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时间, 年前恢复不了,又怕秦深回来后生气, 只能压下心思。

那一本厚厚的企业管理她翻完一遍, 才堪堪过去十天,笔记写了半个本子。期间秦深只来过两个电话, 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要是一个人住得闷了就回家去住半月,好好等着他回来。

何有时问他:“合作的事怎么样了?”

秦深笑了,扑向鼓膜的气音弄得她耳朵有点痒,像他在耳边说话一样:“怎么, 怕我破产?放心,破产了也能养得起你。”

何有时没心思跟他闹, 听出他声音疲惫, 没再问些沉重的话题, 便聊这几天发生的趣事,用撒娇的语气。

二月初, 年味越来越足了。有天复健回来, 何有时路过楼下进口超市时瞄了一眼, 一向价格高冷的超市都开始搞促销活动了。

她也没兴趣去逛,随便买了几样能当早餐的零食就回家了。

可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话是有道理的。以前一个人过久了,多的是法子自娱自乐。这才分开十天,她就变得无所适从了。

她每天关注着智宜传媒的股价,半个月里股价连日下跌,今日首次出现了十字跌停板。买盘观望,看样子还会跌一阵子。

拌猫粮的时候,恰巧听到本市财经新闻的播报:“…业内人士称,智宜传媒近年来的发展态势不容乐观,此次德国知名游戏开发商agame的撤资可能导致智宜传媒陷入融资困境。”

“近年来,智宜集团屡次投资电影失败,主控的几部电影均以惨淡票房收宫,影视娱乐板块的收入同比缩减20%,互联网娱乐投资领域表现平平,其手游及pc游戏市场却持续火爆。此次与agame的合作破裂,对集团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据悉,智宜集团正在考虑收缩商业版图,或将考虑债务重组。”

媒体采访的公司发言人不是他,也不是江呈,而是一个中年男人,无论财经记者提问再怎么刁钻,那人脸上的笑都没变过半分,像个假人。

她不认得是谁。

何有时切了个台。不是秦深,余下的就都没了意义。

夜里八点的时候接到了秦深的电话,响了两回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她习惯这个时候补觉,免得晚上直播没精力,在看到号码的一瞬间就精神了。

接通后喂了好几声,对面都一言不发。

“秦深?”

一直没人应。何有时脑子里各种不好的猜测滚了一圈,秦深才吱声:“你听到了没有?”

“什么?”

隔着电话看不到表情,只听出他声音温柔:“这是蛙鸣声,听到没有?”

何有时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死活没听到什么蛙鸣声。

“你仔细听呀,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嗡嗡嗡嗡的。”秦深给她描述了好久。他说话腔调跟平时不一样,像在跟她撒娇似的,咬字不太清楚,一句话还要重复说个好几遍才行。

何有时听他描述了好半天,腾得翻身坐起,“秦先生你喝酒了?”

哪里有什么蛙鸣声,明明是他耳鸣的声音。

秦深沉默了一会儿,没辩解喝没喝酒的问题,“你又喊我秦先生,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连名字都喊得少。”

他声音极低,倒也没有控诉的意思,听上去却觉颓丧。

何有时被噎了一下,从善如流喊了一声“秦深”,又问:“你在哪儿?”

“在…”秦深停顿了下:“在酒店。”

何有时好气又好笑:“怎么醉成这样,应酬时身边没人跟着么?”

“累,这几天特别累。”

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最后秦深大概是没力气说话了,就一个劲儿地喊她的名字。

有时。

有时。

有时,你在听没有?

一声声喊她,呼吸清浅,低醇的,炽|热的。透过电流传过来,温柔地落在她耳边。

他喊一声,何有时应一声。应到最后坐不住了,趴在床上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很多人说过她名字好听,但能把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喊得温柔缱绻至此的,却只有他一人。

“开视频好不好?”何有时问他。

秦深没犹豫,开了视频,画面上首先出现的是个玻璃花房,随后镜头一转,看到他的脸。正坐在露台上吹风,穿着一件薄呢大衣,不太暖和的样子。

才十几天过去,他好像又瘦了一圈,明明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喊她,却照样绷着张脸。要不是镜头离得很近,能看到他眼神不如往日清醒,何有时怕是都发现不了他喝醉了。

好像拿着个操作手柄,她在电话这头远程指挥他关上落地窗,回屋,盖好被子,睡觉。

视频电话秦深忘了关,何有时也舍不得挂。他睡前在床上架了个小书桌,挪到自己胸前,手机贴边放,镜头直对脸,没说两句就睡着了。

他大概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黑眼圈有点重,埋在蓬松的羽绒被里,只露出一张脸,竟叫人生出身体荏弱的错觉。

何有时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当晚的直播都晚了一刻钟。凌晨一点多她做完直播,镜头里已经看不到他的脸了,乌漆墨黑一片,只有通话时长是亮着的,大概手机掉被子里了。

何有时心中暖软一片,对着屏幕亲了一下,挂掉了电话。

这个晚上她睡得不沉,胖橘跳上床钻进她被子里,大概是热得不舒服,在被子里挪来挪去的。何有时半梦半醒中想着,澳洲现在是什么季节呢。

这么个思路刚在脑海中浮现,梦境霎时通通散去,何有时后知后觉地记起一些细节来。

他在露台上打电话的时候,穿着薄呢大衣,开口说话时嘴边会有雾气。睡觉时盖的是一床羽绒被。

国内冬天,澳洲现在应该是夏天才对。

何有时思绪尤其缓慢,冥冥之中想到了什么,没顾得上往下深想,打开手机去查国际天气。

悉尼今日气温18到29度,天气晴。

她不知道秦深去了哪个城市,多查了几个。

堪培拉,15到31度,晴。

墨尔本,16到34度,中雨。

这样的温度不需要穿呢大衣,盖着羽绒被怕是会热个半死,更不会说话时嘴边有雾气。

何有时脑子糊涂得厉害,行为却冷静。前段时间秦深忙得厉害,有几封邮件是她代发的,用的是他的私人邮箱,何有时还记得密码。

她登陆邮箱,查上一次的登陆时间和ip。再拖出ip百度。

时间,两天前。

登陆地点,中国,a市,电信。

有一条线索渐渐清晰,从秦深走的那天起就一直隐隐她压在心底的猜测和不解,终于有了个合理的解释,再清晰不过地告诉她事实。

*

何有时一宿没睡,一点点排除所有的可能。

可能是他的邮箱有秘书最近两天登陆过;比如他去的地方不是悉尼也不是堪培拉,而是澳洲别的城市,兴许下了一场雨,陡然降温;又或者他已经飞到别的国家去了,孙尧的行程表却没更新过。

还有什么可能,何有时想不到了。

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睡了两个钟头,醒来后头脑彻底清醒了。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秦深一个人会呆在哪儿,何有时脑子里闪出的头个念头就是半山公寓。

她去找。尽管小区出入严格,以前的来访记录里却多次出现她的名字,报出户主密码,押下|身份证就能进去了。

公寓里却没人。何有时摁了十分钟的门铃,没人开,门前地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很久没人来过。

公寓外边有个小花园,她一路从山脚走上来,腿疼得厉害,在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拿出手机给孙尧打电话。

开门见山地问他:“孙尧,你们秦先生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孙尧淡定自若:“还在悉尼呢,还有半个来月就回来了。”说完又试探性地问了句:“有时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何有时声音轻松:“我想他了。昨晚上收拾好了行李,打算订后天的机票飞悉尼,给他一个惊喜。你把他住的酒店位置发我手机上。”

何有时宅在家里两年,活得中规中矩,却从来不代表她不会说谎。事实上,她说谎的造诣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了。刚从家里搬出来住的那段时间,她活得糟糕极了,害怕见人害怕交流,恐惧外出,想让爸妈安心就得假装自己过得很好,靠的都是一个个谎言。

连生她养她的父母都能瞒得过,遑论外人。

“别、别…”孙尧干笑:“你一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秦先生得多担心啊。再说这都快过年了,秦先生再有十天半月就回来了…”

何有时沉默,孙尧絮絮叨叨说了五分钟,她一直没说话。在孙尧以为自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人劝退了,正要总结两句把这问题遮过去的当口。

何有时来了一句:“你别瞒我了,你告诉我秦深现在在哪。你不说,我就去问江呈,问安叔,或者问李医生。他身边的人我认识得不多,就你们几个,你们瞒着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孙尧一下子傻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先问问李医生吧。秦先生现在不能受刺激,我问问能不能带你去。”

他果然没走。

何有时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凌晨时假设的几种可能全是自欺欺人。他没出国去,让孙尧编了个说辞就轻轻巧巧骗过她,甚至连这十几天给她拨的三次电话,号码都是86打头的,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软件。

绞尽脑汁就为了瞒她。这种心情,用百感交集都没法形容。

她哪儿也没去,就坐在花园里等孙尧回电话。

今日最低温已经跌破5度,半上午,连阳光都白惨惨的。没坐一会儿,冷意就从脚尖慢慢攀爬到膝盖,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坐了半个小时,孙尧才回她:“李简说行,我开车去接你。”

何有时报出地址,僵着手指挂掉电话,想站起的时候滑了一下。她低头去看,才发现地上的雪籽铺了薄薄一层。

今年的第一场雪,真是冷到骨缝里了。

第44章

“秦先生那天夜里犯病的时候,把我都给吓到了。”

何有时呆呆地看着他, 呼吸都滞了几秒。

孙尧接着说:“倒不是歇斯底里的样子, 秦先生表现得特别镇静。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在书桌前, 身后的投影屏上放着ppt,像是在主持会议,针对智宜最近的形势做分析。他手边是厚厚的文件,就那么几句话反反复复地说, 赘述很多。”

“听着挺正常是吧?”孙尧苦笑:“可那时候书房里就他一个人,他已经出现幻觉了,对着空气开会。我说‘秦先生我们去医院吧’, 他不走, 一定要把会开完才行。”

“老安和李简比我到得晚一些,打了一针镇定剂才把人抬上车。临走前秦先生意识已经迷糊了, 却还不忘让我留下,免得你早上过去的时候家里没人, 你会着急。”

“秦先生呢, 他以前犯病时也是这样。那时候我还没跟上他, 这些事是听上任特助说的。他会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公事上, 事无巨细全都自己做。我们都以为是他工作勤恳, 没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秦先生的病越来越严重,变得吹毛求疵, 丁点小错就要迁怒旁人, 那时候小江|总才觉出异常。”

孙尧寥寥几句带过, 他以为有时身为秦先生的女朋友, 知道的要比他一个特助多多了。

却是彻彻底底想错了,有时连对躁郁症的了解都是自己查资料得来的,秦深没跟她提过一句。

这会儿她看着窗外,下唇已经咬出白印,自嘲一笑,声音没什么波澜:“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好像我是个外人一样。”

这话的味道听着不对,孙尧心里一咯噔,从车内镜瞄了有时一眼,没哭没闹,也看不出表情,出乎意料的冷淡。

车窗外是白惨惨的初雪,她悄无声息看着,像在上演一场无声的默剧。

孙尧一向敏锐的直觉立时生效,心中暗道不好,措辞换了个方向,语气沧桑:“秦先生这几天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着,每天工作时间缩减到五个钟头,得天天靠输营养液维持身体。”

何有时总算有点反应了,掏出一张纸巾沾了沾眼睛。眼睛一湿就像开启了什么阀门似的,心疼和委屈没了边儿,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孙尧心说这反应才对,他叹口气,又把话圆回来:“有时你也别太担心,秦先生这两天已经好些了,跟人交流是没问题的。唉,别怪他瞒你,他也是有苦衷的。”

何有时没应声,怕自己哭得太难看,一路上侧着身脸朝窗外,纸巾都哭湿了一包。

新小区没有何有时想得安静,市里的高档住宅区地段再好,再远离喧嚣,也比不上半山公寓寂静。他为了躲她,连最合适养病的公寓都不住了,偏生找了一套她不知道的房址搬过来。

从停车场到电梯间的一路不长,有时连着一夜没睡,早午饭都没顾上吃,电梯停住时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持续了几秒,她原地趔趄了下。孙尧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心点。”

来开门的是李简医生,看清来人,李简一向淡然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愣怔,刚浮起笑想要客套两句就被有时挤开了,无奈往边上退了退。

何有时进了屋子四下张望,玄关没有,客厅没有,望向厨房时看到他的背影。

“秦…”一声没喊完,她怔在当场。

厨房里是熟悉的烘焙香,秦深闻声回头看过来,左手上还戴着只防烫手套。

四目相对,何有时看着他,没说话。

她眼里的泪光慢慢隐下去,进门前惶恐的、焦虑的、难过的表情全都消失不见了,就站在原地看着他。

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抖得厉害:“秦深,你混蛋。”

来之前她查过躁郁症的症状,做过最糟的设想。躁郁症患者会觉得生活无望,可能会出现不言不语、不吃不动的木僵状态,会觉得自己没用、无助,会拿脑袋撞墙或者别的什么更严重的方式伤害自己,甚至出现自杀倾向。

好像只有这样惨烈的情形,才能勉强解释秦深为什么要瞒着她,跟身边人一起骗她。

她没法接受别的理由。

孙尧铺垫得太过火了,有时来的路上坐在车里掉了一路眼泪,从他口中听到秦深没食欲,靠着营养液维持身体,她脑补的全是秦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秦先生好强,如果病情已经严重到不能自理了,别人照顾他,兴许他还会气急败坏。她甚至想着,就算秦深已经病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就算他会骂人、会乱砸东西,就算冲她发脾气,她都能忍的。

只要是这个人,怎样都没关系。

亲眼所见推翻她一切假想。他身体好好的,甚至穿着围裙,听着新闻,悠哉悠哉地烤蛋糕。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从头冷到脚。

何有时一下子就炸了,把手里沉甸甸的包朝他劈头盖脸砸过去。

秦深猝不及防,没能躲过这一下,鼻梁上架着的平光眼镜都被砸歪了,狼狈得厉害。

“有时?”他震惊愕然,又莫名想笑,摘了眼镜抬步迎上来:“你怎么来了?”

“来跟你分个手。”何有时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秦深有点懵,“分手”两个字硬生生逼他清醒过来,一下子慌了手脚,追了两步才把她拉住。

“秦深!你放手!”

“不放。”

她挣得厉害,秦深没什么劲儿,半拖半拽着才把人拉住,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没忘掉烤箱里的小饼干,直接把有时拉到厨房去了。

小年轻闹别扭的场面跟现场演了场偶像剧似的,已至中年的李简和孙尧都傻住了。

江呈被这动静吵醒了,从卧室里探了个头出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干什么呢?这么吵。”

看到有时的时候他也一脸呆逼,临到嘴边的卧|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悻悻喊了一声“嫂子你来啦”,被秦深瞪了一眼,又默默缩回去了,贴在门上听动静。

厨房的推拉门一关,把里外空间隔开,磨砂材质,就只剩个模糊的影儿了。

认识这么久了,秦深头回见她气成这个样子,头回知道有时生气了不只会不理人,还会暴躁成这个样子,对他连踢带打,语气还特别狠。

“你不是犯病么?你病一个给我看看啊,就现在!”

说得像是催奥特曼变身似的,李简正在客厅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倒在沙发上笑得花枝乱颤。

秦深却没他轻松,彻底慌了手脚。她太闹腾了,气急了手劲不小,捶得他挺疼,秦深索性寻了她的手腕捉在手里:“你认真听我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