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冬至本身也是一个比较乐观积极的人,即使父母遭遇车祸去世,不满工作继而辞职,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被社会抛弃了,这从他在火车上遭遇古怪恐怖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没有放弃行程,反倒继续旅途的决定就能看出来。

并非是说他没有负面情绪,只是他不会让负面情绪在心里停留太久,更不会让那些阴暗恶毒的念头主宰自己,所以在他一下子接收到这么多的黑暗时,就像全世界的恶意在几秒之内朝他倾泻侵蚀过来,整个人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淹没浸染。

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即使保留肉体,人也会慢慢被侵蚀同化,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魔物,就与音羽鸠彦一样。

这就是真正的深渊地狱!

下坠之势还在继续,冬至强迫自己不去管,转而将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抵抗这些恶念上。

絮絮叨叨的声音依旧在周身萦绕,几乎让冬至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对世间满怀怨念,恨不得所有人去死的人,他勉力抽出一丝意念,在冥想之中大吼一声。

都给我滚!!!

话一出口,他顿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那些恶念似被他吓住,竟一时没有出声。

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铺天盖地的恶念又一次纷涌而来,护体罡气能够阻挡魔气,却阻挡不了这些恶念杂音,冬至气得简直想学刘清波破口大骂,问候这些恶念的十八代祖宗了。

都说地狱有十八层,虽然那只是传说,但传说也有根据,这个深渊地狱,明显就是另外一个多层空间,如果龙深与他分散到不同的空间,那自己要如何找到对方?

更重要的是,龙深在跃入深渊通道之前,就已经吸收了几乎能够让半个人世化为地狱的魔气,他还能记得自己吗?

悲伤绝望的情绪几乎瞬间要将他淹没,那本笔记上的内容在脑海中浮现,冬至几乎记得那上面每一个符号,穷途末路的念头从指尖渗入身体,很快传遍四肢百骸,他闭上眼,任凭自己在黑暗深渊中急剧下坠。

魔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突破罡气防护,眼看就要碰到他的身体,这时长守剑忽然微微震动,长剑自动出鞘,从他身后飞出,剑光一荡,周身魔气霎时轰然破碎,长守剑却没有重新黯淡下去,依旧悬于头顶,像是在保护他。

泠泠剑光令冬至打了个激灵,灵台注入一点清明,霎时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魔气影响了情绪。

如果说人世中的魔气势单力薄,它们还需要找机会才能对猎物下手的话,深渊地狱就是它们的地盘,人类在这里反而成了异类,一不小心就会被黏在蛛网上,无处可逃,任凭鱼肉。

即使他很可能再也出不去,但既然豁出性命都要跳下来,那么无论如何也得找到龙深。

他一定要把龙深带回人间。

人类是脆弱的,寿命只有几十年,在病魔与死神面前,更无从抵抗,人类容易被各种外部因素所诱惑,沉湎于名利与感情而无法自拔,但人类也是强大的,他们可以无所畏惧,可以从容赴死,可以经受万劫不复的摧折,只因——

一念而起,所向披靡。

……

柳四和鱼不悔,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发起了呆。

他们其实也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就到这里来的。

柳四原本站在冬至后面,见他冲入阵法之内往坑口跃入,一时没多想,也跟着跳了下来,但下来之后却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尸山血海,满地残肢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的反而是碧海银沙,风平浪静,而与他阴差阳错会合到一块的,也不是本应前后脚下来的冬至,而是鱼不悔。

“你怎么会下来的?”柳四问鱼不悔。

鱼不悔挠挠下巴:“我看师兄跳下来,下意识起身,想拉他没拉住,结果后面不知道哪个短命龟孙子推了我一把,我就直接掉下来了。”

柳四:……

这种奇葩的理由让他盯着鱼不悔看了好几秒,对方也回以无辜的表情。

柳四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那现在怎么办?”

鱼不悔却对他起了兴趣:“你不是人吧?”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骂人,柳四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故意的,然后才点点头。

世上修炼成人的精怪不多,其中绝大部分不愿入特管局受束缚,因为入了特管局,原形来历,档案上都要记上一笔,不过鱼不悔还不到能够查阅所有档案的权限,自然也就不知道柳四的原形。

“器灵?”他问道。

“柳树。”柳四倒没有隐瞒的意思。

但鱼不悔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就在柳四说了自己的原形之后,鱼不悔的眼睛骤然一亮,那种惊喜的光芒让柳四无法忽略。

“有什么问题吗?”

鱼不悔道:“我是器灵化形,鱼肠剑。”

柳四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更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的人,所以他适合在团队里充当服从命令的队员,却不适合当带头冲锋陷阵,指挥命令的队长。柳四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跟他的原形有些关联,柔和,安静,实力不错,却总没什么存在感,不过,有他在,就等于多一分可靠的力量,足以令人安心。

眼前是大海茫茫,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森林,脚下则是细软干净的海沙,柳四环顾一周,迟疑问道:“这里真的是深渊地狱吗?”

鱼不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也许我知道为什么了。”

柳四满脸问号。

鱼不悔反问:“你觉得地狱应该是什么样的?”

柳四自然而然道:“当然是刀山火海,上有油锅下有——”

他话说得很快,鱼不悔动作更快,伸手就把他的嘴巴捂住,但已经来不及了,上半截话一出口,心旷神怡的大海气息瞬间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火光取代,两人立足的细软银沙变成只容一只脚踩在上面的铁链,链子剧烈摇晃,下面则是熊熊燃烧的火海,尖刀在火焰中刀锋闪烁。

哀嚎声在前后响起,许多表情麻木的人从铁链上掉下去,又被尖刀刺穿身体,鲜血四溅,但他们又挣扎着爬起来,努力伸手想要来够铁链。

一切仿佛幻梦。

柳四稳稳站在铁链之上,任凭铁链如何摇晃,也能维持身形不落,但他已经被眼前的情景彻底弄糊涂了。

“幻境?”

鱼不悔:“是真的。”

柳四指着一个已经被尖刀戳出三四个血洞,却依旧没有断气,还在垂死挣扎的人道:“那也是真的?”

鱼不悔道:“都是真的。我终于知道音羽鸠彦操控镜像空间的能力是从何而来了,他得到的那个石盒内的魔气,原本就是属于深渊地狱的力量,但音羽只得了皮毛,所以真真假假,混杂其中,但这里却是一切黑暗的本源,随心所欲,无所不能,你想要刀山火海,它就给你刀山火海,你想要碧海银沙,它就给你碧海银沙,这些全都是真的。你看见的这些人,其实就是世间万千生灵的种种恶念欲望,红尘是欲望的深渊,人人都在其中打滚,这里就是红尘的镜像世界。”

柳四拧着眉,仔细思考他的话,半晌才道:“这么说,深渊地狱与人间,其实一直是有关联的,就算宋局他们把通道封上,我们也还有可能出去?”

鱼不悔:“也许吧,这只是我的猜测,是不是真的,有待验证。不过你千万不要再想什么刀山火海了,这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如果我没猜错,那下面火,都是业火,不过不是佛教中足以洗刷罪过的红莲业火,而是能够令人魂飞魄散的无间业火,就算我们铜皮铁骨,也抵受不住。”

与此同时,无边无际的黑暗处,魔气就像人间的空气,在这里孕育出最纯粹的黑暗生命。

这是诸天尽头,永无光明照拂,任何除了魔气之外的生灵来到这里,只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魔气缓缓凝聚,渐渐汇成一个男人的身形轮廓,如果冬至在此,他一定能够认出对方来。

可惜冬至不可能来到这里,他也永远不可能到达此处,这时他还正在地狱边缘挣扎求生,与那些意图趁虚而入的恶念抗衡。

男人终于成形,他有着俊美的面容,高大的身形,放在人间,足以吸引任何一位异性的目光,但他身上澎湃纷涌的魔气,却是不可能出现在人间的强大,由于天道本身的限制,任何突破空间极限的力量,都会自动为世界排挤,除非能撕开世界之间衔接的裂口。

原本的八方伏魔阵,就是上古时代留下的裂口,被人为封印上,伴随着深渊地狱之内的大魔从远古长眠中,被阵眼破坏的动静所惊醒,沉寂的魔气将再度沸腾,而龙深正是此时落入深渊中的绝佳祭品。

他慢慢睁开眼。

没有眼白,眼珠完全被黑色所占据,宛如浓稠的墨水,又似黑火燃烧不休。

“我是,Mara-pap……”

对方露出慵懒笑意,吐出一句古老的梵文,低下头,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掌,黑色魔气在掌中流转,蕴含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不,我是龙深。”

过了片刻,他又道,嘴角微微抽搐,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面容在此时仿佛分裂为两半,一半愤怒,一半邪恶。

就像当初明弦被魔气附身,身体与意志彻底失控,不得不让唐净杀了自己一样,现在的龙深,同样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不同的是,当初侵蚀明弦的,仅仅是一股魔气,而现在,龙深吸收了几乎半个深渊地狱的魔气,强大的魔气令他备受折磨,也彻底唤醒了在此沉睡的大魔。

这一次,不是分身,不是残魂,他遇到的是,万魔之主波卑夜。

那一半已经被波卑夜占据的身体,手指一划,随意就点起一朵黑色的火苗,那火苗在空中逐渐放大,霎时爆开,如烟花点点里落下,幻化出一副绚丽的景象。

作为连佛祖都闻之色变的欲界天魔,波卑夜的表情,哪怕顶着龙深的皮囊,也有着令人难以形容的邪异。

当初在鲜达村被颂恩召唤出来的天魔分身,其强大与邪恶,已经足以让冬至心头震撼,但若与此刻这位本尊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让我来看看,是什么坚持,能让你撑到现在?”带着戏谑的笑声在龙深耳边响起,那分明是自己身体所发出来的声音,但对他而言却又是那么的陌生。

他的嘴角缓缓溢出鲜血,随着体内魔气澎湃洋溢,直欲破体而出,他本身的意志,正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第154章

冬至走在一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上。

两旁俱是灰蒙蒙的雾气,轻忽飘荡,却又沉沉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

无论他的脚步快或慢,这些雾气永远跟随着他。

一开始他以为是魔气,后来发现不是,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游走在魔气边缘的气息,还够不上魔气,却又充满麻木沉郁,像极了人类消极的情绪,它比魔气无害,却同样会悄无声息侵袭渗入,潜移默化改变一个人,让他逐渐失去斗志,茫然无措,最终沦陷溺毙在这里。

这让冬至想起从前跟着何遇去羊城救程洄,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灰雾,差点就走不出去——如果后来没有龙深相救的话。

思及龙深,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曾经他也只是一个畏惧妖魔鬼怪,害怕死亡的普通人,但现在,他身陷无边深渊,也许永远也回不去,心中却无半点恐惧,因为他有比恐惧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纵然他的理智告诉他,龙深被魔气侵蚀,又为了封印以身殉职,落入深渊之中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但冬至心中犹有一丝期待,期待事情没有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期待龙深一如既往强大,能够压制魔气,坚持到他的出现。

雾茫茫灰蒙蒙中,一点微光遥遥出现。

冬至心下微动,加快脚步。

这种地方有任何动静都不会是好事,但一静不如一动,有了动静,才有突破的可能。

但当他离光芒越来越近,就发现光芒并非一点,而是由一串灯笼连起来的,那些灯笼被人拿在手中,另外一些人则戴着镣铐,缓缓前行。

官差与犯人的服饰都有些古怪,明显是上世纪初民国时期的打扮,人人神情麻木,目光呆滞,见冬至“闯入”,似乎受活人的突兀气息激荡,都齐刷刷朝他望过来,眼神带着死气,骤然一接触,冬至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这不正是他上次在羊城流花桥边误入人魔徐宛的结界,遇到的那支队伍吗?

念头刚起,手执灯笼的人已经举起鞭子朝他抽过来,但冬至已经不是在羊城时那个手无寸铁,需要别人保护的冬至了,他想也未想,身后长守剑离鞘而出,入手则人随剑光掠向对方,在执鞭人震惊恐惧的目光中,剑光已经向他们当头罩下,所到之处,队伍尽数化为乌有,在哀嚎中灰飞烟灭。

随着灰影被剑光消灭,白色剑光非但没有黯淡下去,反而越发炽盛,眼睛被刺得有点生疼,冬至忍不住闭了一下眼,只有短短一秒,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白光其实来自对面一个人拿着的手机。

见他抬手遮挡光线,对方忙把灯关掉,一边道歉:“对不起啊,我刚不小心打开了手电筒功能,这就关掉!”

也许是冬至直愣愣盯住他的眼神过于奇怪,对方再度道歉,又问他:“你没事吧?”

冬至下意识往后一摸,摸了个空。

没有长守剑,身后是硬邦邦的座椅靠背。

深夜的火车上,两旁窗外光影穿梭,前进的噪音持续不断,身下微微震动,这样的场景冬至并不陌生。

但他不应该身处此地。

“做噩梦了?”那个男生又问道,“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打牌?”

冬至掐了自己的手背一把,很疼。

扑克牌摆满一桌,连带冬至前面的位置也给占了,坐在他对面洗牌的男生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就要把牌往自己那边挪,冬至却忽然伸手将他按住,把人吓了一跳。

“……你们继续玩,我去上个洗手间。”冬至道,抓起身旁的背包,起身往外走。

他随意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打开背包,在里面找到了钱包,证件夹,衣物,充电宝。

唯独没有符文。

一名乘客从他身边经过,走向通道尽头的洗手间。

冬至一激灵,从座位上蹦起,一把抓住对方。

对方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看着他,熟悉的面孔让冬至脱口而出:“何遇?!”

何遇嘿了一声:“你认识我?”

冬至盯着他看了片刻,在何遇以为他有精神病之前,终于道:“你好,我叫冬至。”

何遇:“……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兄弟,你没事吧,不舒服?给你叫乘务员?”

冬至压低了声音:“你们这次是不是要去长春?这火车上有人魔,你们要小心!”

何遇人高马大,对付冬至完全不在话下,但这一挣居然没能挣开,只能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表情也变得不大好看。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两人对视片刻,冬至松开他,慢慢道:“对不起,我刚才没睡醒,把你错认为我朋友了。”

“算了算了!”何遇大度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至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他怀疑自己堕入了一个幻境里,幻境会一次又一次重复过往的事情,攻破他的心防,但同时他又有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

在火车上遇到魔物,长白山上看见骨龙,千辛万苦考入特管局,认识一群同道中人,拜龙深为师,斩妖除魔,会不会这一切,完全只是他在火车上做的一个长长的梦?

梦醒之后,世界还是那个普通的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光怪陆离,都市奇谭,何遇不会法术,龙深也不是七星龙渊剑。

他下意识在桌上画了一个符号。

明光符的符胆。

如果这一切果真只是幻梦,难道连符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吗?

冬至慢慢收紧手,忽然起身,朝何遇刚才离开的方向走去。

穿过几节车厢,他终于找到何遇。

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一张面孔足以让他心跳骤停。

也许是他站着不动的样子太奇怪,对方几人很快抬头望来。

何遇:“怎么又是你?”

冬至在龙深的注视下,勉强一笑:“抱歉,因为你长得太像我一个朋友了,我、我很想他,所以有些失态。”

他本来想要装一下可怜,无论如何先留下来,再慢慢弄清情况,但话一出口,根本无需酝酿情绪,眼泪就跟着夺眶而出,滚滚落下。

何遇吓了一大跳,看着他软萌无害的脸和伤心欲绝的表情,怀疑对方是骗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忙道:“你别哭啊,有话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