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他好看多了。”

波卑夜看看自己手上已经被吸尽脑髓的头颅,随手丢掉,又朝他们走去,忽然就能说出别人听得懂的语言了。

冬至突然明白,这显然是吸收了素其骨血的缘故。

天魔口中的“他”,就是刚刚身首异处的素其。

这个可怜可悲的少年,盲目崇拜强大的力量,最终却葬送他想要效忠的恶魔手里,而那个魔,根本没把他这只蝼蚁放在眼里。

“我喜欢你。”波卑夜对着冬至微微一笑,温柔无比。“我要把你留到最后,享用一番再吃。”

但这种温柔却只是皮相的温柔,他的目光冰冷无情,看着冬至和肯塔他们,就与看着那些木屑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在魔眼中,任何活物,都是死物。

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毁灭,人间的痛苦是他们最为享受的乐声,看着人类在欲望中挣扎沉沦,为了生存哀嚎求饶,甘为恶魔的仆从,是他们最为得意的杰作与乐趣。

冬至咬着牙不做声,一面抓紧长守剑,另一只手暗暗捏了个法诀。

波卑夜没把他放在眼里,在天魔看来,冬至只是一个可以放着慢慢玩的有趣玩具。

他环顾一周,目光落在肯塔身上,抬步朝对方走去。

肯塔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他撑起身体,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握着木杖在地上敲打,嘴巴张合,似乎在念咒。

伴随着他的动作,地面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来。

他是信猜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在降头术上极有天分,否则信猜也不可能带他出来,此刻这个降头术,是肯塔学艺十几年来最厉害的蛇降——几百条剧毒的蛇种混在一起,让它们互相厮杀,最后存活胜出的那条蛇,可以穿金钻玉,入土走水,杀人于无形,跟苗疆巫蛊有异曲同工之处。

波卑夜眉目一动,忽然站定。

肯塔紧张地盯住他。

波卑夜低头伸手,从自己胸腹处缓缓拉出一条金色的小蛇。

他刚才被长守剑刺穿的手掌还未愈合,却没有血流出,这次也是,小蛇在他手中张牙舞爪,胸腹多了一个明晃晃的洞,旁人看着觉得骨头凉飕飕的,他却不以为意,反而张嘴将那条剧毒的蛇一口口吃下去。

肯塔低吼一声,冲上前去,被波卑夜直接捏住喉咙。

冬至窥见时机,当下不再犹豫,捏诀引雷,天际雷云滚滚,电光晃眼,霎时一道天雷劈下,正正将波卑夜罩住。

但雷光之中,却只闻肯塔的惨叫,不闻波卑夜的声音。

冬至心头咯噔一下,一秒之后雷光散去,肯塔的肚子已经多了一只手。

天雷过后,波卑夜毫发无损,他甚至有闲情朝冬至笑一下,一只修长柔腻的手,却正在肯塔胸腹里搅动掏弄,肯塔涨红了脸,嘴角溢出鲜血,拼尽力气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对方单凭一只手就牢牢控制住他。

信猜勉力从地上爬起,木杖指挥着虫网飞来,将波卑夜围住,想要救出弟子,但那些虫子在碰到男人的瞬间纷纷掉落,冬至趁机提剑跃向波卑夜,剑锋直指对方头颅而去,另外一头,信猜也持着木杖攻上来,两人左右夹击,波卑夜终于松开肯塔。

冬至的剑光去势极快,想必刚才养精蓄锐就是为了此刻一击,剑锋凝聚重重杀气,破开男人周身的黑雾,一往无前,杀入重围。

“你,在找刚才那个男人吗?”波卑夜忽然对冬至笑道。

腔调有些生硬,但吐字清晰,毫无歧义。

“他已经被魔气绞碎了,连尸骨都没有剩下,真可惜,我本来想尝尝他的滋味。”说到这里,波卑夜舔了一下嘴唇,似乎情不自禁,面上还有点儿遗憾。

冬至的剑尖一颤。

波卑夜笑起来,像是就在等他这一颤。

他的手抓住剑身,无视长守剑将自己的手绞住,在自己手腕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魔气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剑光骤然破碎,冬至飞了出去。

另外一边,信猜也睁大眼。

跟了他三十年的木杖村村碎裂,他眼睛所能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只手朝他伸过来。

“师父!”肯塔咆哮起来,双目通红。

只见波卑夜的手直接插入他师父的脑壳之中,将头骨捏碎,直接捧出里面热乎乎的东西,开始大快朵颐。

肯塔的胸腹虽然暂时止住血,拼命想要挪过去,却终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师父为了救他,丧命在天魔的毒手之下。

颂恩从地上爬起来,并未像素其那样傻乎乎地冲上去表忠心,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似乎在观察波卑夜是否还认得他这个忠心的仆从,但冬至却发现他所处的位置,进可攻,退可跑,十分巧妙。

只要杀了颂恩,就能解开自己身上的鬼面桃花降,换作之前,冬至早就动手了,但现在,龙深的死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必须保存仅有的实力,才有希望一击即中,哪怕与天魔同归于尽。

不能让天魔离开此地,否则势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连信猜都死在这里,外面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对天魔而言,更如切瓜砍菜一般,只要他们这里一失守,外面必然会变成人间炼狱。

他黯淡无光的眼神慢慢抬起,扫过悲戚欲死,依旧不肯放弃,一点点往天魔那里挪动的肯塔,扫过天魔身后仍未止息的黑色旋风,哪怕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国土,但这里是龙深一心守护的世界,也是他从小到大,生长于斯的世界。

冬至闭了闭眼,将罡气悉数关注在长守剑上,平淡无奇的锋芒霎时微微泛光,光芒还在一点点加强。

那头波卑夜终于丢下手中的脑颅,他不感兴趣地看了肯塔一眼,最终落在不远处的颂恩身上。

被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凝望著,颂恩腿一软,当即跪下。

“波卑夜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颂恩,助您重回人间的忠心仆从!”

波卑夜朝他一笑,也不知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颂恩心下忐忑,声音越发柔和诚恳。

“二十年前的月圆之夜,是我发以大无上的诚心,将您召唤到这个世界,这二十年来,我每一天,无不想尽办法从各地找来合适的容器,尽心尽力炼化魂魄,为您提供养分,您还说,等您复活之日,将要让我成为您座下最忠心的仆人!”

“我,这么说过吗?”波卑夜笑道,声音轻轻柔柔,脸上、脖颈、双手却都血污斑斑,对比越发鲜明。

颂恩心下一沉,勉强扯出笑容:“是啊,难道您都忘记了吗?”

波卑夜朝他招手:“你,过来。”

颂恩没有动。

波卑夜眯起眼。

“你不是说,要当我最忠诚的仆人吗?”

颂恩面露迟疑:“您,都想起来了吗?”

“当然。”波卑夜绽露笑颜,璀璨华丽,令人炫目迷醉。“我最忠心的仆人,颂恩,对吗?”

“对对!”颂恩一喜,往前走了几步,望着波卑夜,慢慢跪下,满脸虔诚感动。“您终于从深渊地狱归来了,我万分激动,从今往后,我愿追随您左右,听从您的吩咐,为您冲锋陷阵。”

波卑夜慢慢走过去,他望着颂恩,伸出手。

不知有意无意,颂恩正好低头跪伏下去,额头贴着泥土,避开了波卑夜的手。

波卑夜微微一笑,手忽然迅若闪电,五指如利爪,刺向颂恩头顶!

颂恩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头也未抬,身体就急速往后退去,伸手抓住旁边他那奄奄一息的徒弟沙旺,掷向波卑夜。

天魔一把抓住,咔哒一下将沙旺脖子扭断,他低头闻了闻,似乎有些嫌弃,又像扔掉破布娃娃那样随手把沙旺丢掉,毫不在意地继续朝颂恩走来。

颂恩以往狠毒刻薄的眼睛,此刻盛满恐惧,他无法相信自己一心复活的天魔,到头来居然还要杀了自己。但他反应极快,哪怕心中不敢置信,依旧扭身转头就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向外头。

但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结束,波卑夜身形一动,在颂恩即将跑出寨子之际,他的后颈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颂恩甚至没能转头,就感到自己后背被一只手插了进去,鲜活跳动的心脏被扯走,颂恩感觉后背心口一凉,整个身体失去力气,往前重重扑倒在地。

“我不需要什么仆从。”天魔笑得畅快,“但既然是你将我从深渊召来,我把你的心脏吃掉,算是报答对你的报答和眷顾。”

恍惚间,颂恩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如此说道,声音若有似无,很快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而他张了张口,未能吐出半句懊悔或怒骂,就此失去呼吸,唯有双眼圆睁,残余自悲自怜。

横行泰缅数十年,夺人性命无数的黑袍降头师,竟以这样可悲滑稽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与此同时,冬至感觉眉心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被抽走,他不由伸手摸上去,却什么也没摸到。

但他明白,颂恩的死,意味着自己的降头也随之解除。

波卑夜一口口将颂恩的心脏吃掉,意犹未尽,扭头四顾,终于将注意力放在冬至身上。

他浑身血水往下淌落,如同刚从修罗界归来,脸上带着邪恶之极的笑容,完美无缺的身材与现场的血腥,构成一幅极具视觉冲击性的画面,伴随着他的脚步,泥土中开出一朵朵黑色的莲花,从绽放到枯萎,瞬间又化为灰烬,极恶之美也许有人崇拜向往,但那个人却绝不会是冬至。

他默默念咒,手中剑光越来越盛。

波卑夜不以为意,脚步依旧没有慢过分毫。

在天魔眼中,世间一切,颂恩也罢,冬至也好,乃至一草一木,芸芸众生,不过都是他可以任意揉搓的玩具,这些玩具唯一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他可以尽情毁灭与破坏。

这本该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极恶之魔,却被颂恩强行撕开空间的缝隙,召至人间,掀起惊涛骇浪,制造滔天血海。

波卑夜朝冬至伸出手,冬至的剑光也递了出去。

天际雷云翻涌,电光照亮半边天际,剑光挟着天雷陡然大盛,刺入波卑夜的胸口。

“你这样,是杀不死我的,愚蠢。”

冬至骇然,不信自己接连两道天雷,都对他不起作用。

难道传说中的天魔就当真如此无敌吗,那世间还有什么办法能杀他?!

天魔一笑,伸手掐住冬至的脖子。

脖子上的力道越收越紧,冬至面色发青,一手徒劳无功地抓着捏住自己的那只手腕,一手则用力将剑光递入,天雷威力之下,波卑夜周身的黑雾频频被击散,连带他的身体也漾起波动,行将不稳。

天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不想再跟这个“玩具”玩下去,冬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也终于让他感到不耐烦,他想离开这里,因为外面还有更多的美味在等着他。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黑色旋风忽然起了变化!

轰然巨响之中,旋风骤然溃散,化作无数光点,而在光点之中,一个人影自虚空浮现,手持长剑,宛若天神降临。

第116章

是龙深!

冬至睁大眼,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濒临死亡的绝境,死死盯住那道忽然出现的身影。

龙深高高举起剑,从天魔背后劈下!

剑光如同一把天刀,自天际劈下,紫电遮日,惊涛骇浪,仿佛以天道之名,审判波卑夜擅离深渊的罪行。

此时冬至的脖子已经被天魔一只手紧紧掐住,动弹不得,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气息行将溃散,神智在阴阳交界徘徊游离,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他不知道自己看见的龙深,是真正的龙深从险境中脱困,抑或只是他临死前的幻觉,但是这个幻觉如此美好,他甚至舍不得眨眼。

咬咬牙,手腕一振,罡气涤荡剑身,他费力地抬起于自己而言变得千万斤重的长守剑,左手捏剑诀,一字一顿念出他早已倒背如流,无须任何铺垫的引雷咒。

“四大开明,天地为常,玉帝上命,清荡三元。威剑神王,斩邪灭踪。紫气乘天,丹霞赫冲,吞魔食鬼,横身饮风,一声风雷令,万里鬼神惊!”

波卑夜完美的容颜在他眼中宛如地狱恶鬼,无法诱惑动摇分毫。

头顶骤然大亮,雷云翻涌之中,龙深泰山压顶般的剑气已至!

天魔终于微微变色。

在冬至用尽自己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长守剑递入天魔体内时,他像傀儡似地被远远甩出去。

最后一个画面,他看见雷光与剑光融合,炫目到极致的白,又夹杂着一丝丝的紫,云从四面八方聚来,层层叠叠,将天都变得低了,重云积攒天雷之威,将其下的天魔包裹进去。

以天魔为圆心,白光交织成庞大气旋,尘土飞扬,气息混杂,连颂恩徒弟沙旺的残躯都被卷了进去,又从另一个方向被抛出来,落在旁边的河里,又被湍流急速冲走,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头一次知道,当光真正想要发散自己时,是可以把任何一点黑暗都遮盖住的,盛光之下,再无阴影!

下一刻,他重重摔落在地上。

浑身骨头,四肢百骸,无不剧痛交加,脖颈却像断了一般,已经感觉不出任何痛楚。

他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落入无边黑暗。

冬至自然也没看见,光团之中,天魔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被光芒一点点吞噬,化为灰烬,然后是小臂,肩膀,身体,最终整个身体都被吞噬殆尽。

他凄厉地喊叫起来,就像之前他捏断沙旺和素其的脖子,那些人发出来的惨叫一样,但这个叫声更为尖利愤怒,仿佛从深渊处传来,咆哮着意图做最后的挣扎,忽然间,一缕黑气从光团中拼死挣脱出来,掠向龙深身后,原先黑色气旋出现的地方。

龙深皱眉,心随意动,剑已脱手而出,剑光化为虹影追击而去,但黑气仿佛知道这是自己最后逃脱的机会,速度之快,竟连剑光也追不上。

深渊通道被龙深堵上,黑色气旋也随之消失,但之前被天魔寄体的洪锐还倒在地上,一缕黑气从他鼻孔里逸出,很快与逃逸的黑气融为一体,迅速飞向天际,消失了踪影。

剑光失去了目标,只得停在天空,那耀眼夺目的光芒连同龙深的存在,几乎让附近村民以为是神灵降下惩罚,不约而同跪倒磕头。

龙深召回剑光,缓缓落地,他环顾四周已成平地的狼藉,刚才这一战,几乎把方圆十里以内的东西都毁掉了,连带颂恩这座在周围村落里甚是显眼的寨子,也全部化为乌有。

他的目光扫过正抱着信猜尸身悲泣的肯塔,落在了旁边不远处的颂恩身上。

颂恩刚才被天魔吃掉了心脏,后背破了一个大洞,但其它地方还算完整。

龙深走过去,直接反手一剑,插入他的头颅!

降头师的诡术层出不穷,颂恩既然能给冬至下鬼降,难保人死了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龙深绝对不会再给他任何复活的机会。

“把他烧掉!”

肯塔的声音忽然传来,他小心翼翼放下自己的师父,大步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一瓶不知名液体,往颂恩尸体上浇灌,又点了一把火丢下去,火光嘭的一下瞬时燃起,把颂恩点着。

“只要把尸体烧毁,他就再也无法作怪了!”肯塔目中含泪,忿忿道。

处理好颂恩,龙深大步走向冬至,将他扶起来,手掌摩挲到对方手臂骨折,不由皱眉,找来一块木板,脱下外衣,先将他的手臂固定住,又给他吃下一颗上清丹。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缓缓醒转。

冬至想张口,嘴巴却因骤然吸入气流而呛咳起来。

“不要说话。”龙深道。

他摇摇头,看见龙深嘴角也有血迹,不由想伸手帮忙擦拭,却在抬起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木板固定住。

龙深注意到他的目光,“你的手骨折了,应该是刚才落地的时候摔着,其它地方应该没事,回去再检查一下。”

打从入这一行,三不五时受伤已经是家常便饭,骨折简直不算什么了。

冬至点点头:“我刚才以为你……”

龙深知道他要问什么,缓缓道:“这个天魔,并不能算真正的天魔。”

确切地说,天魔波卑夜,乃他化自在天魔王,连佛都无可奈何,它的力量,就算不能与佛匹敌,也非常强大,绝不是凡人能够匹敌的,说白了,它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强大存在。

宇宙有其维持运转的独特法则,会导致世界失衡的力量,都会被自然摒弃在外,如同上古神话时盘古开天辟地,然而混沌初开之后,盘古过于强大的力量已经不适合这个世界,他的一喜一怒,一举一动都会导致世界过早毁灭,所以眷恋人间的他选择了分解自己,将力量一点点分成高山流水,苍茫大地,散布每个角落,最终让世界得以安全运行下去。

波卑夜自然没有盘古这样的大爱,所以他无法以完全的真身来到这个世界,只能通过深渊缝隙,分出一个幻影分身。在颂恩日久天长的供奉中,分身被血肉魂魄滋养起来,等到所谓的复活之日,哪怕一个天魔分身,也足以掀起一场巨大的腥风血雨,令无数人卷入其中。

“我跟信猜,原本以为它还没有完全复活,而且说到底,它只是天魔的幻影分身,不是真正的天魔,不至于太难对付,没想到我们的到来,反而提前促使了它的复活,不过这次能轻易杀了它,还是它初生之时,力量不稳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