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麻烦陈师傅,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回答。

他已经往回走,擦过她的身体,并没有回头。

她跟过去,看到他回到病房前,也不进去,就在走廊里的硬木长椅上坐了,医院走廊里的白炽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沉默着,手指在银色的打火机上轻轻地摩挲着,像是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人。

电梯就在董知微的左手边,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滚:现在并不是上班时间,她与老板单独待在医院里是会惹人闲话的,做人要公私分明,这是老板的家事,他明显心情不佳,继续待在这里是不明智的……

她这么想着,又往电梯处走了一步,袁景瑞没有抬头看过来,也没有说话。她觉得那就是默许她可以离开了的意思。真好,她可以回家了,爸妈都在等着,她已经倦极,需要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彻底放松,更何况按照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明天多半得一早就到公司将袁景瑞的工作日程取消或者另作安排,要面对那么多人,做那么多解释,还不能将真实情况说出来,想想都会是疲劳的一天。

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他,“袁先生,你吃过饭没有?需要我买一点东西上来吗?”

他抬头看她,看到董知微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并不是对他,只是对自己,两只眼都睁大了,比平时生动许多。

董知微捧着一碗外卖皮蛋粥回到医院的时候,还陷在对自己之前所说的话的无法置信之中。电话已经打回去了,怕自己父母担心,说的当然是加班,妈妈在电话那头叹气,“老是连着加班,家里烧了红豆汤,还想等你回来一起喝一点再睡。”

她有些内疚,但想想到底还是在伺候老板,也不算撒谎。

再等看到袁景瑞,他仍旧在病房门外,老陈已经赶过来了,就立在他身边,低声与他说话,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刻转过头来,看到她手里捧着粥碗,脸上就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来。

董知微有一瞬间的尴尬,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亮着灯的病房同时被打开,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对袁景瑞说。

“好了,病人已经醒过来了。”

他立刻立起来走了进去,到了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像是突然又想起有董知微这个人那样,对她说。

“你也来。”

董知微愣住,身体立在原地,无声地抗拒了一下,但他坚持地看着她,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不可抗拒的意思,她竟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工资账号,立刻没骨气地动了。

没什么比老板的威胁更厉害的了,尤其是她还需要这份工作的时候,董知微叹息。

袁景瑞带着她走进病房里去,袁母果然已经醒了,两只眼睛看住儿子,嘴巴张了张。

他要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妈。”

袁母立刻尝试着撑起身子,“别听他们吓唬你,我没事。”

袁景瑞上前按住她,她转过脸来看到儿子身边捧着粥碗的董知微,原先要说的话就收住了,脸上露出又是惊讶又是期待的颜色来,“这是?”

“她叫董知微,知微,这是我妈。”

他竟然叫她知微!平常的那声“董秘书”到哪里去了?

董知微立刻将脸转向他,身体僵硬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大致明白了袁景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心里只是无限后悔自己之前竟然会与他一起来了医院。

什么叫做自寻死路,说的就是她。

袁景瑞也望向她,目色深沉,耳边传来老人的声音,“叫知微啊?名字真好听。”

那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对着老太太露出笑容。

“阿姨您好。”说着又想起自己手里还捧着东西,就往前托了一下,“我刚才下去买了点粥上来,您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吧?要喝点吗?”

袁母立刻欢喜起来,两只手伸过来接,还当着儿子的面夸她,“这孩子真是有心。”

袁景瑞就笑了一下,对董知微说,“你这不是买给我喝的吗?”

说得袁母又笑起来,看她的目光真是一派慈祥,让董知微手脚都不知如何摆。

幸好老陈敲门进来了,看到病房里的情况,对着袁景瑞欲言又止。

袁母就对着儿子开口,“都这么晚了,别让知微待在这儿了,你快叫陈师傅送她回家吧。”

袁景瑞点头,董知微此刻已经对离开是求之不得的了,告辞之后跟着陈师傅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听到袁母的声音,“下回到家里来玩,记得了啊,知微。”

她强迫自己回头,看着那对母子,袁景瑞立病床边,手还放在自己母亲的肩膀上,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就咽了口口水,回答说,“好的。”

一路上董知微都拿额头抵在玻璃上,老陈是一直不说话的,到她家的时候却下了车为她拉门,还对她说了句,“辛苦了,董小姐。”

董知微叹口气,答他,“活该的,我只是蠢。”

……

海:昨天去看了话剧,太棒了!最最震撼的时候,帅哥们,帅哥们下场是直接在后台脱到只剩一条内裤换衣服的,我我我,没有心理准备,坐在化妆室里目瞪口呆,心砰砰乱跳。

编剧舒心姐姐笑我:没见过吧?

我咽口水:可不可以拍照留念……

旁白:掩面羞愧泪奔而去,我不认识你……

第 16 章

董知微走后,病房里只剩下袁家母子两个。

袁母把喝了一口的粥放到边上,想想又去抓住儿子的手,“你都知道了吧。”

袁景瑞皱着眉点头。

“我没跟那两个警察说太多。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他们说拿了人家的迟早得还出来,还说下回就要找上你了。”她越说越把儿子的手抓得紧紧的,“是不是张家的人?是不是?”

他沉下眼色,“这事我心里有数。”

袁母每条皱纹里都是忧心,“我一个老太婆还能怕什么?人家是冲着你来的,我担心的是你,人家要找的是你。”

袁景瑞冷笑了一声,“我还怕他们不来找我。”

袁母愣愣地看着儿子,之前被劫持的时候都没有感受到的恐惧突然疯狂地涌出来,眼泪都要出来了。

怎么办?这些年来,她也不是不知道儿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早年出来做生意的,就跟走江湖差不多,哪个不是刀光剑影里过来的,可这次不同,她觉得恐惧,恐惧自己的儿子会受到伤害。

这是她的儿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那些人所说的话还在她耳边,他们并没有欠张家什么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么还是阴魂不散?她老了,儿子也不再是那个小得只要她抓住他的手推到自己身后就能够被她保护的小男孩了,她还能做些什么?还能怎么办?

袁景瑞的母亲这些年来,一直都很以儿子为荣。

毕竟不是每个中途被大学退学的人都能够有今天的袁景瑞这样的成就的,虽然坊间风风雨雨什么话都有,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儿子,也比任何人都心疼他的辛苦与付出。

袁景瑞被退学之后最先去的是深圳,并且在那里经历了一个在那里求生的异乡人所能想到的所有艰难与折磨。

刚到那里的日子过得自然是非常窘迫的,写出的程序被人买走却一直收不到钱,他曾经一度穷到口袋里有十块钱,住不起最廉价的小旅馆,夜里与流浪者一起在公园里坐到天亮,为了谋生,他做过许多种不同的工作,卖过保险,打过零工,甚至还到超市门口发过传单,最后他终于进了一家有些名气的外资公司,但也是从最底层的销售人员做起。

慢慢就做上去了,从初级销售一路做到团队管理,渐渐有了些名气,被许多猎头挖角,之后又换了一家真正的国际大公司,专门负责拓展国内市场。

但大公司制度繁冗,一直都让他有束缚感,学历也是绊脚石,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张成方。

张成方在浙江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厂,算是家族企业,为当时刚兴起的空调整机制造一些配件,后来做大了,还拿了些国外的订单,做起了进出口,生意做得还不错。他欣赏袁景瑞这个年轻人,希望他能够到浙江帮他,并且给了他委以重任的合同。

以袁景瑞的学历,在外企做到张成方所给出的位置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而当时他的母亲已渐露老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一直都希望儿子能够离开深圳回到上海,与深圳相比,浙江与上海之间几乎不存在什么距离,是以他只用了很少的时间便接受了这份合同,与张成方一同飞了回去。

袁景瑞到了成方之后,大刀阔斧地削减了张家近亲在厂里的权力,引进新的管理机制,一开始引起了轩然□,但张成方一力支持着,很快便有了些成效。

事情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张成方因病过世之后,张成方是个勤勉的人,厂里的事情几乎全是他在忙碌,国产空调市场刚开始的时候全是一片混战,所有上游下游的厂房与整个供应链都在浑水摸鱼,张成方靠着一个拼字,居然做得不错,是以整个老张家都参与了进来,但家里人一多事情就没法做了,什么都一团乱,又不好多说,说了谁都有老一辈跳出来指责他忘恩负义,当年是谁凑钱出来让他开了这个厂的,就这样厂里原有的盈利被坐吃山空,后来的质量与营销又跟不上,弄得张成方焦头烂额。

就算张成方没读过几年书,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带回袁景瑞几乎是他做出的最后一搏,他能够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商业天分与杀伐决断的魄力,他希望袁景瑞能够将厂子带出泥淖。

袁景瑞的到来确实改善了一些厂里的陈腐颓败,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成方积劳成疾的身体在不久之后便全面垮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他几乎是在顷刻间倒了下去,数月便撒手人寰。

张家的亲属原本便对袁景瑞的到来抵抗颇多,一见张成方倒下,纷纷趁着混乱拿钱走人,为了分钱,在张成方的病床前都几乎动起手来,几个老人说得更是振振有词。

“这厂子是我们几家拿钱凑出来的,现在成方都快不行了,我们把自己那份拿回来都不行?难不成还要便宜了外头人!”

就这样,张成方还没有出头七,厂里就连最基本的进货款子都没有了,一切几乎陷入停顿,账面上全是负债,所有的订单都无法准时交货,等待他们的将是巨额的赔偿。

张成方早年丧妻,程慧梅是他再娶的老婆,他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张大丰与张大才,全是他与死去的老婆生的,袁景瑞刚到厂子的时候他们便对他龌龊颇多,到了这个时候,吵着闹着要程慧梅将厂子卖了分遗产,怎样都不愿意再将工厂经营下去。

程慧梅面对这一切,憔悴而疲惫,她唯一的愿望只是将这个工厂延续下去,将死去丈夫的心血延续下去。张成方是死不瞑目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他在病榻上反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能垮,成方不能垮。”她是两眼哭出血来地答应了他的,但他仍是死不瞑目的,她知道他是死不瞑目的。

程慧梅最终向自己的娘家求助,用她能够拿出的所有来恳求两个继子不要廉价卖掉这个工厂,而张家两兄弟在看到钱之后,很快放弃了那些属于他们的股份。

在这最混乱的一段时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袁景瑞竟然没有离开。他抵押了自己在上海的房子向银行贷款,并且向一些朋友借钱,以认股的方式与程慧梅一同接手了这家负债累累并且在破产边缘的工厂。

签协议的那天,张家的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张家两兄弟签完字便丢下笔走了,还有几个老人等不及出门便开始往地上啐口水,嘴里嘟囔着本地话。

他们说的是,“这对狗男女!”

但谁都觉得这张协议签得值了,与眼看着就要破产的工厂与巨额债务相比,能够拿到现钱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只有那白痴才会要那种没钱赚还要倒贴赔到死的厂家。

可之后发生的一切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袁景瑞在公司权属清晰之后,立刻重新召集工人加班加点,交付了两个最大的订单,并且亲自到国外跑了一趟,带回了最新的技术人员。成方革新了流水线,又抢在所有同类厂家之前更新空调某个节能减排配件的关键技术,之后国家开始强制空调产业推行节能减排标准,成方顿时名声大噪,几乎拿下了半个中国的市场。

之后成方一路顺风顺水,老天都偏心那样,为了扩建员工宿舍拿的地,一年后竟然因为高速公路通过而升值百倍,袁景瑞得了机会,索性做起房地产来,也是时也运也,实业与房地产开发双管齐下,没几年就成了大气候。

就这样,短短十年,成方从一个小小的乡镇工厂,成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多数人都已经翻来覆去地谈论过了,在程慧梅任董事长的那段时间,也就是成方发展最快的那段时间,袁景瑞一直稳坐着总经理的位置,直到他们在两年前突然宣布结婚,而程慧梅在婚后的第三天意外身亡为止。

程慧梅死于工地电梯意外坠落,尸体就落在成方在上海即将建成的总部大楼的电梯井里。

程慧梅父母已丧没有子女,遗产全由袁景瑞继承,他便一跃成为了成方的唯一拥有者以及领导人。

流言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四处都有人在谈论这桩可怕的意外,更有人直指袁景瑞谋杀妻子已达到将成方纳入己怀的阴谋,确实有警方派人勘察过现场,还有专人上门调查了一段时间。

袁景瑞自始至终保持了沉默,整件事情中,最感到无法忍受的反而是他的母亲,她曾屡次为此在公共场合为此与人起来,吵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年轻时那种再怎么被逼都咬牙不吭声的功力全都毁于一旦。

“妈,别想那么多了,这事我会处理的,你看看,粥都冷了。”袁景瑞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粥碗,低声打断了母亲的回忆。

她怔了一下,猛醒过来那样,接过那粥碗,又问儿子,“知微那姑娘我是不是见过?她的声音我觉得挺熟的。”

袁景瑞点头,“你应该听过她的声音,她是我秘书。”

“啊,是那位董小姐。”袁母曾经在电话里与知微交谈过,一两次而已,董知微在电话里一向是轻言细语的,但很职业化,并没有让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经由儿子这么一说才想起来。

“那你们天天都能见着吧?知微那孩子看上去挺好的。”媳妇问题已经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好不容易见到儿子带着女人一同出现,她是绝对要盘问到底的。

袁景瑞微笑,“是啊,我每天见得最多的一个女人就是她了,不好也好了。”

她来了些精神,但还是瞪了儿子一眼,“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喜欢就喜欢,你都几岁了,正经找个伴儿才是要紧事。”

袁景瑞看着已经将注意力转到了董知微的身上的母亲,微微松了口气,嘴里答她。

“我知道,这不是在找吗?”

袁母露出满意的表情,“你问问医生,我能回去了吗?我没什么事儿了,咱回家去吧。”

“不行,明早还有个全身检查,你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他答她。

袁母就急了,“你在这儿熬什么夜,我都说没事了。”

袁景瑞已经将独立间里的折叠床打开了,松松领口,又脱了鞋。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一直是很犟的,打定了主意就谁说都不听。他很小的时候,因为她发烧就不肯去学校,一定要留在家里,被她骂了也不还口,一个人跑到楼下公共灶间去煮东西给她吃,煮好了端上来,一碗面条乱七八糟,手上还烫了两个大泡,两只眼睛看住她,一定要看到她全都吃完为止。

真快,就这么几十年过去了。

病房里的灯终于再次熄灭了,黑暗里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然后袁母的声音响起来。

“儿子,你要小心。”

他仰躺在窄小的折叠床上,回答的时候微微地眯起了眼,“妈,你放心,这事我很快就能处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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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又不在上海了,这时候应该正和桩桩手拉手玩儿哪,嘎嘎

旁白:所以我还是要说一遍,存稿箱是个好东西……

第 17 章

董知微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到了将近天亮的时候却开始做梦,梦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拼命地追着一群面目狰狞的大男人跑,双方对比的悬殊让她看得心惊肉跳,想喊他不要追了,小心自己,可那群人突然向她跑来,吓得她在梦里都出了一身冷汗,转身慌不择路地想躲避,却被人一把抓住,抬头竟然看到袁母的脸,笑眯眯地看着她,还对她说话。

“知微,我把儿子交给你了。”

惊得董知微从床上跳起来,转头看看脑中上的夜光针,不过三点二十。

她呻吟着把头埋到枕头里去。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她提起他的童年,过多的知道一个人——尤其是这个人,让她觉得恐慌。

而且,她再次得出同样的结论:袁景瑞果然是个可怕的男人,梦里都不能放过她。

因为睡眠不佳,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董知微自觉容颜惨淡。

她爸爸每日都早起弄好豆浆替她装在保温壶里,今早也不例外,送女儿到门口的时候还问她,“最近是不是公司里事情很多,我看你老是加班,还要读书,当心身体,别太累了。”

知微有苦难言,她这哪是加班,被老板精神摧残还差不多。

七点二十准时出门,一路挤地铁,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八点四十,想到今日那一大堆繁杂事务,董知微走出电梯的时候做了一个深呼吸。

没想到才进办公室就看到袁景瑞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下巴是青色的,眼底下有一点阴影,但完全不影响他给她带来的压力。

昨晚的一切与梦中的情景全都回来了,董知微佩服自己居然没有当场后退一步。

董知微的表现自然尽在袁景瑞的眼底,他是从医院直接赶过来的,一早上已经见了一些人,做了些事情。

能够在乱世里打出一片江山,袁景瑞凭借的当然不止是运气,什么手段都要用到一些,什么人都交往过一些,恨到想要他命的人或许很多,但怕他的人一定更多,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有人卑鄙到威胁他的母亲,威胁一个没有半点反抗能力的老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朋友们开过口了,但消息来得很快,张家兄弟已经离开上海,有人看到他们之前与一些初到上海的河南人接触密切,还有人查到他们飞深圳的航班号,是昨夜起飞的。

他在清冷无人的露台上听电话,夜风里微微眯着眼。

无论这件事是谁主使的,他都不会让那些杂碎有好下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