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她叫什么,我能知道吗?”她鼓足了勇气,还是问了。他们已经在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他抽了很多烟,她觉得车里憋闷得不舒服。

“为什么问这个?”他没看她,仍然专心开车。

他们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她从没有深究过他的过去,他也没有。但是,他知道的比她多,她的过去很简单。

“我想知道。”她的口气软化了一些,她想了一天一夜,与其埋在心里,不如问他,她觉得,他应该会说的。

“为什么想知道?”他把烟熄灭,把车停在在路边,这是哪,她完全没有概念。

“不能知道吗?”她看着他,“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吗?”她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有,虽然他也不问。

但是她的过去,真的很简单。除了郑远,真的说不出什么。而郑远那一年,轻描淡写也能概括清了。她和他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了,也许就不会分手。

“你当然可以知道,但是,以前你为什么不问?”他其实不想说,想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因为那些,对他们的将来没有任何意义。说了,只会让她难受。

“现在想知道,以前没想过。”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缠着这些问题,却不直截了当告诉她答案。

“我如果不说呢?”他回头看着她,眼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挑衅和愤怒。

他,真的不想让陈年的旧事破坏他们的感情。知道了,她只会伤心,只会刻薄她自己,对谁也没有好处。

她盯着他,有几秒钟不相信这是他嘴里的话。她担心了一晚,准备了一天,问了,果然是这样的答案。他,还是在乎那段“神话”吧。

那女人是他的第一个中文老师,他们差点就结婚了,他追她追来了中国,他为了她到处找老师,他也是为她戒烟吗?

“你是为她戒烟吗?”她艰难的开口,她祈祷他会说,他应该会说的,那只是过去,不应该阻隔在他们中间。

“这个不重要。”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觉得焦头烂额。他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回答了对他一点好处没有。一个个问题纠缠,只会毁了她。她,到底怎么了?

“是,还是不是?”她靠过来,抓住他的衣服,手僵硬的在颤抖。“是…不是?”

他不能骗她,这是他的初衷。如果欺骗了她,那他们的关系也就破裂了。他不想回答,但是被她逼得没办法。

“不是!”他冰冷的扔出了答案。

“…”

她愣在位子上,如果他说是,她嘴上会安心的觉得,她只笼罩在一个阴影里面。

“我是第几个?”她手握着车门,浑身僵直,他之前,到底有过多少女人,在乎过多少,又放弃过多少。她,只是他的过客吗?“你有过多少女人?”

他抓过她的身子,前后摇晃她,想让她清醒起来,他不想和她谈那些,不想让那些答案伤害她。

哪个男人没有过去,追究这些,就能幸福吗?

她在他的手臂里,看不清他的目光,只能感到手上很疼,心里也很疼。“不许问,不许问了,知道吗?”他大声在她耳边嚷,让她清醒过来,而她的目光反而更加混浊,她听到“那些都过去了,我就要你。”

他,还是没说。

她猛然挣开他的手,打开车门,跳下车,往黑暗里跑去。她跑得很急,好像躲避最大的梦魇。

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听到他在背后叫她的名字,但是丝毫不准备停下来。她要躲开他,躲开他的过去,躲开那些女人。

她不要神话,她讨厌那些神话,她讨厌任何和他在一起的女人。

她放开步子,混乱的投身到人群里,被淹没。

他回到车里发动了车子,去追她。

街上原来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

她漫无目的的奔跑,肺里有一把火在燃烧。她怕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人,想他说过的话。

他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应该就是自己。她这么一遍遍告诉自己,不顾一切的跑。她不想被真相追到。

他开着车,开始还能看到她在人群里时隐时显,很快就看不清了。他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却追她。她跑走的背影,让他担忧。

但是当他追入人群才发现,他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华灯里,每个身影都像她,但每个都不是她。

他,把她丢了。

她知道,再跑下去,她的哮喘可能会发作,因为气管处的窒息,已经让她慢慢力不从心。但是她不敢停下来。她不认识这些街道,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她必须往前跑,她要躲开他话里的真相。她不想做那第几个女人。

她撞到了路人身上,几乎摔倒,头上,都是奔跑的汗,但是她不能停下来。冷风刺的她脸上疼,眼前的景象都是模糊混乱的。

她从他车上跳下来以后,就一直不顾一切的向前奔跑着。

她在街角几乎软倒,扶着墙,让自己直起身,努力呼吸,慢慢吐纳,不要恐惧。她的轻微哮喘,已经两个冬天没有发过了,初春的季节应该也不会。

积累了些力量,拂去额头的汗,她转向街的另一角,努力让自己的脚步不要沉重下去。她想要找到自己的方向,她想回家。

“厉俐!厉俐!”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茫然的分不出方向。停下一刻,又向着相反的方向跑。

有东西抓住她的气管,不许她呼吸,不许她喘气,那就是她心里的恐惧。

她跑着过马路,觉得整个马路都在摆动,斑马线错位称一幅图画。那声音又来了,越来越近。她要跑不动了,也要无法呼吸了,她不想被抓住。

但是下一秒,她还是被擒住了,扯着她过完剩下的马路,就像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在路边,她和那个人撞在一起,她还来不及调整呼吸,就听到了郑远的声音。

“你跑什么,这么过马路多危险,知道不知道?”

她吓坏了,手里的皮包掉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男人。她几乎忘记了他的样子,虽然两个月以前,他们曾经在超市偶遇。

她站不稳,还是勉强低下头去捡东西,郑远蹲下来帮她,她吓得退后。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她向着灯光昏暗的地方跑。

她不会跑回过去的,刚刚那个人,一定是她的幻觉,一定是。他,从来没有在生活里出现过,出现的,只是个错误的影子。

“你站住,你给我站住。”他又抓住了她,但是她面前的脸孔变成了东奎,他隐瞒了那些秘密,隐瞒了他的过去,他不许她离开,她就偏偏跑。

她不顾手被拉扯,继续举步向前。

“厉俐,你跑什么?是我啊。”那男人依然抓着她,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东奎还是郑远,她只是在努力的呼吸,努力让自己能够喘气,但是她做不到。

她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里,那个人抚着她的背,让她慢慢顺气。他,似乎了解她的宿疾,熟练的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说一些她听不清楚的话。

肺里的灼烧蔓延到气管、喉咙,她被追逐,也被这种痛苦焱烤,但是在这男人的怀里,她慢慢平息下来,呼吸顺畅了很多,那种疼痛也没再加剧。

“你在跑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她抬起头,觉得在夜晚的灯光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好像好久没见面了,那是等了她八年的人,也是她失约的人。

“子恒?”她退出他的臂弯,看着他。

“怎么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你怎么了,刚刚哮喘差点又犯吧,你跑什么?”子恒看她脸涨得通红,额角的汗流了下来。三月的风,还是冷的,她却大汗淋漓。

“子恒?”她伸手扶他,支撑自己。“子恒,这是哪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想回家。”

“再往前就快到学校了,三四年不来,这条街都快认不出来了吧。”他扶住她,等待她的呼吸慢慢平息下来。她的脸色异常,但是他没有问,他还记得东奎回国时她的异常脆弱,而现在,她也应该发生了事情。“走,我送你回去。”他,不想马上问她。问了,她也不会说。

她靠在子恒身边,有一时神志模糊,她不知在街角撞到的是郑远、东奎,还是他,但是她宁愿是子恒,她不想想那两个名字。

“大晚上在马路上跑,多危险。”子恒尽量说些让她放松的话,他能感觉出她身体的僵硬和无力。

她点点头,任他带着,在路边坐上出租车。关门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这条街,朦胧中自问,刚刚追逐她的,是谁?

她看到自家小楼的时候,才觉得放松了很多,子恒一路上都拉着她的手,她手心的汗也贴到了他的手里。

“我不送你上去了,回家快休息,以后不能在街上跑了。”子恒站在楼门口看着她,又去抚摸她的刘海,手举到一半,收了回去。她在光影里的脸色阴晦。

她似乎跑累了,一路都安安静静,他没问,她也没有解释。送她走到楼口,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他很担心。但是,他已经太了解她的脾气,她不想说,他就不问。

如果那晚面,只能给她换一碗。

她抬头看着子恒,天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如同以往的每个夜晚,她站在夜色里看窗前的影子。子恒永远在影子的最深处,写了一身寂寥,然后掉头离开。

但是,现在她不能再拖住他。

“谢谢。”她努力笑了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脆弱,“谢谢送我回家,你快走吧。”她不想子恒担心,子恒会担心,但是不能是现在,她只能和他要一个朋友的担心,不能要别的。

“好!”子恒把手插回兜里,立起领子,转身离开了,举步又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再见!”她微笑着摆摆手,看着子恒走远。

那影子,消失在没有月色的花园里。

下一秒,整个夜空在她眼里旋转,她踉跄着向后退,靠在楼门口的墙上,砥住身子,慢慢呼吸。她想看清远传的灯光,想顺畅喘气,她知道自己能做到这些的。

她隐藏了很久,但是哮喘饶过了她,头疼没有。

她无力的靠在墙上,想等一波剧烈的头疼快点过去,她跑累了,也疼累了。

刚刚闭上眼睛的瞬间,感觉肩膀被紧紧捏住,她几乎要被那双手提起离开了地面。晕眩的视线里,她只能看到一双愤怒的眼睛。

那又是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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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比较问题

东奎把她一路拽到车里,她只挣扎了两下。头在他的蛮力下重重撞上车门,她有几秒钟除了头疼完全没有感觉。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里都是焦急和愤怒。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和他并排坐在后座,她靠着椅背,想缓和一下额角爆开的疼。

“说话,你说话。”他的英文,急切地撕开了她想要的片刻宁静。

她勉强抬眼看着他,觉得陌生而疏远。他,不久以前逃避了她的问题,现在再来找她做什么?

“她叫什么?”她的声音很无力,头依然疼得厉害。但是,那是她最想知道的。

他还没回答,她又苦苦笑了,“也许,我该问,她们叫什么?”

他突然放开她,听到她冷漠的笑声,还有那个尖刻的问题。从在餐厅听到神话那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又转入了逆境。她现在躲在后座的阴影里,整个人都是黑色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你要相信我。”他给出的答案是那么困难。那个“不”字已经让她远远跑走,如果让她知道全部的真相,她根本无法承受。

“我相信你,但我要知道她叫什么?”她非常坚持,非常顽固,没有丝毫退让的可能。

他投降了,找不到理由拒绝给她答案。如果坦诚是唯一的方式,他没有别的选择。

“我第一个的中文老师,叫郑雅文。”

“哪两个字?”

“典雅的雅,文学的文。”那是他很熟悉的描述,另一个女人每次都会向别人如此介绍自己,包括第一次和他见面,用韩文说过的话。

“她多大?”

“和你同岁吧,比你大几个月,二十七岁。”他犹豫了一下,希望这些不隐瞒,能够换来她的释然,他也料到,可能性也许很小。

她问过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她漂亮吗?”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骗她或是实话实说。

“她漂亮吗?”她没听到他的声音,她想知道。

“我不记得了。”他,早已忘了那个人,忘了那张脸,忘记了被伤害的疼。他现在想要的,就是她。他想永远厮守的,也是她,他根本早已忘记生命里那几个过客。

“她漂亮吗?”她没有放弃,他不回答,她就一直一直问下去。

他咬咬牙,艰难的说出了两个字。“漂亮。”

她躲在黑暗的后车座,眼泪流到了脖子上,他看不到。那两个字,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褒义词,却是插在她心头一把刀。

她安静很久没有出声,他也没有。

他感到她微微动了一下,“你爱她吗?”,黑暗里传出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我爱过她。”他,从来不否认曾经有过的感情,就如同不否认他对她已经陷入的无法自拔。然而,她却并不打算结束。

“有多爱?”

“很爱吧,如果不是很爱,也不会想到结婚。”他吐出这些话真的很难,但在她听来,那么流畅,那么容易,似乎,他依然还沉浸在其中。

“你爱过我吗?”她从来没如此怀疑过他对自己的感情,但是不可否认,从一开始,她就摸不透他的感情。她猜测,迷茫,自己疼了一次又一次。

他没有注意她的用词,只是急切地回答,他不想做任何比较,她是无人可比,也无法替代的。“当然,我当然爱你。”他想去拉她的手,她躲开了。

用手支着自己的额头,她困难的说出了心里最介意的问题,“有她多吗?”

问出口,觉得自己终于像个乞讨爱情的人,毫无尊严的匍匐在他面前。她,原来没有想过份量的轻重,但是现在,突然觉得,她不得不比较。即使放弃她的尊严。

“你们没有可比性。”他不想让自己被自己的陷阱吞噬。

“如果我一定要你比呢?”她的执拗又来了,明知道要受伤,还是义无反顾。

他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说什么都是错的,因为他有过去,爱过别的人。“我不想比,也没什么可以比的。你是你,她是她,你是现在和将来,她只是过去。”他的声音很急躁,很烦感。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我,就是要知道过去,就是要和你的过去比较,如果你爱我,没有不能比较的。”她勉强支起身子,“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也不会有两个一样的女人,她们在你心里的份量,当然也不是等同的,我就想知道,孰多孰少!”说完一席话,她像是吐出了最后的力气,被头疼逼得靠回到座位上。

“我没法比,真的没法比,厉俐,你理智点,感情是不能比较的。”他抓住她的手,不许她躲开。他很生气,生气她的执拗,和她无稽的比较。

“世界上没有任何两条相同的河流,即使同一条河流,你也不可能同样迈过两次。一切事物都在改变,你不要比,要比,就和你自己比。”他真的越来越爱她,爱到骨子里,如果她想比较,就比较这个,而不是拿自己和一段历史比较。

她听到了他澎湃的陈词,她知道有道理,但是她还是陷在自己的问题里,“有她多吗?”,她没有察觉,自己又问了一遍。

“你到底要我怎么解释才能明白。你,不是任何人能够替代的。”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从来不容置疑。

“我取代了她吗?”他的话,并没有让她快乐起来。

“是,你取代了她,我不爱她,永远不爱了。我只爱你。”这样说,她能满意了吗?

“没有东西是不能取代的。”她笑了,那笑声,像是发现了天下最荒谬的论点,一下子抓到了对方的软肋,她等的,也许就是他的暴露。

“当然有。”他讨厌她的笑,在他们讨论感情的时候。

她用一只手推开他,靠向车门,“这世界上任何东西,任何人,都可以被取代。”

“当然不是。”他反手锁上了车门,他怕她又逃开。

她的笑意更深了,写满辛酸。“你锁门也好,不锁门也好,你的话都是错的。我不相信。”她最不相信的,就是无法取代的论调。

“为什么!”他急了,真的急了,如此的剖白,几乎没有意义。

她用手摸到他的肩膀,他的脸庞,笑着说,“因为,我妈妈被替代了,懂吗?如果真有爱情,真能持久的话,她死了,依然不会被替代。”眼泪让她的头疼迷乱了方向,也看不清他的脸,“她死了不到两年,就被替代了。这只告诉我两种可能,我爸根本没爱过她,或者,他们的爱在她死时就结束了。”

“我十二岁,只能想到那些,我二十二岁,想明白了。对我爸,不管爱不爱,都是没有永远的,我妈,对他没有什么必然的意义。”

“我不是你爸爸,你也不是你妈妈!”他知道她走不出家庭的阴霾,但是,他们的感情和上一代不同。

“如果你以前爱过那个郑雅文,现在爱我,以后还会爱上别人的。”她不想说出他们求证的结果,但是她躲不过,她悲哀的逻辑只有这种结果。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他把她狠狠抓到怀里,抱紧她,找寻着她的嘴唇。她在眩目的迷蒙中没有反抗,只是悲哀的接收这个吻,这,算是怜悯吗?

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任他亲,也不反抗。他颓然的放弃了,只是把她抱在怀里。

“我不会的,真的,厉俐,我们别说这个了。”他真的没有心情让她陷在一个虚无的比较里,伤害两个人。

她在怀里依然柔弱,但是她嘴里的话都是刻薄的箭矢,“回避,只能说明你还在意。”她靠在这个怀里,没有丝毫隐瞒,她觉得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许头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