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的大板房,分房的时候还抢破了头。若不是排在前面的那位大婶嫌14号不吉利放弃了,彩虹一家人还得继续呆在狭小的平房里用公共厕所呢。

彩虹到家时,彩虹的妈妈李明珠正坐在楼下的板凳上和本楼的一群妈妈们摘菜。一大包豆芽,李明珠吃得讲究,每个小根都要摘掉。

彩虹看着妈妈,心里叹了一口气。若是换个年代,彩虹妈也许不必吃这些苦,也不必过这种生活吧。彩虹的外公解放前曾经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资本家,彩虹的外婆十六岁就嫁给了他,作了他的第三房姨太。过门后很受宠爱,李明珠因此有过一个非常光鲜的少年时代。可惜好景不长,战乱时期外公带着全家去了台湾,偏偏那时明珠的外公病危,明珠的母亲带着她去广州省亲在来不及赶回。这一耽搁就再也无聚头之日。沾上了这层关系,彩虹外婆在文革期间被整得死去活来,贫病交加的她临死前将明珠交给了根正苗红、三代贫农出身的工人何大路。被何大路的阶级成分这么一“调和”,李明珠得以在那段岁月苟活了下来。后来两岸关系缓和了,李明珠千方百计地想和台湾的家人联系,却辗转地得知自己的父亲早已过世,家产已被两位夫人及其子女瓜分殆尽,那边的人唯恐她们会来争夺遗产,对她的来信根本不理。开始李明珠还气愤填膺地扬言要找律师告他们,何大路只当没听见。恰好那个冬天明珠的关节炎又犯了,住了两个月的院也没治好,彩虹带着她去看中医,开了一大堆药,又被家人强迫着学打太极,一打岔儿,这才不闹了。

“哟,明珠,你闺女回来了。”二楼的陈阿姨笑着说。

“知道她这时候回家,我特地在楼下等她呢。”李明珠将摘了大半盆的豆芽拾起来,站直身子,直直地问道:“彩虹,上次陈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秦小同,你们谈得怎么样?”

彩虹双眼看地,支吾:“见了两次,没联系了。”

“哎呀,怎么会呢?”李明珠跺起脚来,“人家小秦多好啊!身高一米八,家里有两套房子,老头子做的是大生意,撂下话来说一结婚就将滨江小区的那套过户给他。你知道那个小区吧?复式的嗳!上下两层,一百二十平米,他家在六楼,不高不矮,还有电梯。光那一套就值几百万,还不算装修的钱。人家家长说了,就想要个知书达理的媳妇。陈阿姨你说说看,论知书达理,我家彩虹是大学老师,学历又高,长得又好,马上要读在职的博士。这附近还有谁比她更知书达理的吗?”李明珠这一生气,涕唾乱飞,嗓音顿时高了,“乖女啊!你不给你老妈一个面子,怎么着也得给陈阿姨一个面子不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转眼就剩女了,你还挑个没完,别千拣万拣,拣得个烂灯盏。”

彩虹窘了。老旧的大板房自有它的“门栋文化”。那就是以门栋为单位形成一个小型社交圈,平时借把葱忙时帮接孩子过年互送糕点,讲的就是这份十几年的亲近。彩虹面前的一群阿姨全是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大家扬起脸,一副惋惜的样子。李明珠早已派下任务,让阿姨们“关心”彩虹,弄得她日日回家都被围剿,不交待一番不让上楼。

彩虹只得强笑:“妈您搞错了,不是我没联系他,是他没来联系我。他打给我一个电话,我回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打过来。您总不至于让我上赶子地去追他吧?陈阿姨,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合适吧?”

对于这种类似于乡村文化的门栋文化彩虹是不感兴趣的。但最近这栋楼的孩子们考大学的考大学,做生意的做生意,纷纷留在了外省,彩虹自然而然成了八卦的重点。

陈阿姨一摆手,也笑:“嗨,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们老的不过是牵个线。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唉,不说了。彩虹,如果你还有意我倒愿意替你去说说,探探口风也行。小同的妈妈还挺喜欢你的…”

“不不不,陈阿姨,这事儿让我自己处理吧。”彩虹窘得无处可逃。

李明珠在一旁冷眼瞧着,“咝”地抽了一口气,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说:“彩虹我们先回家吧。”

彩虹掺着母亲上了楼。自从得了关节炎,李明珠上楼就不利索了,全家攒钱想换套楼层矮点的房子,实在高有电梯也行。但这八十年代的大板房卖不出价儿,附近的商品房又太贵。搬远了吧,李明珠和彩虹都有交通困难,就这么给耽搁了。转眼间房价蹭蹭地往上窜,越耽搁越没戏。彩虹爸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出租,这城市出租车多如牛毛,钱也不那么好挣。去年还出了趟小车祸,人没伤着,车坏掉了,送到车厂一修,去了一万多。想买新车不够钱,就这么开着吧,也不敢跑远路了。

进了家门,李明珠坐下来,彩虹给她拿了杯冰绿茶,明珠看着女儿,仍在吁吁喘气:“这么说,是他瞧不上咱们家?”

“妈您以为高学历要加分呢?如今学历高到我这份上的,只能是减分,如果我是离婚带个娃,那就是死路一条。”

“乖女,妈对不起你!若是你早生几十年,赶上你外公在世,也不是这副情景!想当年外公多疼我啊,光保姆丫头就四五个。全家吃饭,孩子女人们坐另一桌,就他抱着我一个人坐上座,先喂了我自己才动筷子。”

这话李明珠说过无数遍,彩虹早听腻了。可是年纪大的人思维成了环状,无论想什么事儿,兜来兜去还得兜回来。彩虹很同情妈妈,凡到这种时候就不吭声了。如果一个人的黄金时代就在童年,之后越过越差,还不许人多回忆回忆,这厚道吗?

“唉,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这么说,那姓秦的小子对咱们不是很热情?”

“嗯。”

李明珠眸子一闪,一把抓住彩虹的手:“这种男人不能要,知道吗?开始都不待见,以后还能指望啥?你病了他会伺候你?没钱了他会养你?这世界这是这样:男人寻找财富,女人寻找男人。男人牺牲女人成全自己,女人牺牲自己成全男人。既然我们要做那么多的牺牲,那就万万不能牺牲错了。懂不懂?不然就是鸡飞蛋打,赔本还不赚吆喝。”

“行了妈妈,您已经看破红尘了。”

“女人不必看破红尘,看破男人就可以了。”

每当说起这些,李明珠就无来由地激动。彩虹知道她在暗骂外婆当年为了逃离“黑五类”而逼她下嫁了工人老大粗何大路。按当时的情况,若不是李明珠长得漂亮令何大路一见钟情,且不顾父母疯狂反对而娶了她,她还真高攀不上呢。资产阶级小姐一过门,便被何大路的母亲来了个杀威棒。每天大早起来熬粥,烧全家的洗脸水。大冬天洗全家的衣服,包括公婆和老公的内裤。不让用热水,怕留印子。几个月下来手冻得跟包子似地,冻疮年年发,硬将葱管柔荑般的一双秀手变成了又黑又粗、粗细不均的鸡爪子。好不易熬过头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李明珠嫌何大路工资低,逼着他改行开出租。那年头出租司机还真能挣点钱,但何大路好酒,没事都要喝两口,所以开车老出事,不是被罚款就是出车祸,执照都被吊销过。现在开的这辆桑塔那还是和另外一位师傅凑钱买下来的。日以继夜地开,也只能挣个饭钱。全家想住好房子的希望就落到了彩虹的身上。介绍秦小同那天,李明珠就对女儿说,这种复式楼最好。以后你生了孩子我和你爹过去给你带娃做饭,我们住楼下,你们住楼上,互不打扰。想不到美梦这么快就破灭了。

和伶牙俐齿的明珠相比,彩虹少了一份戾气。这家里谁不让着李明珠?和妈妈吵架不如落入无间地狱。彩虹憋着一肚子的牢骚,将那盆豆芽夺过来,闷声不响地摘着。她知道妈妈的话匣一打开,一时半会儿也关不掉。和她理论是个体力活,不如哼哼哈哈地应付她,累了自然会停。

“彩虹,你那个同学苏东霖呢?最近也没见他来找你玩了嘛。”

“秦小同都不待见我,人家苏东霖岂不是更有理由不待见我?”

“你说这苏家二少也是的,闪闪烁烁、若即若离的,玩的是哪招嘛?”

“妈您别乱猜了,苏东霖只是一般的朋友。Party缺人了就叫我去玩一下。K歌乏味了换个人聊天,我就是个变向三陪,如此而已。”

“可别说,你这群朋友中还真只有这个苏东霖靠谱。家世好,人低调,干的又是理工科,没什么花花肠子。又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彩虹,对人家不要不冷不热,要加把劲。虽说咱家经济实力不如他,但你是女方,长得漂亮学历又高,到哪里都拿得出手。”

“就他…还低调?成天开个沃尔沃四处现眼,没人不知道他是个花花大少!”

若是换在几年前,这种谈婚论嫁的话题彩虹是绝对不参与的。可是羞涩的少女年代已过,在李明珠的狂轰烂炸下,彩虹已明白在母亲面前坦白交待、服从分配才是最好的出路。

“好吧,不谈苏东霖,毕竟悬殊太大。你若嫁给他,就当中彩票吧。再说那个秦小同,家里是有钱,但也就是大专生,不过是仗着个有钱的老子,自己开个公司,生意做得也就一般吧。呸,他看不上你,我还看不上他呢。平生最讨厌这种暴发户,有两臭钱就得瑟,以为可以调戏天下的女人。德行!但是,吃一堑长一智。彩虹,你说说看,这次相亲咱们错在哪儿啦?你有什么地方没做对?我们有什么教训要吸收?”

万事难就难在反省这一关。彩虹只要没谈成,回家都要向妈妈反省相亲过程中的每个细节:是衣服没穿对?是太矜持了?是太随便了?还是不把村长当干部了?是礼节上疏忽了?还是言语不慎了?是太急切了?还是太露怯了?

彩虹仔细地想了想,坚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我绝对是淑女。”

“我叮嘱过你别和人家谈什么富康,你没谈吧?”

彩虹想笑。有一回相亲她对着那男生大谈福柯,硬生生把人吓跑了。吓跑了还回头到明珠那里告了一状,说她假清高、调书袋。明珠记不住“福柯”,记成了“富康”。

“没。他倒是说他不打算要父母的钱。如果他父亲给了他房子,他要求婚前财产公证,或者我们家象征性地付给他家三分之一的房款。我心里一算,三分之一也要六十万,我们怎么付得起?就对他说拉倒吧。”

其实关于房子,那个秦小同只是暗示了一下。但头次见面就谈这个,彩虹还是很气恼。后来秦小同打来电话她也爱理不理。若不是看在陈阿姨的面上她都要骂开了。这话本不当讲,何必戳得人心疼。但彩虹妈一旦开了话匣,还真只有这样才能止住。

李明珠果然闭嘴。彩虹赶紧去厨房洗菜。

没想到李明珠又跟了进来,一把夺过菜盆:“我来洗吧。你这细皮嫩肉的手,可不能洗坏了,将来要留着嫁人的。回屋里歇着吧。今天妈给你炖了骨头汤,还有香辣牛肉。炒了豆芽就开饭。”

彩虹正在回客厅,又被妈妈一把拉住,问道:“对了,那姓秦的小子,点菜的时候怎么看的菜单?”

彩虹愣了愣:“什么怎么看菜单?”

“他是看菜单的左边,还是右边?”

彩虹想了想,说:“当然是右边。右边是价钱嘛。”

“暴发户。有钱人只看左边不看右边的。你个黄毛丫头懂个屁。”

5

从妈妈的身上彩虹深刻地认识到一个人的过去对自己的规定性。这个“过去”在妈妈李明珠的不断润色、丰富、和想象中已渐渐有了未来的影子。彩虹觉得此生的一大重任便是想方设法地帮助妈妈回到过去,替她找回失落的童年。

回到家中的彩虹是资产阶级与农民阶级相结合的后代,住在无产阶级的大板房里。她有点搞不清自己的阶级本质。可以确信的是她在工人阶级的社区长大,每天坐着无产阶级的公共汽车,来到阶级成分混杂的乌托邦校园。在那里,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们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作为老师她告诉他们社会是公平的,人心是善良的,只要你不断拼博,面包会有的,牛肉也会有的。然后学生们毕业了,带着一颗纯洁的心投入滚滚红尘,发达的发达,跳楼的跳楼。

所幸彩虹及时地回到了学校。盛午的阳光、青葱的岁月、朗朗的书声、和充满活力的操场时时提醒她只有留在这里才不会死亡。因为校园里的人生没有四季,校园只有一季,那就是永不凋谢的青春。

次日的正午,她带着这个信念兴致勃勃地去了文学院,像所有刚刚工作的年轻人那样,她童稚未脱,上楼一蹦一跳,好像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就在这时她遇到了从后面追上来的中年教授方一群。

接着,她的臀部就被人拍了一下。

彩虹震惊地站住了。

“小何,今天的例会你来吗?”方志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光睃到她的胸口,笑得意味深长。

是这样:今天彩虹穿了一件比较特别的文胸。这当然不是她主动要求穿的,而是妈妈买给她的。李明珠一直嫌女儿的胸部不够□,特地给她买了这件昂贵的、“增强凝聚力”的定型文胸,商标上还写着它有防治胸部下垂、□松驰、乳腺增生、纤维囊肿等诸多功效,穿上后体型果然有惊人的改观。彩虹倒不十分在意,文胸么,不就是一件衣服。没料到这衣服对方志群这种人竟有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

彩虹低头冷笑,冷笑间方志群已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越过她,一转弯,进了会议室。

读研的时候彩虹就曾被这位方教授“拍”过一次。当时她正修着他的“西方美学史”,为了一年一度的全优奖学金,敢怒不敢言。现在和他作了同事,路漫漫其修远兮,她不能再这么上下求索了,一定要有所行动。意念已决,当下去了女厕所,在窗前给自己的导师关烨打电话。

简单说明了事件的经过,那头沉默几秒,传来关烨优雅的女低音:“彩虹,马上去找系主任。告诉她你被这人性骚扰,要求系里严办,将他开除或调走。不然你就要向校领导反映,同时不排除诉诸法律的可能性。记住,脾气要足,口气要硬,但不要哭。”

彩虹有点迟疑:“这么做是不是严重了点?…也没有任何证据,万一他矢口否认呢?”

“凡事求其上方得之中,求其中则得之下。就算你这么办了,也至多是主任找他谈话,让他以后注意。方志群肯定抵死不认帐。可是如果不这么闹就连谈话也不会有。庞老头这个月为职称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才没空理你呢。”

彩虹深以为然,挂机前关烨又加上一句:“记住。你刚工作,得抓紧机会教育你的领导:一,让他明白什么是你的底线;二,让他知道你会愤怒。三,让他以后一听见你的名字就有如下的心理暗示:该给你的都得给了,不然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这都是血和泪买来的道理,不是心腹谁会向你交待?

彩虹连连点头:“明白了。”

从厕所出来,彩虹直奔五楼系主任办公室。主任庞天顺是位笑容可掬的老头子,过早谢顶,多年来习惯戴一个以假乱真的发套。上本科的时候彩虹总能在大楼的走廊里瞥见他在装满线装书的办公室里正襟危坐,将假发套摘下来放在桌上,拿把牛角梳认真地梳理。

作为文字学教授、甲骨文专家,庞天顺在学界迅速发达是因为他考证出了甲骨文中的几个字。莫要小看,甲骨文刚出土时,那些简单的、材料丰富的汉字早已被老一代专家考证得一干二净,剩下来的那些符号就像N元一次方程,求一个全解难如登天,与它相比,达芬奇密码真不算什么。一向以来,F大学文学院的领导都是由这种学问深湛的考据专家担任,扎根国学,待人以礼,远离党派之争。彩虹怒气冲冲地敲开主任办公室的大门,以一位青年女教师的名义义愤填膺地向他举报了方志群的不苟行为,痛彻心扉地要求系领导对这样的“学术流氓”做彻底清洗,要求他正式道歉,要求将他调离本院,否则她就要上报校领导或去公安局。她甚至暗示她有一位亲戚就是律师,可以免费替她打这场官司。

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庞教授一直一声不吭地饮茶,过了片刻,见她情绪平伏,方慢慢地张口:“小何啊——性骚扰这事儿,没证据不大好说吧?搞不好还被人反咬一口,越描越黑。毁坏了方志群的名誉无所谓,你的名节也玷辱了——我看这最多是个行政治安事件。”

姜还是老的辣,彩虹一下子就哑巴了,还没缓过神来,庞教授一句话就将她打发了:“这样吧,我去找方老师谈一谈,让他注意点。如果还有再犯,一定严肃处理,你看怎么样?嗯——我马上有个会,已经迟到了…”

就这样,彩虹灰溜溜地出来了。沮丧地跑到一楼茶水室倒了一杯开水,气乎乎地站在那里想对策,手机又突然响了,一看ID,还是关烨。

“彩虹,你的事办完了吗?”

“和您说得一样,庞主任说他会找方一群谈一谈。”

“行了,这就算你赢了。你快来救救我吧!”

“出了什么事?”

“那个陈伟廷又来了,就在我的办公室门口。”

“我马上去。关老师,您先回避一下,千万别回办公室。”

陈伟平来了。

彩虹倒抽一口凉气,放下水杯就往三楼跑。果然在关烨办公室的门口看见了捧着一大把玫瑰的陈伟平。

自从关烨教授的狂热崇拜者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贺小刚三年前在她的办公室门口服毒身亡,关烨就成了学校的传奇人物。从那以后,注她课的学生成几何倍数增长。这位陈伟平是贺小刚的学长,关烨的另一位疯狂崇拜者,论起辈份还是何彩虹的师兄呢。陈伟平博士期间就开始了他的爱情长跑,遭到拒绝后心灰意冷,退出沙场,将火炬传给了师弟贺小刚。贺小刚的死重新点燃了他的心火,他以为受挫之后的关烨会心慈意软、放松警惕。可是关烨从来也不给他机会。毕业后他弃文从商,在地产界混得风生水起。照理说以他的收入身边肯定不乏佳丽。不料这人就是痴心不改,死缠硬磨,寻找一切机会接近关烨。

何彩虹与贺小刚很熟,与陈伟平却只有几面之缘。唯一的印象就是两人皆英俊美貌,都是当年中文系的才子。贺师兄清冷忧郁,散漫如诗人;陈师兄慷慨多气,是著名的情痴。

即便在当年,彩虹也知道这两位师兄虽然风神超迈,容仪俊爽,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

妈妈李明珠的话:文科男人,感情丰富、见异思迁,断断惹不得!

于是彩虹整顿身形,老远地打起了招呼:“师兄好!”

一身正装西服的陈伟平向她斜睨,目光充满了防犯:“彩虹,你是来替关老师挡架的吧?”

“师兄,这是办公重地,有什么事你换个地方谈好吗?”彩虹将书包一放,打了个哈哈,“关老师今天不在办公室啊。”

“她十二点下课,下课之后一定会来办公室吃午饭。” 陈伟平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好整以暇地说,“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师兄啊,容我说一句。你已经走向社会了,老大不小了,你应当明白关老师她老人家今年高寿四十五,大你十几岁哪。你这是演的哪出戏啊?你说,女大三抱金砖,这女大十七,抱什么?”

“谁说结婚一定要男大女小?为什么就不能倒过来?这满地里的小三小蜜全都愿意嫁给六十岁的糟老头子,我这么一个二十八的英俊少年为什么就不能娶一位四十五岁丰韵尤存的女人?还是老一辈的科学家开明,七十多了还娶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哩。”

“是这样…”彩虹附耳过去,“关老师已经过了生育的年纪,子宫荒废多年了——”

“笑话!我娶女人就是为了她的子宫么?难道爱情的目的就是繁殖?我的爱是最纯粹的爱!最纯粹的爱不指向婚姻,也不考虑下一代,除了爱情我什么也不要!彩虹,亏你还是关老师的学生,你满脑子的父权残渣!你违背了你的信仰,你不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

“师兄,这话你就说过了吧。你说,你送老师一把玫瑰,这是什么?小资!恶俗!你以为玫瑰就象征爱情了?一把玫瑰就可以打动著名的福柯专家关烨教授了?告诉你吧,对她来说,玫瑰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空洞的能指。你把这叫浪漫,别寒碜我们中文系的学生好不好?你搞点经得起分析的把戏行不行?你的表达能力丰富一点有创意一点好不好?人家贺小刚好歹还会写几首诗。你送什么?一把玫瑰?呸!”

“这不是一般的玫瑰,这种玫瑰几百块一打!”

“我知道它们很贵,和你的气质完全匹配,你就是一充满铜臭的商人。”

“哈哈!有几个充满铜臭的商人会去追求大自己十七岁的女人?何彩虹,我知道你伶牙俐齿。不过,追求谁是我的自由,你别挡在这儿替我添乱。”

“我没添乱,你的行为完全是替关老师添堵。你一定要这样大张旗鼓地闹得人尽皆知吗?你嫌关老师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就算你爱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委婉一点的办法吗?”

“有办法吗?你替我想一个好不好?电话她不回,电邮她不理,见面扭头就走——你让我怎么办?”

“她的意思你还不清楚吗?她的态度你还不明白吗?陈伟平,你博士读得猪油灌脑了是怎么的?学海无涯海都把你的学问冲光了是怎么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人家关老师信奉的就是独身主义,她一辈子都不要嫁人的。如果她想嫁人,年轻的时候还不嫁了?还轮得到你吗?说到底是你的父权思想严重还是我的严重?父权理论的一大误区就是认为女人必须嫁人,女人只有属于了某个男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就从你定娶她这一点来说,你就不了解她,也不尊重她!陈伟平,趁着系里的例会还没有散,你快点走,别让所有的老师都看见你——”

话音未落,彩虹就听见“砰”的一声,自己的脸就开了花。还没摸清发生了什么事,大脑一黑,头顶上闪出了无数颗小星星。她“噢”地叫了一声,后退半步,坐倒在地。嘴里咸咸地,似乎出了血。这时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个白影。那个白影将陈伟平猛地一推,将他连人带花地推进了电梯。她听见一个冷冷地声音对着电梯里的陈伟平喝道:“这位先生,我建议你不要冲动,保安就在一楼等着你。”

叮着一声,电梯的门关了。

直到这时彩虹才恢复了知觉。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连牙齿都松动了。鼻子被人打歪了,鼻血流了一身。又急又怒,她“蹭”地从地上站起来就要按电梯,有人拉住了她,低声说:“别追了。既然你不想替关老师找麻烦,就先到我的办公室来坐一下吧。”

她抬起头,看见是季篁,没吱声,捂着脸跟他去了办公室。一边走一边想,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啊。早上被骚扰,中午被暴力,我这一天可怎么过啊。

季篁的办公室不是很大,却很舒适。除了办公桌、书架和椅子,居然还有一个半新不旧的三人沙发。不过办公室里空空如也。书架没有书,桌上有一叠文件和一台老式的电话。没有多余的电器,更没有计算机或手提电脑。

他请她坐沙发,然后站在她面前,捏着自己的下巴:“看样子伤得不清,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知为什么,彩虹总觉得他的口吻里有一丝冷诮。他微微地俯身,嗓音很轻,略带着点安慰,好像在和一个正在哭闹的小女孩说话。

越是这样,她越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用,我没事。…有纸巾吗?我需要擦擦脸。”

他出去拧了一条湿毛巾递给她,她对着小镜擦干血迹,发现自己的左脸已经青紫了,整个腮部火辣辣地,连牙龈也跟着痛了起来。季篁踱到窗边坐下来,隔地桌子打量她,过了半分钟,忽然想起什么,到走廊去了一趟,回来递给她一个装着冰块的密封袋:“敷一下,很快就会消肿。”

彩虹用手巾包着,将它贴在自己的腮邦上。

她暗暗地想,自己的样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如果在午饭这个校园人最多的时候离开学校,一定会被围观。

他似乎察觉了她的想法,说:“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觉得好点再走。我下午有课,一个小时之后离开,不会打扰你的。”

“那你——不需要备课吗?”

“我正在备课。”

“你备课不用书不用电脑吗?”

“不用。”

彩虹好奇了:“那你怎么备?”

“面壁,对着墙发呆。”

“那你快备课吧,我不说话了。”

他点点头,斜靠在扶手椅上,双眼望着墙壁,开始长时间发呆。

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发现他的侧影很漂亮。他的鼻梁异常挺直,眼窝微深,有两道淡淡阴影。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壮,至少不是陈伟平那样胸肌发达的人马。恰恰相反,他的肩有点窄,胸也不是很宽,侧面看去,瘦而纤细,甚至有点抑郁。

他很少笑,看来是真的。

彩虹在假寐的眼缝中偷偷地观察三十分钟,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的男人相坐无语,久而不倦。然后,她终于敌不过渐来的睡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外有人低声说话。

“她睡了很久了…还没有醒。”

“季老师,我不能再等了,能拜托你送她回家吗?”

“没问题。”

那是关烨的声音。她努力地想睁开眼,努力了好几分钟才完全清醒。

等她清醒时,关烨已经离开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她有点歉意地对季簧说。

“没关系,我刚下课。”

那么就是两个小时。

她笑了笑。

他依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神情依然是淡淡:“挨了这么重的一拳,你居然没有哭?”

“我从来不哭。”彩虹说,“就像你从来不笑一样。”

他眯起眼睛看她,有点迷惑:“关老师说,当年你的文学理论是全系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她费了很大的口舌才说服你不要搞理论,而是跟着她搞小说。”

“我也喜欢小说。小说和理论并不矛盾。”

他寻思着这句话,表示同意。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师兄?”

“他挺可怜的,我不怪他。我差点想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了。季老师,您不熟悉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充满了狡猾的人。像他那样容易受伤害的男人真的不多,如果我是关老师,我可能会有点动心。”

“容易受伤害的男人?”他的眉头挑起来。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特别容易被这种男人打动?”

他深吸一口气,摇头:“绝对没有。”

彩虹看着自己的手:“这么说来,关老师告诉了你很多关于我的事?”

“…我们一直在外面等你醒过来。”

彩虹不依不饶地说:“可是,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公平吗?”

他无奈地说:“不公平。”

然后他从桌上的一推文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她:“拿着这个,会不会让你觉得公平点?”

她接过来一看,禁不住失笑。

那是一张他的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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