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温柔的笑脸,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很深,显得他有点老,可是左边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却让他看上去很可爱。我曾深深地为他着迷过,他沉静的眼神,关节突出的手指,下巴中间那道浅浅的沟…他的一切,我都曾迷恋不已。然而有一天,当我发现我内心的羞耻和不安让我坐如针毡的时候,这种迷恋,似乎也就不算什么了。我想起素珍对蒋谣说的那句话: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底线,一旦越过了这条线,什么爱不爱的,根本就是狗屁。

我拉回思绪,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坚定的口吻回答道:“不,我想我没有必要知道了。”

他怔了怔,然后叹了一口气,释然地说:“好吧…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谢谢。”

电台里还在播放我跟曹书璐叽里呱啦的访谈,我甚至认不出我自己的声音,那听上去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在这川流不息的高架路上,我的车速仍然很慢,不断有车超到我的前面,我甚至能够想见当他们超过我时,骂骂咧咧的样子。

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了曹书璐的那段话——

“因为他还敢再来一次啊,”她说,“在受到伤害之后,他没有变得跟蒋谣一样,他没有再去伤害别人——尽管他也闹过别扭——但最后他还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接受了蒋谣。所以最勇敢的人是他不是吗?”

我苦笑了一下,在这初春的阳光下,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深深的寒意。

我脑海中浮现起小樽的那个夜晚,那个站在吧台后面,一手拿着酒杯的老板,以及他所说的那个…故事。

十二(中)

狂风吹着窗框,发出“哐哐”的声音,虽然声响并不大,但还是听得人心慌。蒋谣就是被这声音吵醒的。

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的,是一室昏暗。窗帘拉了一半,露出半扇小窗,透过那扇玻璃窗,她看到的仍旧是飘雪,只不过比起昨天晚上,要小了很多。

风雪还没停啊…她如是想着。不知道今天的飞机,会不会晚点,晚点也就算了,要是取消的话,可就麻烦了。那他们就得在札幌待一晚,假如航空公司给安排住处还好,不然就得自己去找…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九点缺五分,这里的酒店都是规定在十点之前退房,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想到这里,蒋谣翻了个身,想看看祝嘉译有没有醒。

然而,她的身旁是空的。

她就那样怔了好一会儿,屏着呼吸,直到确定浴室里没有半点声响,才下意识地吁了一口气。她还是有些懵,不过勉强打起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下了床,脚掌贴在微微有些发热的地板上,竟有些发麻。她来到浴室门口,门是敞开着的,一眼就能将这巴掌大的空间望穿。

她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房间内,没有留下一件他的东西。

房间内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仅有一点日光透过那没有拉上窗帘的半扇窗户照进来。窗前有一张小木桌,此时那木桌的正中央被日光照得发亮的地方,有一个白晃晃的东西。蒋谣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信封。一个白色的信封。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被抽走了似的。但她还是尽量让自己定下心神,走过去,她的手指摸上那个信封的时候,还是颤抖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她告诉自己,她必须要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蒋谣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几张信纸。信封上印着一张小樽运河的夜景图,两岸排满了一个个蜡烛点燃的灯,方形的灯罩上积了一层白色的雪,那雪晶莹剔透,就像是糯米粉一样。

她摩挲着手指,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信纸展开。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她很少看到他写字,但她还是认得,那是他的字。信纸很大,字很小,但是几乎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这说明信里的内容,恐怕是斟字酌句之后的结果,她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昨晚他彻夜未眠坐在书桌前写信的场景——

蒋谣:

一周前,我打电话去航空公司改了机票,我本来只是打算在这里呆一周的时间,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决定再留一周,这对我来说,有些意料之外,但又是情理之中。我必须要搭今早第一班去东京的航班,才能赶上中午飞往波士顿的飞机,所以很抱歉,我不告而别。

三年前,我也是独自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背着背包就上了飞机。那个时候的心情有点复杂,在飞机起飞的一霎那,我看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竟然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素珍姐家里,那好像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很兴奋、很高兴的样子,只有你一个人,独自沉默地、安静地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事实上,我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住了。

如果你要我说说看你到底哪里吸引我,我恐怕也说不出来,你并不算特别漂亮,也不是那种懂得蛊惑男人的女人,甚至于你给人的感觉有点冷,不是那么容易接近。可我还是第一眼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当我大着胆子追求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完全是依靠一种本能。可是逐渐的,我发现这种男女之间的吸引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至少对我来说,变了,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在此之前,我其实并不懂得爱的意义,我很年轻,我考虑得不多,我想要的只是快乐。我跟你在一起很快乐,非常快乐,要比之前的任何人都快乐。每次看到你的脸,你的眼睛,我都觉得心底很温暖,好像由衷地产生一种安全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迁就你,爱你、宠你,还有就是,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可是渐渐的,我发现这种快乐在升温的同时,还有另一种情绪也同时出现,而且不断地滋长——那就是痛苦。

我发现我每次听到你说任何关于“他”的事情,我就觉得难受,甚至于只要一想到你们还住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会一起吃饭喝茶,会说话,尤其是还会躺在同一张床上,我就觉得愤怒又难受。后来我知道,这种愤怒与难受,源于人类最原始的一种罪恶:嫉妒。

于是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不满,但你的反应并不像我预期的那样强烈,甚至于,我失望地发现,她并不想改变现状,尽管你口口声声说,你们的婚姻已经像一潭死水,但你并不想改变。对于这个事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既困惑又沮丧。我想,一定是我不够好,所以你才下不了决心离开他。所以我比以前更迁就你,尽管有时候我也会耍点小聪明或是发脾气,但总的来说,我在你面前是卑微的,我感到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你可能会随时离开我,而我却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你。对我来说,你变成了毒药,变成了鸦片,我知道对你上瘾可能会给我自己带来很糟糕的结果,但我却怎么也戒不掉。

我每天都在这种时好时坏的情绪中煎熬着,直到我们一起来到这里。那次的旅行,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我们可以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我们可以手牵手站在阳光下,我可以吻你,拥抱你,而且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是我的,我们是相爱的,甚至于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当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都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我了。

所以后来,你跟我说,你决定跟“他”离婚的时候,你不会相信,我心里有多高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拥有了全世界。

可是最后我发现,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幸运。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假象,当你宣布你要离开我的时候,这些假象一下子就崩塌了。我终于知道,我担心的那个最糟糕的结果来了,可是我没办法怪别人,我只能怪我自己。我终于深刻地明白到,任何事都是由代价的,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消沉了几个月,那几个月对我来说,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兴趣,我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我也不关心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很难受——我难受地要死!我辞掉了工作,拒绝见任何人,包括我爸妈,我整天呆在公寓里,很少吃东西,实在饿得不行了才随便吃点什么。电视机整天开着,但我也不知道那里面在放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后来有一天,素珍姐来了,骂了我一顿,我哭了。她走以后,我站在你曾经呆过的这间公寓里,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我打起精神来,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去波士顿。我想我必须改变,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把自己从这个“沼泽”中拉出来——如果我自己不做点什么的话,更加没有人会来拉我!

然后在初五的那一天,我就走了,一切就像你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我必须拿出全副精力去适应新的环境,于是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不那么痛苦了,我以为,我终于走出了这个阴影,经过了这件事,我变得更成熟、也更豁达。可是,事情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当我开始适应了新的环境、新的生活之后,我周围也出现了很多女性,我试着跟其中的一个交往,半年之后,她跟我提分手,说我们最好还是做普通朋友,我很平静地接受了。之后我又交了几个女朋友,但是几乎每一段关系都只能维持几个月。我感到很疑惑,于是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其中一个女孩,结果她回答我说,她感到我并不是那么爱她,她感到我并没有那么投入到这段感情中去,这让她有点受伤,而且她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状况,所以她能想到的只有结束。

我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她的借口,于是我鼓起勇气去找之前的那几个女孩。也许因为是她们甩我的原因,她们对我很友好,当我提出同样的问题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们也是同样的回答。于是我开始意识到,的确是我的问题。

然后我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问题,为什么她们的感觉会如此惊人得一致?

最后,当我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跟那些前女友们经过漫长的讨论和争辩之后,我终于认识到,原来我已经变了,变得懂得了如何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但同时也变得不敢敞开心扉去爱一个人。我明白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可是我无能为力。而且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我想总会好的,总有一天我会再遇到一个我真心爱上的女人,那个时候,一切问题都会消失的。

但当我们在那列从札幌开往小樽的火车上相遇,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忽然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也许会伴随我一生。

几天前,你曾经半开玩笑地问我,那个在便利店里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谁,我没有回答你,但事实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是在波士顿认识的,她比我小一岁,性格很开朗,跟我非常投契,我们有同样的喜好、同样的厌恶,我们甚至常常异口同声地说出某句话,很多时候,我们不用跟彼此解释什么,只要看一看彼此的眼睛,就都明白了。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们很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他们听说我跟她求婚的时候,所有人都祝福我们。但最重要的是,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们会有幸福的未来…

然而这一切,在我们重又相遇,在我看着你的眼睛的一霎那,我终于明白我是错的。我可能没办法像过去爱你那样去爱她,我甚至可能没办法像爱你那样去爱任何其他人。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你,我以为我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但其实,我并没有,我没有忘记你,也没有忘记你带给我的痛。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伤害可能是一辈子无法抚平的——我曾经很有自信地觉得那是无稽之谈,可是现在我相信了。因为每一次,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看到我的心底,看到我曾那么爱你,又看到我现在最真实的彷徨跟胆怯:其实,我已经不会、也没有办法再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我变得跟你一样,当受过伤害之后,爱自己,变成了一种本能。

在发生了电梯里的那一幕之后,第二天,我就辞职了。我告诉我的未婚妻还有父母,我决定还是要回波士顿去,一开始她觉得很难理解,当初是我说要回来的,现在又是我说要回去,不过最终她还是同意了。我们说好过完农历新年就回去,我说我既然已经辞职了,干脆趁现在先回去把房子找好,于是我买了张机票,一个人背着包就去了。可是鬼使神差,我的机票是在东京转机,订票的时候他们问我要不要干脆在日本玩几天,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就想着,在搬去波士顿之前,我要再来这里一次——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再来这里看看。

我说过,在这里遇见你,跟你在一起,是一件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尽管我曾经发誓不要变得跟你一样,但我还是会屈服的。对我来说,好像不管过去多长时间,不管我经历了什么,拥有什么、失去什么…你始终是你,你始终是那剂致命的毒药,是戒不掉的鸦片。我不想像你那样去背叛,也不想像你那样去伤害别人,可是事实上,最后我还是这么做了。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愧疚和痛苦,也有迷恋和快乐,可是最后,这一切都只会有一种结果,那就是麻木。我想我还是爱你的,我始终最爱的人是你,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就是事实。但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爱也不是,我说过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包括你。所以我知道,我们不会快乐的。也许有某一个时刻,我们确实真心相爱过,但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人是无法找回过去的时光的,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还是要回到她身边。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跟你在一起,这个世界上可能会多出另一个“我”——因为受过了很深的伤害而没办法再完完全全地去爱别人的人。我不想这么做,我不想伤害她,就像我不想被你伤害,又或者,就像你口口声声说的“你不想伤害我”一样。对于你的道歉和自责,我接受了,是真的接受了,我相信你,我已经不恨你了。可是,尽管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但事实是,你确实伤害了我。这一点,恐怕谁也没办法改变。

我想,我这么做,也很卑鄙,也伤害了你。可是我要说的是,现在的我,也许就跟你当年一样,一方面心里爱着一个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选择留在另一个人身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除了感慨命运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解释。你可以恨我,可以骂我,甚至可能我终于也会尝到你的痛,那些我曾经无法理解的痛,可是此时此刻,我必须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如果会的话,我希望,那是我们都已经忘了彼此的时候。

再见。

祝嘉译

放眼望去,地铁站的站台上几乎都是带着行李箱的旅客。蒋谣一出机场大厅,就看到巨型液晶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从机场通往市区的高速路上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并且引起了严重的交通阻塞的新闻。广播里不断播放着希望旅客搭乘地铁离开机场的提示,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行李,随人群往地铁站走去。

列车很快就驶入站台,据说为了疏散客流,还特地增加了车厢的数量。车门打开,她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不知道是旅客本来就不多,还是很多人不信邪的缘故,虽然座位都被坐满了,但车厢里还是空荡荡的。她走到车门的另一侧,靠着扶手站定下来。

她整个人还有些恍惚,好像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好像她还在梦境里,没办法出来一样。可是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伸手去大衣口袋里摸一摸,祝嘉译的那封信就在口袋里,每当她摸到那个冰冷的信封,她就会不自觉地打冷颤,同时也会告诫自己——这是真的,这并不是在做梦。

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恍惚,不管是身体还是思维,都有些麻木。

列车启动,开始往隧道中驶去,车厢内灯火通明,车窗外却是漆黑一片。列车行进时会有一种惯性,她出神地望着前方的那个红色的灭火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那些不断开合的车门,那些上上下下的乘客,那些滚动播放着的电视广告,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埋怨与争辩…所有的一切,跟她此时的麻木比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列车再一次启动,她感到了一种离心力,然后,列车再一次进入隧道。这隧道是这么深邃与昏暗,以至于,她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自己,觉得根本看不到未来。

一种熟悉的感觉倏地向她袭来,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银色的车厢扶手,心跳开始加快,但呼吸就如同是掉入了深渊一般,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她如溺水的人一般张开嘴,用力地吸气,然而她的整条气管都像是被人掐住了,找不到任何一点缝隙。

她倒在地上,感到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有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想到了一个人的脸,她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那个人——可是她发现,这并不是祝嘉译的脸,而是一个陌生人的脸。

又有几个人走过来,扶着她,他们似乎正在对她大声说话,因为她看到了他们脸上的错愕与焦急,她竟有点想笑,因为她想,此时她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不然这些人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恍惚间,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你是不是哮喘病发了?你有药吗,你的药在什么地方?!”

她用力伸出手,想要把背包递给他。

但是,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起祝嘉译的脸,她好像看到他在对她笑,可是当她睁大眼睛想要仔细看他时,他的脸又变得模糊起来。她想到了很多事,那些记忆的碎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掠过,她看着那些纷乱的片段,忽然意识到,并不是他变得模糊了,而是…她已经没了再继续追寻下去的勇气。她觉得累了,倦了,她也想过,如果正如他在信上说的那样,假如有一天他们再见面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她想不出来。那会不会说明,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想到这里,蒋谣像是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一般,蜷起手指,重重地垂下手臂。

几乎整节车厢的人都站了起来,不安地看着她,列车似乎就要进站了,因为她听到了广播报站的声音。有人拉下了紧急停车闸,刺耳的声音传来,然后所有人的身体都跟着摇晃。

她的身体也跟着摇晃,然而渐渐的,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她的眼前从模糊变为昏暗,又从昏暗变成了漆黑一片。

最后,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犹如在真空中一般,那么轻,那么轻…

十二(下)

我把车开到公寓楼下,停在车位上,从车上下来的一霎那,我还有些茫然,然而脚下的那个坚硬的触感却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在车子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暖暖的夜风吹在脸上,让人精神恍惚。我终于找回了思绪,从后座上拿起背包,锁上车门,转身往公寓大楼走去。

才刚走了两步,远远地,我就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他的脚边有一只看上去很大很大的背包,大到可以装尸体的那种。此时此刻,这只背包的主人正在抽烟,尽管离得很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那种淡定与悠闲——这家伙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淡定与悠闲的样子!

我快步走过去,没有理会心跳的加速。直到我冲到他面前,他低头用脚踩熄了烟蒂,抬起头借着白炽灯光看着我,我才脱口而出:“老板!真的是你!”

他微微一笑,昏暗的灯光下,表情有些懒懒的,连说话的语调也有些懒懒的:

“给我做碗大排面吧,我快饿死了。”

我并没有给他做大排面,可是我带他去吃了一碗大排面,就在路口的日式面店,我自己也点了一碗,但我觉得,味道没有他店里那位厨师做得好。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坐定下来,点了单之后,面条很快就来了,他很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和汤勺就吃了起来,我却忽然想起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他仍旧一副懒懒的样子,随手从那只大得可以装下一具尸体的背包口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丢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离开小樽之前拜托他寄的明信片!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寄给自己的?”我又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上面不是有你名字吗?”他皱了皱眉,一副觉得我很蠢的样子。

“呃…”我顿了顿,“好吧…”

他大概是真的饿了,所以吃得又快又香。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等了多久?”

他嘴里嚼着面,抬头看着店里挂在墙上的那只大大的石英钟,说道:“我是下午两点到的机场,出租车开过来大约一小时,所以我等了你…两个多小时吧。”

“哦。”我怔怔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却还是很专心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很快就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你店不开了吗?”我又忍不住问道。

“开啊,”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那样子,非常认真、非常有教养,跟他讲话时吊儿郎当的痞子样简直有天壤之别,“怎么不开。”

“那你为什么可以离开店里到这里来?”我还是不解。

他翻了个白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总要给我点休息的时间吧?”

“…哦,好吧。”我想他就是那种可以完完全全克住我的人,好像无论我提出什么怪异的问题或要求,他都能轻松叫我闭嘴。这辈子这样的人我遇见过,但不多,加上他只有三个,前两个,是我的责任编辑。

“可是你为什么会去那里开店?”我又问。

“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回答过你了吗,”他瞪我,“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别人讲话?”

尽管我发誓我不记得他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我确实被他凶得没了底气,只能讪讪地咧了咧嘴,当没问过。

谁知道,他又懒懒地开口道:“那是我姑妈的店啊。她一辈子都没结婚,没有小孩,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姑妈用开店赚来的钱供我念完大学,她临终前跟我说,她没有什么愿望,只是希望我能帮她继续把店经营下去,就算我自己不做,请人做也好,总之要我开到没办法再开下去为止。”

“…”我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觉得似乎好像大概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但又觉得,这世上的故事都是雷同的,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错觉罢了。

他捧起面前的陶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那副腔调,倒有一种大隐于市的黑店老板的味道。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又蹙了蹙眉头,看着我:“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连忙摆了摆手,我下意识地看着桌上的明信片,忽然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不是叫你帮我寄明信片吗,怎么你根本没寄啊!”

事实上,我也是在刚才看到这张皱巴巴的纸的时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的。可是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不能放过任何可以质问这家伙的机会——他太老气横秋了,总是一副他什么都对,什么都在理的样子。

“嗯…”他摸了摸鼻子,第一次露出一副不大自在的表情,“那天送完你我不就去Niseko滑雪了吗,这张明信片就放在我车上的扶手箱里…扶手箱嘛,你知道的,我是万年都不会想到去打开的,所以就…”

“那你怎么又会找到它的?”我追问。

他似乎被我问得烦了,随便搪塞了我一句:“就偶尔开了扶手箱找东西看到的呗…”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有一种乘胜追击的快感。

“旅行啊。”他好像又回复了平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无话可说了,便低头开始吃面。面条的弹性是还不错,可是大排的口感和汤汁的浓度,似乎跟他店里的比起来,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吃着吃着,我忽然心念一动,说道:

“我的新书大卖了呢…就是根据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写出来的新书。”

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哦,恭喜你。”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江郎才尽了…”

他扯了扯嘴角:“怎么会呢,我看你还蛮勤奋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每天洗完澡经过你房间门口的时候,还看到你开着灯…勤奋的人是不会江郎才尽的。”

说真的,我有点诧异,诧异他竟然会这么说,这好像是…有史以来我唯一从他嘴里听到的赞扬我的话。想到这里,我不禁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干什么?”他挑眉。

“没什么,”我咬了一口面条,“只是没想到狗嘴里偶尔也会吐出象牙。”

“…”

他没再说话,我则嚼着嘴里的面,整个店里闹哄哄的,跟他那家冷清的小店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临走的时候,我不是问过你一个问题吗,”咽下面条后,我忽然说,“我问你,你到底是那个故事里的谁。”

他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嗯。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说完,我低下头,用筷子夹起大排骨,狠狠地咬了一口。肉有一点老,不过,并不难吃。

“哦?”他挑眉,一只手臂反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则拿着茶杯,侧过身来看着我,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那个故事里的谁?”

我嚼了一会儿,才把嘴里的肉咽下去,然后又喝了一口汤,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嘛…”

“?”

“你谁都不是。”

“…”他原本戏谑的眼神一下子怔住了。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那个故事的主角,恐怕就是每天躲在你背后的厨房里,为大家做着好吃的饭菜的厨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