺高兴的,说让我把人请过来,跟您说说话,省得先生您每天胡思乱想…”

何有时不敢接话。她来之前做过一点点功课,知道躁郁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疾病,病情严重的患者甚至会有自杀倾向,必须跟人多交流。

孙尧说完,秦深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眉间的郁色慢慢压下去,只剩个冷硬的眉峰,视线又重新转了回来。

这种感觉,于秦深而言,其实是有点奇妙的。

何有时做直播已经小半年了。在过去的一个礼拜,秦深把她半年里的所有录播版本都听了个遍。AS|MR形式繁多,木屑声、水滴声、耳语声、裁纸声、敲打声、摩挲声、虫鸣声…单是敲打声这一种,就有无数种道具可供选择。

秦深白天听,夜里听,在手机上听,在电脑上听,录制成碟在家庭影院上听。

失眠成疾,执念成瘾。

秦深甚至记住了这个主播直播投入时,会闭上眼,头微微倾向左边,露出右边眼尾处的一颗小痣;她平时总戴着深色的口罩,十分注重自己的隐私,只有录耳语时不戴口罩,会细心地把摄像头转开;她直播时,桌上习惯放一杯水,但总是忘记喝…

他的记忆力尤其出色。

而现在,这个人,忽然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了。

被人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一遭,干站着的何有时难堪得厉害。说起来面前这人也算是她的铁粉了,何有时却丁点没感受到被人喜欢的欢欣,反倒跟受审似的手足无措。

她把孙尧先前强调过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秦先生是好人,秦先生是好人,秦先生是好人。

立竿见影地有了安全感。

何有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开口:“秦先生…”

她直播时总拿口罩蒙着半张脸,一双眼睛留在外边。秦深对这双眼的印象,还不如对她的声音深刻。

真人的声音,要比用麦克风录入的更好听。

——秦先生。

秦深的心莫名柔软了两分。听她喊这三个字真是一种享受,大脑皮层飞快地传导了一段愉悦的信号。

可惜他的表情太冷淡,何有时笑得十分勉强:“如果,秦先生不满意我,也没关系的。”

没等秦深说什么,孙尧着慌了:“别别别,要不何小姐现场来一段?”

这话说的,像是要人家说相声似的,一听就是俗人。每晚听着AS|MR入睡的秦深心头升起微妙的恼意,但什么都没说。

何有时呐呐应了一声。事实上,孙尧找她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她至今也没个谱,“心理特护”需要做什么,她也不明白。

本以为今天只是来见见秦先生,来得匆忙,AS|MR录制的设备都没带,这会儿确实有点为难了。

何有时四下看了看,问:“家里有高脚杯么?”

她话刚出口,秦深就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何有时之前半年的所有直播,他听了个遍,杯琴是她很喜欢的一样。

“有的。”秦深从吧台上取了几个杯子,一字排开。

何有时走过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她一抬脚,右腿的缺陷就掩饰不住了。

有点跛。

秦深望着她的右腿看了三秒,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起身,搬了个舒服的椅子,放在她身后。

“啊,谢谢秦先生。”何有时几乎受宠若惊,僵着身子坐在吧台前,心里的窘迫却是更深了。

这两年她深居简出,哪怕是迫不得已外出时也会穿平底鞋和宽松的裤子,尽量遮掩走姿的不正常。可今天遇到的孙尧和秦先生,都一眼看出来了。

何有时有点难过,可惜现在不在自己家里,不能想太多。她收回心神,垂首敛目坐在吧台前,拿起一壶温水,小心地往每只高脚杯里注水。

水深一指的,两指的,三指的,玻璃杯中不同的水深能发出不同的声音。

秦深站在旁边,俯视,只能看得到她柔软的发顶,和薄薄的、通红的耳廓。手里拿着一柄钢匙在杯壁上轻轻敲打,时不时侧过耳朵听听音准,十分投入的样子。她手指细白纤长,单是看着便是一种享受了。

秦深换了个姿势,靠在吧台上看着她。

何有时调好了音,把热水壶推到一边,稍稍侧过脸,似乎不敢抬头看秦深的眼睛,视线堪堪停在他胸口那个高度就不肯往上了,只问:“秦先生想听什么?”

“什么曲子都行?”

何有时脸热:“我…只会简单的,杯子也不够。”

秦深有点想笑:“那你随便弹就好。”

要她随便弹,她还当真挑了首最简单的,拿着钢匙叮叮咚咚敲了起来,统共只用到了三个杯子。

连孙尧这种乐盲都能听得懂,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哆唻,哆唻咪、咪唻哆,哆咪唻唻哆。

秦深挑眉:“这是什么?”

何有时脸红:“给小孩子听的…助眠曲…”

秦深更想笑了。

他没作声,何有时窘得厉害,僵坐着纠结了半分钟,又叮叮咚咚弹了一首樱花,自己改了调。

秦深垂眸看着她,眸色一点点变深。

一个年轻的,容貌出众、穿着优雅的姑娘。她不是来求职的,而是受邀被请到自己家里,给自己治病的。可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地局促。

她对人的视线十分敏感,与人对视时会率先挪开视线,哪怕是此时侧对着他,被他的视线锁住的时候,手指也会不自觉地发颤。

这是个自卑怯懦的姑娘。

秦深见过很多人,因为做的是传媒业,也曾接触过一点社交心理学,不动声色地审视别人几乎成了本能。看在眼里,沉默不语。

可此时让秦深更在意的,更享受的,却是另一事。

让他连续睡了一礼拜好觉的姑娘,还有那双有魔力的手,此时离他只有半米远。

不再有那些没法屏蔽的乱七八糟的VIP弹幕,她也不再需要时不时地蹦出一句让人心烦的“谢谢XXX送的礼物”,她摘下了遮脸的深色口罩,怀里也没抱着那只懒洋洋还掉毛的猫。

叮叮咚咚的玻璃音不再是经由录音设备传到他耳机里的,而是真真切切的,只有他一人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