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尧一怔:“那,挂号?”秦先生平时哪儿病哪儿痛都是直接打电话叫家庭医生的,孙尧真怕他不知道医院的挂号流程。

秦深瞥他一眼,淡淡一句:“有贵宾卡。”

孙尧默默闭上嘴,坐回了车里,跟胖橘一大一小望着俩人进了门诊楼。

已经六点了,门诊楼里的人还是不少。何有时迈开的步子放小了点,刻意调整了呼吸频率,尽量走得稳一些。

可跛腿这种事,是没办法隐瞒的。

“你靠边走,离阿姨远点!”迎面走来的老太太看见她,忙往前跑了几步,把快走到有时面前的小男孩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盯着她的跛腿,随口训了孩子两句。

“奶奶,你看瘸子。”小男孩指着她,仰着脸,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样的目光…

何有时呼吸变急,脸上慢慢失了血色。

可会盯着她看的,远远不止他们。何有时惶惶地四下望了望,几乎所有迎面走来的人,待注意到她走路时明显的颠簸,无须思考就知道这是个残疾人,一道道视线盯着她的右腿看。

面无表情的、冷淡的、皱着眉的、瞪大眼睛的、好奇的、同情的、上下打量的…各种各样的目光针扎一样刺在她心口上,泛起一片绵绵密密的疼。

他们大多会往后退两步、往边上挪两步,哪怕周围再拥挤,她身旁也永远会空出一个圈子,以这样独特的方式成为人群的视线焦点。

最初的时候,何有时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那时她还能以一个温暖的说辞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善良的人,怕离得太近会绊倒行走不便的她,所以往边上退两步。

直到有一次,她和何妈妈一起去超市,那时她刚开始复健,还不能脱离拐杖。收银台前排着长队,因为地太滑了,何有时滑了一跤,摔倒前本能地伸手扯住了身旁人的衣服。

周围一大圈人看到她摔倒在地,没人上前,反而飞快地往后退了两步。

被她扯住的那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甩了甩腿,语气慌张:“你干嘛?碰瓷呢你!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可没碰你一下!”

何妈妈知道女儿敏感的自尊心,跟那个阿姨吵了十分钟,两人几乎在收银台前大打出手,最后保安来了才把人劝开。

何有时闭了闭眼。

那大概是她这二十几年来最难堪的时候了,别人看向她的目光,无论是漠不关心的、看好戏的,还是源于善良的同情,都叫人难堪极了。

她也是直到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很多路人看到她时会避让的姿势,其实与善良关系不大,而是警惕。

怕被碰瓷,还是别的什么,她想不清,也不敢往深想。

而此时,几乎在她骨子里埋下根的窘迫与恐惧,如黑色的潮水一般蜂涌而来,封住四肢百骸骨骼筋络,每一下心跳都似咚咚擂鼓般闷重。

“秦先生…”

何有时轻轻喊了一声。

和她并排走着的秦深一个不留神,就看不到人了,听到这声他蓦地回头,就看见有时倚靠着咨询台,右手遮着半张脸,手抖得厉害。

看到他望过来,又颤着嗓喊了一声:“秦先生,不进去…好不好?”

正是周六,门诊楼人不少。周围很多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腿上,她脸色惨白,右腿使不上力似的虚虚点着地,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鹤。

何有时看着他,都快要哭出来了:“我腿软…走不了了…”

心口生疼的那个瞬间,秦深忽然就懂了。

他停顿了短短的一秒钟,然后走回来,在她面前站定,弯下腰。

——打横抱起了她。

“秦、秦、秦先生?”何有时猝不及防,声音都结巴了,忙要挣扎着下地。

“你别动。”

何有时彻底慌了,软着声几乎是在求他:“不行的不行的,这么多人都在看,秦先生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你再动…”秦深眉心拧得极紧,这句话没说完,一时竟想不到可以威胁她的话。

这么个尴尬的姿势,何有时比他低出一大截,只能看到他垂眸看向自己时眼底的冷光,还皱着眉,怕是在嫌她闹腾。

她不敢动了。

刚才周围还只有一半人看她,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看了,何有时默默捂住脸。先前的恐惧在这一瞬间飞快地消褪,变成了尴尬和羞耻,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血液却全都涌上了脸颊和耳根,滚烫。

大概是秦深气场太强,就这么个姿势抱着她进了电梯,等在电梯前的人竟没一个敢上来的。

秦深也不招呼他们,垂眸吩咐:“六楼。”

何有时莫名气短,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捏住后颈皮的猫,对他的话不得不言听计从,硬着头皮跟电梯外几个看呆了的人说了声“对不住”,然后乖乖摁了六楼。

与导医说明情况,在贵宾室等了三分钟医生就到了。

她的衬衫袖口紧,处理伤口和打针都不方便,秦深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合上了门。

他找了条椅子坐下,手背抵在额头上,用了些力。

太阳穴涨得发疼,心头憋着一股火,秦深隐约觉得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

这一个钟头里,无论是那辆莫名其妙的车,还是那只没轻没重的猫,甚至是她捂着脸眼神慌张声带哭腔的样子,都让秦深烦躁得厉害。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坐了十分钟,秦深拨了一个电话。

对面很快接了起来:“秦深啊,你到哪啦?”

“爸爸,今天我不过去了。临时有一点事,走不开。”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很快笑开,声音照旧温和:“没事,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日每年都有,不差这么一次,你的事要紧。”

话虽这么说,秦立责语气却明显比刚才落寞了些。

到底是生疏了,他心底叹了一声,最后一次听到秦深毫不见外地喊他爸,他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自他二婚那年,秦深这孩子就自己决定了出国,回国这六年又在忙江家的公司,同在一个城市,一年却见不了几次。

他和前妻都有了新的家庭,而留在原地的人,总是要格外艰难一些。

电话那头有小男孩的笑声,秦立责打起精神,“你要不要跟你弟弟说会儿话,他这几天一直在絮叨你,说去年十一假你带他去方特玩了,今年还想去一趟。”

“改天吧。”秦深垂下眼睑,“现在有点忙。”

秦立责又沉默了,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他没往深处想,复又笑开:“你先忙你的事,有空多回家看看。”

秦深应了一声,等着对面先挂了电话。

他又在走廊上坐了会儿,拨通一个不常用的号码,开口时语气冷硬。

“五点四十左右,从南门进去的一辆黑色保时捷,去查查车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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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疫苗得注射在大臂上,何有时褪下左边袖子。

医生离得近,兜头罩来的消毒水味难闻得厉害,投来的视线又让她一阵心慌,下意识地侧了过脸。

“你晕针呀?”女医生温和地笑了笑,利索地打完了小半管液,交待了几条注意事项:“最近注意不要碰到伤口,别吃刺激性食物,总共打五针,两天后过来打第二针。”

何有时连忙点点头,拿棉签摁住针口。医生却没走,整理好药箱,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跟她唠嗑:“你防范意识挺好的,很多人被猫抓了都不来打疫苗。哎,你这是怎么被挠出来的啊?口子还挺深,你家猫都不剪指甲的吗?”

傍晚这时候医院不忙了,又因为医院规定对持有VIP卡的患者得多些呵护,从伤口说到猫指甲,看样子还想跟她谈谈宠物的教育。

跟头回见面的陌生人说这么多话,何有时坐立难安,好几次想先行离开的话都到她嘴边了,却始终没敢说出口。直到秦深推门进来她才安心。

“处理好了?”

“您放心,小伤,不会留疤的。”医生又挂着职业式微笑,把刚才交待过的注意事项又重新说了一遍。

秦深听得挺认真,何有时看着他走神。

她做秦先生的心理特护已经两个礼拜了,这两个礼拜,她在秦先生面前说话不像最初那么紧张了,偶尔还能隔着电话谈个心。

她还仔细想了想原因,为什么呢?因为她最大的缺点都无所遁形了,无论是右腿的残疾,还是她性格的沉闷无趣,她的认生见外,通通都无法隐瞒,却被秦先生完完全全地接纳了。

秦先生从来不会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腿上,没对她抱有任何偏见,也不像孙尧那样温声细语,对她刻意照顾,而是把她看成了正常人。何有时甚至生出一种自己的社交恐惧在一点点好转的错觉。

可在门诊楼里,那时暴露在一群人的视线下,她就又被打回原形了。这半个月的努力还是没有半点作用,她的社交恐惧其实没有任何好转,只是这段时间两点一线、车接车送的规律生活,让她最大程度地远离了人群,所谓的好转只是幻觉。

中国有八千五百万残疾人,包括盲人、聋哑人、智力障碍、肢体残缺、精神残疾等,但能回归社会的残疾人不足十分之一。

这是她半年前在康复中心最大的那面爱心墙上看到的一句话。

十分之一。

每次想想这个比例,何有时就沮丧得厉害。

她盯着秦深看了太久,秦深自然察觉,可他一看过来,有时又立马垂下了眼睛,不安地摸了摸伤口上的纱布。

——真怂。

秦深心里蹦出这么俩字。

等医生离开以后,导医拿来份服务评价表让他们填,借着这么个空当,秦深总算能把先前的疑问问出口。

“坐在车里那时候,是看到了什么人?”

何有时慢腾腾眨了下眼,摇摇头说:“猫看到了,我没看到。”

秦深唇抿成一条线,看着她不说话。

大概是秦深的眼神太凉,何有时有点气短,她也懂得分析形势,吞吞吐吐补上后半句:“年年被我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它以前,只有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会吓得往我怀里钻。”

“什么人?”

何有时勉强笑了下,借着起身的动作避开他的视线。

“以前一个同学,很久没见过了。”

*

把何有时送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

胖橘在车上睡了两个钟头,已经饿得眼花了,临下车前还把从车上抠下来的一小块脚垫叼走了,回头得意洋洋地瞧了秦深一样,脚垫上留下一个丑得要命的大窟窿,跟报复他似的。

对上秦先生凉飕飕的视线,何有时心虚得厉害,连忙弯腰抱起了自家的小祖宗。

秦深目送她进了单元门,心里默数了半分钟,看见四楼的灯光亮起,打开通讯录记下了她的住址,顺便在地图上定了个位,保存了。

“秦先生?”孙尧清清嗓子。

“走吧。”

晚上八点多,这个点市里堵车堵得厉害,耳中充斥着乱糟糟的车流声,窗外不时闪过的光影让他连闭着眼养神都不行。

秦深一路上都没能想明白,一个很久没见过的“同学”怎么能仅凭一个侧影,就把人和猫都吓成这个样子。

更让他烦躁的还不是这个人,而是有时避而不谈的态度。尽管秦深努力以“有时认生”为理由说服自己,但被隐瞒的感觉当真不太好。

他生来掌控欲强,成年前这点还没完全暴露出来,接手江氏之后,秦深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这个毛病。习惯了三思而行、制定计划、规避风险,他对任何脱轨的事都会觉得不安。

也是此时,他等到了消息。

“秦先生,您下午让我查的车主查出来了。您知道宏源新区那片么?开发商里有个盛氏集团,做商业零售地产的。”

秦深没说话。

对面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继续往下说:“您让我查的车主是他们董事长盛效宇的长孙,也是小区住户,住四号楼,叫盛安骅。”

秦深应了声,挂了电话。

盛效宇他听过,没听过他儿子,更没听过他孙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成器的。秦深怕自己记岔了,又搜了下齐氏地产的股票,散户多,盛效宇个人持股4%。

孙尧今晚车开得异常谨慎,连平时听惯的电台都没敢开,就怕秦先生会觉得烦躁。直到秦深开口来了句“给我盒烟”,孙尧的心提得更高,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秦先生怕是情绪不太对。

他是见过秦先生犯病的时候是怎样的,情绪饱和时会连着三五天不出办公室,将公司积压的所有事情以让人匪夷所思的效率完成,会把有错别字的投资计划撕成两半,把高管怼得一无是处,哪怕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铃声,他都会中断会议,脸色铁青地把人请离会议室,直叫一群高管两股战战。

可等到精疲力尽之后就会立马萎顿下来,他会一次性吞下半瓶抗躁狂药物,站在十九楼的落地窗前居高临下望着整座城市,目光深晦,一站就是一个下午。

这还是在秦先生自制力极强的前提下,若换做其他人被躁郁症困扰,早就生活不能自理了。

孙尧还记得秦先生最近一次犯病,是在三个月前的董事换届大会上,秦先生几乎是硬撑着走出会议室的,出了门就眼前发黑,两个人使了老劲才撑住他,这是被气的。

想到这儿,孙尧战战兢兢从车内镜往后看了一眼,没晕。

他又想,秦先生的躁郁症其实要比何小姐的社交障碍严重多了,社交障碍尚且算在心理疾病的范畴,能通过心理开导恢复的。躁郁症却属于精神疾病了,必须配合药物才能控制,停药后连着两次复发,意味着这辈子再没有摆脱药物的可能性。

这种情形下,秦先生刚才还能表现得那么温和,当真是不容易。孙尧心里叹了一声。

等到回了家,开门后又是一室死寂,秦深原本就不太美的心情又低落了两分。

茶几上那包没吃完的小鱼干莫名少了半袋,保鲜膜被抠破个洞。秦深扯了扯嘴角。

入秋时天气转凉,猫开始换毛了,上午时胖橘爬过沙发,好几撮黄毛留在深色的沙发套上,特别显眼。

秦深嫌弃得厉害,往手上套了俩塑料袋,一腿屈膝跪在沙发上,开始认命地捡猫毛。

喜欢上一个养猫的姑娘,真是对洁癖癌的最大考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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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接到虞诚电话的时候,何有时正在给自家胖橘磨指甲。这懒东西从来不用猫抓板,每回爪子长了就跳到她腿上摊开四肢,大爷似的抬起一条粗腿。

“有时你收到官方消息没有?说是下个月初要拍跨年MV,游戏、娱乐和户外主播各抽了八个,元旦的事,现在就要早早准备了。我看名单上有你,你们娱乐主播好像定在户外取景。”

后半句问得小心:“你,要去吗?”

“我再想想吧。”何有时犹豫了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在户外取景,不光意味着她得露脸,还意味着腿疾会暴露在很多人面前,也瞒不过她的粉丝。而“身残志坚”这种夸赞,没点心理承受的能力的人当真受不住。

拿这个不怎么重要的话题寒暄完了,虞诚这才提起正事,“有时你这两天有没有接到陌生人的电话?”

“什么?”

“就是以前那个谁。”虞诚顿了顿,缓缓开口:“最近回国来了,跟咱们导师问你的联系方式,问到我这里来了。”

尽管他语焉不详,何有时还是从“以前那个谁”这么个古怪说辞里听明白了。手上劲儿没使对,小矬子大概是磨到猫爪旁边的肉,胖橘一哆嗦,气鼓鼓盯了她一眼。

听到她的呼吸一下子变绵长了,虞诚忙描补:“我没告诉他,真的,我还骂了他一顿,就怕他从别人那里问到你联系方式。”

何有时垂下眼睑:“不会的,以前的同学都断了联系。那以后只跟你和盈盈师姐联系了,后来师姐考博了,联系也少了。”

胖橘敏感地察觉她情绪不对,鬼灵精似的直起身子,耳朵尖竖得笔直,好像在听电话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