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很多很多面,即使在她面前。有时温柔、体贴,有时霸道、专横,有时邪恶、欺负她,有时像个孩子般顽劣,总之她见过太多不同的他,一时也说不清。

现在,听他的安排,她坐在二层的咖啡厅等他,手里拿着最近一直在看的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她不知道,他们生命里,不能承受的是什么,沉重还是轻?

晴美的事情之后,她知道自己能承受多少,不能承受什么,不再勉强自己。不该想的时候,就不去想。这,多亏了他。

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咖啡厅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几个侍者在吧台笔直的站着,她身边的座位都空了。

回到书里,一边看,一边听。他下班的短信,总是第一时间响起的。

“对不起,您好,您是厉俐吗?”陌生的声音打断她,抬头看到一个外国男人,嘴里的中文都是浓重的鼻音。

她点点头,不知道对方是谁。

他拿出一张精致的卡片,放到她手上,又递上了一支白玫瑰。

他用中文慢慢说了一句,“祝你幸福。”然后微笑着离开。

背后有人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个外国女人,同样的递上卡片和玫瑰。

“白头到老。”她的中文,还很生涩。

之后,咖啡厅里陆续进来很多外国人,每个人用中文说一句祝福的话,送上一张贺卡,一只白玫瑰。

有黑人、白人、亚洲人,有的熟练,有的晦涩,但是都是中文,说完都是微笑着离去。

“懂得珍惜”、“勇敢的战胜困难”、“彼此相信”、“不要轻意放弃”、“家庭,会是最幸福的归宿”、“早早要一个孩子”、“孩子越多,快乐越多”…

格式各样的祝词堆积在她心里,桌上放满了贺卡。她迷茫的坐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没有人进来,咖啡厅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她稳住心里的情绪,把玫瑰放在一起,数一数,正好二十七支,贺卡,也是二十七张。

慢慢打开了第一张贺卡,她看到了一行文字。

“想念一个人,真的很难,虽然我在七层,你在二层,还是非常想你。”

第二张,“和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已经认识一年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子,每天都是纪念日。”

第三张,“你还是你,只是已经长大了,懂得珍惜,我很幸运。”

第四张,“永恒是个未知数,我们应该抓住现在的每时每刻。”

第五张,“远,不一定是距离,近,不一定是爱情。我们很远,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我们很近,因为,我们懂得珍惜。”

第六张,“在时钟交叠的每个瞬间,我都体会到什么叫感情。”

第七张,“一生,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

第八张,“起初,觉得自己会孤单。”

第九张,“我不敢再相信感情。”

第十张,“很难想象,三百六十五天以前,遇到的是你。”

第十一张,“幸福,突然就降临了。”

第十二张,“运气,真的,你是我的运气,老天奖励我的。”

第十三张,“能在那个下午,在这个地方。”

第十四张,“遇到一个叫厉俐的女人。”

第十五张,“到今天,整整三百六十五天,还不敢相信。”

第十六张,“你,已经属于我。”

第十七张,“直接的说一句,谢谢你,给我幸福。”

第十八张,“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感情,是停不下来的。”

第十九张,“我,也许病了,宁可永远病下去。”

第二十张,“俩个人能永远在一起,我只奢望这个。”

第二十一张,“都病了,我知道,我的心,我的人,无法痊愈。”

第二十二张,“变化,无处不在,但是我的心,不会变。”

第二十三张,“老去,我希望和你一起变老,没有人和我抢你。每天,每时,每刻。”

第二十四张,“依旧守着你,陪着你。”

第二十五张,“然后,就是我们的永远。”

第二十六张,“爱,不会改变,不可能改变。”

第二十七张,“你,我不要别的,就要你。”

眼前突然看不到任何文字,有人遮住了她的眼睛,接住了她盈盈欲坠的泪。

“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很幸运,能遇到你,直到我俩都变老,依然爱你。”那是他的声音,深沉而低哑,像每个夜晚在她耳边的呢喃,但是异常的坚韧、笃定。

“嫁给我。”

第二十八章一语成谶

那天下班前,摩托罗拉七层办公楼里的几个部门,但凡能说一两句中文的人都没逃过Michael他们几个皮条客,被拉到了二十六层的会议室遴选。认识Lee的,听了计划,都欣然同意帮忙,人一辈子能求几次婚呢?

他请的几个中文老师,正在会议室里教大家贺卡上的句子,反复说,他听了觉得可以过关才能放行,被Stuart送到二楼准备“上场”。整个下午,他一直和几个老师字斟句酌,把贺卡一笔笔搞定。

她说过很多次他的汉字不好看,他买了一百多张,就怕写不好看,每张都是从三四个版本里精选出来的。

白玫瑰,头一晚订好,午饭时亲自挑选,每一朵,不能马虎。

他们部门那天从早晨开始全体加班,就是等着他问出那三个字。其实也不是问,只是宣布。

她能说什么?

厉害的在后面。他拉着她走出咖啡厅,所有送花的人和测试部都从三层的电梯下来,看着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部手机。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时间都响起了铃声。

那是,门德尔松,走向圣坛的进行曲。

她从不知道摩托罗拉的手机,也可以有如此动人的音乐。

他拿起她的手,摘下了她手上的小星星,给她戴上了订婚戒指,套住了她的一辈子。

那是七颗精致碎钻组成的星星,东方也好,西方也好,天上的七颗星星连成了一道环,最大的那颗奎星,捕获了她。

如果是瓦格纳的音乐,如果是硕大的钻石戒指,她就有理由拒绝,她不喜欢那些。

但是偏偏是门德尔松,偏偏是小星星。

他没问她,也没求她,就是当着所有人吻住了他的准新娘。吻到平台上的喝彩与祝贺一点点淹没了他们的世界。

她在他们的一周年纪念,成了他的财产。

从一个人的老师,变成他的朋友,变成他的女人,又变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的命运,已经被安排,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他在车上一遍遍这么说,把她收拢在自己的怀抱里,看着她脸红、默许。他微醺的脸上,都是快乐和激情。再次得到,对他有多大的意义,没人能想象。

她,失去了那么多东西,终于在这时,真的拥有了自己的归宿,她不敢拒绝,也不会拒绝,这对她,和活着同等重要。

幸福,来得不算突然,但是还是悄然而至的,夏天,最终超越了秋天,成了她最喜欢的季节。一年前初遇,就是在夏日。一年后携手,还是在夏日。

那时,她抓着他的错误不放,她不许他给她的咖啡买单,她甚至有些讨厌他的态度,他是个陌生的韩国人。现在,他是她未来的丈夫。

第一次相对,他说了“不要别的,就要你。”他和她无休止的纠缠,亲近、暧昧、疏远、走到一起。

一语成谶,他的那句话,让她,最终成了他的。

她亲吻着自己的订婚戒指,反复的亲吻着中间的那颗星,那是她的奎星,不可取代的,唯一的奎星。

他们的周年,成了一段的结束,和另一段的开始。

他们的对戒,如今都戴到了右手。留出左手无名指的位置,等待不远的婚礼。她的小星星,挂在了颈间,举手就能抚摸到。她,开始慢慢准备做一个新娘,开始重新审视她的新郎。

她睡不着的时候看他,吃饭的时候看,他工作的时候看。她的睡意渐渐减少了,比以前精神了很多,把全部精力都投在他身上,看,总是看不够。

她心灵的相机里,不停捕捉他的瞬间,存放在记忆最深的盒子里。

她的专注常常被他采撷,不管何时何地,热烈狂放的爱她,让她的额角滴着他的汗水,她的小月亮里映出他的影子,她的嘴唇里,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她反复的用中文、英文、她生嫩的韩文,一遍遍喊他的名字,让自己被淹没,绝顶在彼此的怀抱里。

他们在对方的眼眸里渐渐漂远,漂到只有他们的地方。

夏日,因为他们,更浓烈了几分。

真希望,日子里只有他们俩,生活里只有幸福,就这样下去。

这就是幸福的终结了吗?她常常这么问自己,怕下一步无知的未来改变眼前的一切。她,已经准备好结婚了,建立自己的家庭,但是,也准备和他一起面对一个人,他们生活里最后的一点点羁绊、最后一点波澜——她的父亲。

她可以原谅他,不恨他,她想让他知道,她要结婚了。她要嫁给一个,爱她的男人。她要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她爱的男人。

他们商量了几次,决定在妈妈忌日那天公布这个消息。让妈妈安心,也让她父亲接受。其实她不在意父亲的态度,只是出于为人子女对父母的尊重,让那个人知道一下。她已经决定了自己的路,没有人能阻拦她。

他们又开始等待,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商量着他们的婚礼,学习着韩语,等待着母亲的忌日。八月的最后一天,他们一起去忌拜了她的母亲,再一起面对她的父亲。

“我要结婚了。”她坐在一年多没有走进的客厅里,看着对面的男人,张嘴勉强叫了一声爸。那对她,已经太过陌生。

“和谁?”快六十岁的男人了,语气平淡。她确实是他的女儿,不过,是亡妻生的。

“他。”她握紧东奎的手,加强自己的语气。

“我叫李东奎,韩国人,在摩托罗拉工作,是工程师。”他出去礼貌简单介绍了一下,但是被她握住,他没能伸出手和她父亲握握。

她父亲从始至终没有正眼看他,没有握手的意思,也没有正眼看女儿,他只是盯着手里握着的那把茶壶,仔细端详着。

“十一之后,我们去韩国结婚,先注册登记,春节以后再举行仪式。”她说出了商量已久的计划,一个月以后,她就要嫁他了。

“很冒昧,现在才告诉您,我们不准备在北京结婚了。”他补充了一句。除了请木莲、子恒吃饭,她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不准备在这里操办。她不想在婚礼上,见到父亲。

他在韩国,有一个大家庭,到那边,会热闹很多。回来请公司同事吃一顿饭也就差不多了。他们都不喜欢过去繁琐的方式,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够了。

她父亲没有说话,慢慢把茶壶放在茶几上,抬头看了厉俐一眼。“你去过韩国吗?”

“没有。”她如实回答,一个月以后,就会去了。

“见过他家人吗?”

确实还没有,他们的计划里,把见家人和注册婚礼安排在了一起。

“还没有,这次去了就见了。”她觉得虽然语言还有障碍,但是有了他,她不担心。她会尽全力让他的家人满意。

“随便你,总之”他起身,没有兴致再说下去,“和他,我不同意。”

厉俐看着父亲的背影,他不冷不热的一句,让她压抑的气愤又来了,“为什么!”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婚姻。他不关心她,也不该干涉她的决定。

“你和他,”她听到父亲嘴里不耐的声音,摇了摇一头灰发,“不会幸福的。”父亲走出了客厅,关上了房间的门。

厉鹏送他们出门的时候,脸上的冷淡让她心里发寒,她,已经不是那个人的女儿了吗?不是这男孩同父异母的姐姐吗?她大学以来没有伸手要过钱,为什么,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家人,这样的对待?

妈妈,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把自己留在世上,有着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却是一个孤儿。当她辗转病榻一个月的时候,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依然没有出现。

他,不要她,凭什么在她即将幸福的时候,不负责任的说了那样的话。一个父亲,不该为女儿的出嫁伤感吗?不该给些最礼貌的祝福吗?哪怕他们只是最属远的亲戚。他,连这点事情都不能为她做吗?

她期待有人叫东奎姐夫,有人让东奎做这个,做那个,期待和东奎在某个假日,带着孩子回家看父母。但是,那都是她的幻想,十五年前,妈妈的离开,注定她会被抛弃,成了无父无母的人。

有点想哭,想到这些,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十五年了。

她被东奎拉着走出了门,暴露在烈日下。

“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他亲吻着她的刘海,拿起她的手,让她看那枚订婚戒指,不许她怀疑,不许她伤心。

“有家人,我要你,没有家人,我更要你。”他把她抱起来,让她整个人悬在他身上,“我就是你的家人。”他百分之百的确定,他能给她幸福。

她还是哭了,眼泪无法被太阳蒸发。她,其实多少还是在乎的,她从心里还是渴望一个父亲的。

他看得出来,她的冷漠里,又被一再伤害的阴霾,但是藏不住她的渴望。

“以后,我一定当个好爸爸。”他放下她,拉着她大步往前走,让她顾不得擦眼泪。“小妈妈,我们回家。”

她看着他的背影,不管能不能完全放下,只能跟着他向前走了。

“你和他,不会幸福的。”父亲冷漠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徘徊,有时出现在噩梦里。她,又开始头疼了。但是因为忙着办出国的手续,所以没有太为此伤神。

她只办了半个月的签证,他手里的工作多,她也很忙。他们可能只是拜见家人,先做个公证办好法律手续,春节长假再回去举行正式的仪式。

出发前一天,她和Cris上了最后一次课。她决定,结婚后不再教他。

他听到她的决定没有任何差异,只是平静的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她。他送她到电梯间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

他其实早知道,她要结婚了。她手上的戒指,骗不了人。她脸上的幸福,骗不了人。

电梯门阖上的一霎,她听见Cris说“但愿,你幸福。”门关上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错愕的望着电梯里的自己。

那个但愿,她听错了吗?

Cris的中文很好,不该用这样的词语,在她即将踏上结婚征程的时候,他应该说祝愿,说希望,但是他说了但愿。

她,皱着眉头,结束了和这个律师一年多的课程,离开了大楼,没再回头。

在公司请假的时候,她得到了小民和大家的祝福,在飞机场和木莲、子恒他们告别的时候,她得到温暖的拥抱,这些淡淡的摸去了心里的小小芥蒂,毕竟,韩国即将等待她的,还是一个未知的家庭和一段漫长的婚姻。她,很期待,也有些害怕。

有些晕机,飞到首尔专机再到釜山,她一路上都靠在他肩上睡。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睡容。再有几天,他们的单身生活都要结束了。他,迫不及待要把她娶回来,给她个家,让她安心过以后的日子。

降落的时候她醒了,刚刚睡醒眼睛里的紧张却掩盖不了,他出安检、上车时一直都在安慰她,亲吻她的额头。

因为周围全新的环境和他,她慢慢放松。耳边全是他说的那种话,眼里到处都是韩文字母。他,把她从一家韩国餐厅拐到了一个城市,他自己的国家。她靠在他身边看着街景,听着他热络的和出租车司机用韩文聊天,渐渐有了真实的感觉,他说韩语真好听,她听着,又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她首先看到了酒店的天花板。仿照旧时的摸样,好像回到了百年以前。她睡在地上的软塌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身上酸软。

房间的拉门,透过淡淡的光。她能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声说话。

她听不懂,慢慢从朦胧里彻底醒过来,那是韩语,男人和男人,还有女人的声音。好像好多人。

她坐起身,那不像是说话。

他们在吵架!

下一刻,她,认出了东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