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整个社里甚至名媛圈都知道,白家有个收养的四小姐。也有无聊的人掘地三尺要挖掘她的身世,却发现她的身世清白道无料可挖。苗桐的记录太好了,从小到大都是规矩认真的好学生,不早恋不惹事,还助养了十几个西藏的孩子,身边还有个收养的弟弟。她做的一切好像完全都是在回馈社会,她懂得感恩,又是个全国百佳新闻工作者。身边唯一来往亲密的男性也只有谢氏的公子谢翎。可两人举止大方,完全没有超友谊的举动。

因为苗桐太干净了,所以有些不和谐的声音,比如苗桐其实是白惜言的情人,苗桐父亲的死是源生隐瞒了真相之类的,一下子就被湮没,没有人肯相信了。

“是吗,你和他就这样了?”卓月只想叹息,好好的一对璧人。

“嗯,我已经放下了。”苗桐低头吃饭,菜已经有点凉了,凉掉的鸡肉有点说不出的腥味。

她第一次对卓月说谎了。

苗桐不愿意说谎的。尤其是对亲近的人。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谎言去圆,最后只能让自己过得很累。

2

看她进门后一直没说什么话,脸色发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张阿姨说,外面这么热,这怕是要中暑啦。山上有野酸梅树,障碍已每年都要摘了腌几罐子酸梅汤。张阿姨做的酸梅汤是苗桐最喜欢的口味,非常酸甜爽口。

“不要给她喝冰的,来例假又要肚子痛。”白惜言给她倒了常温的,“也不要坐空调口。”

苗桐软软地看了他一眼:“没事,没那么脆弱。”

“你要记得你只有一个肾。”

“一个就够用了。”

白素从另一栋房子过来,看到苗桐来了,愣了一下,亲热地招呼她:“小桐怎么脸色这么差。”苗桐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外面太阳太毒了,有点中暑。”白素摸摸她的额头,“那可不能坐在空调口,是要生病的。”苗桐一下子就笑了,不愧是姐弟,总说一样的话。

在旁人看来还真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可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的。三个人坐在一起,每两个人之间都有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说起来真是讽刺。饭桌上苗桐突然想起来前几日白素让她取个名字,说是老家有亲戚生了个孩子,姓白,是个男孩儿。

“对了大姐,上次你让我取名的事,我想了一个不知道好不好。叫夏生,白夏生。”

白素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眼白惜言,尴尬地说:“好好,先吃饭。”她私下拜托苗桐取名字,却没想到苗桐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事情。白惜言突然铁青了脸,重重地放下筷子,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姐姐:“怎么回事?!”

白素连忙安抚他,使劲拽着他的下摆:“不就是老家的堂弟生了个孩子叫取个名字,我就拜托小桐想一个。没有其他的。”她怎么敢跟苗桐说起孩子的事,白惜言不疯了才怪。他们之前也答应他,不让苗桐知道,而这个孩子的身份只能是抱养的。

白惜言只觉得头痛欲裂,心里堵得厉害:“还让不让人吃饭了!真是倒胃口!”说完离开餐厅进了书房。

苗桐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搞得莫名其妙,料想着是他们姐弟之间的问题,也没有过问。她晚上还要去趟仓库那边,吃过饭也就隔着门板和白惜言打了声招呼就回去了。

后来她把这件事给忘了,更不知道白素家的户口簿上多了个白夏生。再后来,当苗桐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每次想到他,耳边都是一阵子喧闹的蝉鸣声。

罗佑宁的电话打过来,丝毫没有半分客气:“游乐场那块地皮,我需要你帮我打听一下源生的竞拍价。”

“他是个甩手掌柜,源生的所有工作全都交出去了,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电话那边的人倒是干脆,低低地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就算打听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我还有其他门路。”苗桐想起那个上了年纪的贵妇,除了她还有其他人,都是罗佑宁的门路。

“怎么不说话了?”

苗桐问:“你还有其他事吗?”

罗佑宁啧了一声:“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我们怎么也算朋友了吧。”

他们这算哪门子的朋友?也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苗桐只能说:“没什么事我急挂了。”口气硬邦邦的,没丝毫情绪。罗佑宁赶紧说:“好了,别着急,还有一件事。吴小芳派了人去你那里,你留意一下这两天进的新人。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你自己多注意。”

“她在我身边安排人做什么?”

“以前她不久干过这种事么,挖掘你不想被别人知道的隐私,然后想办法宣扬出去,搞得你名誉扫地。”罗佑宁冷笑,“你以为婊子还能派人来给你当保镖?”

挂了电话,苗桐正垂头沉默着,外面有人敲门,新来的实习生丛曼正抱着一堆打样进来:“苗总编,这期的打样责编已经看完了说没问题,您再过一遍,可以的话就签字送印刷厂了。上期封面印得太暗,印刷厂那边问要不要派人过去看样。”

“知道了,我会安排下去的。”

丛曼出门时,苗桐突然叫住她:“丛曼。”

“还有什么事?”女孩看着她,干干净净地带着点警惕,却没有什么恶意。

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呢,苗桐一下子泄气了,摆了摆手:“没事了,你去做事吧。”

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变成懂得去怜悯和宽容的人了?

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对别人刻薄的人多半是被刻薄对待过,对别人残忍的人也多半是被残忍地伤害过,懂得怜悯和宽容的人时被人深爱过的。

她是被深爱着的人。

苗桐慢慢捂住眼睛,这就是她纵使隐藏在黑暗中对全世界撒谎也要抓紧他的原因。

白惜言没想到苗桐傍晚会突然过来,他有些吃惊更多的是开心,他只要看着她团在沙发上抱着罐子一颗接一颗地吃腌酸梅,就能看上一整天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白惜言把空调又调低了一度,“我准备去山上的木屋过三伏天。酒店自从建成后,那木屋就一直闲着,我也没去过两次。酒店的医疗环境不错,也省得去医院来回跑。”

“那大姐和二姐呢?”

“我去哪里她们就跟去哪里。”白惜言添了一句,“烦得很。”

“你现在怎么这样,上次也是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火,大姐心里会很难过的。你不是最怕你姐姐们担心吗?原来那么听医生的话也是怕姐姐们整天在伤害提心吊胆的,现在怎么又让她们难过成这个样子?就算她们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是为了你好。”苗桐犹豫了一下,也就两秒钟,还是没忍住,“即使那个肾是我给你的,但没用的话就没任何意义。难道你想要的生活除了等死就别无所求了?你这不是想要自由,你就是在报复。”

白惜言站起来走到窗边,又走回来,来来回回的,像个精神病人。报复?她竟说出报复两个字。全世界都是好人,只有他一个人是坏人。他突然觉得伤心,双眼藏进垂下的阴影里,说:“好,你这么想我也可以,反正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好辩解的。”

他这么说,苗桐反而难受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缓和。

其实白惜言的脾气并不好,他那帮子常来往的朋友都知道他惹不得,不高兴了,就不咸不淡的一张脸,那眼皮儿不轻不重地撩着你,双唇吐出几个字就让人火烧火燎,才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两个人干坐了半晌,苗桐看他恹恹地翻着资料,突然有几页滑到地上,她捡起来,竟是游乐场那块地皮的竞标书。

白惜言从她手里拿过来,将资料随便一整理,往茶几上一扔,口气仍然不善:“你该回去了,我打电话叫小莫来接你。”

“惜言,你别生我的气了。”苗桐抓住了他的手腕,“刚才是我错了。你才不是什么坏人,反正对我来说不是。”

“不,你不懂,现在顺其自然对我才是最好的。换肾没有那么简单,我没理由做这种类似于赌博的事情。现在无论如何你还在,如果像以前那样你知道我好好的,你会来找我吗?你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病了,你觉得你要报恩。”白惜言看着她,想起他在外面还有个见不得人的孩子,觉得口腔里苦涩得厉害,“而且,时间长了,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倒不如......好聚好散。”

什么叫好聚好散,这算哪门子的好聚好散。苗桐一下子想要跳起来,可她从来没那么激动过,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做出激动的表情,只是怔松半晌,跟大梦初醒似的,手指都在发抖。这颇受打击的样子让白惜言很心疼,他不该说这些话的,明明知道苗桐会伤心。

已经报恩了。她有种无可奈何的冲动,想到某个人就无法自控,她知道这事因为病入膏肓的爱情。

其实他们都是。

“我不想听你胡说,我今天先走了。”苗桐走到门口,又艰难地说了一句,“不要把我想得那么高尚,对你的事,我已经完全放下自尊投降了。你再说好聚好散,我又能说什么呢?”

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元气大伤,本以为自己是铜皮铁骨,可就像蚌壳和海胆,睁开壳子才能拥抱,可又会被搅得一塌糊涂。不是什么修炼不到家,说不定他们在眸中程度上也是相生相克的天敌。

3

谢翎打电话给苗桐,张嘴第一句就是:“下班后陪我去吃饭吧。”

苗桐听他情绪不太好,她恰好也是。白惜言现在不知道被什么蒙住了眼,竟然连她在他身边也无法阻止他那沉入骨髓的忧郁和绝望。

一顿饭吃得无比沉闷,谢翎那张风流媚气的脸生硬得可以当板砖用,而苗桐的头顶好似团着能看得见的沮丧的黑云。餐厅的服务员打赌他们在谈分手,而且是女人出轨被抓奸,男人兴师问罪的那种。

吃过味同嚼蜡的饭,谢翎终于从自我厌弃中稍稍走出来,看着面前比他还垂头丧气的人,问:“你这是怎么了,一点精神都没有,跟惜言吵架了?”

“我怎么会跟他吵架。”苗桐的脸绷得像打了石膏,话里还都是赌气的意味。

谢翎笑了笑,也就识相地不再问了。他们俩的事,也没人能说得清。现在折腾成这样,也只能算他们倒霉,偏偏这么阴差阳错的,电视里都没他们这么狗血。不过他谢翎比他们也好不了哪里去,三流言情小说的戏码,先被唱出“从良计”娶了自己一直当妹子疼的女人,又爱上了兄弟的女人还争不过,原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现在大彻大悟摘了纨绔子弟的帽子,用心经营父辈的企业。如果没有应酬,下了班他就回家,洁身自好得让他从前那群狐朋狗友猜测他是以前玩得太厉害,现在不行了。公司的女员工们都在传,谢总是结婚后收了心了,对浪子终结者的谢夫人羡慕嫉妒恨了许久。

其实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结婚后和谢夫人就从来没在一起过,谢夫人每天在做什么,他不过问,也不想知道。反正她想要他,他也只能给她个头衔。除此之外爱也好,真心也好,都不是一杯掺了药的酒能换来的。

事到如今,谢夫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被化妆品装裱得美艳动人的脸,理直气壮地一句话:谢翎,我怀孕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办。看着她依旧平坦的小腹,谢翎觉得他的谢夫人简直就是在耍他,有这种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还要问老公意见的女人么。

两个人不是在吃饭,好像是在添堵。

“实在不尽兴,干脆去酒吧好了。”谢翎提议。

“随你。”现在苗桐的酒量用卓月的话来说,那是水涨船高,离千杯不倒差了些,不过不要命地喝起来也是可以喝倒两个壮汉的。

喝了两杯酒,音乐声稍稍喧闹一些,谢翎的话就多了一些。苗桐只沉浸在自己的坏心情里,猛地听他说起他的谢夫人的事,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她和刘烟烟曾有过不错的交情,用“曾”这个字的意思就是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怀孕了,那小子是个法国交换留学生,知道后就被吓跑了。她想把孩子生下来,还要我给她孩子当爹。”谢翎说,“我倒不在乎头顶绿得多可怜,只是生下来一个混血儿,爹妈都是中国人,孩子明显的是一个黄毛儿,说基因突变有谁能信?”

“烟烟她喜欢上别人了?”

“我倒是这么指望。”谢翎点着根烟,“大概就是报复我吧。”

苗桐想起刘烟烟那双澄澈的眼睛,说起谢翎时的神采飞扬,为了爱不顾一切,像只小兽般猛冲猛撞,消磨尽了谢翎给她的温情,也让自己遍体鳞伤。她扶住额头,难过地说:“她会后悔的,她那么爱你,简直是乱来。”

谢翎一摊手,眼眸融融的带着点缠绵的意味,望着她笑:“呵,又能怎样,我和她还能再糟糕到哪里去?孩子是她自己的,她要或者不要,都由她。其实每个人的人生掌舵的都是自己,旁人都帮不了。”

苗桐沉思了半晌,点点头:“你说得对,掌舵的是自己,就算翻船也要心甘情愿。”

谢翎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长发半掩着脸,长睫毛沉沉垂着,又在胡思乱想了。他赶紧说:“你不要我那个自己身上套啊,很危险的。”

那姑娘也一摊手:“我现在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他们实在是都不能糟糕到哪里去了。年轻的酒保凑过来问,要不要来一杯“tomorrow”。谢翎挺奇怪地问他这个酒名为什么叫“明天”。酒保回答说,这酒劲儿大,一杯下去醒来就是明天早上了,所以叫tomorrow。酒保微笑道,这也叫一醉解千愁。谢翎叫着,好歌一醉解千愁。

苗桐不会像他那么放纵,她可是有门禁的人,回去太晚又喝了酒,不知道会被洛雨小和尚念多久。谢翎倒是一醉解千愁,喝下去没多大会儿就趴到吧台上不怎么动了。不过幸好他酒品不错,喝醉了也不吵不闹,苗桐摆脱酒保扶着他到了对面的酒店开好房间,把他稍稍收拾好,这才准备回家。

走到电梯口,一个人影从里面晃出来直接扑到苗桐身上。迎面扑来足以把人熏晕的酒气。这家酒店开在酒吧的对面,不少酒鬼来投宿,于是酒店服务员,几乎每天都要打扫客人的呕吐物。

“抱歉......”那人声音都模糊了,不过苗桐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苗桐正要推开他,却发现他已经完全瘫了下去。这人到底喝了多少?她蹲下身边扶着他便左右找服务商,可恰好服务生不在。醉鬼抱着她的腿不肯松开,他用了大力拍打他的脸:“罗佑宁,你醒醒,我去叫服务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哦......我知道了......你看上我了......你能给我什么啊......我可是很......贵的......”罗佑宁努力支起混沌的眼珠,施展他无敌必杀的笑容,“你想先试用一下?”

跟醉鬼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苗桐叫来服务员,正要在他身上找房卡,服务生一看到他的脸就说:“哦,罗先生有长期包房的,我带你们过去。”看样子是把她当成罗佑宁带来过夜的人了,而且还这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想想也知道他平时的生活有多乱七八糟。

苗桐也不占地今天出门得罪了哪路神仙,一个个的都可以一醉解千愁,而她恐怕就算在熟睡中也无法安生。不过心里再讨厌,她也无法扔下他不管。罗佑宁的事情如果对她来说完全没触动,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心情很复杂,她不想对他产生同情,可是又无法不联想到他失去家人的事,她经历过,她知道那有多痛苦。

她先喂了他水,再用温热的毛巾耐心地擦干净他脸上的污物,就算一点点也好,苗桐希望他此刻能舒服些。在毛巾离开他的脸时,罗佑宁突然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别离开我......”这种人真是半点同情都给不得的,苗桐正想将毛巾狠狠地扔他脸上,却听罗佑宁模糊不清地喊,“妈......妈......”声音越来越低,很是凄惨。

苗桐靠着床慢慢坐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止住喷涌而出的眼泪。真是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第二天罗佑宁醒来,发现床边伏着一颗黑色的脑袋,而自己的手还扣着一只白皙的手腕子,上面勒得四条整齐的手指印。昨天他喝了酒,然后回了酒店,再然后记忆里有人温柔地替他擦脸擦手,毛巾是热的,擦过去皮肤却凉爽得让人想叹气。

罗佑宁一动,苗桐就警觉地醒来了,抬起头跟她跟他四目相对,一瞬间他竟哑口无言。她先开口说:“放开我,我全身都麻了。”

他针扎似的放开苗桐的手腕,她揉着手腕缓了缓,回头对呆愣愣的男人说:“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就走了。”苗桐简单地洗了把脸,准备离开时,罗佑宁面色复杂地叫住了她:“昨晚受你照顾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苗桐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半天回家换衣服的时候,自然是被洛雨跟着数落了整整半个钟头,一直到了他的上学时间,苗桐才从狂轰滥炸中解脱出来。

中午谢翎打电话跟她道歉并问她昨晚休息得好不好,看样子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苗桐自然不会把昨晚被醉鬼纠缠坐了一晚冷地板的事情告诉他,随便聊了些其他的就糊弄了过去。

她睡得不好,顶着双无神的熊猫眼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不过下午安排的财富还是要继续。周刊每期的人物专访,是由编辑部开会制定出每期的人物名单并由专门的记者去约,确定接受采访后再排期。

这期约的是综艺节目《名媛》的支持人朱玉珂。这个节目专情女明星,名媛还有时尚圈的设计师、造型师们来聊当季时尚流行或美食,收视率很高。朱玉珂唯一的条件是要求苗桐来采访。于是他们约了在云色西餐厅喝下午茶。

朱玉珂生了张上镜的小巴掌脸,随时单眼皮却是好看的,旗袍领半掩着脖子,文雅端庄,像从江南烟雨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朱小姐,久仰大名,初次见面,希望以后多关照。”苗桐说。

朱玉珂抿唇笑着:“苗小姐哪里的话,我才是久仰大名。提出让总编亲自采访这种无理的要求是我太唐突了。只是报纸媒体不分家,我们也算同行。我的节目也想请苗小姐做客去参加一期,所以也早就想拜访了,不如趁此机会见个面。”

原来不是耍大牌什么的,苗桐对朱玉珂的印象不错,为人谦和又有眼缘。不过像综艺类的节目她肯定是没办法的,对时尚的东西她可真是半点都不懂,空戴着白家老四的头衔,其实也没有那么光鲜。

整个下午很愉快地度过,朱玉珂很好采访,有内涵有品位口才好,会是篇不错的专访。分开时,朱玉珂说:“跟你聊天真愉快,下次我做东。”很多人说“下次”都是场面话,可苗桐却感觉到了她的真心实意。

那期访谈出来,朱玉珂坐在床边,摄影师找的角度很好,光透过玻璃柔柔地扑在她的侧脸上,背后是一蓬紫红色的三角梅,眼中溶溶月,眉梢淡淡风,她本人被这蓬喧闹的花衬得更加的婉约素雅。

收到样刊的朱玉珂就打电话给苗桐,为了感谢她把自己写得那么美,晚上请她去西江月喝茶听苏州评弹。苗桐去过的地方多眼界宽,朱玉珂看的书多有见解,放下工作不提,两个人倒是志趣相投,一来二往地就成了朋友。

苗桐身边没什么同龄的女性朋友,以前也曾经有几个,可女孩子的心思太敏锐藏得太深,她不能应付,往往不知怎的就得罪人遭了记恨。卓月也说过她,你有心事倒是可以跟我说,但有些事情你不会想让我知道的,身边又没有倾诉的朋友当独行侠是很伤身的。

所以卓月听苗桐说“周末和女性朋友约好喝下午茶”简直就有种白日见鬼的感觉。

乔豆丁在家翘首期盼家庭聚会时,卓月就用忧郁的口吻告诉她,你桐姐姐有新欢啦,不要我们啦。

4

去山顶的森林木屋度假酒店,坐在酒店接送客人的电瓶车上,一路上凉风习习鸟语花香,巨大的亚热带树木遮天蔽日,从缝隙中落出疏浅的光影,山下闷热得像个蒸笼,山上却是另一个世界。

“苗小姐,请喷好防蚊水哦,这里的蚊子是很毒的哦。”来山下接她的女服务生,声音嗲嗲的,带着点台湾腔,“我是白先生的二十四小时管家,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按铃找我哦。”

白惜言自留的这间屋在山顶风光和位置最合适,天气好的时候,周围一片清晰的绿海,最远处影影绰绰的是高搂大大厦。让人不得不感叹有钱的好处,怪不得以前的皇帝都要在皇城外修避暑行宫呢。

苗桐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里头的呕吐声,摧心挠肝的。她推开门看到白惜言跪在马桶前,地上一塌糊涂,人都有些失神了。管家冷静地用对讲机叫医生过来,苗桐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让他侧躺在自己怀里,以防止呕吐物呛进气管窒息。

白惜言并没有丧失意识,只是乏力得很,头又昏沉,双手推着苗桐哑着嗓子说:“不要碰我……脏……”可苗桐没有听他的话,他头晕得厉害也没有力气再说话。医生很快赶过来,可他吐完已经恢复了些,木然地敛着一双眼说:“你们都出去,我要洗澡。”

此刻他的心情很差,狼狈得简直想要自暴自弃。

他本来打算再见到苗桐告诉她,他根本就不想什么好聚好散,就算自私也好,反正他现在不能没有她。可现在事实横亘在眼前,让苗桐看到他的狼狈和丑陋,让她的身上沾满呕吐物,而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简直就变成了精神病人真的好吗?

前几日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来看他,说起自己家中的老母已经去世,阿兹海默八年,吃喝拉撒都如同幼儿需要人照料,她合眼的时候全家心里只有解脱。他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以前觉得这话要因人而异,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是对的,像这种富贵人家都觉得无比疲惫,何況是那些还要忙碌赚钱的平常人家。

不仅会输给时间,还会输给病魔。

他从浴室出来,苗桐也已经冲好澡换了衣服,正翻他书桌上的资料。

“你怎么样了?”她走上来要扶他,却被自惜言挡开了,口中冷淡淡地说:“我没那么虛弱。”

他身体不舒服,心情就不会好,苗桐没从他的话里听出更多的意思,只是有点为他担心:“医生说你要吃点药,我给你倒水,不舒服就说,不要逞强。”她把药和水准备好,白惜言却不接,只是呆呆看着落在窗口互相梳理羽毛的两只蓝绿色的小雀儿。苗桐把水杯凑到他嘴边,说:“惜言,来喝一口。”

白惜言突然打掉她手中的杯子,脸上的拒绝和冷漠清晰起来,忍无可忍似的严厉地说:“现在我已经够难看了,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苗桐被泼了一身水,也呆了:“什么叫多余的事?”

“我对你来说就是多余的事。”来看他,照顾他,对他温柔,现在都是多余的残酷的事。白惜言转开脸不去看她,木然道:“我想过了,我为什么要拖你下地狱呢。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去找个男人谈恋爱结婚,而不是跟我在这里耗着。你也看到了,以后我只会越来越难看,不会再有好的时候了。不如就像上次说的好聚好散,也只能这样了。”

又在胡说了,现在的白惜言根本就是个神经病!她才不要跟他再说下去了,迟早要被他气死。苗桐忍不住咬指甲,神经质地开始在屋中走来走去,想着要怎么漂亮地回击他。可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白惜言的目光跟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点用勇气堆积的冷漠已经被她的迟钝消耗得所剩无几。她现在应该离开,再也不回来了,这才是最漂亮的一击,她怎么这么笨呢?

“小桐,以前你说得对,其实不见面对我们彼此才是最好的……”

苗桐的神经“啪”的一下断裂,无法控制地凶狠地对着他,开始暴跳如雷:“去他妈的好聚好散!你是最没有资格跟我说这句话的人!我们俩根本就没有好聚好散!是死局!是犯贱!持续犯贱!你知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内心深处在想,你们都死了,一了百了的,谁都没管过我的死活!我的整个人生都是白惜言给的,那我就是他的!谁都管不着!我已经墮落成这个样子了,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不要想着痛快地死了!你凭什么死!你凭什么!”

这一席话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坐在椅子上抱着腿哭,惊慌、害怕、委屈,什么都有,只把冷静自持的面具放在了—旁。她年少时曾多么害怕他死去,想到这世上会少一个人,对全世界来说都无所谓的一个人,却耗尽了她所有情感的一个人,她就会吓得在深夜惊悸而醒,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我这样的一个人,对你来说,竟然还有那么重要吗?”白惜言一字一顿地问,“如果我死了,你不会解脱,会更痛苦吗?”

苗桐把脸埋在膝盖里,瓮声瓮气地控诉:“你这样问,实在太没良心。”

半晌,她听到脚踩到木地板上轻微的咯吱声,接着苗桐被抱了起来。她不知道白惜言又在发什么疯,惊慌地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脖子找到着力点,抬头却被白惜言的眼睛一瞬间吸了进去。

苗桐在他怀里,如同许多年前那样惊惶的小鸟一样的眼神,让他有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的冲动,一瞬间只想狠狠把她吞吃入腹,再不叫人看见了。

“可惜你不经常哭。”白惜言把她放在窗边的桌上,用力地抱着她,叹息着说,“我很高兴……我太无耻了,看到你这么难过我竟然高兴得心脏都要停止了……”

苗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抱着他的腰,已经细得在衬衫里盈盈一握的腰:“不要好聚好散,不要再胡说了。”

白惜言沉默了下,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不要死,不要把我丟下。

苗桐细不可闻地“嗯”了声,她早就投降了,反正再也没有更糟糕的了。她现在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以前那么好的自制力,什么都能忍过去的意志力,在白惜言面前还是溃不成军。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可以接受白惜言的离世,大不了把她所有的感情一起随他埋葬,只是无法接受他活着她却无法贴近温暖他分毫。

“那你的答案呢?”

白惜言没有回答,他不给她满意的答案。

先是吐了一场,又闹了一场,哭也哭了吵也吵了,平静下来后,两个人都有点精疲力尽,在那张仿古式的雕花龙凤床上拥着沉沉睡去了。

5

苗桐在电视台附近约客户吃过饭,顺便就打包了些寿司鱼生去电视台探朱玉珂的班。到的时候,朱玉珂还在录节目,她干脆坐在角落里抱着电脑处理工作。

等她录完,苗桐也把一篇新闻稿写完了。

“小桐,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本来不用录到现在的,现在的女明星时间观念太弱了。”

“没关系,我顺路过来的。”苗桐把寿司放到她面前,“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带了吃的给你。”

“太好了,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虽然这么说着,朱大小姐吃东西的方式还是极其斯文,从用餐礼仪就可以看出和刚才那位满身妖气的女明星相比,主持人才是真正的名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