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医生望了一眼身边的汪静雯,眼光又移回来,凝视着汪兴宇:“按道理说是可以的,但是在那之前——汪先生,我们出去谈谈吧。”

出了门,聂医生将门带拢,和汪兴宇站在走廊中说话:

“汪先生,正如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汪静雯目前的状况证明这五年来我们医院对她所进行的一系列治疗是相当成功的。经过我们长期的观察,发现最近这一年内,她确实恢复成了完全正常的状态,也就是说,汪静雯目前的心智、情绪、行为已经基本和正常人无异了。按照我们医院的规定,如果病人已经恢复正常,就可以由他(她)的亲属接回家中,过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我昨天打电话给您,请你们今天过来一趟。而刚才,静雯也很快地就认出了你们——这正是我们之前所设想的最好的情况。作为她的主治医师,我由衷地替静雯、也替你们感到高兴。”

汪兴宇满脸通红,不住地点着头。

聂医生停顿片刻,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汪兴宇,表情严峻地说:“但是汪先生,在你们把汪静雯接回家去之前,我要对你们说几件重要的事,请你务必要牢牢地记住。”

汪兴宇望着一脸严肃的聂医生,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接下来所说事情的重要性。他认真地点了下头。“好的,医生。”

“第一,我能看得出来,您和您的太太今天都十分高兴。当然,汪静雯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可是——”聂医生略微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们,毕竟她是十分特殊的病人…五年前那件事,我相信你们是无法忘记的…”

说到这里,聂医生瞥了汪兴宇一眼。果然,尽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但只要一提到这件事,汪兴宇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眼睛中露出惊惶神色,仿佛被一双恐惧的大手掐住了喉咙。一瞬间,聂医生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好一会儿过后,汪兴宇才从恐惧的回忆中走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医生,您刚才不是说已经治好静雯了吗?她不是已经和正常人无异了吗?”

“是的,目前看来是这样。但你们要明白一点,有精神病史的人,即便是被治愈成功了,也存在病情复发的可能性——啊,当然…”聂医生看见汪兴宇骇然的表情,赶忙安慰道,“只要不让她受到什么刺激,还有坚持服用药物,病情再次复发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你们用不着太担心。”

汪兴宇微微点了点头。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所以,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一件事。汪静雯跟你们回家之后,我会持续给她开一些定神、安心的药物。先开三个月的,三个月之后,你们到我这里来,我会根据她那时的具体情况决定用药量的增减。记住,这些药必须每天都吃,你们要叮嘱她每天晚上在睡觉之前吃药,——记住了吗?”

汪兴宇赶紧点头,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件事,也是非常重要的。”聂医生始终注视着汪兴宇的眼睛,“我刚才说了,汪静雯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病人。而她的病根,就是五年前发生的那一起可怕的事件。所以,为了使她彻底摆脱那起事件所造成的心理阴影,我和秦医生商量之后,决定对她实施‘忘却疗法’,我们认为,也许只有这种方法才能使她彻底忘掉过去那一段恐怖的经历,从而获得‘新生’——事实证明我们所采取的这种治疗方法相当有效,否则的话,您不会看到今天这样的汪静雯。”

“是的,聂医生,您对静雯采取这种‘忘却疗法’,以前也跟我提起过。所以您当初才要我和她母亲在五年内都不要到精神病院来探望她——您怕她在见到我们之后又想起…‘那件事’…”汪兴宇尽量控制住情绪,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声音也跟着抖了一下,“这样的话,对她的治疗不利…”

“没错,就是这样。我们用一切手段,包括催眠、心理暗示、药物控制等方法来达到一个目的——让她忘记五年前那件可怕的事,以及和那件事相关的人和物——我们终于做到了,现在跟‘那件事’有关的一切她都记不起来了。”

“那她…为什么还记得我们呢?”汪兴宇迟疑地问。

“她确实一度把你们都给忘了。”聂医生说,“但你们毕竟不是‘那件事’的直接关系者,再加上你们又是她很重要的亲人,所以在我们的帮助下,她才又记起了你们。”

汪兴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汪先生。”聂医生加重了语气,迫使汪兴宇抬起头来望着他,“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弄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义所在——我要跟你强调的第二件事就是:汪静雯的治疗重点便在于‘从新开始’。所以,在你们回家之后。你要尽一切努力避免使她想起以前的事——绝对不能跟她谈起跟‘那件事’相关的一切话题,也不要勾起她关于那方面的回忆——你知道,如果让她想起‘那件事’了,情况就会变得十分糟糕,甚至…”

“甚至什么…医生?”汪兴宇惶恐地问。

聂医生思忖了一阵之后,老实说:“具体的后果我不敢妄加推断…这种情况,我以前也没有遇到过…不过,只要你们按我说的这两点去做,就不会发生这些情况,明白了吗?”

汪兴宇连连点头:“实际上,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和她母亲在新区买了一套新房子,就是想让她换个新的生活环境,一切都‘从新开始’。”

“那最好不过了。”聂医生轻轻颔首,

“最后一点,我希望你们经常和我保持联系,随时让我知道汪静雯的近况——特别是。如果她出现什么异常举止的时候,你们一定要立刻告知我,或者是马上把她送过来,切记!”

说完这番话,聂医生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汪兴宇:“这上面有我办公室的电话和我的手机号,你们收好。”

“好的。”汪兴宇双手将名片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着:

松山精神病医院,副教授,聂冷。下面是各种联系方式。

汪兴宇收好名片后,聂医生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汪先生,你刚才说你准备带汪静雯住进新居?你新家的电话号码是我昨天打的那个吗?”

“哦,不是。”汪兴宇一怔,随即感叹道,

“您可真是细心,昨天您打的那个电话是我那套老房子里的座机——我们从今天起才住新家那边。”

“那你给我留一个你新家的座机号码吧,再留个手机号。”

“好的,好的。”汪兴宇连连应允,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我没印名片,就写在这张纸上吧。”

聂医生接过那张纸,将它小心地放好。

接下来,汪兴宇办理汪静雯的出院手续,半个小时后,一切妥当。董琳挽着汪静雯的手臂走了出来。汪静雯身上的病员服已经被换成了一套漂亮的绿色连衣裙,整个人更显得青春靓丽。两个医生送一家人走到医院门口,夫妻俩再一次对他们千恩万谢。

道别的时候,汪静雯竟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她站在与她朝夕相处五年的两位医生面前,心中涌起各种复杂感受。特别是聂医生,汪静雯久久地望着他,用眼神倾述着对他的感激和依恋。

聂冷见汪静雯迟迟不肯离开,走上前去,如兄长般慈爱地摸了一下汪静雯的头,温和地说:“去吧,静雯,外面的世界在等着你,那里有你的新天地。”

汪静雯最后忘了聂冷几眼,转过身,钻进父亲已经打开车门的轿车后座里。汽车缓缓地开离松山精神病医院。

聂冷注视着远远离开的车影,心中也升起颇多感慨。秦医生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聂医生,还在想什么呢?”

聂冷转过头来望着同事,忧虑地叹了口气:“我在想,我们让汪静雯回到她的亲人身边,这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吗?”

秦医生提醒道:“聂医生,我们这里只是精神病医院,又不是监狱。病人治好了病,难道不该回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聂冷神思惘然地说:“道理是没错,但我…总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聂冷面露忧色,“五年前的事件再一次重演。想想看,如果汪兴宇夫妇在某些事情上没能处理好的话…”

“聂医生。”

话语被秦医生打断,聂冷扭头不解地望着她:“怎么了?”

“请你…别再提起那件事了,好吗?”秦医生一只手捂着嘴,像是要拼命克制住自己不呕吐出来,“就当是为我着想吧。”

聂冷怀疑地望着她,不知该怎么理解。

“我还没结婚呢,聂医生。我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年轻的女医生神情骇然地解释道,“请别再让我想起那么恐怖的事情…我晚上不想做噩梦。”

聂冷明白了,他不再说话,只是眼睛望向前方,心中总有些隐隐不安。

2.怪异的感觉

汪静雯望着车窗外,阔别五年的城市景观让她目不暇接。对她来说,这里俨然已成了一座陌生的城市。特别是现在所行驶的这一段路,汪静雯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直觉告诉她,自己以前的家不在这个方向。

汪静雯问坐在身边的母亲:“妈,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董琳拍着女儿的手说:“回家呀,静雯,回我们的新家。”

“新家?”

“是啊。”董琳笑着说,“我和你爸为了迎接你回来,老早就在新区买了一套新房子,都布置好了,就等着你出院之后我们才住进去。”

汪静雯心里淌过一阵暖流,感动地说:“谢谢爸妈。”

“一家人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汪兴宇呵呵笑着,开车拐过一个路口,

“到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轿车开进一片漂亮的新住宅区,在最近的一幢楼房前停了下来。董琳拉着女儿的手走下车来,汪兴宇将车开到旁边停放。汪静雯环顾四周的环境。这个小区开阔舒展、绿化极佳,整体布局让人赏心悦目,清新的空气也使人心旷神怡。汪静雯望了一眼母亲,从心底里感激父母为自己提供了如此优美的居住环境。

汪兴宇停好了车,拿着车钥匙走过来,意气风发地拍着女儿肩膀说:“走,到家里去看看,我们知道你喜欢花呀草呀的,所以买的是底楼,门口附带一片小花园。”

在长满各种植物的小花园里停留片刻之后,夫妻俩领着女儿走进家门。初次进屋的汪静雯仔细体会着新家所营造出来的温馨气氛。她能感受到父母在布置时的细致入微和良苦用心——这个家不算太大,却处处都透露出脉脉温情。家俱不算华贵,却充满着生活气息。在这里居住的话,真是挑不出任何不舒适的地方,只是——

汪静雯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为什么刚才一进门的时候,心中竟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寒意?

当然,那只是一霎那,而且很快就转瞬即逝了。汪静雯没有表现出来,父母自然也没察觉到。那种怪异的感觉很快就被父母热情的介绍和屋内温馨的装饰所取代了。

只是一种错觉罢了,别胡思乱想。汪静雯对自己说。

“静雯,来看看你的房间。”董琳拉着女儿来到一间卧室。“怎么样,喜欢吗?”

温馨、可爱,充满人情味的房间。“妈,我很喜欢。”汪静雯抚摸着干净柔软的大床,抬起笑脸。

“你喜欢就好。”父亲和蔼地说,“你再看看,房间里还缺什么东西,我们一会儿就去买。”

“不用了,爸,已经非常好了。”汪静雯知足地说。

汪兴宇笑盈盈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一家人走到客厅,喝茶聊天。休息了一阵,汪兴宇抬手看表,站起来说:“都六点半了,走,我们出去吃饭。”

“还要出去吃饭呀?”汪静雯望着母亲。

“当然了,今天你出院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当然得到大酒店去好好庆祝一下,走吧。”董琳挽着女儿站起来。

在豪华、高雅的中式餐厅内,汪静雯面对着的是满满一桌美味佳肴。父母不断给她夹着菜,又一起举杯相庆,令汪静雯心中的幸福和感动达到了顶点。她感激上天并没有遗弃她,在多年之后,还能赐予她如此美好的幸福生活。

“来,我们再干一杯,祝愿静雯幸福、开心!”汪兴宇满面通红地举起酒杯,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次举杯庆祝了。

汪静雯带着浓浓的暖意和父母碰杯,然后将杯中的果味啤酒一饮而尽。尽管这种果啤的酒精浓度连5%都不到,但很少喝酒的她在几杯下肚之后,脸上仍泛起阵阵红晕。

又吃了几口菜之后,汪静雯将酒杯斟满,主动举杯道:“爸、妈,我也祝二老健康长寿、天天开心。咱们再干一杯吧。”

“唉,好、好。”汪兴宇高兴地端起酒杯,同时说,“静雯,这杯酒爸妈干了,你就别干了,喝一口就行。”

“是啊。”董琳也对女儿说,“你少有喝酒,别喝醉了。”

“没事的,妈,我今天高兴。”汪静雯冲母亲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来来来,吃菜。”汪兴宇夹了几筷清蒸鳝鱼到女儿碗中,“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

“还有这个。”董琳把剥好的虾递过去,“好久没吃盐水大虾了吧?”

汪静雯望着慈祥的爸妈,不知怎么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睛里噙出泪花来,她哽咽着说:“爸、妈,我…”

“怎么哭了,静雯?今天应该高兴啊。”董琳摸着女儿的头。

片刻之后,汪静雯突兀地说了一句: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听到这句话,汪兴宇和董琳骤然脸色大变,他们神情骇然地盯着女儿。好半天之后,汪兴宇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试探道:“静雯,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汪静雯低着头,眼泪簌簌而下:“我也不知道,但我心里,就是有这种感觉。”

汪兴宇声带有些颤抖,声音中央杂着惶恐和不安:“难道你…想起什么以前的事了?”

汪静雯轻轻摇头,眼泪在她的脸上肆意流淌:“不,以前的事情,我全都忘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见到你们之后,心中就总有种愧疚感。我隐隐觉得,我以前肯定犯过什么大错,做过什么对不起二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