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赶紧坐下,提着一筐鸡蛋也不知怎么说才好,饶是平常伶牙俐齿,此时也不得不生疏打结,搓搓手老实道:“这…一过春天就空下来,吾先头也没上门…”

这女人给人的感觉并不敷衍,但只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就像是佛家修了闭口禅似的,悠然静默,看透世事。

王婶满头冷汗,一个人叨咕半天,说了一溜也不晓得对方听没听进去的话,才嘿嘿笑道:“这,也不晓得夫人是?”

女人才开口,声音淡淡:“王家夫人的族姐。”

王家夫人的姐姐,听上去有些奇怪。

看上去年龄少说也不是什么闺中少女了,怎么姐妹俩却住在一起?

王婶顺着杆子往下,笑呵呵道:“夫人与妹子倒是好生友道,老婆子家妹嫁去了长安,多少年也没见了,唉…还是江南好啊。”

“不知夫人与妹妹从何来的?咱们余镇上富户比比皆是,但似您这般书香之家的,还是少有。”

更遑论这么矜贵了,那规矩气势,连下人都像个富家小姐。

女人平淡道:“族妹与夫君自长安来的江南,妾住在丰都,不过趁他们定居之际来余镇,相互帮衬一番罢了。”

这么说倒也合理,但有客人来,男女主人都不出面,反倒叫族姐来招待,也可见这家女主人有多骄矜,不过看她族姐的样子,家教又不似那般了。

两人说了没几句话,侧面的珠帘便被“哗啦”掀开,有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赤着脚跑出来,脚踝又细又白,揉着眼角软软委屈道:“姐姐呀,都这么夜了,你还不归来困觉,真是的!”

她姐姐对她没什么耐心,修长的指骨有律敲着台面,漫不经心冷漠道:“招待客人。你像什么样子?”

姑娘一抬头,便看见了王婶娘,歪头露出个笑容来,却兴致勃勃的坐到了一边,杏眼发亮,托腮问道:“你是谁啊?”

王婶娘道:“吾是隔壁李家的…”

那姑娘立即恍然道:“啊!对哦,我们搬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招待过邻里!”

她赤着一双白嫩的脚丫,脚趾纠在一起,眼睛滴溜溜转,又软软叹息道:“我夫君生意赔钱,长安地贵得很,酒楼产业都贱卖了!”

“唉你不晓得长安生意不好做嘛,他又蠢笨得很,旁人说甚么信得甚么,可不赔个精光嘛!”

“这些日子咱们都在打点江南的生意,长安做不成,就来南边重整旗鼓,十八年后又是一家子好汉嘛。”

她族姐唇线微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和善温柔得很,就是有点耐人寻味。

王婶恍然大悟。

原来是长安生意赔钱了,才想到要避到乡下来的。

这大户人家讲究得很,只瞧着不怎么节俭,再赔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而且从长安大宅门一路赔到江南乡下小镇子,那得赔多少雪花银子?

啧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呗,像她家老头,考个秀才还成,叫他打算盘是做不来。聪明脑子,聪明脸,不过银枪蜡样头。

王婶觉得不能老戳人家痛点啊,立即便道:“嗨,年纪轻轻的,比不过旁人老油子也寻常,何必气馁?我老婆子倒是瞧着,你年轻得很,抓紧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延续香火…”

小溪姑娘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于是漫声回答道:“哪里是不想呀,只我夫主年长许多…”

她说着又一脸柔弱为难,王婶恍然大悟,原来还是老夫少妻。

怪不得了,年轻姑娘谁不喜欢住丰都长安,那里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香辛宴请数不胜数,河水都散着清香,满地都是璀璨金银。

来这乡下地方,多数是家里老头子喜欢清静,才选的罢?

乖乖隆地洞,这小姑娘一朵鲜花,伐会得插在牛粪上了?

“咔嚓”一声,族姐手中的青瓷茶盏寸寸碎裂,把王婶吓得一哆嗦。

而族姐冷淡看了一眼小溪姑娘,从容漠然道:“你不是困,怎么,又精神起来了?嗯?”

小溪姑娘跟兔子瞧见狼似的,眼泪汪汪咬着唇,委屈撒娇道:“不是等你嘛…姐姐不来,和夫…”

话没说完,就被她姐姐看了一眼,眼神堪称冰寒彻骨。

小溪姑娘立即乖乖闭上嘴,跳下凳子拖着小小的步伐往回走。

王婶的表情又像是嘴里被塞了个大白馒头,差点没合拢。

这难不成,是老头子说的…那个甚,娥皇女英伐?

女人向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含蓄道:“她不懂事,今日所言俱是戏说,还勿见怪。”

王婶心念电转,当然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跑出去嘴巴不带把可不成,于是识趣点头:“诶诶。”

她们的谈话没展开,便很快结束了,王婶从婢女那儿得了好些见面礼儿,不算多贵重,但却精致得很。

这头女人回了屋,床上的姑娘一蹦下床,跳进她怀里窝着咕哝道:“你干嘛冷着脸嘛。”

女人细长的手指挑起姑娘的下颌,隐约露出一抹淡极的笑,意味深长道:“来之前的约定,你又忘了?”

小溪姑娘被她看得脸红,一下埋头进女人怀里道:“就你会骗我。”

骗了她那么多遍,躺在床上装死人。

和儿子一起来骗她,害得她以为下半辈子要当寡妇,成天过得凄凄惨惨戚戚,说不定背地里怎么笑她傻乎乎。

而其实他对于扮演女性也没有那么热衷的,但对于满足奚娴的愿望十分热忱,所以今晚本来要满足她一下,却没想到被隔壁的老婶娘给搅和。

其实对于隔壁邻居,他完全可以不必在意,但只有奚娴对此莫名执着。

她一脸认真道:“那不行!说好的要隐居的,假如有人想要串门子,我们当然要好生期待啦。你都不是皇帝了,还摆什么架子嘛?”

他当时挑眉,捏了捏奚娴潞绸的肚兜,悠悠道:“寻常百姓天天穿这个?你不若做个全套。”

奚娴一把打掉男人的大手,哼哼道:“才不要,我不管,莫挨我!”

坏脾气一点没变,于是他就被踢下床待客。

不过第二日王婶娘便见到了小溪姑娘的夫君,坐在江边垂钓的时候看见的,开了小楼的窗户,便能看见男人坐在自家院落边钓鱼的身影。

青年戴着草帽,一身布衣难掩修长高大的身材,远远看不清长相,但只看隐约的轮廓,也能觉出是个俊美的男人。细细想来,又说不上哪里顶顶好看。

小溪姑娘还垫着脚出来,提着洁白的裙角,像小猫似的一把扑腾到人家身上去,吊在男人身上,一口口亲人家的脖颈,还撒娇,搅起江边微涟。

男人慢吞吞捏起她的下颌,把她扔到一边去,自己继续静静垂钓,清心寡欲得很,对于送上门来的软玉温香无动于衷。

嗯,这点的确挺像老头子的。

不过王婶娘还是有话要讲:“老头子,侬看看喏!世风日下啊,小夫妇俩光天化日搂搂抱抱,哦哟哟——啧…”

老头子继续翻书,抖着花白胡须:“侬伐是看得蛮扎劲额嘛。”

王婶娘老脸一红,赶紧把窗户关上。

江边悠闲垂钓男人长眉微挑,单臂把小溪姑娘抱回来,亲亲她的脸蛋。

然后被一把推开,惨遭猫咪的嫌弃。

奚娴和王琮在江南的日子平静到毫无波澜,可能最最刺激的就是逼迫男人扮成女人陪她上街。

于是在江南的濛濛细雨中,一对姐妹撑着油纸伞,成了江边的风景。

但似乎姐姐并不高兴,甚至绷着一张脸,被妹妹到处拉着走,鬓边还被她簪了一朵粉色的小绒花。

美其名曰淡雅清新,女人味。

妹妹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往面若冰霜的嫡姐手里塞了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饼,细软介绍道:“这是小镇名点,里头塞了鱼肉的,一咬鲜得很,你尝尝。”

肉眼可见的,高挑的嫡姐脸色更差了,她看上去就像是忍耐到了极点,细长优美的手指,即将要把大饼碾成粉末。

不过姐姐的耐性非常好,这是她为数…众多,的优点之一。

所以在妹妹把姐姐拉着满城跑,并强迫姐姐选出哪匹粉色的绸缎更好看,逼迫姐姐左右手各拿三串糖葫芦,再撒娇求姐姐陪她一起坐乌篷船…

…接着貌美女子被路边小流氓调戏,结果小流氓被姐姐冷若冰霜,单手折断了粗壮的手臂之后…妹妹回到家,被折腾得像是案板上的鱼儿,嘤嘤哭泣个不住,纤细如柳的腰肢满是大掌印,像是快要被折断了。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一口小溪姑娘:“介于你前两日口无遮拦,今年的份额悉数用完。”

小溪姑娘嘤嘤哭泣起来。

男人冷笑:“哭也没用。”

小溪姑娘像是可怜巴巴的良家妇女:“你讨厌。”

男人不理她,擦洗干净后准备哄她睡觉,看见她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才提醒道:“过两日无忧要回来,你再这样下去让她回长安。”

奚娴才不信呢。

无忧来江南,是她皇兄要烦死她了,所以回长安是不可能的。

顺便提下,无忧正是好动的年纪,和奚娴小时候很像。

所以贞静公主一点都不静,乃是长安城贵妇闻之惶恐的小魔头,前阵子因为打破了首辅小儿子的脑袋被皇兄骂了一顿,一不高兴就把皇兄的奏折全撕烂了。

…还都是批好的奏折。

无拘拿她没办法,身为皇帝的修养令他沉默,况且…毕竟眼前的小姑娘和他娘太他娘的像了。

于是奚娴也显而易见的头疼了。

不过没关系,语调轻松上挑:“再皮也是我的宝宝,当娘亲的还怕治不了她?哼。”

潇洒转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原本她以为,这实在没什么,真的无所谓啊。

呃,自己生的宝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教导才是。

但隔天醒来,男人看着她眼下的青黑,还有强颜欢笑的惨白脸蛋,不得不叹息道:“还真是嘴硬。”

奚娴撑着额头爬起来,面无表情道:“才没有,是把自己高兴的。”

男人忍不住笑了,简略道:“治得了你,也治得了她,你怕什么?”

说起这个,奚娴又不开心了。

贺氏没死的事情,她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的。

所以其实这辈子手上一滴血也没沾,男人把她保护得干干净净,但还是逼着她在佛前体悟那么久。

他不是人。

小溪姑娘问过他:“要是我一日不悟,你要怎么办?”

他笑曰:“你一日不悟,我一日不醒。”

就那样陪你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全文完,感谢追到这里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