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屁股朝后坐回去,顿时愁肠百结:“童伯,这可怎么办啊?”

童伯笑呵呵扶着我爬起来:“咱家粮虽没有,窖中藏酒倒不少。”

我拍拍膝上尘土,精神振奋:“临街沽酒啊,这主意好!”

童伯摇摇头:“恐怕陛下不会答应你去卖酒。”他微微一笑:“不如小郎陪两日童伯,就回宫去吧!”

我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在宫中拘了好几个月,我才进家门童伯就想赶我走…”

他立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像过去无数次安慰我一样,摸着我的脑袋:“好了好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陛下不来催就好。”

简直是千依百顺,我很久没享受过这种日子,顿时满足无比。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黑透,我与童伯简单弄了些饭食吃过了,正坐在院子里树下纳凉,闲谈些这三年间的见闻,大门被拍的震天响,我打开门,门外立着四个铁塔般的身子,从那四个铁塔般的身子后面钻出来个娇小的人影:“姑娘姑娘,家里有吃的没?陛下一回宫就下旨禁止我们吃饭,快要饿死了!”

远处马车之上,田秉清朝着我贼笑,遥遥拱手,径自去了。

…陛下您也太狠了,竟然来真的!

童伯盯着餐桌上五个人,四大一小的吃相,偷偷问我:“小郎,宫里的人都是这幅吃相吗?”

我头疼的看着面前风卷残云,已经吃下去两木桶饭的贴身宫女们,深深的烦恼着生计问题。照这般吃法,我的二两银子很快就会没了。

第二日里,童伯揣着我那二两银子,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买米,站在院子里盯着早起的我与身后立着的五个贴身侍女,极是奇怪:“小郎,这一大早的你不睡着,起这么早做什么?”

…我能说是愁得差点一夜没睡吗?

抬头看看远处晨曦,又是个愁人的早晨呐!我指着身后四个宫女:“她们力气大,我想着今日让她们去买米买菜。童伯只要带她们去,跟着付银子就可以了。”

童伯一行去得远了,娥黄在我身后立了许久,眼见得天光大盛,才小心道:“姑娘,不如回房再歇歇?”

我扭头盯着她,在她躲闪的目光之下悠悠道:“说吧,昨晚你们五个也一夜没睡吧?难道是吃撑了?”

她脸色涨的通红,心虚的抬头偷瞧了我一眼,又连忙低下头,紧咬着唇,终于跪了下去,连眼圈也红了:“姑娘,陛下说了,我们五个来府上的任务就是吃穷吃垮你,让你身无分文,尽快回宫!”

我…

陛下您这招太无赖了,简直有失一国之君的体统!

三年前自锦绣阁一场大火之后,渐有消息传出宫外,家中老仆渐散,国破家亡之际,唯有童伯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院子艰难度日。昨晚他与我在院子里满足的叹息:“再想不到小郎还会活着回来,我一直只当陛下哄我老头子来着。”

后来凤朝闻即位,专程来过一趟,又派了人将房子重新修缮,又送了钱粮过来。童伯虽然不知这位大齐新帝为何要执意重修前朝摄政王府邸,但他也心痛家中被毁,便欣然受了,只是钱粮却一文不留的退了回去。

等房子修好了,凤朝闻也曾来过一趟,问起为何退回钱粮,童伯说老爷已故,小郎也已经葬身大火,回不来了,他的余生只想守着这个院子过下去,能借太子殿下之手令这房子恢复旧貌,心愿已了。

凤朝闻当时虽不曾再勉强他收下钱粮,但却告诉他:“你家小郎终究会回来的!”

他说当时的陛下神情很是笃定,有时候连他也难免会心生奢望,盼着哪一日我能立在他面前。说完了这些,他再次呜呜的哭了,苍老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传出去老远,我心中一阵酸痛,这三年间他形单影只,只不知如何度日?

我当时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我说:“童伯,我会像孝敬爹爹一样孝敬您,会替您养老送终,令您余生有靠!”

现在我很为自己当时的豪言壮语而羞愧。我不但没本事挣来饭钱,还招来五个饿死鬼一般的仆人…这都叫什么事啊?

吃过早饭,看着日头高升,我招呼那四个宫人下地窖去,搬了好几坛酒出来:“安府一向不养吃白饭的闲人,今日你们想法将这些酒卖了,换些米粮银钱回来!”

爹爹窖藏的酒不少,而且年份不短,也够过日子了。

那四名宫人一脸抽搐的表情,控诉的眼神一遍遍瞧着我,娥黄迟疑的上前相劝:“姑娘,这四位姐姐都是有官衔的,怎么能临街沽酒?”

我恶狠狠瞪着她:“小丫头,你昨天也吃了不少,今天也别闲着,你声音脆甜,当街叫卖定然能招来不少人!”

她五个一脸无奈,从后院库里扒拉出个独轮手推车,将酒坛子装上了车,黑着脸相跟着往闹市去了。

我站在门口欢快挥手:“不许贱卖哦,这些酒可是年份不少!”

童伯从厨房拎出来个篮子,里面装了香烛纸钱点心等的:“小郎,既然回家了,还是去老爷坟上祭拜一下为好!”

我再想不到,能在爹爹坟头瞧见晏平。

作者有话要说:改错字…打滚求作者专栏收藏…

38闻闻香

京城西山之地,乃是大陈帝陵。

大陈帝陵西南角原是大陈太祖皇帝划出来的开国功臣丧葬之地。只因连年混战之下,想要迁回祖籍丧葬的朝廷重臣不能实现这一叶落归根的愿望,太祖皇帝索性在帝陵脚下划出一块地方来,百年之后,君臣也好时常亲近亲近。

爹爹与晏伯伯生前是先帝倚仗的臣子,先帝建陵之时,已有风水师在帝陵之下替他们相中了百年安身之处,点穴破土,毗邻而居。

我与童伯到达坟前之时,碰巧遇到了前来祭祀的晏平。

他也许对在此地瞧见我颇为惊异,祭祀完了之后便一路走了过来。童伯远远瞧见他便如临大敌:“晏家小子怎么来了?这小子别瞧着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其实就跟他那老爹一样心眼多,小郎千万别再信他!”

我边跪趴在爹爹坟头拨草,边嗔他:“童伯,你到底多久没来给爹爹拨拨草了,瞧瞧他坟头的草都长这么高了?”

他分神来瞧我,连忙喊:“小郎小郎,裙子弄脏了,你真是穿起来不说话,瞧着还是个漂亮小姑娘,一说话一干活完全是只野猴子!”

我委屈的反问:“有我这么标致的猴子吗?”

凤朝闻赐我的那些贴身宫女们真不赖,这几个月养下来,日日洗洗涮涮抹抹擦擦,有时候我摸着自己身上的皮肤都偷偷直乐,简直像从别人身上偷扒了一件皮子回来,滋润的过份。

童伯瞪着我,又气又笑:“你爬树摘果稍逊猴子一筹,又没有它们那一身皮衣保暖,我瞧着你呀,连猴子都不如!”

我摸了摸坟头:“爹呀,童伯说你女儿连猴子也不如,你快爬起来打他!”

童伯且笑且叹,连眼泪都下来了:“老爷指不定就被你气得爬了起来呢!”转头在面上拭了一把,余光瞄见渐行渐近的晏平,回头又无奈的喊了起来:“你瞧瞧你那十根手指头,也不知道在宫里陛下怎么养的,打从出生起就没这么白嫩过,这草三年也没拨过了,还是让我来吧!”

从前是童伯跟爹爹两个大老爷们养着我,能洗干净手脸就不错了,几时见过他们替我擦过香脂了?

听他这口气是全然的埋怨,可是细一品,怎么感觉他在夸凤朝闻一样?

童伯跪爬了过来,帮我拨着坟头草:“葬了老爷之后,三年中我老头子也不曾来过老爷坟上,一则伤心,二则没脸见老爷,说好了要好好护着你平平安安活下去,可是转眼我就将你弄丢了…”

他又哭了起来。

我心中不忍,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引得他哭了好多次,眼瞧着晏平近了,连忙将随身的帕子塞进他手里,“童伯,晏小狐狸来了,这么大年纪还哭,让他瞧见了笑话!”

说起来,随身揣块帕子也是最近几月在凤朝闻身边养成的习惯。

我好像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许多。

晏平到的时候,我们正拨的起劲,他捋袖子也要来帮忙,我连忙制止:“晏将军,别!您可别,仔细弄脏了手!”

他尴尬的站在原地:“小逸,能不能不要这么客气?!”

我百忙之中朝他一笑:“将军有所不知,我爹生前最不喜欢的就是你,我怕你动了他头上青草,回头他晚上去找你麻烦,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他的脸色霎那惨白,我颇感无奈且歉然:“我不过实话实话,委实不知将军怕鬼!”

他摇摇头。并不再说什么。

拨完了草,我累的半死,靠在石碑上,低低抱怨:“爹啊,真是累死我了,看来以后我得常来瞧瞧你,免得你头上长这么多草。”

太阳真好,如果不是几步之外晏平杵在那,我真有睡一觉的打算。

祭祀完毕,童伯收拾了空篮子喊:“小姐,下山吧!”

他这会倒改过来了,当着晏平的面,气呼呼瞪着他,没一点笑意。

我吊儿郎当朝爹爹挥挥手:“爹啊,以后有空我再来陪你,不过百年之后我怕不能住你这儿了,你这儿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随便住进来的。”

又一想,大陈都已经亡国了,现在这座山是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再没人管了,连忙朝童伯建议:“童伯,不如我们百年之后都葬在这里来陪爹爹吧?

童伯脚下一个踉跄:“小姐,你百年之后是要葬到夫家墓地里去的。老头子我倒可以来陪陪老爷!”

我瞪着他,再瞧一眼紧跟着的晏平,悻悻然住了口。

晏平不失时机上前两步:“其实,你也可以葬在这左近的。”双目炯炯似贼子:“陛下终于赦了你了?”

爹爹的左边正葬着他爹晏伯伯。

我摇摇头:“你家坟地我还真高攀不起!”又高高兴兴与他分说:“在宫里住着挺好,住陛下的床,吃陛下的饭,有时候逗逗陛下取取乐,你瞧瞧我是不是比刚回来胖多了?”

他苦笑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吧?”

我提着裙子一步步小心走在山径之上,闻言大是诧异:“我原不原谅你,会影响你喝水吃饭过日子当将军?”

他瞪着我,再想不到我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索性停了下来,瞪着他,“你不会以为,我如今还抱着从前那种傻念头,还要对一个人巴心巴肺的好吧?”

童伯回头来瞧,我朝他一笑:“童伯您先走,我跟晏将军说叨说叨!”

他不满的瞪一眼晏平,拖长了调子:“小姐,晏家这小子不是好人,您可得小心着些!”

在晏平极为难看的脸色之下,我还是乖乖点点头:“放心啦,我会小心的!”

他这才提着空篮子先下山了。

等童伯走出了十来米,晏平终于低低道:“我以为,就算是别人变了,你也不会改变的。”

“会一直对你好吗?要我叫你媳妇儿吗?”

他猛然抬起头来,面上全是惊喜,可是触及我嘲讽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女子,我不知道的!”

我挠挠头,只觉此事在我心里早已化尘化土,可是面前这个人巴巴跑到我面前来,一改过去多年傲骨,非要将这抷尘土重新扒拉出来。

“知道了又如何?娶我么?”

他的目光直直盯着我,向来温润的眸子里全是坚定:“是,如果早知道你是女子,我就不会挣扎地么久,不会怀疑自己是断袖…不会…不会对你那样了…”

我自嘲一笑:“假如知道我是女子,在船上我亲你的时候,是不是就不会恶心?实施起美人计来就更顺手了?”

他如玉的面孔立时涨得通红,“我…我爹说…”

我点点头:“对啊,你一向都听你爹的话,听十成十,你明知道我痴心一片,还肯去施美男计,你真是个孝顺的儿子!”

他的面上全是痛苦的神色,落在我眼中却无端觉得畅快。

我惨然一笑,心中全是恨意:“知道你跟秦玉筝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吗?我正求着我中了巨毒的爹爹,求他同意你我在一起,当场将他气得气绝身亡!”

当年之事,我从来不愿意告诉别人,从来不敢放在阳光下晾晒,可是今天,我忽然想要告诉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娶我的男人这些事。

虽然爹爹中了毒,皇太后的手段向来百发百中,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总记得爹爹喷在我脸上的那口血。

滚烫的心头血,一生都擦不掉抹不去。

我想,我始终不能原谅的不是晏平,只是我自己。

他大大倒退了一步,眼中全是不能置信,我再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嘲讽一笑:“我气死了自己的爹爹,冒着大雨前去找你的时候,你赏了我结结实实一掌,我一直都记得!”

他面上是深深的绝望与痛楚还有怜惜,曾经我搏尽一切想要换取的怜惜。

可是如今,我弃如敝履。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着我的肩,又迟疑的退了回去:“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只觉自己面孔狰狞,这样不利于混吃混和,于是微微一怎笑:“你不必对不起,晏伯伯有大志向,投敌叛国,可是我爹却想要忠义两全,从前不过是我痴心妄想而已!我只是自作孽,还容不到你来可怜!”

他急急解释:“不,从前你不是一厢情愿,我只是一直不知道你是女子…我爹爹他一生征战,连年战火,山河破碎,他只想看到天下一统,可是你也知道秦辉扶不上墙,哪有贤明君主之风?”

“你说的也对,爹爹虽然呕心沥血的辅佐,但小皇帝的确难当大任。晏伯伯爱这如画江山,爹爹却只想替先帝守住这大陈天下,各为其主,我本来就无从怨起!”

我转身往下走,晏平在后面大声道:“小逸,我是真心向你求亲的。陛下宫中妃嫔众多,他…他又…你留在他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转头迎着刺目的阳光,指着爹爹坟头的方向微笑:“好啊,你就向我爹提亲吧,只要他能从坟里爬出来同意这门亲事,我自然嫁你!”

他失魂落魄立在原地,我走了很远,回头去瞧,还能瞧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到家的时候,娥黄他们已经回来了,一脸的沮丧。

不等我问明今天买酒的盈利,他们已经扑通跪了下来:“姑娘,车翻了,酒坛子全碎了!”

我总觉得是皇帝陛下派人砸了我的卖酒摊子,不然,凭这四个人的身手,难道连个小车都推不住?

娥黄听了我的怀疑,迟疑道:“姑娘,要不你进宫去问问陛下?”

我怀疑她有唆使我入宫的嫌疑,揪了她的耳朵气的几乎要跳起来:“你个吃里扒外的丫头!”想起她本来就是凤朝闻的宫女,我其实既没发过她一分月例银子,又不是她的正经主子,这“吃里扒外”四个字实在无从谈起,只得撒了手。

正在院里走来走去生闷气,田秉清带着一帮宫人提着朱漆食盒来了。

他二话不说,将那些朱漆食盒摆开,里面全是我喜欢的菜色,香辣小虾,冰糖肘子…香味一阵一阵往鼻子里窜。

我方才的愤怒随着这食物的香气一点一点的软化了。

“陛下有旨,赏安姑娘御膳…”我扑上去就要咬两口,被四个宫女使劲按住:“姑娘,姑娘,还没听完旨意呢!”

“陛下赏安姑娘御膳闻闻香,另赐汤药一副饮下,调理身子!”田秉清飞快的念完这句话,好像跟我有仇一样,指挥着宫人七手八脚将刚刚摆开的御膳重新装进了朱漆食盒,只留下一碗汤药,撒丫子飞奔而去。

我…

凤朝闻你是跟我有仇吧?

我跳起来嚷嚷:“今晚我一定要进宫,现在就在进宫,娥黄,我的玉佩呢,拿出来我要去闯宫门!我要当面去问问他,士可杀不可辱…”

娥黄颤抖着双肩连连应承:“我这就去拿,姑娘你等等!”一路飞奔着往房中而去了。

童伯在旁连连鼓励我替天行道:“安家的小郎岂能容人如此折辱?!一定要进宫去向陛下讨个说法!他不能看我安家门第凋零,就如此行事!”

我觉得他义愤填墉,恨不得替我进宫去向皇帝陛下讨个说法。再被院子里的冷风一吹,等娥黄拿了玉佩过来,我转手就塞进了童伯的手里:“童伯,您老一向疼我,向陛下讨说法这件事就交给您老替我办了,我今日爬了一日山,累了,先回房歇歇去!”

童伯在我身后扯着嗓子喊:“小郎,童伯老了,打架斗殴的事还得年轻人来,还是你进宫比较去讨个说法比较妥当!”

我懒懒回头:“都说上年纪的人比较睿智,同皇帝陛下讨说法一定要对敌经验丰富的,我还欠火候,睡一觉补补火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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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明天双更,第一更在上午十点以前更。第二更大约在晚上了吧

39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二天我盯着宫人重新装了一推车酒,自己拎了一小坛,押着去各大酒楼转了一圈,一个上午就获利十五两。

我觉得,皇帝陛下听到这消息,大概不会太高兴。便在街边花五百钱买了一盒子点心,让娥黄送到宫里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盒子点心就当草民送陛下的一点子心意,请务必转达我对陛下深深的感激之情。”

我如是道。

娥黄垮着双肩提着这盒子点心进宫探望陛下了,与昨晚飞奔而去拿玉佩的神情判若两人。

傍晚的时候,她垂头丧气回来了,立在我窗外不肯进来。

我躺在塌上正抱着本奇谈怪志看的有味,一抬头瞄到了她,立时心情大好,满含期待招招手:“娥黄快进来,陛下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