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冷心冷情,狼心狗肺,刻板恶毒的女人。”

“所以娴娴害怕她,讨厌她,不想见到她。”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阴暗罪恶的事,都是她所为。”

“而她眼中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正义,没有光明。”

奚娴皱着眉,瞪大眼,错愕又茫然…

“而你——你救赎不了沉沦的人,也厌恶嫡姐的邪恶与肆无忌惮,恐惧她的权利与刚强,所以想要远离她。”

像是努力的在接受新的学识,奚娴吃力的记着那些话。

一句又一句,它们在脑海中缠绕交叠,与过去的,晦涩模糊的记忆碰撞,发出蓝色的磷火,然后燃烧成泥,最后似是一株株苇草在烂泥中新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嫡姐的错,她该承受所有的怨怼。”

“我们娴娴,是连蚂蚁都不舍得碾死的弱者,注定要被保护,也注定一生良善,沐浴光明。”

奚娴歪着头,模糊嗫嚅道:“善良…这是…什么?”

那人笑了,对她低语道:“那是,人类生存的法则。”

“法则…”

奚娴耳边的声音像是清风细语:“如果伤害别人的话,你会愧疚,会彻夜难眠。所以为了己身的快乐,你不会选择损害旁人的利益。”

奚娴慢慢点头,一颗心像是钟摆一般游移不定:“不善良…我、就会…痛苦,彻夜难眠。”

“我还是…不懂。”

他循循善诱,耐性而沉静:“那就像是外面的天光,呆在石窟里的人不会看见,但只要你走阴暗潮湿的角落,它永远存在于世间。”

“或许不散入每个角落,却让生灵和秩序依傍而生。”

“故为恶者才是弱者,仰赖着世人维系的秩序和正义,做出恶毒的事,自以为强大的话,其实才是愚不可及的想法。”

女子的身子单薄而柔弱,发冠上的鲜花站着露水,滴落在锁骨上,肌肤晶莹柔白。

她的眼眸里慢慢绽出光彩,扩散开来,缀满了黑曜石般的瞳仁。

恍惚中,给嫡姐一下下梳着头的奚娴,听见自己的声音,来自前世,带着迟缓的笑意:“嗯。”

“…我记住了。”

“牢牢谨记。你生而纯白。”

“——我,生而纯白。”

第97章

“生而纯白…吗?”

奚娴给女人梳头的动作,慢慢放缓,最终指尖止于浓密的黑发之中,看着嫡姐瘦削沉默的侧颜,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人性无善恶,那只是您的一厢情愿罢了,姐姐。”

陆宗珩。

可是奚娴却灵醒的知晓,有一部分,陆宗珩说对了。

为非作歹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

依靠着由所有人维持下来的秩序和法则苟活,然后显露出险恶的嘴脸打破它们,再美其名曰那些被“杀掉”的人,亦或是被害死的人,全都是刀下亡魂,全是犹如羔羊一般的弱者。

这样的说辞,其实才是真正的弱者拥有的。

如果没有所谓的光明与正义,以及各种各样人世间的“美德”,那么或许这些自诩强者的恶人,甚至走不出襁褓就要被残杀。

在他们尚且弱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或是耀眼,或是微薄的“阳光”,拯救了他们,叫他们苟活至今。

那样的人和在泥地里打滚,自相残杀的牲畜没有丝毫分别。

照着最原始的快乐生活,却不考虑久远且永恒的乐趣,那样的人短视且愚鲁。

奚娴想起自己从前的样子,满手都沾着粘稠的鲜血,并以旁人的哀嚎和痛苦为乐,又何尝不是靠着世事法则钻空子呢?

当然,陆宗珩上辈子也告诉过她,身为人类的他们,所能获得的真理是有限的。

故他所认为的,却未必是真正永恒的道理,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定性的真理。

而即便是冷热这样简单易懂的事情,都不是绝对正确绝对的,又有什么是完美的道理呢?

即便有,那也是神灵们懂得的事情,超脱于神明之上,必然还有一切以外的起源,以及永无止尽的尽头。

但是身为一个人的话,那么,正义就是真理了。

——能明白更深层的哲理固然很好,但人类本身的行为已经无法越过正义。

所以娴娴也不可以。

不然的话,她和弱者是没有分别的。

她花了整整两辈子,才能慢慢镇静下来,抽丝剥茧,明白这样的道理所在。

甚至神佛的存在,让她回到了从前,或许也能证明真理和善恶超脱世事的地位。

亦或者是,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她没有回到从前,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一场飘渺之梦——或许回过神来,奚娴会发现自己正坐在床边,外头的微风吹拂起床边的绿叶,她正在悄悄安睡。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她在思考,只要她还记得,那么就是存在,毕竟唯有一点,她和陆宗珩达成过共识。

——快乐。

快乐是人类追求的唯一目标,即便是心怀美德而家产尽付的人,亦或是为了自己的“道”,而修炼的苦行僧,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为了本心的满足,即快乐。

奚娴呆呆的靠在嫡姐怀中,静静思索着,有关于自己的快乐。

某种快乐出于表象,也就是她杀人屠戮时的愉悦,亦或是害得旁人痛苦至深时,由于残缺的精神而振奋起来的快乐。

另一种,就是她本心对于强者和弱者的偏执。

就如苦行僧的执着一般,她的却是类似瞧不起所有照着规则律法行止的人类的心理,因此而高傲自尊,得到最核心的快乐。

这样的心理超脱于残害的愉悦感,更甚于上辈子加剧了她伤害旁人的浅显快乐,而因为它们是一致的,如果没有相互违背,就不需要选择,反而能确认以及肯定的朝着自己的大道奔袭而去。

可是——浅层次,与深层次的快乐互相违背,她必然会选择深层更富有内涵的愉悦,而放弃浅层的。

因为浅层的,即通过伤害和鲜血所得的乐趣,是肉体表象所得到的愉悦感,本质上来说,这和喜欢在泥泞之中打滚的种猪没有任何区别。

奚娴自嘲的想,自己和种猪的区别,或许就在于种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在泥泞中打滚,而她有一个继续伤害屠戮的理由,无法辩驳,出于骄傲和本能。

但是当一切回炉,有个人用耐性和她引以为傲的逻辑,将她的“真理”反驳得遍体鳞伤,奚娴一时愤怒,尽力的不愿去思考。

另一方面,她认为那是正确的。

如果没有想要复辟皇朝的美梦——处于对荣誉的渴望,美德之忠诚,即美德之慷慨,她或许从来都不会有屠戮他人的能力。

因为没有人赋予过她这些权利的话,她可能至死都是个平凡的奚氏女。

尽管光明薄弱,却也是美德的一种,以及更多的是,先皇后决定让姨娘生下她,更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这样的道德情操决定了她的生命是否存在。

所以,她的一切基于正义,生而沐浴光明。

如果没有那些,就没有她。

于是乎,若是她鄙视这一切,认为美德是捏造的,是弱者所有,那么她否认了自己的存在,也变相成了一个弱者。

——这才是奚娴的真理,永远不要当一个弱者。

像是她这样天生不自爱的人,为了达成自己的夙愿,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即便是痛苦也无所谓。

所以,即便是没法得到快乐,那也是无所谓的。

她忽然理解苦行僧了。

不过她终究不是有美德之人,也就是真正的强者。

因为强者都自爱、自私,或许就像是陆宗珩一样,发自内心的拥有美德之后,为了内心的美德,做出利人的事。

实则利己。

因为这样才能得到快乐,这样才能追寻得不到的一切夙愿——却与俗漏的利己毫不相同。

仿佛他也曾与她说过类似的话,就在重生后的某一天,在嫡姐的佛堂里。

那时他像是她以为的嫡姐,却在与她传递着那样朴素的想法,可惜奚娴那时仍旧不怎么明白。

可是即便这样的话…一切又有什么用处?

她的本心并不想相信,甚至无比的恐惧与逃避,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太晚了。

不、不晚。

她还是奚娴,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如果在泥泞里打滚可以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其实根本没必要思考那些深层的东西?

姐姐已经…这样了,她才不要悔恨!

毕竟…毕竟姐姐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了,为了她,奚娴可以什么都不要。

奚娴像是僵直的木偶,低头慢慢亲吻了姐姐的鼻尖,用自己的蹭蹭她,才软和道:“都怪你,骗了我那么久。”

“我傻乎乎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得意呢?”

嫡姐无声亦无息,脖颈松松垮垮的垂落着,像是被玩得发软的布偶。

奚娴摇了摇她,咯咯笑起来,脸上绽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你说啊…是不是很得意?”

“想让我憎恨姐姐,却爱上身为男人的你。”

“可是呀,到头来,我还是…喜欢上姐姐了。”

“可见你的话、你的感情,没有一点用处。无用复可笑!”

她这样说着,眼眸深处渐渐耀起星光,双手似水蛇一般缠绕住女人纤细的身段,娇气嘲讽道:“我最后,永远和姊姊在一起啦,并且会一直快乐下去,不会内疚,不会苦痛。”

她在对心爱的嫡姐说这句话,但又用嫡姐向着某个已经不存在的男人炫耀。

她满身缀着荣光,而另一个人费尽心机,一无所有。

很得意,也很孤单,蒙着眼睛一往无前。

因为看不见前路,所以可以想象路边的野花野草也散发璀璨光芒。

嫡姐的容颜在晨光之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就连唇角的弧度也恍若比昨夜的弧度更加清晰,悠悠上扬,让奚娴觉得讽刺。

可一转眼,那弧度又好像透着赞许和青睐。

奚娴看着她,一时间竟有些看痴了去。

嫡姐的鼻梁极为高挺,比奚娴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挺直,而眼窝却有一点深邃的意味,这令她即便没有睁开眼睛,都显得无比深沉事故。

其实嫡姐和某个男人是很像的。

奚娴歪头看着她,神思恍惚时,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实则在看谁。

那又有什么呢?

奚娴于是靠在了嫡姐的怀里,依偎着女人冰冷的身体,这种隔着衣衫的寒冷触感,就像是她们第一次见时,女人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素白的裙角飘扬在夜空中,眼神锐利中透着漠然。

看着她时,像是在看待甚么无关紧要,又低贱的生灵。

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姐姐现在是她的了。

日头西斜,奚娴还是抱着女人不放,春草悄悄进来了数次,却一直看见奚娴抱着她的姐姐,以抵死缠绵的姿势,漆黑的长发也交融在一起,闭着眼,面容苍白毫无生气。

像是睡着了一样,也像是死掉很久,化为了一块顽石。

“您在做什么?”

那是一道清脆又略带低哑的童声。

过了半晌,奚娴才迷蒙的睁开眼,靠在嫡姐的怀里歪头,看见空寂大殿内的来人后,才微微翘了翘唇角:“…小无拘。你怎么来了?”

无拘穿着玄色朝服,一张小脸比从前变得严肃,眉宇间隐含阴郁之感,见到母亲在大殿中抱着他的父亲,丝毫不感到意外。

无拘顿了顿,认真看着奚娴,一字一顿道:“父皇已是这样了,母亲您难道还不满意么?”

奚娴有些困扰,迷茫道:“很满意啊…前所未有的满意。”

无拘怔怔看着自己的母亲,看见她苍白诡异的眉眼,似乎已经不认得她了似的,慢慢后退一步。

无拘不是个懦弱的孩子,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装着家人,而父皇和母亲成了这样,是他难以接受的。

奚娴亲了一口嫡姐的侧颜,微笑道:“母亲和父皇都很高兴,所以不要担心。”

无拘看着自己的母亲,慢慢拧住了拳。

他压抑着自己酝酿了很久,变得汹涌的感情,眼眶微红仰头看着他的母亲:“母后!您、为何要如此?!”

“父皇这样爱您,所以您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奚娴纤细的手指慢慢顺着嫡姐的长发,抿出一个轻柔的笑意:“怎么会呢?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你情我愿的话,无拘凭什么质问呢?”

无拘再也忍不住胸腔中溢出的愤怒:“孤没有你这样的母亲!”

“你杀了孤的父皇,竟然还说他是心甘情愿的。”

奚娴的表情惊讶中带着不解,唯独没有急于辩解的神色,更多只是歪着头迷惑地看着儿子。

无拘的胸口起起伏伏,少年人的严重溢满了泪水:“生而为人,到底有谁会放弃活着的权利?!”

“一花一草,每一口空气,还有对于未来的无限期许,以及存活着的安心感…这些都是生存下去的理由。”

“您生养了儿臣,希望儿子好生活着,巩固帝业,繁荣昌盛,就连一点点的痛楚和伤口都舍不得儿子有。”

“父皇的母后也生了他,生而为母的心情,难道您从来没有过吗?”

无拘愈是愤慨,脊背便愈发绷紧挺直,与他父亲相似的脸上是不类的执拗和倔强。

“所以!怎么能够让父皇这样死了!您…是我见过最狭隘的女人。”

奚娴让嫡姐的身体枕在她的腿上,面对儿子的诘问,却蹙眉含笑道:“没有死啊,她还活着。只是…永远的睡着了。”

过了很久,奚娴终于抬头看着她的儿子,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嫡姐昨夜还在屋顶上,叫我去陪她。”

奚娴慢慢歪头,笑眯眯道:“小无拘,你说,母亲去陪她好不好?”

四周溢满了名为沉默的气氛,由远而近,变得浓稠而滞涩,几乎让奚娴和无拘都难以呼吸。

无拘看着母亲,眼神复杂难辨,终究是颓丧而轻声道:“不好。”

奚娴的眼睛像是黑曜石,闪烁着,又似是黑夜里波光粼粼的溪潭。

她像是哭了,让无拘紧张的捏住袖口,转而却又像是在笑。

无拘看着地面,又抬头坚定道:“无论如何,你都是孤的母亲。如果因孤而死,那便是孤的罪孽!所以,希望你不要去死。”

“你要怀着痛苦活着,然后死了再去见父皇。”

“这样才对所有人都好。”

无拘说这话的时候,就连手心都在出汗。

不情愿的,且心情郁闷无比。

更加、更加不敢看母亲的样子。

奚娴忽然笑起来,温柔赞同道:“嗯。我还要陪着姐姐呢,怎么能先死?”

直到无拘离开了,奚娴仍旧是一样的姿势,就这样坐着,像是一朵凋零的鲜花,萎靡的,泛黄而枯燥,低低垂落下来,没有养分可以持续生存。

可是她仍旧要。

因为奚娴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遍体鳞伤了,只要仍有一口气在,她就要好好活着,就要达成自己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