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在肉里的是疼,陷在心里的是什么呢?她不许自己回答,她找不到答案。

她知道,那比疼,还要疼上万倍。

心死了,人活过来,再被自己杀死,总之,她不能哭泣,再也不能了。

虽然疼,真的太疼了,但是疼吧。

这样的夜,折磨着她,在清醒与悲哀的交替中煎熬,她残喘着活着,活在自己的黑暗里。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掉眼泪,还是坚持了下来,手腕上的血丝沾在唇边。

她从惊魂中醒来,喘息着平静,疲惫过后,又睡了过去。

她清醒也好,混乱也好。

只是她的疼,无论如何,停不下来。

他又梦到她死了,在沙发上吃过药竟然就睡着了,梦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今天,就要去律师行找Cris了。

他坐起身,看着沙发上她的那个小本子,翻开的一页是她十二岁的照片,趴在妈妈的床边,倔强而恐惧掩藏在她的笑容背后,那张相片之后不久,她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

她心里,积攒的苦痛太多,所以接受不了那个可能真实的不堪,那个孩子,超越了她的底限。

现在,他能理解她为什么曾经逼问他的过去,他的那些女朋友。她已经预见到自己受不了,她不想太早崩溃。

但是,她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任何一段情感,前前后后,林林总总,都是不可能说尽的。即使他不想隐瞒,也不可能告诉她一切。

更何况,那个孩子,他也不知道。

他三十五年的生命里,能说得太多了,比如那些女友,雅文,他和慧明在美国半年的纠缠,比如大姐的身世。他不想用她无法接受的东西伤她,并不意味着瞒她。

过去的,不该让它过去吗?

大姐的真相,不会让她勾起对父亲的怨恨吗?

慧明、雅文,不会让她酸楚嫉妒吗?

他想到这些,所以省略了一些故事。但是那个孩子,并不在他的故事里。她,活得太干净了,净得想用死逃开他的过去。

他很怕,梦里那些死去的、冰冷的她。梦越多越怕。他是个无梦的人,因为她,才有了未来。而现在,他梦里,她一次次死去,一次次被剥夺生命。

过去,真的如此残忍吗?她,为什么不肯相信他,给他个机会。

她可以不原谅,但是至少要给他个机会。在韩国,回国,在医院。这些天,她至少,应该给他机会,哪怕只有一个,让他说出另一半真相。

走到窗前,天慢慢大亮了,又是三天,熬人的日子过不下去还得过。从她被带走,到今天整整六天了。

他把她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病好了一些就开车去她家。从木莲那里要了钥匙,从她家拿回来一箱子东西,包括她的那本日记。

他和木莲、常昆、子恒都见了,也都谈了。他们知道了,没有体谅,没有责难,也没有给他太多意见。他们知道厉俐,她认定的,别人扭不过来,他们的劝告,帮不了什么,她的执拗,已经成了一种顽固在心里的病。害他,更害惨了她自己。

回到家里看着她的东西,一件件、一张张的。尤其是那个送他的生日礼物和她的日记。他从不知道,她已经开始规划他们的未来,开始给孩子起名字。

她对未来的期待,已经很久很久了,那本子上,至少有上百个名字。大名、小名、中文名,英文名,好听的汉字,好看的汉字,意境优美,寓意深刻。她想到了能想到的一切。

那些名字,够他们用生生世世。而现在,他们却连一世都快没有了。

为了那些名字,她不愿意再相信一次,再给他个机会吗?

她自杀前写的纸条,他没有找到,但是上面的内容,他听木莲说了。

她,让她父亲忘了她,让所有人把她淡出记忆,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的过去,他那个一半几率的孩子。她的世界太纯粹,揉不得半点沙子,但是他的背后,都是岁月留下的污点,

幸或是不幸,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他去找Cris,去谈。不管能不能谈成,他得尽力。他从来没有输过那个男人,这次也是一样。

她是他的,就注定是他的,谁也抢不走。即使她要走,她也是他的。

幸福也好,不幸也好,他都不会放手。

他已经和她约定了太多,不许她怀疑他的诚意。那个孩子,其实并不重要,如果她能相信他,即使那个孩子真的存在,他们依然会幸福。

但是如果她坚持执拗的走到死路上…他停下了这个问题,不再想下去。他需要出击,而不是揣测千万种可能。

走向浴室,六天没干净整洁了,面对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必须胜利。

他不会输的,不会!

Cris听到内线电话响起,知道他到了。秘书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早晨离开家的时候,厉俐坐在窗前,看着花园里落叶过后渐渐光秃的枝丫,摸着她的耳垂,发呆。

他和她告别,她好像没有听见。

前天开始给她用一些镇定剂,医生建议必须让她恢复到睡眠里,她醒着时候的胡思乱想,对康复一点好处都没有。

看她手腕上碗口大小的瘀血就知道了。那两排牙印,两天后还能看到齿痕。咬下去的时候,她用了多大的力气?那是她自己的手臂,她不知道疼吗?

为了制止类似的自我伤害,他们开始给她用药。她睡得多了起来,也更苍白无力。抱起她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她孱弱的生命,完全支配在药物里,生活靠点滴和简单的流食维持。

也许,她的身体,她的命,能在药物的帮助下保存,但是她的心呢?似乎越来越遥远陌生了,关在一扇门后面。

快一个星期了,她还是没有说话。

他看着她专注的神情,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混乱着,但是她的眼神还在。他离开的时候,轻轻拂了拂她额前的乱发。

出门后,她又要吃药了,短暂的清醒,又要结束了。他,突然有些不忍心。她,原来一个那么坚强、睿智的女孩,现在,已经不再了。

他没找到她的身份证,所以签证的事情一直没有办下来。但是不走,她也许永远也好不起来,在半梦半醒间就这么凋零了。所以必须带她走,这也是那晚在医院,她自己要求的。

办公室的门开了,东奎走了进来。消瘦了一些,脸色暗沉,隐忍着某种情绪。走到办公桌对面,他没有坐下,而是站着对峙,准备开始最后的一次决斗。

他们两个,已经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男人之间面对面的较量。抛开外在的一切,Cris想知道,输赢到底会是什么样。

如果在她认识他之前开口,也许,她根本不会遭受这一切。

“她呢?”东奎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温度,不像是谈判,像是裁决。

“我家。”Cris抬头直视着对方,找回那次在她家楼前失守的阵地。

东奎用双手支在办公桌上,俯视着看眼前的大律师,他的眼里,为什么也会写着疲倦?他把她偷走了六天,整整六天。

“我去见她。”这是发动车子时想好的,今天,好好谈。好不好,她必须给他一个机会,不能让他失去的不明不白,他失去过太多次,这次,绝对不行。木莲、子恒他们都会随时待命,谈得好不好,他都不会让她再受伤,再孤单。

Cris没有回答,掂量着他话里的分量。他,以为自己还会放开吗?他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放手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去见她!现在!”东奎加大了声音里的力度,他要见她,马上,见到她。

Cris站起身,为他话里的霸道感到不满,甚至反感,他凭什么在他面前提要求,他,已经不再和她有什么牵连。“不可能!”Cris的否决干脆,甚至生硬。

东奎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准备动粗,但是也不会放手,“我不想打架,今天,我必须见她!”东奎突然直起身,死囚一样送出了最后的心愿。

“我去…和她告别,那个孩子…是我的!”

第四十一章分秒必争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准备好了,就算是用这个谎言终结他们的一切,他也必须继续欺骗下去。因为他必须见她,一定要见到她。

他的罪,已经够多了。至少要卸下她心的枷锁,让她好好活下去。

他必须见她,哪怕最后一面,必须见面,她已经躲避得够久了。

他要让她知道,这辈子直到死,他也不会停止后悔,因为他的过去,伤她如此深。

死地,如果一定要去,他会走在她前面。

罪孽太深,他会告诉她,该如何遗忘。

真的无法原谅,他也不会放弃。

“什么孩子?!”Cris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嘴里那个孩子,是把她逼到绝境的原因吗?她不说话,他无从知道她的伤在哪。

这些日子的慌乱中,他疏失了追究原因,直到这个男人说出真相!

“我的孩子,”东奎惨淡的笑了,做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女孩,已经三岁了。”他注视着Cris,等着他的反应。

那道阻拦,没有欺骗,根本无法跨越。而眼前这个男人,不是轻易能够被骗的。他比自己更老练,更沉稳。

他说过,说过两次,“你不要她,我要”,他不会轻易放手,就像自己一样,不会。

Cris站起身,从东奎吐露真相的一刻,他知道了为什么她活不下去,她醒过来后极度的消沉和悲哀,她颓废的心没有活过来,因为他有一个孩子,瞒着她有一个女儿。

绕过桌子冲到东奎面前,抓着他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抓起来。“你有孩子,为什么不早告诉她!”Cris想用拳头挥掉这男人脸上的伪善。

他得到了,就是这么得到的吗?“她是因为这个才自杀的,对不对?!”Cris知道问也是多余的,一切已经成了定局,一个孩子,永远不会消失在这男人和厉俐之间。

“对!”东奎没有迟疑。他给出这个谎言,就是让Cris放心。他们都了解她心里那份极致的情感,知道她无法容忍这个过去的存在。

有这个孩子,他才能见到她,和她“告别”。

Cris突然放开手,有些烦躁的走到办公室的窗边,很快平静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的要求。他已经说出了真相,刺痛她最深的真相,但是,能让他们见面吗?他,真的是和她告别吗?

不,他不是,他绝对不是。不管有没有那个孩子,他都不可能放手。他得到了那么久,不会如此轻易就放手。更何况那个孩子,也许从始至终只是一个谎言。

厉俐没有说过,任何人都没有提过,如果真的有那个孩子,见面也是惘然,告别,完全没有必要!分手,就是分手,见不见都是一样。

Cris转过身看着椅子上的男人,恢复了一个律师的深沉和洞察力,感情面前最忌讳的就是盲目和冲动,他,不能轻易相信他!

“如果分开,就不用告别了。”

她,还在想他,每天摸着她的耳垂,不能让他们见面。也许是个告别,也许是个转机,他不能冒这个险。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智到底清醒了几分,他不确定,不能拿她的精神冒险。

她在医院没有崩溃,并不意味着她能接受和他再次见面。她,需要休息,需要药物帮助她平静下来。他,不能让她再悬在崩溃的边缘,他必须保护她。

“分开,就不用再见了!”Cris脸上的线条绷紧了,等着面前的男人最后的挣扎,如果他争取,那就是骗局,如果没有,就没有吧。

东奎起身走到Cris面前,不想泄露太多感情,他必须忍住,如果现在被他发现,肯定见不到她。这个律师,本就不可能轻易骗过,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的准备。

“好聚好散,我想和她说清楚。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东奎说完,没作停留,转身往门口走,希冀着身后的声音。他,会如何反应呢?

“希望…”Cris突然说了中文,他那格外纯正的中文,语气是肯定的,“我们不再见面!”

****

看着东奎走出去,Cris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

“阿姨,我。除了大夫和护理,不许任何客人进门。”

“好,给她做鸡蛋羹吧,她前天好像吃的比较多,…比粥合胃口。”

“我弄完案子就回去,晚上在家里吃饭。”

交代完,似乎还是不放心,又拿出抽屉里正在申请签证的资料。大使馆虽然有熟人,但是缺少她的身份证件。那些证件在哪儿呢?找她的朋友要,还是给她补办?

从来没有去过她以前的家,会不会留在那里了?在墓园找到她的那晚,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寻找她的过程,因为忙乱,也无暇考虑这些。真正在医院把她救回来,准备带她走得时候,才发现走没有想象的容易。

她刚刚从韩国回来,护照一定在什么地方。有护照直接申请签证要比申请两项节省很多时间。没有证件,在中国寸步难行,好在签证官是熟人,可以通融,但是,至少需要身份证件的复印件。

在她的家?还能在哪里?想着棘手的问题,翻看着申请的各种资料,心里比刚刚更急躁。那男人已经开始找她了,很快,他会想尽办法见她。签证,需要尽快申请下来,尽快离开。

又拿起电话,打给了秘书。

“你去趟中介公司,把厉俐在那里的资料复印件都带回来,我马上给他们的经理打电话。尤其要她的身份证,或者户口的证明。”刚要挂上,突然又想到一些细节,“对,下午给出入境证件处的冯处长打电话,我让他帮我申请办加急的赴美签证,你问问他用什么证件可以替代身份证,驾照可不可以。”

不管合不合法,现在尽快帮她办好手续最重要。身份证,不能作假,他不能让她走得不明不白,但是时间紧迫,没有身份证,就尽量找别的替代。

如果驾照可以通过熟人很快办下来,用驾照申办签证,加急快的话,一个多星期就可以办好。机票随时能够订到,顺利的话,两周后就可以走。

他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一个夹子,那里面夹着一张纸。那是她的简历,一年多以前中介公司派人送来的。

伸手小心撕下了上面那张一寸的彩照,他保存了这么久,一直放在抽屉里,最近拿出看的频率越来越小了,因为她就在家里。

从菲薄的纸上揭下照片,她那略显稚嫩的神情就捏在他手里,她未来的生活,同样掌控在他手里。

他现在去申请驾照,需要她的彩色照片。然后申请签证,然后带她走。她的路,他会给她铺好,不许她再恣意的涉险。她,禁不起再一次错误了。

拿起大衣,Cris离开了办公室。出门前,又把刚才的事情给秘书认真的交待了一遍。他不放心,想再亲自去一趟中介公司比较好。

虽然不能出面取资料,但是疏通好背后的关系,一切都会顺利。发动车子的时候,他又打了那个电话。上次因为David的事,他打过两次,对方知道他的身份,很客气,办事也还算周全。

“杜经理,你好,我是律行的Cris。”

“…”

“对,她的档案,我会找人接手尽快迁出…我的秘书一会儿过去拿资料。好,就这样。这个星期,她的所有手续和关系都要办好。”Cris顿了一下,再次重申,“她离职的细节和人事信息…我,希望你们保密。”

得到了对方的允诺,放心了很多,挂上电话,他发动了车子。

离开了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消失在城市忙碌的车流中。她,很快也会消失在这个城市的人流中,和他一起,踏上另一片国土。

****

她人在Cris家里,见不到,她的证件和重要的东西,都在东奎手里。

他从她家拿回来的那个箱子里,装着她所有重要的证件。他没有瞒木莲,他怕她再离开。韩国那次,就是因为手边有护照,她轻易就离开了。而现在,他扣着她的证件,就是要离开,她也出不了中国。

他出了律师行,拨了子恒的电话,虽然他当着木莲没有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总觉得,他和厉俐认识的最近九年里,总要比自己了解的更多,甚至,比木莲他们知道的更多。

在走最后一条路之前,他想听听子恒的意见。

电话很快通了,对方接起的很快。

“怎么样?”还没有发问,子恒的声音已经传过来,显然也有些着急。

“他不同意。”东奎在路上走,没有伸手拦出租车,“我们见一面吧,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有时间吗?”

“一小时后吧。你来汉办,我在一层大厅等你。”

挂了电话,报上了不太熟悉的地址,东奎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黑本子。那是他的韩国护照,黑色的。打开护照,里面夹着一本小一点的红色护照,那是中国的,她的。

他把两本护照放在一起,随身带着,把照片那两页交叠在一起。好多天没有看见她了,感觉不出度日如年,心里只是着急,想见她,担心她,又怕真相伤她更深。

Cris刚刚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想见她,看来很难。光有她的证件并不够,想带她走,那那人还会有很多方法。即使不带出国,在中国境内,找,也是不可能的。

看着她在护照上微笑,那是两个月以前他陪她去照的证件照。和她以前的照片很不一样,成熟了,也漂亮了,更像个小女人了。

只是那时,她平静的快乐着,在他身边,而现在,她可能平静的痛苦着,远离他。

他必须见她,不管多少阻隔,也一定要见她,告诉她那一半真相。他不能看她仍然被蒙蔽在假象里,毁了自己的健康和幸福。

拿出手机又给公司打了电话,他的假,看来要休很久了。Jay他们没有过多过问,只是嘱咐他注意身体。

他说过把以后的年假都过给她,但是现在,他过了,却没有她,心里不是滋味。

挂上电话,用自己的护照夹好她的,重新放到回大衣里。他看着自己右手上那枚戒指,她摘下了,而他没有,他也不会。

没有时间担忧或是伤感,争取时间见她,才是目前唯一重要的事。感冒过后依然有些不适,但是他能克服,为了她,他什么都能克服。

感到汉办大楼,老远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子恒,没穿外衣,在风力迎面走过来。

“那美国人怎么说?”

“不重要了,反正,他不许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