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见她呆住,将手里的一沓打印稿递给她,补上后半句:“策划原本的文案用词太生硬,你看看。”

何有时接过来认真看了两遍,这份文案密密麻麻全是章程条框,妥妥的理工思维,丝毫没艺术美感。总共十个备选主题,她往后翻了翻,还有别的一些主题,精英盛宴、展望未来、喜迎狗年、不忘初心云云,都是形式老套的。

看下来,确实是重温老电影这个主题最走心了。

“挺久没写过文案了,就怕写得不好。”何有时稍有点为难,平时除了记手账,就没怎么抬过笔,手账也是给自己看的,随性得很,自然不需要多用心的遣词造句。

“你慢慢写,不急。”秦深笑了下,看有时掏出手账本开始琢磨了,他解锁手机,一边撸|着猫,一边在今天上午日程计划上打了个勾。

他心爱的姑娘话少还见外,他呢又一向内敛,几乎没有倾诉欲。两人要真这么着凑一块,除了沉默地做as|mr,别指望能有什么别的交流了。

于是秦深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做个日程表,一天天地规划。

11月9日:烤蓝莓曲奇,已完成。

11月10日:看一场经典爱情电影,已完成。

11月11日:山上果林,摘葡萄柚。

所谓步步为营不外如是,纵然他也活得寡淡,却总想多送她一点热闹,把世间欢喜一一捧到她面前。

*

这份老电影文案,何有时折腾了一中午,总算硬着头皮写出来了。经典电影没重温到,只重温了中学时代天天埋头赶作业的感觉,莫名生出一种时空倒错的荒谬感。

晚上七点才到家,天已经黑了。胖橘自打上午穿上新衣服,再没自己下过地,何有时抱着它上楼,又很费事地单手开了门,胳膊酸得厉害。

她进门刚歇没多久,便听到外边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挺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何有时心里咯噔一下。

她搬到这个小区已经快两年了。单身姑娘,独居,再加上她胆子本就不大,难免有些顾虑,当初专门挑了这个物业好的小区,非业主进不了小区门,没本单元钥匙进不了单元楼。

可这栋楼,何有时从没跟任何邻居打过交道,甚至楼上楼下总共住着几户她都不清楚。她连着两年深居简出,还是最近一个月出门才稍稍多了些。

这会儿已经天黑了,谁会找她?

“您找哪位?”何有时把电视声音关小一些,冲着门外扬声喊,试图营造出屋里不止自己一人的假象。

屋外的人没作声。

她揣着巨大的恐慌,僵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

敲门的声音停顿了好半天,在何有时以为人走了的时候,又敲了三下,却照旧一声不出,诡异得厉害。

因为这么件事,何有时一晚上没睡好,连卧室房门都从里边反锁上。直到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了,她才敢站在门前从猫眼往外瞄了一眼,入目自然是空荡荡的楼梯间。

房门前放着一个漂亮的果篮,里边装着香蕉、橙子、红提、菠萝,还有漂亮的百合花作点缀。

竹编提手上夹着一张小卡片。何有时取下来看了看。

落款是。

——302室搬来的新住户。

对门。

第26章

何有时对着这么个果篮,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这还是她这两年来头回收到来自邻居的善意, 有那么点新奇。

原样送回去吧?不好。就这样放在楼道里也不好。

她把果篮拿回家里, 没吃,找了个点心盒把刚烤好的十几个黄桃蛋挞装好, 摁响了对门的门铃。

蛋挞是她一大早起来做的, 原本打算带去给秦先生的, 这会儿送人却果断得很。好像忽然觉得秦先生已经不算是外人了,还是还上新邻居的人情更为重要。

何有时多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她又敲敲门, 清清嗓子喊:“有人吗?”

屋里照样没人应声,看样子是不在家。

何有时努力回忆了下,这户以前住着的好像是一对老夫妻,平时跟着儿女住, 很少回家。两年前曾见过一面,在她刚搬来的那时候, 何妈妈带着她来拜访过。

女儿一人住在外边,当妈的不放心得很,带她拜访过邻居, 连同附近哪儿有超市, 哪儿有医院, 哪儿有公园都一一打探好了。

这对老夫妻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新的住户什么时候搬来的, 何有时都不清楚。这会儿看着没人开门, 她又把蛋挞装起来, 带去给秦先生了。

这个新来的邻居神秘得很。何有时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还惦记着这事,顺路在楼下超市买了些零食想送过去,敲敲门,还是没人应。

早出晚归,应该是勤勤恳恳的上班族,何有时立马安心了许多,越发觉得自己昨晚是想多了。她有点自嘲,一个人住久了,自立没立起来,被害妄想症倒是严重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出来再看,放到对门门口的一袋子零食已经不见了。防盗门上贴着一张黄色便利贴,上边拿签字笔写了两个端端正正的楷字。

——谢谢。

何有时安下心来。人情往来她一时半会学不会,不亏不欠才能安稳。

*

次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车子进了南门一路开上公寓区,路上散步的居民都比往常多。何有时看了眼天气预报,之后连着一周降温,这大概也是年前最后一个暖和天了。

她跟着孙尧刚进了门,就看见秦先生从浴室走出来。

浴袍没系严实,露出大片胸膛,尽管隔着十来步远,还是能看出肌肉线条利落分明。

看到她,秦深还拿捏着表情,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诧异:“今天来得这么早?”

“不早,快十一点了。”何有时挪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秦深随手擦了擦头发,看着有时把道具包放下,说:“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书房里笔记本没关,点开的是一封邮件。他让何有时坐下,另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左边,一边跟她解释:“最近一直在关注as|mr的专业级设备,我让公司采购部多留意了下,找到了这么一家生产全景录音麦的,对方发了个商品单过来。”

循着邮件中的链接打开,弹出的页面像是一个网站。这是个小众牌子,连个商品单都做得十分不人性化,整页密密麻麻全是看不懂的文字。

“这是意大利语。”秦深说:“我翻译给你,你能看得懂录音麦属性就好。”

大概是为了看清屏幕上的字,秦深站起身,右臂十分自然地从有时身后绕过去,稍稍俯下|身握住了鼠标,几乎将她整个人虚虚拢在自己怀里了。

他刚洗过澡,还带着一身湿漉水汽,这会儿被沐浴露的清爽气息包围着,何有时气儿都喘不匀了。

“你看这一款,全指向拾音,灵敏度偏差3db,失真率也降到了最小,喜不喜欢?”

“啊,喜不喜欢…”何有时反应空前迟钝,秦深说的每句话,她都要反应半天,才能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as|mr是最讲究设备的。国内这行起步晚,至今没成型,也没有专业的设备厂商,大部分主播往往一个3d麦克风就是全部了。何有时以往看国外as|mr大神视频学习,连他们所用的设备名称都搜不到,更别提购买途径了。

难得见到,眼睛都在发光。

“这款好不好?有玫瑰金色的,喜欢吗?”

这个网站产品并不多,秦深一个个讲,何有时一个个看下去,不管看到哪个,她都慢腾腾地摇头。

秦深头回觉得自己像个搞推销的,说得口干舌燥,偏偏她没一个中意的。

“你觉得哪些属性不好?他家的全景麦和仿真人头麦都可以定制的。”

“啊,还可以定制啊…”何有时慢吞吞重复了一遍,盯着屏幕挪不开眼,连答他的问题都敷衍,不知走神到哪儿去了。

本来就不长的商品单很快拖到了底。

“没有中意的?”

又一次看她摇头,秦深皱眉,手按在靠背上把她坐着的电脑椅一转,转到了自己的方向。

何有时坐着,他站着,猝不及防被这么转过来,小腿撞在他腿上。秦深却还是刚才弯着腰的动作,此时脸离她不足一尺距离,瞳色漆黑,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秦、秦、秦先生?”何有时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贴在椅背上,紧张得要命。

秦深看得好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语气再正经不过:“做as|mr不是很在意设备吗,你怎么都不满意?是有别的心仪商品?”

何有时哪里有丁点不满意,她明明心动得很,可想想五位数的价格,还是美元。心动被艰难地压制,她摇摇头,挺失落:“买不起。”

秦深笑了。

呵出的热气全呼在她额头上,这一瞬间,什么麦克风,什么灵敏度,什么价格,何有时都顾不上想了,就这么呆呆看着他,好像从头到脚都在冒傻气。

她听到秦先生说:“给你买专业的as|mr设备,归根结底是为了我听得更舒心。你收下当礼物,就当是为了我的失眠症,嗯?”

他声音低醇如酒,口唇间热气呵在她额头上,这股潮润就一路蹿进心里,尤其句尾那声从鼻腔里哼出的“嗯”,像一柄小钩子似的,撩人极了。

何有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秦深满意了,又把她的椅子转回去,继续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商品页。这回他再问好不好,何有时不摇头了,一概点头说好。

“这款配置最好,可惜还没开放预售,我让采购部看看能不能联系下。”

“这款有现货,咱们先买这个?”

何有时听着他的声音,“好、好、好”规规矩矩应着。

也不知怎么,就这样睡着了,手肘撑在桌上,歪着脑袋。

“有时?”秦深轻轻喊了一声,嗓子发干,这声出口几乎成了气音。

何有时睡得有点沉。

因为长期昼夜颠倒,她又爱宅在家里,气色不太健康,额头上冒了个痘,淡淡一层粉底是遮不住的。

秦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碰了下她下眼睑处的青黑。

指尖触到的皮肤细腻温暖,长长的睫毛从他甲体扫过。秦深收回手,没敢多碰。

然后他开始算,有时一天能睡几个钟头。

半山公寓落在新区这边,与她隔着半个城市,她每天斜斜穿过市区,不堵车也得一个半钟头。上午十一点前到这里的话,大概八点就得起床了,按有时这么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怕是起得还会早一些。她晚上七点才能到家,为了在平台做直播,要一直熬到凌晨两点半。

当真是辛苦极了。

她熬了一个月,直到困得睡着了,秦深才注意到,一时心头提起两分愧疚。

可一天五个小时的相处时间,秦深一分钟都不想减。他脑子里甚至撺过“赶紧在一起吧,那样就能强迫她规律作息”的念头,被理智硬生生镇压下去了。

秦深就着这么个弯腰的姿势,看了她好久,直到她撑着脑袋的手晃了晃,眼看着就要醒了。

“有时。”他喊了一声。

何有时醒了,眼睛还迷糊着就忙要起身,“对不起啊秦先生。”她却没能站起来,秦深还撑在她椅子上,这么一起身,怕是要撞进他怀里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深站直身子:“去我卧室睡一会儿,做好饭喊你。”

何有时忙要推拒,可她胆儿怂,秦深一坚定,她就没辙了。

十分钟以后,何有时直挺挺地躺在他卧室的床上,头回从这个角度打量他的卧室。

这几年来,睡觉一直是秦深的头等大事,所有的睡眠设施都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奢华。贴合颈部曲线的记忆枕,占了大半张墙的投影幕…连手边的睡眠监控仪都充满了科技感。

先前的困意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几乎是不合时宜地想,她的洗发水有橘子香味,秦先生会不会不高兴…她长期熬夜,脱发也有点严重,一会儿醒了得找找看枕头上有没有落发。

坏了!今天还是最尴尬的生理期,万一…

何有时没敢往下想,定好闹钟,战战兢兢地享受这个午觉。

这一觉却睡得无比甜美。

*

历数秦深身上的优点,“有的放矢”大概要排在头一位。

斑马线上的一对小年轻过着马路也不忘打情骂俏,绿灯亮了还没走过去。孙尧看得头疼,后头车流里一片刺耳的鸣笛声,他也懒得再按。

秦深多瞄了两眼,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还没体验过这种普通情侣谈恋爱的方式,大概是因为该情窦初开的年纪没开,后来那么些年也始终没遇到对的人,自然于情爱之事无动于衷。

秦深从小情侣身上收回视线,心思微动,拿过手机给何有时发短信。

——明天不用再去半山公寓了。

发完这一条,秦深继续打字:“我搬到市区了,地址是…”

短信还没编辑完,有个电话打进来,江呈的,兴高采烈的样子:“哥你是不是要回公司了?”

秦深:“不回。”

“哦。”对面顿时萎了,从大二繁忙的课业唠到公司那群老油条,足足絮叨了五分钟,秦深心思跑到了别处,挺敷衍地应着,江呈也不在意。

秦深挂了电话回头再看,何有时的短信早已经到了,三条。

——嗯,我知道啦。这个月的薪水孙先生已经预支过了,我一会儿退给您。还有您昨天下单的as|mr设备,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发到我这里来吗?我实在喜欢,能分期还您钱吗?

——我仔细想了下,分期还钱还是太唐突了,商品您还是退掉吧,对不起。另外这段时间和您共事很愉快,没能帮到您实在抱歉,如果以后我在as|mr圈里碰到有能力做心理特护的,也会联系您。”

——最后祝您身体健康。再见啦,秦先生!

秦深:“…”

几乎是懵的。

等他回头看了看短信,这才明白。他前一条说“明天不用再去半山公寓了”,有时大概理解成被辞退了。

秦深无奈得厉害。

他不过是发了一句“明天不用再去半山公寓了”,他不过是没来得及发下一条,他不过是接了个时长五分钟的电话,有时就已经脑补成这个样子了,还“祝您身体健康”,还“再见”,摆明了就是再也不见的语气。

秦深开始深呼吸,对她这个反应不高兴极了。

退一步讲,就算有时把他的话理解错了,以为被辞退了,她居然连句为什么都不问,就这么单方面地断了联系?还一口一个“您您您”,生怕气不着他。

心里噌噌冒火,秦深还硬是得憋着。尽管隔着文字,看不到她的表情,可他偏偏就是能猜得到,有时这会儿得难过成什么样了。

她一定又觉得自己被嫌弃了,一定又在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她短信里末尾“再见啦”,听来欢快,却与她平时的语气习惯一点都不一样,想来是怕他看出自己的失落。

编辑了一半的短信丢到一边,秦深再不迟疑,回了个电话过去。

等了十几秒后才被接起来,“秦先生?”

电话那头的声音果真如他所想,低落得厉害。像是她养的那猫儿,欢喜的时候从不表现出来,失落的时候却从来瞒不住人。

秦深深吸口气,把语速放到最慢:“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不在半山公寓住了,搬到市区了,南湖区的怡景花园,离你很近,大概十五分钟的车程,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啊,我还以为…”

后半句何有时没说,先前的抑郁一扫而空,嘴角立马翘了起来。她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要搬家呢?半山公寓不是住惯了么?”

秦深沉默了片刻。

“太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