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我家,求你了!

彩虹看着短信傻眼了。这大约就是磨合吧!多么别扭的一对夫妻啊,但总算达成谅解就是一件好事。她心中的天平又向夏丰倒了过去。读书的时候夏丰真是穷得叮当响,从来不在食堂买菜。每次来学校,总带一大包榨菜、辣椒和萝卜干,就着食堂的米饭吃得津津有味。彩虹看了心里都难受了好久。后来他找了几份家教,生活才有好转。就这样艰苦的日子也没妨碍人家写出一首又一首的诗来。彩虹和韩清都是他的热心读者,自愿出钱搜集诗稿到复印社给他印了几十本诗集四处散发。据说夏丰之所以能找到这份工作,这精致的诗集也起了相当的作用。农村孩子在大城市里学习真是不容易。资源匮乏,人脉短缺,告贷无门,四处碰壁。别人努力一分就可以办到的事,他就算努力十分还有可能打水漂儿。想到这里,彩虹的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妈妈昨晚的话也太仗势欺人了。

到办公室改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彩虹出去泡了一杯茶,回来时看见季篁坐在沙发上。

“嗨,会开完了?”她问。

“完了。”

“你需要用桌子吗?”她将摊开的试卷挪到一边,让出一块空地。

“不需要。”他说,“你用吧。”

两人之间忽然有一阵沉默。

“季老师——”

“请叫我季篁。”

“嗯,季篁,我…我写了一篇论文,准备投学报的,想请你看看给个意见,行吗?”彩虹从抽屉里拿出几页打印的纸,很谦虚地看着他。

这其实是她硕士论文的第三章,加了头尾之后变成单篇,自以为颇有见的,不然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献宝。

季篁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我恐怕给不了你很专业的意见,我没怎么读过张爱玲。”

彩虹的柳眉竖了起来。心里说,季老师,你很忙吗?你不知道这是我在搭讪吗?你是没谈过恋爱,还是太嫩?

“哦。不需要你太了解张爱玲,只请你替我在理论上把把关就行了。”她换了一种更加客气的语气,“季老师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两篇论文我都仔细拜读过的。”

虽然这是昨天在学校图书馆临时Google出来的,请大神改论文,吹捧还是要到位的。

他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了十五分钟。论文并不长,只有八页纸。

“怎么样?”她掏出一只苹果,用力地啃了一口。

“还行。”他说。

还行?就这评价啊。

“你是投F大学报吗?”

“B大学报,我想在核心期刊上试一把。”

“如果是B大学报,这篇是不是短了点?”

“短吗?”

“我觉得短。有些地方还有展开的余地。”

“你是说论述不够详尽?”

“嗯…个别概念还可以进一步厘清。”

“也就是说,有些概念不清晰?”

“当然,你的文本分析占了绝对的篇幅,如果在理论上又下力气,两万字都打不住了。”

“你是指,我缺乏理论深度?”

“有些地方逻辑有点…”他在找词儿,“有点…欠呼应。”

“季老师,您继续说。再往下说,您都够格当外交部长了。”

他两手一摊,头一偏,不说了。

“嗳——”彩虹定了定神,很大度很鼓励地笑了,“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我可以接受严厉的批评。”

“真的吗?”

“真的。”

“那这篇你就别投学报了,”他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Garbage。”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有修养的人的博士身上说出来的。开始她还想保持风度地反驳几句,可怒气已先一步窜到头顶。她气乎乎地冲了出去,临走时差点将吃剩的半个苹果扔到他脸上。

14

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你会因为一句话喜欢上一个人,也会因为一句话讨厌一个人,并决定今后不再交往。

可是彩虹自诩是个理性人,理性的人不会让非理性的因素左右自己。她想起了导师关烨的那句话: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

也许季篁一贯心高气傲,只是没被她发现。如果这是他个性里重要的一面,她了解得越早越好。何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学术问题吵嘴。

彩虹决定将此次过节定义为“学术分歧”。鉴于季篁在她面前的表现一直拿着正分,现在突然出现一个负分,应当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然后回休息室热饭,彩虹捧着饭盒回到了办公室,发现季篁正坐在桌边吃午饭。

还是那几样,彩虹已经起了个外号,叫作“西门吹雪套餐”:一只鸡腿,半碗白饭,一杯开水,一根黄瓜。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是一种享受。

彩虹不禁幽幽叹息:“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是Garbage不要紧,如果吃的东西也是Garbage——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确定这话的用意只是捉弄,季篁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她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在他耳边说:“季老师,从没有人说我的论文是Garbage。从没有。”

“…”

“从没有人这样诋毁我的工作和我的研究能力。”她继续说。

“行,”他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团纸,捋平,还给她,“去投稿吧。总编是苏少白,祝你好运。”

“苏少白?”她怔住。

“如果你听了我的意见就这样,你听了苏少白的意见一定想上吊。”

说罢他低头继续吃饭,可他津津有味的样子又惹怒了她。

她一把夺过他的饭盒,“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

季篁皱眉:“扔我的午饭?我以为我们不过是进行了一场学术讨论,有必要上升到暴力的形式吗?”

“垃圾应当放在装垃圾的地方。”

“何老师,你刚才说过,不必太照顾你的自尊——”

“你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但你不能忽视我的自尊。季篁,我是你的同事,不是你的学生。”

他两手一摊:“我以为你想听我的意见,我也告诉了你我的意见不一定专业。如果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她在空中大声吸了几口气:“好,很好,季篁,你…你很有趣。说说看,你将用什么行动来弥补你的过失?”

他没听明白:“我?有过失?”

“从学术的角度上说,你侮辱了我。”

“有这么严重吗?”

“是!你必须向我道歉!”

“NO。”

“你必须要替我修改这篇论文,修改到足以发表的程度。”

这话一出口,连彩虹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甚至有点勒索的意味。但她被自己的临场发挥吓到了。

“什么?”

“你得替我修改这篇论文。”

他凝视着她的脸,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修改可以,不过我是第一作者。”

“你不能署名。”

“为什么?这相当于我重新写一篇。”

“无论你怎么改,这篇论文是我的。你必须要采用原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内容。”

“何老师,你看我像魔术师吗?”

“怎么不像?你不是说这是垃圾吗?点石成金不是摩术师的特长吗?”

“NO。”

她注意到季篁奇怪的表达法。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用“没门儿”显得太无礼,用“不”显得太坚决,用“不行”又显得太软弱。所以他用一个英文的NO概括了以上三种表述。

“不会很累的,我已经写了百分之七十,你只要补充百分之三十就够了。”

“NO。”

她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叫作“少女的祈祷”。没人能够抵挡这样的凝视。果然,季篁也被这花仙子般莹莹闪动的目光击中了。

“这样吧,”他终于说,“你自己写,我指点指点你。”

彩虹得理不饶人地叫了起来:“嘿,说话注意口气。我们是同事嗳,同一年参加工作,一模一样的工龄,谁也不比谁低,怎么是‘指点’呢?至多是个‘互相探讨’——”

他闭嘴,开始收拾东西。

彩虹绝望地翻了一个白眼,核心期刊啊,将来长官发财评职称,哪样不靠它,她又何必死抓住面子不放:“好吧,季老师,你指点指点我。”

他喝下一大口水:“我过半个小时有课,下课之后讨论你的论文,可以吗?” 说罢又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她忍不住问:“你干嘛老喝水?口渴吗?”

“我没吃饱。”

“哦,对不起,你吃我的午饭吧。五香牛肉、虎皮青椒。我最近在节食,刚吃过一个苹果了,我不饿。真的!”她一股脑地把话说完,将自己的盒饭硬塞到他手中。

他苦笑着摇头:“谢谢,没法吃,我对花椒过敏。”

彩虹愣了愣,她从没听说有人对花椒过敏。不过,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篁从来不写板书。一个字也不写。关键的句子他会口头重复,还会问学生们“记下了吗?”,但他的手指几乎从来不沾粉笔。

因为这个,学生们都认为他很酷。

“你对粉笔也过敏,对吗?”

“我有哮喘。”他说,“轻度的。”

“这会影响你帮我改论文吗?”

“不影响。”

“那你爱吃什么?”彩虹扒在桌上支起双腮温柔地笑了,“我去买给你。白斩鸡吃吗?东食堂做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吃哦,我请客!”

“为什么听说我有哮喘你会笑?”季篁问。

“…”

“想起来了,”他说,“何老师喜欢容易受伤害的男人。”

他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打量她,似笑非笑,目光尽处万水千山。

调侃?揶揄?讽刺?捉弄?她努力分辨,却一无所获。再度凝眸时已烟消云散,他的目光又如往日那般深澈宁静。意念不经意地起落,月落星沉、微澜泛起、似有无数游鱼戏在水底。

她从未见过谁的目光有这般无穷无尽的幻象。

“我去买饭。”她说。

吃完了彩虹买来的白斩鸡和水果拼盘,季篁教课去了。彩虹从柜子里找出毯子躺在沙发上午睡。她回味刚才的一番舌战,怎么看都觉得是自己在借学术交流的幌子想方设法地接近季篁。她原以为共一间办公室会产生很多机会,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进展。除了上课,季篁很少来学校,为了让她有自在地午睡,他几乎避免来办公室。就算一周有那么一、两次见面时光,也是匆匆忙忙,互相点个头,像一对老派绅士,谈谈天气、谈谈花草,如此而已。

那样一个薄荷般清凉的男子,却令彩虹着了魔,苦苦等待灵魂的下一次交合。

半小时之后她被手机吵醒。来电显示着韩清的名字。

“彩虹,能求你一件事吗?”她开门见山。

“什么事儿?”

“夏丰周五有个面试,泰宇传媒招一名企划部经理。”她顿了顿,说,“我上网查了一下,泰宇隶属元祐集团,你能跟苏东霖打个招呼吗?”

“泰宇传媒?”彩虹说,“夏丰在省报呆得不舒服吗?那可是一本正经的事业单位啊。去这种传媒公司工资是高风险也大,压力只怕要翻好几倍吧。”

“彩虹,房贷这么重,我的工资又这么低,靠他在广告部的收入很吃力。何况,”韩清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夏丰的上司前几天透出口风,对他的业绩不满意,可能要将他调到工会。在他们那里工会绝对是闲职,快下岗的人才会往那里打发。”

彩虹迟疑了一下:“电话我可以帮你打,但苏东霖是什么态度我就不知道了。”

“只要你求他,他肯定答应。”韩清说,“你们的交情摆在那里。”

这种时候,不能不帮,彩虹点点头:“行。我这就打电话,过会儿给你回话。”

挂掉手机,她忽觉一阵莫名的紧张。多年来她与东霖之所以关系亲密、无话不谈正是因为她从不曾向他要过什么、或者托他办过什么事,尽管她知道苏家有钱在本地广有人脉。她与东霖就算有交易——诸如代写情书、帮忙考试之类——从来都是公平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毕业找工作那么需要人帮忙,彩虹也只是紧紧抓住关烨,给系主任和校领导送过几次礼,就一声不响地来到了F大。

小心翼翼维持起来的奇妙平衡今天被韩清的一个电话打破了。

迟疑片刻她拨了苏东霖的手机。

那边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嗨”。

“东霖,有件事要托你。”

“什么事?”

“夏丰周五去泰宇传媒面试企划部经理,你能跟那边的老总打个招呼吗?”

“打什么招呼?”

“夏丰想换工作,你能不能替他说说?”

她问得直接,苏东霖答得干脆:“不喜欢这个人,不欢迎他来泰宇。”

“哎,夏丰碍你什么事了?泰宇只是你的子公司,就算是上班也不会来和你打照面,你管他做什么?”

“此人志大才疏、刚愎自用,而且心胸狭隘、严重情绪化,没人能跟他合作。”

“韩清最近很困难。”彩虹只得将语气放缓,“房贷压力大,夫妻俩老是吵架。”

“这关我什么事?这是夏丰自己的事吧?”

“好吧,你不喜欢夏丰,这事就算你帮帮韩清,行不?”

“我跟韩清也不熟,没热乎到帮人找工作的地步。彩虹,你一向很少揽事的。夏丰这个人,你帮他是本份,不帮他是害他,怎么做都没有好结果。你可别惹祸上身。”

“苏东霖,为什么一到人际关系上你就变得这么精明?”

何止是苏东霖,彩虹觉得她身边的人——包括她的母亲——一谈到人情事故个个火眼金睛,见解惊人,独独衬出她是个傻子。

“那是因为你太傻。”

“你不帮他们这个家就完了。昨天两口子都打起来了。”

“我靠!”

“帮帮韩清,算我求你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东霖说:“这样吧,我这里行政部缺人,如果韩清愿意来上班,让她明天来找我。”

“喂喂,我是说夏丰!”

“夏丰不要,韩清可以。”

“啊?”没想到东霖转得这么快,一下子来这一招,彩虹傻掉了。

“可是…夏丰怎么办?”

“他可以当家庭妇男嘛。”东霖那边笑得很得意:“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彩虹你不是搞女权主义的吗?”

15

事不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