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江烨撑着伞把她送到最近的站台。

他偏头看她,六年的时间,她气质沉淀了好多,下巴尖了,透着几分瘦削的魅惑,衬得眼睛更大。以前那双眼古灵精怪透着灵气,如今更多的时候是安静。

她十指交叠,看着面前的雨幕。

江烨沉吟片刻,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我问了B市那边的同事,他说可以让程阿姨去我们医院看看。”

陶苒愣了愣,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江医生。”她声音轻轻的,柔和地鼓动着耳膜,让他眼神也柔和下来。“谢谢你,但是我妈不会去的。”

江烨眼神沉静下来,他是医生,哪怕不是肝脏科,但是触类旁通,也知道程秀娟如今只是吊着命。每一天都是奢侈,陶苒也不曾哭,每次去看程秀娟,就给她讲很多生活趣事。

那个时候母女俩看起来都很开心。

江烨说:“A市治疗肝癌并不算国内最好的医院,我们可以再试试。如果你是担心费用,我可以……”

陶苒摇头:“我妈妈喜欢这里。”

他看着她的侧脸,哪怕这么久过去,他还记得她背着书包羞涩的模样:“江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哪怕一再错过,但如今在她身边的是自己。

江烨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我帮你把欠方可的钱还了好不好?”

陶苒这才看向他:“不好。”欠方可钱,她可以努力工作来偿还。但是欠江烨钱,他要的她给不起。

她眼珠极黑,却又像琉璃一般干净。

公交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陶苒礼貌地冲他点点头:“江医生再见。”

下一刻手腕被人抓住,他将她拉进怀里。

雨一直在下。他的怀抱透着几分凉意,应该是先前等了太久。她伸手推他:“江烨,放手。”

这么一会儿,公交车已经载着乘客走远。男人并没有听她的话,低沉的语调传来:“当年我说等你,一直没有食言。”

他以为等不到了,却没想到方可四处找肝脏科著名医生的时候,阴差阳错让他看到程秀娟的资料。他请了假,马上来了A市。

陶苒向来不会应对这样的场面,她是对不起江烨的,但是她很坦诚,曾经是,如今也是:“江烨,我不喜欢你。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江烨抿唇,放了手。

你就是最好的姑娘。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月来第几次被拒绝,但这次许是雨声太大,世界喧嚣,他看着她的眼睛:“陶苒,不要喜欢魏西沉了,他不要你了。”

她平静的眼波,终于漾开了一丝浅浅的涟漪。

她唇色苍白:“我知道,所以我也不要他了。”

“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没有为什么。”陶苒说,“我心小。”所以只装得下一个人,哪怕他是手握屠刀的恶魔。她的爱极为简单,但是不会灭。

江烨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后悔,会嫉妒。他们所有曾喜欢过陶苒的人,都知道被她真正爱上会有多幸福。她全心全意,不忘不改。

一辈子可能就那么一次唯一,谁都想成为那个特别。所以他才那么嫉妒魏西沉。

江烨把陶苒送去了医院。

程女士气色难得的好。她坐在病床上,抚过陶苒的眉眼。

“我的陶陶。”她笑。

“妈。”陶苒握住程秀娟的手,因为生病,程秀娟已经极瘦了。手上像是皮包骨头,青筋鼓起。她的生命力在一天天消失。

程秀娟也看到了陶苒身后的江烨:“江医生。”

江烨看她一眼,心里沉了沉。“程阿姨,我出去等,你和陶苒好好说话。”

程秀娟很久精神都没这么好了,絮絮叨叨说起了陶苒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还有一个院子来着,你爸也没发迹,你吃完饭就去和那群泥猴子疯。我喊你吃饭总是找不到人,打你你就使劲哭,下次就忘了教训,还是到处去野……”

“你第一天上学,和邻居家的小男孩一起逃课回来了。我刚要说你,你说你是送他回家,他一直在教室哭,你说爱上课,送完小朋友就回去学习……”

“你小时候哭,都是不长心的,从来没有真正伤心。我愁得很,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没心肝的闺女……”

但是现在,宁愿你永远没心肝,也不希望你被伤害。

陶苒静静听着,眉眼柔和:“妈,我长大了,以后会对你很好的,不会气你了。”

程秀娟眼睛湿润,但她仍是笑着:“好,我等着。我睡一会儿。”

她躺下去,脸色泛着青白。

雨越下越大。陶苒眨眨眼,才发现眼泪掉下来了。

灼热的泪,掉在手背上,烫得生疼。

她呆呆在床边坐了好几个小时。迟钝地伸手去握程秀娟的手。果然一片冰凉了。

程秀娟走了。

她一手把她带大,曾为了她的坏成绩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满屋子跑,也曾围上围裙给她做饭。程秀娟的一辈子的重心,都是陶苒。

陶苒跑出去,泪水已经流了满面。

她不敢再看,不想再看。是不是前半生太任性,后半生就会一无所有。若真是这样,她宁愿没有任何少女时期的叛逆,谁也不遇见,就做程秀娟乖巧听话的女儿。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尽孝。

江烨说:“陶苒,你哭出声,难过你就哭出声。”

她嗓子像是被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有空洞的眼睛,眼泪一直掉。

江烨皱眉,拍她的背:“陶苒,陶苒……”

她睁大眼睛,看着走廊的尽头。他苍白着脸色走过来。

黑色衬衫的男人,心慌破碎的眼神,魏西沉走到她面前,语调微颤:“你怎么了?我……”

他冲她伸出手,她瞳孔是死寂的黑,用力推开他,谁也没看,跑出了医院。

江烨冰冷的声音止住他要追上去的脚步:“程阿姨死了,她最不想看见的,应该就是你。毕竟你除了逼她,好像什么都没干。”

魏西沉看了一眼程秀娟的病房,脸色惨白。那种害怕的感觉,一瞬间侵袭了他。他的手指颤抖起来,慌乱无措与绝望交织。程秀娟死了?怎么会这样?

她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爱他了?

他追出去,大雨瓢泼漫天,像她泪流满面。他跌跌撞撞,惶恐到无以复加。

他做了什么?

她来求他的时候,他冷漠地让她去找医生。他说分手,他让她还三百万。

心脏紧缩,疼到他快站不住。她不会想见他。

方可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全身湿透的魏西沉和沉默不言的江烨。方可冷冷笑了一声,看向魏西沉:“哦,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魏总啊?怎么这幅模样。”

她又气又恨,带着程秀娟的那份难过,带着恶意的刺:“程阿姨有遗言让我告诉你。”

男人眼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掉。

带着彻骨的凉意。

“程阿姨说他们陶家对不起你,有什么报应他们都受了,陶叔叔偿了命,程阿姨也活不了多久。但是陶家唯一没有对不起你的,就是陶苒。当年她觉察自己父亲有目的,一心远离你,你非要追。后来追上了吧,你出事了,陶苒要来W市看你,怕你这样高傲的人受折辱。程阿姨强硬地把她带走,说不然就让陶苒杀了她。陶苒哭了一路,哭到程阿姨都后悔和心碎。”

方可弯了弯唇:“魏总,你可曾信她,年少时是真的爱你?”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不可置信地抬眼,眼里的光一寸寸寂灭,方可觉得还不够:“哦,我忘了,你不信的。她笑着给我说你们还没有分手,最后是心如死灰回来的。”

 

 

第55章 我可以改

魏西沉跑到陶苒出租屋的时候, 已经入夜了。方可不肯告诉他地址,还是他让闻凯去查的。魏西沉没有换衣服, 他隐隐觉察到,这次陶苒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但是他更怕陶苒出事。

魏西沉敲了敲门,他怕她不开, 也怕她来开。他的脑海里还反反复复都是方可那句话——你可曾信她, 年少时是真的爱你?

这是他十年的执着, 也是最耿耿于怀的事。他一直坚信她不曾爱过他,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追着她跑, 她说喜欢他的时候, 也是调笑的模样。与其说他认为她不爱他,还不如说怕她永远不爱他。

但是倘若,她曾经是真的喜欢他, 她并不是自愿默不吭声地离开。那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最不舍得伤害的就是她, 可是如今,让她难过的也是他。

他犹自忐忑,门就在他眼前开了。

露出她苍白消瘦的脸颊。眼圈是红的, 她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

“魏西沉。”她抬起眼睛,不悲不喜的模样, 好像泪已经流完了, 她就不哭了。

他沉默着, 眼睛却不敢离开她身上,在她喊他一声后,他的神经一瞬间紧绷到极致。他在等着她对他最后的决定。要他还是放弃他, 全在她一念之间。

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又是那样的感觉。他无从反抗,也不再想反抗。

她眉眼间的愁绪退了很多,又像是长大了一点。她皱眉看着他全身湿漉漉的模样,似乎有些不解:“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明明听着像是关怀的话语,他却无端听得心慌。

“陶苒,我……”

“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他猛地抓住门,生怕她阖上:“不,不用。我没事,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她点点头,并没有赶他走:“那你进来洗个澡换身衣服?”

他眼里癫狂的光明明灭灭,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她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魏西沉眼里染上浅浅的欣喜,抬手要碰她。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魏西沉连忙把手缩回来,拘束地不知道怎么才好的模样:“抱歉。”

是他想得不周到,他现在全身冰凉,不该碰她。

魏西沉怕陶苒反悔,连忙进了屋。陶苒给他找了鞋换上:“只有这些,你将就一下。”

她把他关门外他不介意,怎么会介意这个,他连忙点点头,这是不是一场美好的梦。她原谅他了吗?还爱他吗?

陶苒说:“我家没有换洗的衣服,你让人送过来或者去宾馆洗洗吧?”

魏西沉立刻说:“我让闻凯送过来。”

陶苒没说话了,坐在沙发上,冲他点点头:“魏西沉,你随便坐吧。”

魏西沉身体突然一阵冰凉,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她仿佛所有难过的情绪都倾斜出来了,对任何人,都不在意的模样。她语气很平静,甚至平静礼貌到客气了。像是对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没有爱也没有恨。

一个普通的,全身湿透、能让她同情的陌生人。

他承认他害怕了。

当初他父亲拿枪指着他,他都没有怕过,如今他却怕得微微颤抖。魏西沉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他本比她高很多的,如今屈膝蹲在她面前,声音低哑:“陶苒,你原谅我了吗?”

她垂眸看他,他这幅害怕的模样,倒真是新鲜。但她算不得是什么恶毒的女人,也没有什么报复的想法,她点点头。

他眼里点点亮光,更加紧张忐忑:“方可说,你曾经……”

她浅浅弯唇,竟接了话:“对,我曾经爱过你。但是那是曾经,现在……”

“你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他眼神脆弱,身上尽数是痛苦的气息。

他什么都懂,又何必自欺欺人。

她从善如流,不再说。她不是魏西沉,没有拿语言伤害人的爱好。

两人一时沉默。魏西沉喉咙干涩,不敢提程秀娟的事,也不敢离开她身边:“你饿不饿,我给你煮东西吃?”

她摇摇头:“不饿,谢谢你。”她看看天色,“如果你没别的事的话,就先回去吧。你在这里不太好。”她倒没有绝望什么的,人能承受的,远远比自己想象的厉害。

不管是巨额欠款,还是程秀娟的死,都不会压垮她。

这就是人生,也是现实。

逝者不可追,活着的总得好好活。这应该也是程秀娟最大的愿望。

陶苒觉得她得保护好自己。在心上垒砌高高的城墙,谁都不会再伤害她了。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没了。

反正她一开始也是没有心的,现在不过是回到最初。

魏西沉突然握住她的手:“你恨我是不是,讨厌我是不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可以改,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你不要赶我走,不要不理我。”

她的手又暖又软,他的手却像是结了冰一般的冷。她觉得有点好笑,就真的笑出来了:“不恨你还不好么?有什么好纠缠的呢?”

他的手握得更紧,她有种他要把自己融进骨血的错觉。

陶苒把手抽出来,指了指门外:“我对你客气,但是不是让你肆意妄为,再对我动手动脚,我会报警的。现在请你离开。”

他声音喑哑:“换一个条件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不好,我没什么想要的,你不出现就是最好了。”她分外平静,“不是每次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欠你什么了。”

骨血都在战栗。

他甚至不敢看她此刻脸上的平静,“那我去外面,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她把那张脸关在门外,缩在沙发上发呆。

然后拿出手机,搜寻火化和殡仪馆的信息,到底程秀娟的后事她还是得处理。以前不愿面对,也就从来未想过准备,如今匆匆忙忙。

秋雨细如丝,却一直停不了。陶苒只在客厅留了一盏灯。她知道一门之外,他就守在那里。

她靠在沙发上,阖上眼。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打开门,门口的人一下就抬起了头。陶苒没有看他,径自往外走,走到楼梯口,才看到坐在那里抽烟的闻凯。

闻凯看了眼魏西沉苍白的脸色,心中也是头疼:“陶苒,节哀。”

陶苒点点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回忆了一整晚程秀娟说的她小时候调皮那些话,觉得好像是已经过去了几辈子的事情。

这个世界,向来只有被人宠爱的人,才有调皮任性的资格。

陶苒去了医院,程秀娟已经不在了。方可也换了一声黑色的裙子,走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苒,别太难过,程阿姨不希望你这样。”

陶苒轻轻嗯了一声。

方可继续道:“你母亲被……嗯,总之有殡仪馆在料理了,你要去最后看看她吗?”

“好。”

方可没有把魏西沉三个字说出口。

她气得很。觉得魏西沉不受点罪,简直苦了陶苒。他们赶过去的时候,果然看到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魏西沉。

陶苒目不斜视往里走。

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漫长,她前不久还抚摸她头发的母亲,如今已经变成她怀里的一捧骨灰。

本来一切就是魏西沉在料理。虽然谁都没有告诉过陶苒,但她还是去说了一声谢:“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魏西沉被那几个字刺痛:“我不要你的钱。”

方可冷冷勾唇:“要的也是你,不要也是你,真能啊。”

魏西沉皱眉,没有说话,只看着陶苒。他低声道:“你想把程阿姨葬在哪里?我们回锦城好不好?那里是她的家。”

江烨顾及陶苒情绪,一直没上前,听见这话握住了陶苒的手腕。

陶苒谁也没看,她轻轻挣开:“我身边,才是我妈的家。”

闻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老大失了魂一样惨白的脸,着实有点可怜。他做的一切,不说陶苒怎么可能会知道:“陶苒,回锦城把程阿姨和陶叔葬在一起吧。当年老大在锦城为他买了墓园,你的父母,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吧?”

陶苒总算回头看了一眼魏西沉,这一眼让他有些紧张。下一刻却让他坠入冰窖,她说:“魏总这么有容人之量,那就放了我们一家人吧。总不至于我们一家在地底下团聚了,你才开心。”

他受不住这样的冷。

无边的,刺骨的冷。

 

 

第56章 所以你爱他

陶苒没有选择回锦城。

很多时候, 她都不知道母亲对父亲是怎样一种感情。陶洪波常年不在家,程秀娟孤独了几十年。但是每次他回来, 程秀娟还是会积极地张罗一切。

她想回去看看父亲,哪怕他做了再多错事,可是回想他时, 却是年幼时他把她高举肩头, 她洋洋得意地笑, 像个小霸王。

还有后来, 他每次回家都给她带礼物, 表情愉悦而宠溺。他再自私, 她也是他捧在掌心的孩子。

陶苒最开始几年也怨过,倘若陶洪波不追求大富大贵,公司哪怕破产, 家里的存款也够一家人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然而搭上了两条命, 和她才刚萌芽的爱情。陶洪波还是没有得偿所愿。

陶苒张罗完程秀娟的后事以后,又回到了漫画杂志社上班。大家都知道她才失去母亲,言辞间小心翼翼, 很顾忌她的感受。

小彤偷瞄了她好几眼,看她揉手腕的时候, 才把手里的糖递过去:“苒苒姐, 吃不?”

“谢谢。”陶苒接过来, 香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苦涩通通不见。

小彤松了口气,她最近特别喜欢看窗外。A市的秋天,金黄色的落叶铺了一地, 带着几分清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