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客厅的音响,她开始放Die Another Day。

她知道,不是别的日子,就是今天。

她用尽力量撕开了包装,无数张大大小小的地图散落在地板上,各种颜色,各种语言的地图。

拿起打火机,她随手从地上拿起一张,是日本地图。

三菱重工,那个眼神不甚尊重的中年男人,第几个学生,记不清了。

火焰凑近地图,她看着那张纸从角落一点点被吞噬。

在火焰即将熄灭之前,她又拿起了一张,似乎是欧洲国家,她没认真看,扔到了火里。火焰一下子升得很高,她周身暖了起来。

她收集了这些成百上千的地图,找寻着自己的位置,找到了,坐定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错了。那个坐标,不属于自己,早有别人占据,而且是个无法被替代的人。

她,走错了地方,现在,必须离开。

她一直以为,她会在那个坐标永远停留下来,永远不会再出发。即使走,也是和他一起走。

她不能忘记一起的日子,到死也无法忘记,他说的那些话,他的眼神,他的怀抱。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对她,世界会这样弃开她。

她又拿起了一张地图,但是没有放到火里,她犹豫了一下,因为那是一张韩国地图,只是,不是他给她钉的那一张。那张地图,已经在他的客厅里化为碎片。

她拿着地图,接近了火,火苗窜得很快,她没有松手把它扔到盆里,而是一直拿着,直到烧到了她的手,皮肉的痛让她下意识放开,看着韩国几个字在火里划成灰烬。

她的过去,也应该划成灰烬了。她爱过,痴狂过的情感,消失了。

她,烧这些地图,就是要烧掉自己的梦想和憧憬,要烧掉那些曾经追寻的执著。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要了。

火焰映在她脸上,窗外的雷声很响,她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把身边的地图一张张收拢,放到火里。

看着自己被埋葬确实很痛苦,但是他也会痛苦吧,当她死去的时候,毕竟,他是爱过的。如果他真的爱的话,伤害自己,他会疼。

她一张张烧,额头溢出越来越多的汗,从杂乱无章的发间留下来。她没去擦,她觉得很冷,也觉得很热,她喜欢被火光这样烤着,看着她的地图划成灰烬。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火焰刺伤了眼睛。一滴水珠突然滑下了脸颊,滴落在火盆里发出呲呲的声音,然后,更多的泪,不断涌出。

那些泪,在祭奠她的幸福地图,和她已经失去的幸福。

爱,可以很深,悲哀,可以更浓。

她,终于知道,被剥夺一切以后,连悲哀,都成了一种奢侈。

她哭了,在雷声里,听不真切。

她唇边嚅动着一个词句,没有出声,又消失了。

她,不想再提那个名字,也说不出口。

那个叫奎的男人,成了她今生最大的梦魇。

来生,宁可从未开始。

宁可,从未相识。

火光熄灭之前,她的眼泪没有断过。

****

东奎在山泉旅社查到了慧明的名字,她却不在房间。

他在旅社上上下下找了一圈,直到走到旅社深处的小花园,才看到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侧对着他,站在一棵落叶的树下。

他走了过去,没有因为眼前的一切而触动。如果是厉俐,他会希望时间就此定格,但是这个女人,他却希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那个孩子从未存在。

听到脚步声,女人转过身,看着眼前四年未见的旧人,那半年的感情,短暂的让他们已经发觉彼此的陌生。

他们是否爱过,谁也说不出来。

“你来了。”慧明勉强的笑了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她眼里,已经不再有当年独立、洒脱,多了当母亲的柔情,却无法打动他。

“是真的吗?”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怀里的孩子,他依然无法接受,那会是他的孩子,出自他的骨血。

他想要孩子,非常喜欢孩子。但是,不是和眼前的女人,不是和厉俐以外的任何女人。他要的,她们给了,他也不屑。他的荒唐里,从来没有包括一个孩子,他,从来不想对一个生命不负责。

那四年,不该阿。

在那个男欢女爱的国度,谁没有荒唐过,谁没有放纵过?但是,代价绝对不是一个孩子,或者他和厉俐的一生。

慧明看着他的眼神,知道这相隔的四年,他确实改变了。她们,已经成了陌生人,完全陌生的两条轨迹。

“也许。”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她知道自己不是负责的母亲,如今,也无法给出负责的答案。

“什么叫也许,她到底是不是?”他上前一步,为她的答案失去控制。这种事情,只可能有一个答案,他是她的父亲,或者不是。

“我不知道。”林慧明无言以对,没有勇气再看他。她,想过面对他的很多可能性,但是没有想到,另一个女人,已经禁锢了他的心。甚至会为此,放弃生命。

她本来不想剥夺他太多的东西,但是她还是做了。

他不想伤孩子,但是她的话,让他失去理智。她不知道!她,敢说她不知道。“你再说一次,什么叫不知道。”他逼近了一步。

“我…”慧明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没想到剧本会突然走样。

“她不是我的孩子,是不是!”他抓住慧明的肩膀想进一步质问,听到孩子不安的发出声音,不得不放开。“她不是,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让正昊给我父母打电话,为什么要让孩子入籍,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她知不知道,她做的一切已经毁了他,也毁了厉俐,到底为了什么。

慧明抱紧孩子,拍着她的背安抚,神情忧郁。“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们离开以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难以启齿的过去,却是这个孩子真实的身世。“时间上,我不知道到底是谁的。”

“我们!”他再也压制不住,他不去追究四年前的不忠,只是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因为一个猜测,跑到父母面前要求一段婚姻,在不明事实的时候,不负责的说出虚假的真相。

而这一切,厉俐已经知道了。厉俐走了,放弃了一切,只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推测。

“林慧明,不是看在这个孩子分上…”

慧明的眼睛里有抱歉,也有不堪的失落。“你和启贤回国以后,我才发现。我不知道是谁的,但是还是生了下来。启贤回国以后,我找不到他,但是从正昊那里,我找到了你。”慧明的声音低下去了,“我想给她个父亲,我必须找到父亲。”

“为什么一定是我!”他失控的大吼着,“不管过去怎么样,你说的话,做的事,要对得起这个孩子,你是她的母亲。你这么做,可能害死一个无辜的人,你知道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他想动手掴去一掌,但是再大的愤慨,他也无法对女人动手,只能压下去。

“你要把她杀死了,为了你的不确定,你要把我们俩都毁了!”他突然转过身,眼眶红了,慧明怀里的孩子被他的声音吓倒,大哭了起来。

“我,负担不了治疗了,所以只能回来。”慧明在背后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这个孩子有残疾,我只能给她找个父亲,因为,我负担不了了。”

女人的声音,变得凄惨,不是为了博得同情,而是发自内心的无奈。“你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现在也没法知道,我只想给孩子找个依靠,好好治病。”她,是个自私的母亲,但是又有哪个母亲不自私呢?

东奎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确实可怜,孩子也很无辜,但是她的作法,依然太自私,太残忍了!

她把自己的不幸,变成了别人的不幸。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父母实情!你知不知道你的欺骗,对厉俐是什么!你想过吗!你的孩子,不管是不是我的,她至少活着,厉俐可能要死了,为了你的一个推测,一个假设,她可能要死了!”他说出死字的时候,觉得心撕裂了,他的过去,要把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剥夺,甚至杀死。

刽子手,不是一个父不详的孩子,而是他荒唐的过去,不负责任的过去。

“我没想到,但是,我不敢说,说了,你父母不一定会接纳我。”慧明知道自己错了,昨天在神社,躲在暗处看着他疯了一样的为了那个女人冲走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但是,一切已经晚了。

“不管她是不是,我现在顾不了那些,你和我去见我父母。给他们个交代。”他抓起慧明往外走,“如果她是我的,我养她一辈子,如果她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他也无暇想这些,他必须用手里的人换他的护照,保住了厉俐,才能保住一切,虽然,孩子有一半的可能是自己的,但是他顾不了那些。只要能拿到护照,不管他是不是父亲,也许都愿意养她一辈子,只要能换回厉俐。

但愿,还来得及!

第三十五章不堪消磨

烧完了地图,她开始慢慢收拾客厅里的狼藉。

几个房子,几个月没有人居住,到处都是灰尘。在她烧完地图以后,只想把房子收拾好,让木莲再回来的时候,是个干干净净家的样子。

也许,木莲再也不会回来了,这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但是,她依然要收拾,收拾到一尘不染。

这是她最后落脚的地方,最后的家。

她拿来以前的毛巾,浸湿水后,开始一寸寸擦拭这个房间。

晴美离开的时候,她做过一次,想把留在这房间角落的每一滴血迹都擦拭干净,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流血,没有人离开。

现在,她打扫,因为她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这是最后一次,她可以用双手摸索这房间的每一片记忆,慢慢收藏到心里。

她跪在地上,从客厅开始,一点点的清理。眼前的地板,滴落了她的汗和泪,擦净,继续往前。

她想她们两个,想过去,想妈妈。

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晴美和妈妈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她很累。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之后,她知道自己剩下的体力有限。她不能把它浪费在伤心和眼泪里。咬着嘴唇,她拼了命的擦。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她累到想睡去,想在此刻就结束,但是她不允许。

跑到厨房弄了更多的咖啡吃下去,让那些苦给她清醒,她要清醒地过完每一秒。

太久没有吃东西,咽下咖啡,胃开始翻腾,她又吐了。没再勉强自己吃,把呕吐的秽物清扫干净,她回到屋里继续打扫。

晴美的、木莲的、自己的。每一处,都是快乐,也都是悲伤。

她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她要走了,以后,不能回来了。

清理了整个房间,起身的时候她站不起来了,几乎摔倒在地上。手在颤,扶着东西爬起来,却站不稳。

她的大限快到了吗?她不知道。

****

东奎终于拿到了他的护照。

没有长谈的时间,他只能保证,孩子是他的,他认,不是他的,他会尽力帮忙,但是此刻,他必须回中国,没有否则。

父母接受了,在慧明的忏悔和恳求中,他们知道了实情,拿出了那本护照,交到了东奎手里。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孩子的问题。更不知道,以后将如何面对东奎。

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真相,会是现在这样。

他们以为,只是争取一个需要进门的孙儿,没有想到,这背后,竟然还有如此的隐情。他们可怜那个孩子,可怜那个母亲。

但他们最可怜,最后悔的,是对东奎和厉俐做的一切。

那个孩子,可能是东奎的。但是,只是可能。在没有完全确定之前,他们却向那个女人宣告了一切。

东奎离开时的决绝,让人觉得他不会回头。因为那个离去的女人,可能回不来了。

而留下的这对母女,将要面对的,也是悲剧的一生。

她是个有残障的孩子,将一辈子无法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也无法发出她自己的心语。因为母亲孕育她的时候,吞食了不该接触的药物,让她在胚胎期注定了一生的残疾。

一个至今父不详的孩子,可能是东奎的,也可能不是。

林慧明,隐瞒了所有人,为了女儿,想找到一个依靠。直到面对另一个死亡时,才不得不透露了真相。

三个女儿,两个老人,都被这一切搅乱了。

南真躲在姐姐的怀里,哭得很厉害。她是那个把信交到厉俐手里的人,如果她真的没有想开,走了绝路,她将无法原谅自己。

南映,办了那张入籍的申请,把它封存在信封里,交给了妹妹。

父母,南珠,配合导演了一场戏,谁也没有给厉俐一个机会。这个清晨,他们甚至还在坚持藏着东奎的护照,消磨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他带回了真相。

东奎出门的时候,留给家人一句话。“我不回来,她死了。我回来,带着她一起回来。”

然后,他走到慧明面前,“带着孩子去化验,我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你,不能永远做个不负责的母亲。这里都是我的家人,用他们的血,一切都清楚了。”

他离开了,没有回头,不再留恋。

他只能奔向他最后一点希望。

追赶时间,追上她,追上他们即将错过的幸福。

****

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在书桌上找到笔纸。

“木莲,希望你和常昆幸福。”

“常昆,替我们好好疼惜她,别让她伤心。”

“子恒,早点结婚,这么多年,对不起了,我会保佑你们永远幸福的。”

“希孟,谢谢你能陪着子恒,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Cris,没想到真的不教你了,希望你的一切会顺利,谢谢你帮了我这么久,你会遇到一个很好的女人,比我好。”

“小民,要好好干,不要总被别人欺负!”

“爸,不和你告别了,把我忘了吧,厉鹏比我幸运,我去看妈了。”

“…”

她给身边能想到的人,留下一句话,不管是不是能看到,她想有个告别,从这个世界消失之前,她不能见到这些人了,算是留了个遗憾吧。

纸的最下面,她写一句话,给自己。

“厉俐,女,生于3月3日,享年——27岁。”

看着自己的名字,她有些不舍,这个相伴了27年的名字,就要完结了。

“厉害,伶俐,严厉…”不同人,给了不同的解释,但是她的生命,最终却是悲剧在诠释。

她找了十五年,找来的只是一场空洞的闹剧。

她累了,要休息了。

不再去回想那个夏日,她遇到了一个人。冬日里,她交出了自己。午后,她失去了所有的东西。

她已经想好了,想好了很多计划,一纸无法实现的计划。

她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日记本,打开。在最后一页上,写满了名字,男孩的,女孩的,她从来没有说过。

每天,记下日记,她要给他们的孩子起一个名字,一个男孩的,一个女孩的。

她从很早以前,开始收集,开始思量。

因为他问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现在这些,都不需要了,都是可悲的脚本,在她走到尽头的生活里,不想再阅读。

她看着那些名字,合上了本子。

该走了,把日记本放在抽屉里,像每晚睡前那样。放下笔,她打开了台灯,让那张写满字的纸,在灯光里看着更温暖。

认真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看着窗外的雨滴打在玻璃上蔓延的雨痕。妈妈在天上哭了吧,替她伤心了。

她,要去找妈妈了,在妈妈怀里,好好休息了。

“我走了,晴美。”她站在客厅里,对着晴美的房间,带着泪,告别。

“木莲,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