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孟丽唰地站起来,口不择言,“你真的不怕阮之恨你?”

“我当然担心。否则,这几年我就不会一直私下答应你的请求。”傅长川淡淡地说,“但是现在我想试一试,坦诚地告诉她当年的事,看能不能让她原谅我。所以,也十分感谢你,让我这次下了决心。”

孟丽一时间竟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他准备离开,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就这样被推翻了,令她觉得无措慌乱起来。

傅长川没有回头,最后说:“你真的应该适可而止。顺便转告你背后的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傅长川接到阮之的电话的时候,正在路上。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又带着几分埋怨:“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你抓住周至源的?”

听上去一口气还没喘匀,傅长川就安慰说:“别急,慢慢说。”

“周至源被抓到了啊,警方都通报相关情况了。他是个惯犯了,有好多案底呢。”阮之急急忙忙地说:“是你做的吗?”

“那你现在高兴点了么?”他也不置可否,外界的这一切纷乱其实与他无关,他只在乎她的心情而已。

“当然啊。”阮之真的无法形容这一刻绝处逢生的喜悦,恨不得扑到傅长川身上狠狠亲他两口,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怎么样?”

声音变得立体而低沉。

阮之一回头,就看到傅长川手里拿着电话,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边。

阮之连电话都来不及挂掉,就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傅长川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一口。

傅长川一脸镇定地反手关上门,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脸颊莫名发起烫来,低声说:“别动手动脚的。”

阮之怔了怔,才听到有人拍门的声音:“喂,让我进去啊!”

“呃,你后面还有人啊?”她有些讷讷地想放开他。

傅长川却没有松手,侧身把门拉开一条缝,十分淡定地对探进半个头的杜江南说:“你先别进来。”

“我有正事!我要找阮之谈——”

他便微微蹙了蹙眉:“没看我们在秀恩爱么。”

杜江南:……

傅长川顺手反锁了门,指了指沙发:“我有事和你谈。”

“要紧吗?”阮之看了看时间,现在她已经从惊喜中恢复过来了,脑子里一条条工作思路滑过,语气都变得正经起来,“杜江南找我真的是正事。就得这会儿趁热打铁让舆论反转过来,要不……”

“杜江南能搞定,蒋欣然的事已经解决了。”傅长川毫不在意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他的右手原本是放在膝上,这时却动了动,姿势有些不自然。

即便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谈什么,阮之却能察觉出这一刻傅长川的不安,她试探着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阮之轻松地说,“算了啦,没关系,我都原谅你。”她一低头,看见傅长川手上有一道伤口,不知道是在哪里划破的,还在往外渗血,立刻就把之前的事忘在了脑后,又着急又心疼:“手怎么了?是刚才在门上蹭的吗?”

傅长川下意识地要抽回去,她却已经找了药水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说:“别动,我帮你包扎一下。”

她附身下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淡淡的一种柑橘香味。傅长川忍不住问:“换过香水了么?”

“你有注意过我平时用的香水?”阮之一边帮他贴纱布,随口问了句。

傅长川微微地笑了,只要是她身边的事,再小的细节他都能分辨清楚。

“晚上再看看吧,要是止不住还得去找医生。”阮之低声抱怨,“你怎么老是这么不小心?”

包扎完阮之蹲在茶几边收拾药箱,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爽快地说:“行,你等等。”

“小之……”

“有点小事,我很快就回来。两分钟。”

办公室里只剩下傅长川一个人,就这么一打岔,他忽然觉得,想说的那些话堵在嗓子口,一点点地往下滑,重新深埋进了心里。

他太了解阮之,她是什么样的脾气,会因为什么生气,多久能原谅自己,他还是有些把握的。可是洞察了人情和性格又怎么样,万一……有那么一个万一呢?

傅长川伸手揉了揉额角,一时间有些心浮气躁,就站起来。

阮之的办公室很大,两间打通,两面墙都是落地窗,显得十分通透。

入夜,百叶窗都拉了起来,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在阮之办公椅上坐下来。

阮之是个随性的人,办公桌并不如何整齐,随意放了些文件纸笔,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喜欢小植物的点缀。他略一低头,看到她办公桌第二层的暗格里放着一个倒扣着的相框。他伸手拿出来,翻开一看,竟然是自己和阮之婚礼时的一张合影。

那个时候两个人还是有点拘束的,杜江南就嘲笑他们进场的时候像是两国元首,互相谦让着,维持着安全距离。而照片里却是另一番场景,那是在休息室里,他在和别人说话,她还穿着婚纱,微微侧过头,十分专注地看着他,期待又惶惑的样子。

那么多的画面,有吵架的,有甜蜜的,她却把这一张单独放在这里,随时都能看到。

傅长川的指尖从照片上她小小的脸颊滑过去,心底不是没有震动的。

这是不是说,长久以来,她对自己…

…也是满怀着不安的么?

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了,傅长川将照片放回去,一抬头,阮之已经走到自己面前,脸色白得有些可怕。

他有些不安,下意识地站起来。

她手里攥着一叠文件,显然是隐忍着,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样颤抖:“这些是你要和我说的吗?”

傅长川接过那叠文件,打开翻了翻,就知道是孟丽让人送来的了。

他的呼吸有些不稳:“这件事我的确没办法推脱。但是也请你听一次我的解释。”

孟丽让人送来的材料并不复杂,无非是六七年前,阮之家中发生变故时一些银行单据和协议。协议的受益人名字是傅长川,当时他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收购了当时阮家工厂的所在地。另外,友林公司以“咨询费”为名义,转给他好几笔金额数。

阮之的父亲是因为一场车祸突然去世的,留下偌大一个工厂,家里还有心脏不好的妻子以及即将读大学的女儿。公司的事务在渐渐被孟丽把持,随即开始肆无忌惮的转移资金。

当年阮之的妈妈也找过和父亲交好的律师,想要走法律途径要回公司财政权,结果把账目放在明面上一审核,早已经资不抵债,最后连工厂所在的那块地都以极为便宜的价格卖了出去。律师提议放弃,直说孟丽一定是找了人在背后操作,压根找不出一点把柄来,上了法庭也没用。

雪上加霜的是,阮之妈妈的心脏越来越糟糕。除了照顾她花费的精力,雪花一样飞来的账单让她不得不卖了家里的住房,最后办完妈妈的丧事,真正是穷到了分文不剩的地步,否则也不会到了大二就选择辍学打工。

原来,那个背后帮忙孟丽把自己的家底一点点搬空的人,是傅长川。

阮之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一开始他对自己所谓的另眼相看,也不过是歉疚的补偿吧。她坐下来的时候有些心慌,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一旁的立式台灯,办公室里的光线便晃了晃。

傅长川想伸手扶她的,可她察觉到了,侧身避了避,声音有些空洞:“你解释吧。”

“七年前我刚回国的时候,一无所有。那时恰好有人介绍孟丽给我认识,说她手上有个项目。她那个项目,就是要求我将友林的资产逐步转移出来。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我就做过类似的一些金融操作,相对的,国内大环境下,这样的操作其实更加简单,她也许诺会给我报酬。”傅长川略微自嘲地笑了笑,“其实那些钱不算什么,她看得出,我并不感兴趣。她就问我,想要什么。

“我当时看上的,是友林厂址的那块地。而孟丽的目标也很明确,她并不想要友林这个厂,她想要的是现金。所以在得到我的回复之后,她表示只要我剥离出友林所有的良性资产,套现给她,那块地可以廉价卖给我。”

他带着歉意看了阮之一眼:“我答应了。帮她操作完后,我用很低廉的价格收到了地,又恰好遇上国内地产开发的热潮,转手卖出去,赚的钱算是在国内的第一桶金。”

证据就在面前,他也亲口承认了。阮之觉得有些茫然,这个世界都变得恍惚起来。有人因为爱情对你百依百顺,想的到想不到的,他都帮你做了。而现在,现实就是——那人并不是毫无来由地对你好。自己还能再相信他么?

他说的每一句话,劈下来都如同惊雷,炸得她不知所措。

没有一见钟情,原来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残酷而又真实。

她不得不深吸了口气,让心脏跳得缓慢一些,艰难地开口:“所以,后来你为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弥补。”

傅长川能察觉到她此刻的情绪,沮丧,无助,愤怒。他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说以前,她受到的伤害还能归咎在孟丽身上,那么现在,自己也成了罪魁祸首。

一时间,她怎么能接受。

——可是现在,他必须要回答她的问题,坦诚而毫无保留地,再伤害她一次。

“是,一开始是为了弥补。”他的声音低沉,“但是结婚不是。”

“我想和你结婚,只是因为我爱你。”

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安静到他几乎能感受到气流的涌动。

她依旧在沉默,半低着头,也不想让他看见表情,又或许在斟酌他说的话。良久,她轻轻笑了一声,异常讽刺且刺耳。

“你是知道孟丽要给我这些证据,才打算赶在前边向我坦白么?”她抬起头,“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

在容城呼风唤雨的傅长川,朋友口中对自己百般宠爱的傅长川,年轻英俊,深情多金,曾几何时自己也觉得幸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男人,这样陌生。

“阮之……你恨我、甚至打我都没关系,可是,不要离开我。”他顿了顿,向来深不可测的双眸里,微微泛起波澜,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你答应过的,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我。”

是啊,她是答应过他。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相信他,不会离开他。

可这样一个人,过去的近七年时间,心底藏着那么多事,没有让自己看出一丝破绽。

她觉得心寒,这样热的天气,办公室里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她还觉得冷,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只好站起来,调高了温度,背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先走吧,我要好好想想。”

手指还胡乱摁在中央空调的按钮上,阮之心乱如麻地站着,直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过来,修长的手指将度数定格在25上。

察觉到她明显的前倾、避开了自己,傅长川唇角的笑颇有些苦涩,退开了两步:“好,我先走。如果你还想和我谈,随时来找我。”

阮之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出声。

傅长川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听到她略带迟疑的声音:“你瞒着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瞒我到死呢?”

像是有一把锋锐尖细的小刀,赤裸裸地,在肌肤上拉出了一道口子,傅长川的脚步缓了缓,没有回答,只说:“……对不起。”

他不是不想解释的,可是解释些什么呢?

就说他是想一直瞒着她,可这次是为了帮她解围,所以抓住了周至源。孟丽又以此要挟自己,迫不得已,才向她坦白了这件陈年往事?

呵,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他大可以解释,一切都是因为害怕失去。

可是再怎么爱,他也无法解释当初帮助孟丽之后,他坐收的巨利。

于她,这是丧母之痛,也是贫窘到辍学的痛苦过往。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十分体谅她对金钱和名牌的迫切渴望,甚至下意识地纵容她。

她说的并没有错,那些感情里,夹杂着愧疚和补偿。

他的感情,远没有她的纯粹。

傅长川深吸了口气,拉开门走出去。

公司里正忙成一团,舆论上的反转令每个人都精神百倍。

唯独他,穿过人群,寂寥得像是一个影子。

“长川——”

杜江南远远喊了他一声,见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觉得有点奇怪,他也没多想,又去找阮之。

门没锁,杜江南敲了敲就进去了。

“哎哟,你办公室怎么这么热啊?”杜江南一进来就大呼小叫,“之姐——”

话音未落,粗线条如他,都觉得阮之呆呆坐在沙发上的情形很不对劲。

办公室的灯光开得敞亮,她的脸色却是青白的。杜江南心底有些不安,他俩共事了这些年,哪怕在最低谷、好比白天被董事会围攻的时候,她都不至于这么失魂落魄。

“怎么啦?又吵架了?”

阮之顺着声音抬起头,才看到他进来,声音十分嘶哑:“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杜江南脑子里轰的一声,到底还是被她知道了。

这件事他不是局外人,傅长川是怎么发家起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对他们来说习以为常的一次金融操作,既然有赢家,背后当然会有输家,否则就没有利润。

可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想到,最后的受害者是阮之。

有一次喝醉的时候,杜江南大着舌头说:“你俩这也算孽缘了。”

如果说阮之来应聘当助理还算是巧合,可是拦了飞机后,傅长川知道了她的背景和身份,便刻意开始关注她。之后两人的相处,便以愧疚开始。往后他眼睁睁看着好友陷进去,那场爱情变得不可控了。

明知道眼前是个大火坑,可傅长川还是跳下去了,谁知道会不会有被烧死的那一天?!杜江南一直觉得不以为然,要是换了自己,顶多暗中给点钱照顾一下,哪能这么傻呢,埋着这个随时爆炸的地雷,却还是要和她结婚。

可是感情这件事,真的不好说。

他在阮之身边坐下:“你还能再原谅他么?”

阮之咬了咬下唇,轻声说:“他太可怕了。”

不知道为什么,杜江南听到这句话有点想笑,竟然附和说:“没错。”

阮之的表情生动了一些,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和他高中同学。你说国外那么多贵族高中,我选哪个不好,偏偏和他是一个。结果他处处压我一头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大学分开了,回了国又帮他折腾什么破烂事啊!美星是我早就想转手的,就为了他说你喜欢这工作,他又不肯出面,一直拖着我一直顶在前面。现在好了,东窗事发,我又是两边不是人。” 杜江南伸手松松领带,长吁短叹,“现在你们一拍两散了是吗?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蹚浑水。”

“我……”

“你是嫌他心机深沉吗?这件事瞒了你这么多年,要不是遇到蒋欣然出事,孟丽拿这件事威胁他,只怕他还真会瞒你一辈子。”杜江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苦笑了下,“算了,再说下去好像我在帮他说好话。我知道这会儿你也不好受,公司的事先别管了,我让优优送你回家,早点休息吧。”

优优知道一定出事了。她十分乖觉,什么都不说,帮阮之收拾了桌面:“之姐,走吗?”

许是车子开得太过沉闷,优优就和她闲聊:“欣然姐马上就回来了,她状态好多了。”

阮之昏昏沉沉没在听,看了眼窗景色,下意识地问:“你这是送我去哪里?”

“连欢姐关照过了,送你回公寓,傅先生他不会过去的。”

“那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优优放缓了车速,将车子停在路边,“我这就打电话问问。”

傅长川的手机关机,她便只好又联系连欢,问明白后说:“傅先生回老宅去了,现在可能在休息了吧。”

阮之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你打车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不行,我必须把你送回家。”优优固执地回头看她,“我不放心。”

正在僵持的时候,杜江南打来了电话。

“我刚才忘了说最后一句话,说完了我再也不管你俩的事了。”杜江南干脆地说,“傅长川不是个会解释的人,上次你们离婚之后,他每天酗酒,差点就胃出血没命。所以这件事,你要觉得过得去,就和好吧。他会好好对你的。”

电话挂断了。阮之看看时间,从傅长川来找自己,到现在,才过了一个多小时。

可于她,仿佛已经过了半生。

渐渐冷静下来,她强迫自己回忆当年发生的一切。父亲突然去世,母亲骤然病倒,孟丽开始转移公司的资产,她抵押了家里的别墅,最后换成了一张又一张的医药单,终究还是不能挽回母亲的生命。

所以……哪怕傅长川不出现,孟丽还会找别人,以那个时候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也斗不过她。妈妈还是会因为心梗而离开……而他所做的,只是加剧了自己的贫困而已。

要原谅吗?

感情的天平,已经悄悄倾斜过去了吧。

可终究还是觉得难过,为了这么多年信任之后的背叛,也为他一开始的有所图谋。

阮之深吸了口气,竭力把眼睛里的泪水憋回去:“我去找他。”

黄叔并不知道他们吵架的事,笑呵呵地说:“怎么没有一起回来?先生刚走,我还以为是去接你。”

“他走了?”阮之怔了怔,“那我先上去等他。”

他果然是刚出去的样子,连桌上的水都是温的。阮之坐了一会儿,想要换一身衣服,顺手就拉开了柜子。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傅长川的书房,不是卧室。

她正要关上门,看到了什么,又重新拉开了,从两件睡袍后边,找出了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