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大胆,我没去找你,你反而来找我,不如就留下来吧!”

最后一个吧字如同嘴巴对着他的耳朵吐出来,像锤子重重敲在心上,冬至的意识一阵模糊酸软,引雷咒再也念不下去,几乎就被他这么牵着走。

但很快,车白的声音竟从上方响起。

“唵!”

晨钟暮鼓,梵音洗尘,所有浊气被荡扫一空,神智受到极大的震动,从混沌中复归清明!

这是六字大明咒中的首字咒,传说观世音菩萨以此心咒授予凡人,令凡人在尘世苦修时可涤荡心灵,屏退魔音,而唵字咒更可回遮并寂灭天魔之损害,令百病消除,业障清静,自此邪魔俱退。

冬至分明看见那男人脸色重重一变,禁锢住他周身的压力也顿时为之一清。

“原来是搬了救兵来,难怪有恃无恐!”

男人又是冷笑一声,但冬至已经无暇去听,他的意识被一股力量飞速往后拽,逃脱了那间屋子,那座寨子,又从层层密林中退出。

冬至的身体猛地一震,血从嘴角溢出,不过这次不是黑色的了,而是正常的鲜红血液。

他慢慢睁开眼,看见龙深,也看见坐在对面的车白。

“车局?”

车白也正好张眼,望着他:“你感觉如何?”

冬至道:“胸口有些闷痛。”

车白道:“这是正常的,你刚才跟天魔交锋,哪怕那个天魔还没有完全复活,它也是传说中的天魔,刚才的你只有一缕意识,连灵魂都称不上,贸贸然用引雷咒,也根本引不了雷,最终只会引火烧身。”

冬至惭愧道:“是我鲁莽了,谢谢车局搭救。”

车白道:“你没有错,刚才我没事先告诉你要怎么做,就是想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偷袭天魔,否则要是你早有心理准备,他也会察觉警惕的。只是……”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力量远不如从前,最终还是没能化解你的降头,只能暂时压制住,让你在一段时间内不发作,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你们只能找到给你下降的那个降头师。天魔本来就还没成形,现在又被我所伤,短时间内应该没那么快复原的。”

龙深道:“您已经为我们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

冬至诚恳道:“多谢车局,我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辛苦您了!”

车白摆摆手,疲倦一笑,他看上去明显比刚才苍老许多,眼角纹路也越发深了些。

“别说你对龙深意义特殊,就算你只是特管局的普通一员,能尽力,我也要尽力。”

冬至怀疑他已看出龙深与自己的关系,但车白又像只说了一句平淡无奇的话。

目送车白回去休息,冬至难掩不安。

“师父,车局不会因为我而影响身体吧?”

龙深摇摇头:“世上没有人能永生不老,器灵也一样,生死轮回,车局只不过到了那个坎,跟你无关。”

冬至自从得知车白的原形之后,下意识就把这位分局长当成一棵行走的古树,珍贵无比,闻言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龙深见他还有余暇为旁人操心,倒是笑了。

“车局现在为我们争取了一段时间,我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把那个降头师找到。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冬至把自己看见的丛林和寨子描述了一遍,他记忆力本来就好,又是画画的,描述出来令人画面感很强,一下子就能记住。

“那座寨子应该就是那个降头师的老巢,而那个降头师对天魔恭恭敬敬,肯定与他渊源不浅……我想起来了,那个男的应该就是女明星韩祺的金主洪锐,还有那个胖女人,应该是韩祺的前经纪人董巧兰,之前在照片里都见过,他们果然跟天魔有关!”

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说来奇怪,我上次在梦里看见的男人剃着光头,很年轻妖美,怎么这次天魔又是洪锐的样子呢?难道天魔跟人魔一样,可以披着不同的人皮?”

龙深道:“天魔现在还未完全复活成形,你在梦中看见的,是他意识凝聚的真正形体,而刚才看到的,应该是他暂时借用了洪锐的躯壳,估计是为了方便行事吧。”

冬至很惊讶,没想到天魔这样本性邪恶的大魔物,竟然拥有那样美丽的外表。

龙深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就道:“魔本无形无色,但为了迷惑世人,它们自然会生出令世人喜爱的躯壳,那样才能令更多信徒堕入魔障。天魔现在虽然还未成形,但它甚至能隔空与车局斗法,可见离复活之日已不远,一旦天魔复活,所到之处将会变成人间地狱。”

魔杀人,未必要亲自下手,它可以蛊惑人心,可以操控人类的神智,借人类的手去做它想做的事情,就像之前把洪锐变成自己的信徒,再让洪锐去给韩祺设套,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诚然韩祺也有弱点,倘若她不是贪图名利,想要攀龙附凤,也不至于被洪锐有机可乘,但人人皆有弱点软肋,若今日有人喜欢蜜糖,它便会将罂粟幻化为蜜糖诱人入腹上瘾,欲罢不能,明日若有人生出一丝邪念,在魔的影响下,邪念会不知不觉扩大,最终令人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

说到底,人人心中都有魔,只看能否坚持本心,不让邪念占了上风,然而说起来简单,世间许多人却无法做到。

虽然冬至的降头暂时被压制住,但现在他们依旧面对很大的难题。

一出国门,特管局这个名头就不大好用了,更何况东南亚这地方,平时旅游一下无碍,一旦想要办什么正事,各种势力交汇,势必寸步难行,在一些武装割据地区,只怕连当地政府的名头都不好使。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找一个无名无姓的黑袍降头师,无异于大海捞针,龙深已经让白袍降头师协会那边帮忙,但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什么发现,他不愿将这些事情说出来,让冬至平添烦恼,冬至自然也不会问,他尽可能处之泰然,不给龙深任何压力。

自从上回地下的石碑出土之后,西北分局好是热闹了一阵,现在随着石碑封印加固,派人驻守之后,人手都已经调派别处去寻找石碑了,这里一下子冷清下来,不过特管局冷清是好事,热闹反而意味着出事,有车白坐镇,分局太平无事,也不必龙深这位总局来的副局长视察监督,龙深早已习惯了在总局时时忙碌的日子,现在一闲,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冬至就提议去历史博物馆,其实西安他早已来过,博物馆自然也是美术生的必到之地,不过自从成了修行者之后,他现在看见古董就会忍不住联想起它们成精时的样子,虽然他没能亲眼目睹他师父化形的那一刻,但看着别的古剑,也算稍稍弥补遗憾了。

龙深却摇摇头,说不想去。

那些器物在常人眼里自然是稀罕宝贝,但在龙深看来,它们因种种缘故,再无化为人形的机会,看多了也无益,反倒徒增唏嘘。

冬至握住他师父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觉得这只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那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大雁塔?碑林?或者芙蓉园?”

龙深想了想,道:“去小吃街吧。”

小吃街这地方,不管春夏秋冬,节假日与否,最能体现全国人民的吃货习性,因为一年到头都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场面,冬至本以为龙深会不喜欢这种地方,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出要来。

两人从胡辣汤吃到酸汤饺子,冬至又吃了几串烤肉,就已经饱腹了,只能看着手头刚打包的烧鸡一脸纠结,心想换作看潮生在这里,别说一只烧鸡,这条小吃街估计都能让他给吃空了。

龙深主动提出要来,但他自己吃得反而不多,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四处人声鼎沸,白烟蒸腾,说话不大声些都听不见彼此在说什么。

热闹之中,龙深的神情反而有种安祥的淡定,他并不在意吃什么,也不在意是否喧嚣吵闹,似乎对人潮的兴趣远远大于对食物本身的兴趣。

冬至见状就打趣:“师父,你来这里是为了看人?”

龙深还真就点点头。

看人间烟火,世间百态,看众生喜怒哀乐,真切感受那些鲜活的生命,是他需要去守护的珍贵存在。固然这世间有无数黑暗,往往令意志消沉薄弱者灰心丧气,可,但凡有一个人去付出努力,哪怕像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就不能说世界是无望的。

冬至心头微微一震。

不知怎的,他现在越来越懂龙深的心思,对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心中所想。

其实龙深从来并不难懂,他甚至可以称得上纯粹而简单,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耐心读懂他,而他从来也停不下脚步,去等人明白。

因缘际会,冬至成为了这个人。

不仅是因为冬至愿意主动,也因为龙深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愿意让他读懂。

他爱的这个男人,心中有大爱,肩上有担当,双眼更能装下整个人间。

这时若用什么人间更重要还是我更重要来计较,未免就格局太小了,不过他还是开玩笑:“那我是师父附带的小责任吗?”

龙深低头,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忽然微微一笑。

“你算是,我的一份小任性。”

责任是深刻骨中的烙印,而任性是发自内心的畅意。

冬至怔愣,热腾腾的感觉随即从脖子往上蔓延,像刚喝下一碗胡辣汤,胃里发着烧,发散到每一个毛孔时却浑身舒畅。

他以前看龙深冷淡又严厉,殊不知这样的人撩起来才最要命,句句都能戳中他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生根发芽,再也拔不出来。

“师父,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转变心意,发现……不止师徒之情的?”

前几天巨大的冲击过后,他开始慢慢冷静下来,这个问题在心头盘桓许久,倒不是觉得龙深可能将同情错认为爱意,而是好奇与不解。

如果说是那一夜在海滩上,龙深才临时起意,那肯定不可能。

龙深话少,常常做得更多,但每次做出来的事情,无不是考虑决断之后的结果,他绝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但如果不是那一夜,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仔细想一想,他们师徒中间还分开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冬至在鹭城经历了许多事情,又从长守剑衍生的幻境中看见龙深的过往,心境发生了不少变化。

但龙深呢?

龙深想了想,居然摇摇头:“不知道。”

迎着他隐隐期待而又瞬间黯淡的目光,龙深笑了一下。

“我那里有个东西,回去给你看吧,我也说不清楚。”

话音方落,冬至的手机就响起。

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名字是陈国良。

冬至挑眉,看龙深,龙深示意他接起。

按下接听键,冬至笑嘻嘻道:“陈师傅,您这是又打算到内地来开拓业务,提前找我报备呢?”

“不是不是!”陈国良陪笑,三五年内他是绝对不会到内地去了,就生怕这位爷想起来,又把他逮到局里去进行思想教育,“是好消息,您上回让我留意的那个人,我打听到了!”

冬至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齐蕊?!”

韩祺出事之后,冬至他们就曾调查过齐蕊这个人,她是韩祺前经纪人董巧兰的闺蜜,也是最有可能知道董巧兰和洪锐去向的人,她好赌成性,在内地欠了一身债,就跑去香江躲债,自此不知去向,冬至当时猜测齐蕊很可能跑去澳门避风头了,那里有赌场,还可以顺便满足她的嗜好,但几经暗中寻访搜索,也没得到齐蕊的消息。

现在陈国良来电,却说自己知道齐蕊的下落。

第110章

根据陈国良的说法,齐蕊去了香江之后,很快攀上一名富商,成为对方的情人,被金屋藏娇,甚至弃用了自己原来的身份,改名换姓,在金主的帮助下直接申请了新的身份证件,以英文名玛莎的名义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出现,打扮面容也跟陈国良在冬至这里看过的照片截然不同,估计是做过整容。陈国良还说,过两天有一场慈善晚宴,他知道的这位富商也在嘉宾名单上,不知道对方会带太太还是情人出席。

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冬至他们当初放陈国良一马,也没想过他真能立什么功,只不过看他没犯下什么大错,所以网开一面,没想到对方还能给他们提供如此重要的线索。

冬至挂下电话,就跟龙深说了一下。

龙深问:“这个陈国良能否要到宴会的邀请函?”

冬至道:“应该可以吧,这种场合他们肯定会带助理或女伴的,大不了让他把女伴的邀请函给我们,不过这样一来也只有一张。”

龙深摇头:“你去,我不去。现在不知道齐蕊身上是否也被下了降头,你先去探查一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出面接应你。”

他既这么说,想必已经有了周全的计划,冬至自然答应下来。

难得悠闲的时光被打断,龙深牵挂冬至的降头,不想多耽误工夫,两人回去略略休息一阵,就坐了晚上直飞香江的航班。

香江历史不长,但这百年却足以让它世界闻名。由于一些复杂因素,特管局没有在这里设立办事处,后来就由一河之隔的鹏城办事处兼管,正因为这座城市的高度自由化,像陈国良这样所致泛泛又喜欢夸大其词的人,能被众多富豪追捧推崇,也没有特管局出面干涉他。

不过这位陈师傅打从吃过苦头之后,现在的确低调很多了,十个饭局有九个是约不到他的,想见他一面就更难了,也不知他内地一趟思想教育之旅,从冬至和刘清波那里悟到了什么,现在说起话来越发高深莫测,也更加令人奉为圭臬,推崇备至。

听说冬至他们要过来,陈国良还亲自带了助理到机场接机,那位助理上回跟着他在酒店里亲眼目睹了一场血腥非常的大战,没有吓破胆子辞职已经算能干了,这会儿根本不觉得陈国良小题大做,反倒跟着老板一脸崇拜恭敬,不敢丝毫怠慢。

冬至没有详细介绍龙深在特管局内的职位,只说他是自己的师父,不过单是这个头衔已经足以让陈国良双眼发直,忙伸出双手,一脸高山仰止的梦幻表情:“原来您是冬先生的师父,您好您好,久仰大名,不知怎么称呼?”

龙深与他浅浅一握:“姓龙。”

连名字都没说,但陈国良不以为意,反倒觉得这才是真正高人的派头。

试想一下,连冬先生都如此厉害,那他的师父,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陈国良伸出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像许多热情夸张的香江人那样,连连惊叹:“姓龙好,也只有这么气派的姓,才配得上龙先生这样的高人!难怪我刚才远远看着,就觉得您格外与众不同,现在近看更不得了,简直跟那什么……”

助理适时接上:“神仙,奇人!”

陈国良:“对对,神仙风范,隐藏在俗世中的奇人!”

冬至:……

对着龙深吹捧了一波,陈国良似想起冬至反被冷落了,张张口好像准备新一波的吹捧,冬至似乎看出他的打算,连忙打断他:“那个晚宴什么时候开始?”

陈国良:“明晚!我有两张邀请函,您二位……”

冬至道:“我跟你去,我师父另有安排。”

陈国良有点失望,因为他觉得带着龙深这样的高人到场,装逼效果肯定更强,但冬至正瞅着他,他也没敢说什么,忙陪笑道:“我给两位安排好酒店了,四季酒店怎么样,这是香江最好的酒店之一!”

他们此行意不在玩,住哪里都问题不大,自然没有意见,冬至也不愿让陈国良出钱,去了酒店问明价格,回头就把钱转给了陈国良,陈国良没想到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一时有些懊恼,只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使出浑身解数,务必令冬至他们满意。

龙深说另有安排,隔天一大早果然就出去了,陈国良八点就准时在楼下大堂等,本想着还能再见龙深一面,结果得知对方不在,不由满脸失望。

冬至笑眯眯道:“陈师傅,你是不是看到一条更粗的大腿,就不要我这条胳膊啦?”

陈国良也是个妙人,闻言就笑道:“岂敢岂敢,您这胳膊可顶得上别人好几十条,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撂倒我了,再说龙先生是大腿,您是胳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真是绝配!”

他自然不知龙深和冬至的关系,但这句绝配却正好说到冬至心坎上。

“陈师傅这么早过来,是要带我去哪里?”

陈国良问:“您带西服来了吗?”

冬至说没有。

陈国良似乎早料到他这个回答,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今夜晚宴以金融界人士为主,富豪云集,娱乐圈的那些,要是没点地位还进不了场,所以需要穿正式些的衣服,我带您去买身衣服。”

冬至倒没想到这一层,还是陈国良细心,便谢过他,两人一道出门,由助理驱车前往目的地。

路上陈国良就问冬至昨晚住得如何。

“不知您听过香江四季酒店的名声没有?这可是号称香江的瑞士银行,只要进了这间酒店,您所有个人信息都会被酒店方严格保密,不管您在外头是什么身份,进了酒店就绝对安全。我知道二位来办事,肯定希望越低调越好,所以给你们安排了这个地方,您和龙先生还满意吧?”

话问得恭谦,他脸上却露出求表扬的神情了。

冬至挑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们这次希望越低调越好?”

陈国良一愣,心想难道自己马屁又拍在马腿上?

冬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其实你知不知道?酒店信息保密,鱼龙混杂,同样也意味着,很可能有不是人类的混进去,哪怕它在里面杀了人,换一张皮,重新顶着那人的身份,都不会有人知道。”

陈国良寒毛直竖,立马就想起那天他跟在冬至后面,看见满身是血的韩祺,还有韩祺肚子里面那个魔胎的情景。

“别、别说了!”

冬至这才绷不住脸,乐道:“逗你玩儿呢,这也信!”

陈国良:……

他想生气,又不敢,只好委委屈屈憋着。

冬至拍拍他的肩膀:“行了,这次你给我们提供了线索,如果今晚真能找到齐蕊,就算是立了功,到时候会有奖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