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自然是不会做错事的。”

即便他随意牺牲自己表妹的幸福,即便他在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用苏妙支走了沈知落,即便他可能一直在欣赏着她的狼狈和走投无路的窘迫。

但他是公子,他错了也没错。

胸口微微起伏,花月抿唇,露出一个极为标准的假笑,然后移开了目光。

气氛突然有些不对劲,苏妙擦干了脸,捏了捏她的手:“小嫂子,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伸手替她将碎发别去耳后,花月低声道,“表小姐不用在意我,主人家是不用跟下人道歉认错的。”

牙根一紧,李景允略微有些恼:“你胡说八道什么。”

“表小姐是想吃面还是睡觉?”她像是没有听见他在说话,仍旧低声问苏妙。

苏妙瞥着自家表哥,无辜地咽了口唾沫:“吃……吃面?”

“那我去做,您稍等片刻。”

恭敬地颔首,花月起身往外走,路过李景允身边的时候,他好像伸手抓了一下。

然而她正好收拢了手交叠在小腹前,与他的手擦指而过。

背后传来一声低咒,她没细听,抬步跨进了门外的晨光里。

李景允坐在原处,浑身气息低沉,眼神里带着刀子,一刀一刀地往苏妙身上捅。

苏妙抱头哀嚎:“怎么回事啊,我也没说什么呀。表哥你自己想想,肯定是你哪儿做错了。”

“废话。”李景允恼恨地低声道,“爷要是没做错,会由着她甩脸色?早教训人了。”

“嘁——”苏妙唏嘘,连连摇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小嫂子那么好的人,怎么突然就给你做妾了,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又诓人了?”

“没有。”他答得飞快。

苏妙眯着眼,满脸质疑地盯着他。

“行吧。”李景允退了一步,“是有那么一点,但她不至于这么快发现,眼下跟我生气,肯定是不高兴我撮合你跟沈知落,没别的原因。”

苏妙扁嘴:“啊,小嫂子也喜欢沈知落吗?”

“她瞎吗,她才不喜欢,沈知落那样的人,也就你看得上。”李景允冷笑。

翻了个白眼,苏妙道:“小嫂子不喜欢沈知落,那你这么着急撮合我跟他干什么?”

喉咙一噎,他别开头,烦躁地踹了一脚旁边的矮凳。

“臭不要脸。”苏妙抱着被子道,“你打小就这样,想要什么不直说,拐弯抹角地自己想手段去拿,要是个物件也就罢了,小嫂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呐,我是她我也气,怎么被你这么个孽障给盯上了。”

背脊微僵,李景允扭头看她。

苏妙吓得扯着被子就盖住了脑袋,瓮声瓮气地道:“老娘心情也不好,先说在前头,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找小嫂子说你坏话。”

李景允没动手。

他那张惯常带着傲气和不屑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伤怀,如骄阳坠山,青雾漫海。

“你们女儿家。”他沉声开口,眼神冷淡,手指却无意识地磋磨着袖口,“你们女儿家,一般都喜欢什么样的人?”

苏妙觉得稀奇,伸出脑袋来看他,打量两眼之后笑道:“完了呀表哥,您这是遇着劫数了?”

“没有。”他硬着脖子道,“随便问问。”

也懒得跟他争,苏妙坐起来,一板一眼地道:“女儿家喜欢体贴的人呀,没事送个首饰衣裳,有空带去听听戏,最好还知天命、懂八卦,有一双浅紫色的眼睛。”

前头都听得认真,听到最后一条,李景允抽出了袖中软剑。

“但是——”苏妙连忙按住他,找补道,“但是小嫂子那人不一样。”

“她缺的肯定不是首饰衣裳和紫色眼睛。”

李景允收回了软剑,抱着胳膊看着她。

苏妙想了一会儿,叹息道:“我觉得她缺人疼,别看她平时做事干净利落的,骨子里也跟我一样是个小丫头片子,夫人疼她,她就掏心掏肺地对夫人好。你若是拿真心疼她,她肯定跑不了。”

“可问题是。”她目光落在他心口,偏着脑袋似嘲非嘲地问,“真心,咱们有这玩意儿吗?”

面前这人沉默了片刻,脸色有些难看。

“这话你不如去问她。”半晌之后,他道,“爷怀疑她也没有。”

苏妙错愕地瞪大了眼。

她那不可一世的、仿佛把全天下都踩在脚底的表哥,眼下竟然板着一张脸,略带委屈地同她道:“爷待她那么好,她也没说要给爷做排骨面。”

拉得劲道的、浇上卤好小排骨的排骨面。

40章、醋坛子破了

奶白的汤锅里咕噜噜地冒着泡泡,卤好的小排骨放在灶台一侧,油光鲜亮。

花月将拉好的细面放进锅里,用长长的竹筷轻轻搅动,神情专注,动作熟练。

厨房里的几个厨娘都站去了庭院里,伸长脖子往里看一眼,然后缩回去继续嘀嘀咕咕。

“不是已经是妾室了吗?怎么还做下人的活儿?”

“殷掌事这妾室,一没下定二没纳礼的,就是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公子年轻气盛搅合那么一回,不就有了嘛,也算不得正经主子。”

“可我听说三公子还挺宠着她的。”

“三公子什么德行,新到东院里的东西,他都要热乎一段时候的,等这春去秋来,谁还把她当回事。”

声音不大,花月却还是听了个清楚,要在平时,她必定出去训斥,将军府里向来不容嘴碎的下人。

可眼下,她觉得没意思。

竹筷将煮好的面条挑了出来,花月浇上小排骨,打算往外端,就听得外头突然安静了下来。

“霜降姑娘。”有人小声唤了一句。

霜降气得双眼微红,上前来就骂:“这院子里哪个主子宠谁不宠谁,轮得着你们来议论?她殷花月就算不做东院的主子,也是你们头顶的掌事,月钱不想拿就走人,别搁这儿碍人眼!”

几个厨娘被吼得纷纷低头,缩成一团。

霜降犹觉不解气,大步跨进厨房,看见她就沉了脸道:“我当你是聋了呢,听不见外头的热闹。”

花月朝她笑了笑,笑意难得地进了眼底:“我赶着去给表小姐送面呢。”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霜降气急,口不择言,“他们护着你活下来,是让你在这儿给人骂、给人做面条的?与其就这么苟活度日,你还不如学学常——”

“霜降。”花月飞快地打断她,皱眉。

将那忌讳的名字咽了回去,霜降咬牙,一脸不服。

轻叹一口气,花月带着她往外走,越过那群噤声的厨娘,踩在铺着青石板的小道上。

“我现在只是个下人。”

托盘里的碗冒着热气,花月望着前头,轻声同她道:“下人能做的只有这些事,我做不了常归,也变不成沈知落,你要是真的很失望,可以装作不认识我。”

嘴唇几乎咬出血,霜降恼道:“你这么自暴自弃,他们只会越来越看不起你。”

“他们看得起我,我也只是将军府的下人。”

“撒谎。”她抬眼看向这人的侧脸,眼底灼灼有火,“谁家的下人有这通天的本事,让薛吉死得悄无声息。”

步伐一顿,花月下意识地扫视四周,确定无人能听见这低语,才黑了脸道:“你不要命了?”

“我就是不明白。”指节捏得泛白,霜降闷声道,“你有本事拿自己当饵诱杀薛吉,为什么还任由这些狗东西踩在头上欺负。”

薛吉是周和朔的心腹,他一死,禁卫军少说也得乱上几个月,这能给他们极大的空子,原本停滞的几件事,也能因此顺畅进行。

若霜降是今日收到的消息,她也会以为薛吉的死只是个意外,是恰好撞上了。

但她是在昨日殷花月上车离开的时候听见的。

这人踩在车辕上,云淡风轻地同她说:“你早些准备,一旦东宫禁卫有所松动,就将人送进去。”

彼时她还不明白,好端端的东宫禁卫,为什么会松动,直到刚才顺利地将他们的人安插进东宫,她才发现,殷花月是蓄谋已久。

哪怕三公子不去那一趟,薛吉也是必死无疑。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霜降想不明白,但她知道,殷花月不是孙耀祖嘴里的百无一用,她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早已经开始了她的算计。

这些算计连她也没有告诉。

喉咙发紧,霜降红了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只狠狠地瞪着她。

托盘里的面条吹不得太多风,花月拿了盘子将碗口扣上,突然腾出一只手来,捏着他的拇指,轻轻晃了晃。

“这些年欺负我的人少了不成?”她睨着她,笑得狡黠又坦然,“让他们说两句又怎么了,日子还是要过。”

霜降板着脸,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你见不得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宫小主,变成一个任人碎嘴的奴婢。”她软了语调,柔声道,“可人家也没说错什么,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

“你不跟那三公子好上,就什么事也没有。”霜降鼻音浓重地嘟囔,“泯然众人分明是最周全的,你偏要同他搅合,你知道韩家那小姐暗地里来打探了多少回了吗?”

指尖微微一顿,花月别开头:“我说过了,那是逼不得已。”

“当真是逼不得已,还是你顺水推舟?”霜降咬牙,“我不信你要真不想跟他搅合,还能没有别的办法!”

“……”

步子加快,她绕过月门,略微仓皇地想跨进表小姐的院子。

霜降在院门外就停了下来,她不会跟着进去,但她站在原地,还是沉声道:“沈大人没有说错,你偏执在这一个人身上,会吃苦头的。”

声音从后头飘上来,被风一吹就听不见了。花月闭眼,稳住心神,重新挂上笑意推开了主屋的门。

苏妙睡着了,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李景允转头朝她看过来。

放轻了脚步,花月将碗放在桌上,困惑地低声问:“表小姐不吃面了?”

“睡着了怎么吃?”扫一眼她端来的面,李景允冷哼,“糊的。”

“端过来的路上难免糊住些。”她掀开盘子,拿筷子拌了拌,“也没糊太厉害,妾身揉了许久的面,很是劲道。”

轻蔑地别开脸,李景允不以为然:“看着就不好吃。”

也不是给您吃的啊。花月腹诽,扁了扁嘴,端起碗就要往外走。

“做什么去?”他问。

“把面送回厨房,看有没有旁人要吃。”花月道,“表小姐反正也吃不了。”

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李景允叩了叩桌面:“东西放着,你先回东院看看那白鹿喂了没。”

白鹿不是一直让八斗在喂吗?花月心里纳闷,倒也没多说,应了一声就放了碗出去了。

霜降没有要堵着她的意思,院子门口已经没人了。

轻舒一口气,花月低头往东院走,一边走一边想,薛吉死了,沈知落和常归最近一定也会忙碌,东宫眼下正与中宫争执掌事院之事,孙耀祖和尹茹也忙着夺权,一时半会的,压根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那她可以再找几个人的麻烦。

心里有几个名字,她反复念叨,眼底微微渗着血光。

“殷姨娘。”八斗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担忧地喊了她一声。

花月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东院门口,八斗捏着扫帚,见她终于抬眼,连忙道:“您二位昨夜没回来,可把人急坏了。”

“出什么事了?”她问。

八斗挠着后脑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韩家那小姐昨儿上吊了。”

哦,上吊。

花月点点头,平静地继续往里走。

“等会。”走了两步,她停住步子,突然猛地回头,“你说什么?上吊?!”

八斗点头,杵着扫帚柄道:“就昨儿夜里子时的事,有人来咱们这儿传过话,但公子和您都不在。”

倒吸一口凉气,花月急匆匆地就要走,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想想不妥,又去换了一身浅白色的。

“姨娘。”八斗笑道,“您听奴才说完,上吊归上吊,人没事,已经救过来了。”

心里微松,花月问他:“有说是为什么吗?”

“这还能为什么呀?”八斗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主屋。

花月沉默。

如果说苏妙喜欢一个人是热烈奔放不顾一切,那韩霜喜欢一个人就是癫狂痴醉,不死不休。上回她给她到底设了怎样的一个局,花月尚窥不得全貌,但这一回,花月知道,她是拿命在跟自己搏了。

贵门小姐企图寻死,那是要轰动半个京华的,换做别的人家,定是要将消息压住,以防人猜测。可韩家没有,他们甚至主动告知了另外半个京华。

于是,“李家三公子始乱终弃,韩家大小姐寻死觅活”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成为京华当日最火热的饭后谈资。

花月以为李景允会生气,会拒绝去看她,亦或者对这种女儿家的做派嗤之以鼻。

结果没有,李景允带着她一起去了韩府,坐在韩霜的床边,任由她哭湿了自己的半幅衣袖。

“我真的……真的没有骗你。”韩霜双眼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你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

李景允静静地坐着,目光扫过她的眼眶和苍白的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问:“你真的想死?”

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韩霜吸着鼻子,突然露出一个泪盈盈的笑来。她眼神飘忽,似乎回忆起什么好事,喃喃道:“我的命是你的,我不该没告诉你一声,就寻短见。”

说着说着,眼泪又往下掉:“可是,你都不理我,娶了别人,同别人在一起,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花月站在旁边,略微有些不自在,她看了李景允一眼,发现他抿着唇角专心致志地看着韩霜,好像有些……心疼?

看清他眼里的这一抹情绪,花月怔了怔,几乎是狼狈地收回目光,垂眼看向自己的鞋尖。

还以为这人对韩霜只有厌恶和抵触呢,没想到真出了事,也是会心疼的。这人还真是,嘴硬心软。

“小嫂子。”温故知在门外站着,突然喊了她一声。

花月回神,低头朝李景允告退。李景允没看她,只摆了摆手,一双眼依旧定在韩霜身上。

微微抿唇,她退出房间,替这两人带上了门。

“小嫂子。”温故知将她拉去庭院里,别有深意地笑,“那屋子里待着不好受,我救你出来。”

花月温和地笑了笑,捏着手道:“也没什么不好受的。”

温故知挑眉,眼里满是不信。

她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裙摆:“公子爷是何等贵人,身边和心头的人都不会少,要是说两句话我就要难受,那早在似水与他私会的时候,我这日子就不消过了。”

“似水?”温故知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啊,你说那个太子身边来的歌姬,那姑娘三爷是不会动的,就算在房里过夜,肯定也什么都没有。”

疑惑地抬眼,花月觉得好笑:“男人还能不吃送到嘴边的肉?”

“这倒不是肉不肉的问题。”温故知道,“三爷这个人有分寸,带着目的来的女人,他一贯不碰的,再喜欢也不会有肌肤之亲,以免惹出什么麻烦。”

他说着,竟是回头看了一眼韩霜闺房的方向,努嘴道:“这位也一样。”

“一样?”花月轻笑,笑得露出一排贝齿来,“温御医想是没看见方才三爷跟韩小姐怎么说话的,那模样,似水姑娘可是拍马也追不上。”

温故知满眼揶揄地瞧着她,轻笑出声。

“您别误会。”她抿了抿耳发,气息清冷地道,“我只是在说看见的事实。”

歪着脑袋想了想,温故知点头:“他俩相识那么多年,难免比外人更亲近些。只是中间误会挺多,三爷待她也不会太过亲密。三爷说不想娶她,那便是真的不想,小嫂子也不必太担心。”

她有什么好担心的?花月心里嗤笑。

自个儿不过是他随便诓来的挡箭牌,他将来要娶谁不娶谁,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不过说起来,三公子这人也真是别扭,能豁出命去东宫救韩霜,也分明是心里惦记着人家,可偏生冷脸以待,半分温柔也不给人。

“温御医。”她忍不住开口问,“你若是有心悦的姑娘,是会晾着她,还是早些把人娶回来?”

温故知听得挑眉,脑海里飞快划过去一个人影。

他摸着下巴笑了:“晾着。”

“为什么?”花月不解,“当真心悦,不会想厮守?”

“若这是什么太平盛世,那我定是将她八抬大轿迎过门。可现在不是啊。”温故知摇头,望向远方声音极轻地道,“别看咱们这些锦衣玉食的人,瞧着鲜亮,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刀光剑影。就眼下这局势,我娶她,不是害了她么。”

“……”

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花月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袖,呼吸跟着一轻。

温故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意识到听这话的人会怎么想。他吧砸了一下嘴唇,喃喃道:“那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懂。”

昨儿还跟他闹脾气,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来着,特别不好哄。

唏嘘感叹了片刻,温故知抬头想与花月再说,却发现面前这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庭院里沐浴着骄阳暖光,一片好春色,可就他一人站着,左右看看,瞧不见人影。

温故知撇嘴,继续回药房去熬药。

李景允听韩霜哭诉完了之后,发现身边的小狗子一直没回来。

他纳闷地出门找了一圈,问药房里的温故知:“看见你小嫂子了么?”

温故知正扇着火,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先前还在庭院里,后来不知道走哪儿去了。”

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李景允皱眉转去别处,心想这人之前还挺有分寸,今日在别人的地盘上,怎么还乱跑起来了。

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心里跟着一紧。

这是韩府的地盘,韩霜寻死,韩家人心里都不好受,别是把火气撒在殷花月头上了吧?

步子加快,他在韩霜绣楼附近找了两个来回。

没人。

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景允一把抓过韩府的管事,冷声问:“我带来的那个人呢?”

管事被他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方才从侧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