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本来就不如何的表达能力愈发显得苍白,只能任她哭个尽兴。虚虚揽在她肩膀上的手臂试着紧了紧,察觉有时身子蓦地僵住,秦深又默默松开了些,假装是走路不稳的过错。

后来她哽咽声渐渐小了,低着头,拿一只胳膊挡着脸。秦深看不清她的表情,试着拉了拉,没能拉开。

“秦先生你不要看我,我眼妆花掉了。”

秦深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前面有台阶,我背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何有时连忙摆手,也不在意眼妆花没花了,还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结果秦深也不失落,她要真坦坦荡荡让自己背才是奇事。他想了想,开始叮嘱一些事。

“回了房间洗个热水澡,这里有活血的药酒,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上去,拿药酒多揉揉膝盖。要是疼得厉害,就打电话给我,咱们连夜回市里。”

何有时认真听着他的唠叨,最初是实实在在的感动。可听着听着,她却开始沉默,没像往常一样乖乖点头。

路边的灯瓦数不高,大概也是为了营造朦胧的意境美,她低头认真看着脚下的路。右边裤腿已经快被风吹干了,冷意渗入皮肤里。

快要走到旅馆时,何有时停住,小声叫了一声。

“秦先生。”

秦深转头看着她,江畔一片明黄色的渔灯零零落落,映在她眼底,璀璨如星子。

“秦先生,你…”何有时有点难以启齿,深吸了一口气,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小心开口:“你是不是,在追我?”

在秦深薄唇抿成一条线的瞬间,何有时立马慌了,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咳,我好像有点自作多情了。”

“我是想说,秦先生你别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太好了,在医院时那样…刚才、刚才又是那样…我就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挺丢脸的。”

“我不知道我猜错了没有,我大概是真的自作多情了…但秦先生你不要对我太好,我自己都活得乱七八糟的,我…你一对我好,我就特别慌…”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发细微,好像一只谨小慎微的蜗牛,怂兮兮地从壳里探出头来,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稍有风吹草动她就缩回去了。

秦深不接话,何有时彻底怂了,垂着眼睛,气场萎靡。

长期不与人交流的人,语言组织能力会一点点退化,她就是如此。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偏偏秦深听明白了。

他有点失望,又有点想笑。最不能忽视的,却是心底一阵阵泛上来的,酸麻胀痛,当真百感交集。

相处了快一个月时间,秦深自觉已经摸清了她的缺点。

无论是对待物质还是感情,她脑子里像是有个等量交换的公式,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就一定得还上一分,不然便觉心里不安。哪怕是他那天给她带了一盒小饼干回去,第二天她也会带点自己烤的布朗尼来。

礼尚往来,不敢有丁点亏欠。

这是社交恐惧患者常有的意识。他们小心翼翼地维系每一段关系,把等量交换当成是维持长期关系的必需品,对自我的定位很低,觉得自己哪儿糟糕哪儿都差劲,别人付出稍多一点,她就诚惶诚恐,生怕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

哪怕是他表现出的丁点暗示,她都觉得受之有愧。

她对人的情绪之敏感,秦深从不怀疑,而关于他心动这件事,秦深原本也从没想过瞒她。

但此时秦深忽然感觉不太妙。

她反复强调自己活得很糟糕,回避型人格违常作祟,这是又要准备往回缩了。

江风微凉,渔灯明亮,原本是一片旖旎之景。秦深却谨慎得厉害,反复告诉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拿捏着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句话的尺度,仔细斟酌小心回应,怕太执着把她逼退,怕太认真会把她吓跑。

秦深放缓呼吸,开口。

“我没有动心。”

这世上有许多炽热的浓烈的感情,也有太多的情侣,嘴唇上下一碰,就能毫无顾忌、毫不收敛地说喜欢,说爱。

然而对社交恐惧的人来说,太迅速太浓烈的感情只会成为一种负担,如果他步步紧逼,她要么逃——比如下个月就辞职;要么被他逼得决定在一起,他的感情他的付出都会像道德枷锁一样牢牢锁死她。

因为她对自我的认知还没有改变,觉得自己太糟糕,觉得自己配不上。

秦深再没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清醒。若此时他破罐破摔,不吝言语地说喜欢,说爱,这是追她最迅速也最容易的方式。

可他的图谋,远不止绑住她这个人。他想一层一层剥开她的心防,看看里边毫无保留的真心是什么样。

想帮她,得先帮她把自信树立起来。

——我没有动心。

在何有时瞬间惊讶、又很快变得轻松的目光中,秦深扯了下唇。

重复。

“我现在,还没有动心。”

*

五分钟长的mv拍了一天半,到第二天下午,从别市赶来的主播陆续告辞了。

何有时跟来时一样,没坐秦深的车,让爸爸开车来接的。告别语是像往常一样的五个字——“秦先生再见”,话里的意味却明显与之前不一样了。

秦深倏地拧了下眉,很快又松开,走上前来。何有时眼睁睁看着他手里拿着两张卡,朝爸爸递了过去。

“这是?”何爸爸没明白。

秦深眼睛都没眨一下,“有时是我们慕水人家第十位实名注册的顾客,前十都有金v卡做礼品,何先生以后可以带着朋友来玩。”

单次消费不低于五位数的地方,金v卡就这么随手送了,何爸爸明显有点懵,回头看了看自家闺女,“实名注册?”

在秦深一瞬不瞬的目光里,何有时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谢谢秦先生。”

两人当着何爸爸的面演戏,秦深安之若素,何有时脸皮没他厚,几乎落荒而逃。

车子开出很长一段路以后,她回头看了眼,觉得这个距离足够,就算秦先生想骂她也追不上来了,她才打开手机,找到最近联系人,开始编辑一条短信。

“秦先生,合约已经满一个月了,我觉得我还是没法胜任你的心理特护…”

她怀着留恋与不舍输入了前半句话,正咬唇琢磨着后半句应该怎么委婉得说。突然手机震动了一声,秦深的短信先她一步到了。

“你的身份证落在这里了,明天记得来拿。”

何有时:“…”

刚才退房的时候把身份证给了下前台,当时秦深就在边上站着,眼底灼灼。何有时紧张得厉害,身份证都忘记拿了。

而身后的慕水人家大门口,秦深望着驶远的车,唇畔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左右站着的孙尧和mv监制充当了背景板,从侧面看见他这笑,不约而同得觉得有点渗人。

第23章

“妈就说你多出去玩玩好,你看我说对了吧, 这才出去两天, 立马就认识新朋友了。”

何妈妈笑眯眯指挥着丈夫去端菜,何有时要去帮忙, 被她摁回沙发上。感慨完之后又叹了声:“不过啊这种家境的富二代, 咱不能跟人家走得太近, 哪怕是做普通朋友都得掂称着点,知道不?”

“我知道的。”何有时脸上的笑意隐下去,知道妈妈心里的症结, 也不争辩,只乖乖点头。

她面上答得乖巧,心里却有点为秦先生抱不平。秦先生虽然面上冷,可确确实实是个特别好的人。

被送来两天的胖橘响亮地哼了一声, 眼睛耷拉成三角,含幽带怨地盯着她。何有时冲它招了好半天手, 它才扭着水桶腰矜持地踱步过来,又被挠着下巴哄了好一会儿,总算消气了。

当晚, 何有时没在家里留, 她已经耽误了两天的直播, 之前挂出公告说今晚上线的,实在不敢食言。

登入直播账号后, 她习惯性地瞄了一眼粉丝数, 却猛地怔住了。

关注人数:62841。

何有时又仔细看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看错。

短短两天,粉丝数飙升了好几万。她立马想到会不会是后台数据出bug了,打开了今日视频数据统计。

直播间自带录屏功能,每次做as|mr的时候她就开着。因为她直播的时段是夜里十点半到凌晨两点半,这个时间段实在苛刻,很多粉丝都已经睡了,上夜班的却还在工作的。没法顾及所有人,被私信了几回,何有时每回就把直播录成视频发到空间里,关注后随时都能看得到。

她as|mr做得认真,录音设备又入了专业级的,视频被各路up主来回盗,拿她的原创视频蹭流量,何有时也不怎么在意。

而今日,所发布的视频单日点击量比她上个月的总数据还要多。几十个视频的右上角都标着个“热”字,字大,且鲜红,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双眼像被针刺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浮上心头。何有时稳了稳心神,点开了不停闪烁的私信栏。

后宫大房管:悠悠姐你在不在啊!!!出大事了!!!

有时说有时沉默:想哭…帖子太热了,我们几十个人顶水帖都压不下去,现在还在论坛首页飘着…

悠姐后援团:抱抱悠悠姐!我们永远是你的后援!

何有时其实从没经营过粉圈,不像别的主播有一套“打赏十万送房管,破万套黄马”的粉丝经营机制,什么房管什么后援会,都是粉丝自发弄起来的。领头的这几个姑娘一向温温柔柔,还是头回见她们这样慌张的样子。

置顶的三条私信已经看得她一团乱麻,而更多的未读消息却是来自十几个千人粉丝群的,来自各社团的,甚至是平台上许多皇冠主播发来的。

未读消息显示999 ,何有时看着这个数字,全身发冷。

论坛,对,论坛。

她抖着手点进论坛。

一篇名为“跨年mv花絮送上”的帖子,从昨晚发布到现在,一直被顶在首页,回帖数破十万。

发帖人用的是官方id,主楼配字是这样的,“跨年mv拍完啦,提前放一些花絮上来。”

里边发布了几十张照片,摆在最前头的是第一天八位娱乐主播同桌吃饭时的情形。照片大概是坐在角落里的哪个摄影师拍的,采光不太好,清晰度却足够。

同桌的主播有面红耳赤敬酒的、有女主播轮番上前摸女装大佬超厚bra的、也有弯腰驼背体态极差的,光是看着照片就能想象场面的嘈乱。因为席上主播有点忘形,保不齐会掉粉,照片后期处理过,脸上标注主播id,拿这些小字遮住了五官。

而整张照片里没有打马赛克的只有何有时一人,取在最中间,仿佛整张照片都是以她为基准拍的。那时她托腮坐着,垂着眼睛,一手拿着一柄小匙搅杯里的甜酒,微微抿着唇,是在笑。

一桌人中唯独她最亮眼,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喉咙口堵得厉害,何有时慌慌张张往下翻,总共发了三十张照片,其中大半照片里都有她。

她坐在湖畔拿着鱼竿摆拍,起身时膝盖疼得怎么都站不起来,被场务扶起来的狼狈样子;她站在岸边紧张得不敢抬腿上船的样子;她被同行的人扶着上台阶的样子,高低腿明显…

一张张从各角度偷拍的她,甚至也有她披着秦先生的外套,两人站在江边说话,形容亲密的照片。

每位主播都有一行配字,而她的配字是:身残志坚的美女主播——有时说。

“身残志坚”四个字入眼,仿佛一记重锤朝她兜头抡来,整个世界都暗了那么一瞬。

何有时飞快地深呼吸,瞠大眼睛把眼里的湿意憋回去。

做直播的这半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直播时带口罩,也很少站起来,哪怕中途要喝水要去洗手间,她都会细心地盖上摄像头的盖子。

她瞒得太好,从没被人认出来过,也从没被人发现她的腿疾。人气排行榜上越来越多的主播被扒出真人信息,她就越是恐慌。

而几天前,从她答应去拍mv的那个瞬间开始,何有时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事实真的如她所想地来了,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通通被打回原形。

会有上万人,甚至更多的人。

他们会知道一直在直播里营造高冷御姐人设的她,其实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知道她活在一个五十平的小屋子里,哪怕去个超市去个公园都得紧张兮兮地规划人流最少的时间和路线,在人多的地方会喘不上气,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卧室里只亮着两盏小夜灯,电脑荧光微弱,何有时一张脸白得吓人,她几乎握不住鼠标,抖着手关了帖子。

夜晚十点二十九,定了半年的闹钟准时响起。何有时深吸口气,打开摄像头。

开播。

*

从十点半直播到次日凌晨两点半。整整四个小时,没有一条弹幕。

房管关掉了游客弹幕权限,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安心。

何有时也确实安心了。看不到别人的评论,于她来说,就是最有安全感的事了。

可有些事,不能一直往后躲。她已经怂了两年了,最近也不知怎么的,越来越想壳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和别人正常地交流,想肆无忌惮地走在任何一条人多的路上。

想走在路上时,能抬起头。

她像往常一样做完as|mr直播,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两点三十分。何有时停下手里动作,盖上摄像头的盖子,放了一首歌,一边打开全体公告栏,用关节已经僵硬的手指慢腾腾打字。

今日气温骤降,凌晨这会儿屋里冷得厉害,她右腿也疼得厉害,连站起来找找遥控器开个空调都提不起力气。

公告栏是纯黑色的背景,上头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小字。黑白对比刺眼,生硬地让人眼睛发酸。

“对不起。”

“一直以来瞒着大家,戴着口罩直播,是担心被现实中的人认出来…虽然在直播圈里,我的人气还差得远,大概也不值得扒。”

“论坛里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个残疾人。”

何有时笑得微微发苦,尽管已经盖住了摄像头,她的紧张感却一点没少。面前这个一尺见宽的屏幕,仿佛有无数恶意如黑色潮水朝她涌出来,快要将她溺死其中,与以前那些视线没有差别。

以文字代替声音,就能掩饰她此时几乎失声的恐惧了。

“有时候,会觉得很难,特别难。”

打完这行字,何有时又拖着光标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她说不下去了,生活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说多了反倒矫情。

在线的两万人都看到光标一跳一跳静默了十秒。然后重新输入:“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到现在,谢谢。”

她心里藏着千万话,能与人说出口的,不过这么几句。何有时又看了眼摄像头,盖得严严实实,她做了自己这一晚上一直想做的事,打开了弹幕功能。

摄像头盖着,这样,即便看到了再扎心的弹幕,她露出再难看再惶恐的表情,也不会被人看到。

下一秒,千百条各色弹幕涌入,都是在系统提示“游客弹幕功能已开启”的瞬间发出的。

【支持悠悠姐!】

【论坛照片美哭了,全身都在冒仙气!】

【男朋友是学医的,悠悠姐腿怎么样了?】

【悠悠姐是要走吗???不直播了么???】

【我也好像听到了要退圈的意思…快告诉我是错觉…】

“不会退圈。”

何有时承诺一样开了口,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会退圈的。”

指尖慢腾腾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去,抖得厉害。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人生头二十二年规行矩步,父母恩爱,朋友不缺,高考顺利。没经过什么风浪,也没做成过一件大事。

活得寡淡,也掩不去每一点小欢喜。

她人生前二十二年的所有美好,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却全都在二十二岁那个转折点被喊了停。

车祸,开放式骨折,复健失败,被嘲笑,被指责,被抛弃,读研退学,与爸妈几乎断绝关系…

像行走的列车从正轨被硬生生推到废弃轨道上,此后画地成牢,再没能走出过一步。

何有时手指僵硬,几乎是机械地一点点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满屏弹幕以最小的五号字堆成墙,全是来自陌生人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