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略一数, 十二三个人。其中大多是年轻姑娘,也有几个小伙子,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其中多半是白人。

何有时吃惊:“这么多病人?”

李简冲她眨眨眼,压低了声音:“这些可不是病人,都是这里的护士,来自帝国理工和爱丁堡医学院的高材生。他们挂靠着一个海外交流项目,安格斯正好是项目负责人。”

十几个护士连医护服都没穿,在工作时间悠哉悠哉地喝下午茶,妥妥的人员冗余,跟何有时印象里的医院一点不沾边。

在车上看过安格斯的照片,何有时几乎是一眼认出了他。安格斯正坐在沙发上,看到李简时面上浮起一个笑,起身迎了上来。

之前打过招呼,这会儿几人简单地介绍了下,何有时就被带进了诊疗室。

出乎她意料的是安格斯中文说得很好,妥妥的国标普通话,问的问题也不多,她提前背下来的病情专业名词都没用得上。

“离车祸过去多久了?”

“两年零三个月。”

“膝盖能弯曲到九十度吗?”

何有时给他演示了下:“大概四十五度的样子。”

最初每礼拜拍一次片子,后来变成每个月拍一次,现在成了三个月一次,还有每次的体检表、肌电图和肌活检,她都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厚厚一沓递过去。

安格斯仔细看完,心中有了数,让她进了3d透视室。

透视不需要等片子,在照的同时就有结果了。

最后的结果出来,秦深表情不太好。

小腿肌肉3级萎|缩,关节屈曲挛缩,软骨退化,髌骨平台塌陷。平时走路时两侧施力不均,连带脊柱都存在侧弯现象。

安格斯摇头:“复健只能练肌力,保守治疗意义不大,考虑下全膝关节置换吧。”

何有时立马慌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哆嗦了下。

安格斯看出她的紧张,出声安抚:“何小姐不用担心,这个手术现在很常见,几乎没有危险性,两周拆线四周康复,如果现在手术,过年前就能正常行走。”

何有时听着他标准的播音腔,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呼吸有点重。

从两年前拆掉钢钉她仍站不起来的那时候,何有时就知道有这么个换人工关节的手术,这两年里她也从没停止思考这个办法。

甚至爸妈劝她去做复健的时候,何有时都常常拿“以后手术”当借口。

可眼下,明明白白被告诉复健用处不大,当真要用手术的办法了,她以前做过的再多心理准备都没了作用。膝关节置换,光是听到就血淋淋的。

“何小姐?”

何有时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想几天,再给您回复。”

秦深知道她又怂了,下意识地要皱眉,却又不舍得在人前对她说重话,只说考虑一下再决定。

安格斯点点头表示理解,喊来两个医学生,自己出去跟李简唠嗑去了。

虽然要不要手术还没想好,初步的复健却可以开始了,要做下肢畸形自我矫正。

术语高大上,其实拿一个字概括,就是站。

矫正器上会设定几条水平的基准线,分别在脚踝、膝盖、髋骨和肩膀的高度,如果身体左右两侧没站正,机器就会响起滴滴的提示音。

足足滴了五分钟,何有时才艰难地找准姿势。她平时走路不觉得,这会儿觉得自己体态差得没边了。

被安格斯指来的两个白人姑娘一点都不冷漠,笑容灿烂像俩小太阳,一左一右围在身边,把秦深都挤了开,不停地夸她“clever girl”“nice going”一类的话。

何有时听得窘迫,脸上的汗都快流到眼睛里了。

最让她尴尬的还不是这两个姑娘,而是秦深没从她身上挪开一分的视线。

汗流到眼睛,辣得很。秦深拿纸巾给她擦干净,掌心盖在她的手背上,算是无声的鼓励。

何有时透过机器的反光,看到自己红通通的脸和满脸脏汗,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哭了。

很是心塞地想:这么丑,秦先生一定不要她了。

*

一个下午,秦深都没离开过复健室。

傍晚时开车回了家,何有时没什么食欲。换好睡衣,累得瘫在床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床垫并不软,愈发显得她身前曲线曼妙。秦深视线定了一会儿,用了点毅力才挪开眼睛。

“膝盖疼不疼?”

“疼。”何有时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一声,“感觉肿了。”

睡裤很松,秦深坐在床边,把裤腿从下推上去看了一眼。她膝盖果然肿得厉害,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指头印。

换做平时,何有时总得意思意思挣扎下,这会儿挣不动了,就任他看。

冬天太冷,秦深没去找冰袋,拧了块凉毛巾敷在她腿上。

水温低,敷在肿起的膝盖上还挺舒服。何有时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辛苦你了啊男朋友。”

怪里怪气的句式,秦深笑了下,也不跟她贫,隔着凉毛巾给她揉膝盖。

何有时捞过放在床头的逗猫棒戳戳他的手臂,“秦先生,能不能再帮个小忙?帮我把笔记本递过来。”

“做什么?”秦深问她。

“要发个请假公告,今天没力气直播了。”

秦深叹口气:“我帮你发吧,你坐都坐不起来,怎么发。”

何有时也没拒绝,跟海狗似的拿胳膊支着身体转了个方向,看秦深开了电脑,告诉他直播软件图标长什么样子,教他打开公告栏,又放慢语速指挥他打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一天,大家明晚见。”

“打完没有?”

何有时有点近视,隔着两步远,她看不清屏幕,却不忘叨叨:“句末要加个亲亲的表情,就表情页第三行第一个。”

秦深按她的指令输入完,盯着这个亲亲的表情看了几秒,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擅自换成了那个表示呵呵的微笑。

“好了没有?”

秦深正要应声,右下角却有私聊框在闪,有时大概是设置过特别关心,对方的消息是直接弹出的。

【诚叔不骗人:有时你上线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打一天没打通。】

何止呢。

秦深想,有时原先的手机和手机号都成自己的了,她半个月前就换新手机了。

【诚叔不骗人:有时你在不在,怎么不说话?这一整天打不通电话,都快急死我了。】

啧,光明正大地撬墙角。

秦深冷着脸敲了三个字:“非本人。”

发了这三字,他也不管对方怎么回答,直接关了聊天框。

心气不顺,就得做点什么让自己心情好点。秦深脑子一转,在还没发布的请假公告上改了改,加了一句话——

“这条消息由我的男朋友代发:对不起大家,今天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一天,大家明晚见。”

他半天没弄完,何有时又问一遍:“好了没有啊?”

秦深把编辑好的公告飞快读了两遍,觉得句子有点不通顺,可惜有时催得紧,他没空改了,应了声“弄好了”,关掉了直播软件。

回过身来,秦深表情严肃地跟她说:“有时,咱们商量一件事。”

何有时有点怔:“什么事?”

“今天安格斯说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说你体力差精神差,注意力不够集中,这都是你长期熬夜的后果。每天必须睡够八个小时才行,你算算你睡够了没有?”

“够了呀。”何有时掰着手指给他算:“晚上三|点睡到早上七点半,起来吃早饭,中午吃过午饭,从一点睡到下午四点半,正好一天八个钟头呀。”

秦深面无表情看着她:“午休三个半钟头,你觉得合适?”

何有时最怵他这个样子,小心问:“那…以后我早上起得迟一点?”

秦深叹口气:“直播是你的爱好,我没意见。但每日作息必须合理,要么你把直播时间往前推几个钟头,要么十一点关电脑睡觉。”

何有时也顾不上腿疼了,腾得翻身坐起,瞪着他控诉:“你不讲道理。”

as|mr的受众大部分是神经衰弱、长期失眠的人,直播时间自然是深夜最合理。

何有时还试图给他讲明白:“熬夜的危害我知道的。但我天天喝燕麦枸杞黑芝麻,活得特别养生,熬夜的损失都能补回来,你看我头发。”

她捞起一撮头发给秦深看:“多黑是吧,我平时都不怎么脱发的。”

秦深照旧面无表情。

讲道理没用,何有时又试图晓之以情:“我现在有十二万粉丝了,大半是长期失眠的人,随随便便改时间对他们多不负责任啊。我用了小一年才攒下这么多粉丝,我不想掉粉。”

“再说,没了我,他们大概得找好久,才能找到更好的深夜as|mr主播。不夸张地说,国内as|mr圈里像我这么专业这么高产的,真的没几个。”

秦深居高临下睇着她,“粉丝失眠你心疼,男朋友失眠你就不心疼?你直播到两点半,我就失眠到两点半。”

噢,吃醋了。

何有时眨眨眼,去勾他的手指,声音甜得像蜜:“秦先生?”

秦深不吱声。

何有时没被他的冷淡逼退,放柔声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那这样,我以后每个月早睡半小时好不好?现在十二月底了,一月份我改成两点睡,二月一点半睡,三月一点睡。这样一点一点调整作息好不好?”

“不好。”

“咱们一人退半步好不好?”何有时再接再厉。

“不好。你听我的,以后十一点睡。”

娇也不撒了,何有时瞪他一眼,把他的手甩到一边去,裹起被子睡觉。

第40章

她不听,秦深俯下|身, 手撑在床头, 居高临下看着她, 接着叨叨。

“你得对自己的健康负责,你看你这个月感冒过几次了?每天裹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出门还会感冒, 小区里散个步还累得喘气, 体质太差了。”

“再说今天下午,原地站了两个钟头, 回了家都累得直不起腰。收发室里的老大爷身体都比你好, 天天扛着快递上楼下楼。”

“没脱发就是身体好?明明手脚冰凉唇色浅淡,说话有气无力的。每天早上过来吃饭, 你都是脸色苍白脚步发虚,气色跟鬼似的难看。”

何有时瞪他。

“瞪也没用,你再熬夜我就没收你化妆品,熬一夜没收一瓶,什么水啊霜啊粉的, 你对着镜子好好看看自己的气色有多差。”

“秦深!”

何有时气得想吵架,偏偏不敢吵, 心里刚冒头的火对上他这张面无表情的脸, 就又怂回去了。

恋爱谈得越久, 何有时就越深刻地认识到秦深以前表现出的温和都是假象,都是为了勾引她上套的, 这会儿才算露出了真面目。

其实他没一点绅士风度, 脾性差得厉害, 对生人懒得搭理,对孙尧这一类半声不熟的人,会表现出一种不太明显的冷淡。

而对她呢,在温柔和刻薄间间歇性转换,温柔起来的时候能让她一颗心化成水,刻薄起来的时候,何有时只想捞过胖橘来挠他脸。

偏偏她嘴笨,又反驳不了。何有时一掀被子,把脑袋蒙里边。

秦深一怔,沉默了几秒,笑了。

就着这么个俯身的姿势,头埋得更低了些,亲她露在被子外的发顶。

刚洗过的头发透着一股薄荷香,好闻极了。

何有时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声,被子太厚了,秦深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听话。”

被子里的一团不吭声。

见她打定主意要顽抗到底,秦深眉尖皱了下,又很快松开,最后索性踢掉拖鞋上了床,隔着被子搂住她。

“你抱我做什么!”何有时悚然一惊,探出头来瞪他。

秦深表情不变,垂下眼睑,声音有点低:“你伤我心了,抱一下。”

抱一下…抱一下…抱一下…

三个字在脑子里循环播放,何有时立马傻了。

半分钟前他还那么刻薄,硬着来她不接,他就立马软了语气。顶着一张扑克脸,用这种有点委屈的语气说“抱一下”。

简直犯规…

何有时唇边的笑没忍住,咬着下唇都没能忍住,自然逃不过投机主义资本家的眼睛。

两人脸贴得挺近,秦深顺势亲她一下,再开口时换了一种说辞:“as|mr不一定非得直播,你像b站那样,做个视频up主也是可以的。”

“up主发的as|mr也得在夜晚录。”

“谁说的?”

何有时没听明白,“大家都是这样录。因为夜里最安静,杂音最小,助眠的氛围也最好。就算是很多专业级的as|mr师也是在夜晚录,他们有专门的录制团队,道具、打光、摄像、混音、后期,闲杂人连大气都不能喘一下。”

原来差的是道具。秦深了然:“你有没有用过录音棚?”

“专业的那种?”何有时点点头:“我大学时辅修的二专就是播音主持,学院的录音棚用得比较多。很专业的那种只去过一次,上次跨年mv时录背景歌。”

秦深说:“如果你在录音棚录,这样你白天录好,晚上把视频放上去,不就可以了。”

“好像…也行?”

何有时转念一想,又嫌麻烦:“专业的录音棚要找音乐工作室或者唱片社,租金又不便宜,每天来来回回跑也好麻烦的。”

秦深听完,难得呆了下。

她这话说的简直把他当成了空气,仿佛还不知道他还任着智宜传媒的副董一职。

秦深回忆了下,自己好像还真没跟她透露过工作、收入之类的信息,有时也从没问过,她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有那么一瞬间,秦深甚至在想,自己养病期间不去公司,会不会在她心中已经是无业游民或者啃老族的形象了。

噢,大概没那么惨,他还是渔家乐小老板。

秦深呼吸更深长了些。

这些事现在提的话,未免扯远了些,秦深只好绕回主题来:“可以装个室内录音棚。腾个小房间出来,墙拿隔音板和隔音棉一铺,地上铺地毯,设备往里一放,两天就能做好。”

何有时越听越有门,眼睛一点点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