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黑,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当空。阿植咂咂嘴,今儿既没有月黑风高,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怎地就遇见这么个事儿呢。

正慨着,阿植忽地想起什么一般,脑子一热,一鼓作气跑到那间屋门口,猛地就撞了进去。

幸好光线昏昧,阿植并未看清不该看的东西。裴雁来叹口气,这孩子真得好好养一养性子,再这么横冲直撞下去,早晚会出事情。

阿植喘着气,很是自觉地背对着床站着,从背后伸了手,将中衣递过去。

裴雁来刚好将那人身上的刀伤处理完,拿干净的白布包扎好之后,又给他换上了衣服。起身到柜子里翻了一床被子来给他盖上。

阿植却还站在原地愣神。

“小姐可是被吓着了?”裴雁来收拾着药箱,慢条斯理道。

这人满身是伤,还没事翻人家院子,指不定就是那个江洋大盗!但阿植犹豫了片刻,决定不说通缉告示那件事。

要是这五百两完完全全是自己的,阿植眯了眼,暗暗笑了两声。

她端了桌上的烛台,凑近了去看那人的面目。吓!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惊诧地看着裴雁来。

雁来刚将药箱收拾完,淡淡看着她道:“小姐,即便瞧见了美人,也不必摆出这么一副失礼的模样。”

阿植敛敛神,正色道:“先生,我看话本子里写,江湖人士都会用易容术,你见识过没?”

“小姐下回若是再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每天早上练两碗水。”裴雁来将地上的碎布捡起来,最后拿那件血衣裹了,打算往外走。

阿植不死心,将烛台搁在床头,伸了两只手去捏床上那人的脸。她左捏捏右揉揉,只听得床上那人冷哼了一声,似是醒了!

阿植惊叫了一声,那人似是又睡了过去。

阿植内心委实失望,难道此人真的不是江洋大盗?样样都符合,却唯独这张脸,同告示上的也差了忒多了罢。

阿植摸摸下巴,作苦苦思索状。裴雁来唤她一声,道:“小姐想留在这里过夜?”

“不不不,我回去,我立即回去。”说罢她起身拔腿就跑了。

雁来立在门口看看她飞奔而去的小身影,忽地苦笑了笑,真不知这孩子何时才能长大呢。

他又朝房里看了看,想着人事也尽得差不多了,留着听天命罢。

这一晚,阿植没有睡好。

她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要么是告示画错了,要么就是那家伙长错了。怎么能不是江洋大盗呢?不是江洋大盗哪里来这么多伤呢?不是江洋大盗怎么会翻人家院子呢?

不是江洋大盗还留他做什么?!只有江洋大盗才值五百两银子!

阿植半夜突然想明白了,倏地爬起来,裹了件大棉衣就往外走。冬日里冷风嗖嗖,直往骨子里钻,这么一冻,阿植更清醒了,迈开步子走得更快。

宅子里阴森森的,一点灯火都没有,她心里忽有些毛毛的,自己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想起从前太奶奶在的时候,常常讲的那些鬼故事,阿植忽然迈不动步子了。

她挪啊挪,总算挪到那间屋子门口,一手搭上门框,往里轻轻一推。

悄无声息……

正要摸火折子,一只手忽地就搭了上来,阿植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还没喊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唔唔唔……”阿植去掰那只手,冷冰冰的,似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她闭一闭眼,给自己壮了壮胆,下脚狠狠踩了下去。

那人似乎吃痛地暗呼了一声,倏地松开了手。阿植连忙点起火折子,照了照,见到是个人,心倏地放下了。

她拍拍心口,大舒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不好好睡觉大晚上的尽吓人。”

那人还是一身单薄中衣,在灯光下脸色很是骇人。再好看的模样,配上这副脸色,真的是……各种滋味难以言表。

阿植似乎忘了自己是来把这个人丢出去的初衷了,点了烛台在床沿坐下来,摆了一副县官老爷审问犯人的架势,慢悠悠问道:“你爬我家的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那人动了动嘴角,没说话。

“好心救你,你方才还吓我,这又算什么事儿啊?”

那人轻咳了咳,似是有些撑不住般,竟直接瘫坐在地上了。阿植看他有些不对头,忙站起来,往旁边一站:“得了,你先好好睡,我回去了。明日早上我再来找你接着问,你若是敢溜掉试试看。”

显然也只有曹小姐才会如此威胁旁人,那人似是有些窘迫,觉得这姑娘定是心眼儿有些毛病,也懒怠说话,往角落里挪了挪。

阿植自嘲般笑了笑:“这下好了,先生救了个哑巴。”说罢正要走,又折回来,道:“记得插上门闩,可别半夜被劫走了,我家宅子里——坏东西尤其多。”

阿植回去在床上翻滚了约莫半个时辰,正开始有睡意呢,就听得外头“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

响到第三次,她无奈叹一声,顶着一头乱发去开了门。

裴雁来板着脸立在门口,道:“小姐,理仪容。”

她又关上门,穿衣服,梳头发,照镜子。再次开了门,跟着裴雁来往西厢小院走。

走了会儿,她道:“先生,不用去看看那个倒霉鬼催的家伙么?”

“方才去瞧过了,好好睡着呢。”裴雁来也不回头,边走边说着。

阿植这下子愤恨了,自个儿倒是为这件横竖睡不着,那厮却睡得心安理得,此事也忒没常理了些。足以见得,这是个良心被狗吞了的坏人。这样的人……怎可能不是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呢?阿植愤愤不平。

“想什么呢?”雁来握着戒尺敲了敲大石板,阿植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石板前了,忙敛了敛神,翻开面前的帖子。

吃早食的时候,两人对此事一字未提,老夫人全然被蒙在鼓里。吃完了,阿植跟着雁来往厨房走,雁来停住步子,回过身道:“小姐。”

“来历不明的人留在宅子里,我很是不安。”

雁来想了想,忽地叹道:“让他歇个几天罢,我瞧他也不似坏人,不如将好事做到底。”

“先生你是不是就对我一个人刻薄?”阿植努努嘴,雁来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善人样,到自个儿面前,就又严厉又尖酸,事实也忒残酷了些罢。

“戒尺之下出乖徒。”言罢,雁来也不再搭理她,到厨房里头盛了碗稀粥,搁在食盒里,往东边的屋子走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几日,阿植大抵知道了那人名叫陈树,京城人氏,受伤是因被流氓抢了盘缠。

虽然听起来不大可信,但阿植见他颇有些姿色,且看上去也就一文弱书生的身板儿,若是赶去粥铺子跑堂当伙计,指不定粥铺的生意能好起来。

贪恋美色的老少爷们和小媳妇小姑娘们定会开心坏掉的。

虽不值五百两,那便能赚多少赚多少罢。

阿植正兴冲冲筹划着,却不料这一日清早,她去房里给陈树送饭,发现陈树压根儿不在房内。她四下都看了看,也不见他踪影。完了,定是想到自己会卖掉他,所以不告而别了!

“先生!小树跑掉了!”

花坛里的一棵大桂树颤悠悠地落了两片叶子。

3

3、能走出去算你狠...

雁来正好在写东西,被她这么一喊,笔下的字都歪了。

他方推开门,阿植便一头撞了进来,头还磕到了他下巴。雁来吸了口冷气,摸了摸下巴道:“小姐,走路得有走路的样。”

阿植喘口气,抬头道:“小树跑了!”

雁来眯了眼,想了想又道:“宅子这样大,指不准躲到哪间屋子里去了,到吃饭的时候兴许就回来了罢。”

阿植很是不信。府里空屋子确实多,然大多又破又脏,陈树一看就是特爱干净特别扭的人,怎可能往脏屋子里钻啊?她叹一声:“罢了,走了就走了,因他的缘故,我这两日都忘记做正事了。”

“何正事?”雁来敛了敛神色。

“先生,你不是常常教导说,做成事之前不好夸下海口么?”阿植微仰着头,复笑道,“故而等我做成了,先生自然就知道了。我先出去了,记得给我留饭。”

阿植在街上晃荡了一圈,觉得自己这样转下去委实太漫无目的了些。抓江洋大盗这种事,若是没有运气也做不成。不知不觉又转到城门口,那张大告示竟不见了!

城门口站着几个小兵,阿植忐忑着过去,问道:“小兄弟,那江洋大盗可是捉住了?”

最外头那个粗脖子小兵斜了她一眼,扬眉道:“那是自然。”

噩耗,绝对的噩耗。

阿植望城门兴叹,这等好事,不知便宜了哪个人。财神爷爷,你也忒不公了些罢。

日头到了午时也不见踪影,阴云倒是将天压得低低的,似是要塌下来一般。阿植搓了搓手,慢慢往回走。到了永锦街的粥铺时,忽地飘起雪来。

掌柜刚刚温好一壶酒,阿植挪过去,从一旁拿了一个小瓷杯,往柜台上一搁。

掌柜看看她,极不情愿地提起酒壶,往那小瓷杯倒了一口酒。阿植看看他,他抿抿嘴,又倒了一口。阿植再看看他,他拧着眉头将杯子倒满了。

阿植心满意足地拿过白瓷杯,双臂搁在柜台上慢慢喝着。一杯小酒下肚,似是暖和了些。阿植搁下酒杯,拍了拍衣服上被压出来的小褶子,往外走了。

待回到府里,已是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阿植依旧是寻不见陈树的身影,便干脆作罢,认定他已经出了府。

慢腾腾吃完了午饭,雁来在书房教她画画。雁来的画风工整细致,一丝不苟。阿植自以为学不来工笔,便道:“我这样子的,大抵只能画一些挥笔而就的山水。”

“画法多得很,即便山水也不尽是一挥而就的。”

阿植百无聊赖地学着,忽问道:“先生,你要在这个府里耗一辈子么?”

“寻不到好去处,自然就只能留在这里。”

“等过了年,先生都二十三了。上回老夫人还念叨呢——”阿植咳了咳,学着老夫人的语气道,“什么时候得给雁来说门亲事,老这么耗着耽误人家。”

“我若是要娶,早就娶了。”雁来忽地停了停手,又笑了笑,“罢了,我同你讲这个做什么。”

阿植笑嘻嘻道:“先生你赶紧娶一个然后出府去罢……”

“…………”

阿植头顶上挨了一记。

小小心思到底瞒不过老奸巨猾的裴先生。阿植暗叹一声,将这个麻烦的先生赶出门,委实任重而道远。

到了夜里,雪落得愈发大,阿植心想着,若是下着大雪,明儿肯定不用早起,遂乐滋滋地躺上床睡觉了。

因不必惦记着第二天一早被叫醒,这一夜果真睡得很好。

然——天才刚刚亮,一声凄惨的叫声就打破了清早的宁静。

阿植听得是老夫人的惨叫声,立刻跳下床裹上棉袄奔出了门。待她飞奔至老夫人卧房门口时,雁来已经到了。然就在老夫人卧房对面的花坛里,还立着一个人——

“小树!”阿植揉了揉眼睛,“你不是走了吗?”

陈树身体还没好全,加之受了凉,站在雪地里直打哆嗦。老夫人指着陈树颤巍巍问阿植:“你认得他?”

阿植看了一眼裴雁来,无奈点了点头。

“吓着我了,一开门就看到个人站在外头。”老夫人抚了抚心口,“我得回去坐会儿,心口疼。”

雁来立在台阶上,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昨日你又翻墙出去了么?”

他正要说“曹家有正门,翻墙这等事,非正人君子所为”云云,陈树忽冷着脸道:“你家宅子有问题。”

阿植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陈树:“瞎说,我家宅子能有何问题……风水先生说我家这地儿很好的。”

陈树依旧冷着脸,暗暗咬牙道:“我说有问题便是有问题。”

阿植“嗤”了一声,不屑道:“这宅子我住了十五年了,从来都好好的。偏偏你来了倒说不好了,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陈树冷哼一声,竟不理她。

雁来思量了会儿,忽地浅笑笑,说道:“陈树,你莫不是在我家府里迷了路?”

陈树冷冷看了他一眼。

阿植恍然大悟,拍手道:“啊——小树,原来你是个路痴!”

陈树冷冷瞪了她一眼。

阿植把笑声硬生生收回去了。

“是你家宅子有问题。”陈树扭头就要走。

“方向错了。”

陈树立在原地止了步子,握了握拳。

雁来在他身后慢慢笑道:“还是我领你先去吃些东西罢,可别饿坏了。”

阿植见陈树站在原地痛苦地犹豫挣扎着,颇有些不忍。这也忒可怜了罢,辨不清方向该是多头疼的事啊。

哦哟。

阿植好心道:“我们又不笑话你,你还来劲儿了。”

陈树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朝反方向走了。

阿植眨眨眼,对雁来道:“先生,万一他在我家府里饿死了……”

雁来忽觉得好笑,便跟在陈树后头走着。

阿植远远地喊了一声:“先生,就交给你了,千万别让他再转晕了……我留晌午饭给你们吃。”

阿植本料着他俩会在宅子里兜兜转转大半天,哪晓得她和老夫人刚坐下打算吃早食,雁来就领着陈树回来了。先生果真是个能人,阿植不禁暗叹。

陈树坐在角落的位置里咳了咳,脸色十分不好。阿植挑挑眉,站起来要去厨房给他盛粥,雁来却先一步往厨房去了。阿植坐下来,嚼着一块小糕。

老夫人在一旁,颇有些怀疑地问了陈树几句话。然看他又不像是坏人家的孩子,也便作罢了。大抵是家道中落无处可去,才流落至此。暂且收留他一些日子也无甚不可。

等雁来回来时,阿植见漆盘上还摆着一个白瓷杯子,红褐色的姜茶在里面冒着热气,看上去很是好喝。她撅了嘴,咽咽口水道:“先生,我能喝么……”

“你最近火气重的很,哪能喝这个。”说罢便将白瓷杯放到了陈树面前,“喝完了回去睡一觉,免得积了寒气。”

阿植半眯了眼,先生对外人这么好,看上去像是有什么企图。

陈树坐在一旁依旧摆着一张臭脸,似是有人欠了他许多银子一样。

也是,被歹人劫了到底不是件开心的事。阿植如此一想,便有些释然,端起粥碗迅速地吃完了。

外面的积雪不算厚,阿植看看天色,觉得这场大雪还没真正落下来。想起以前过年时候,四处银装素裹,一眼望去,当真有一种满目河山空念远之感。

她方闭眼回想了想,忽觉得有人站在她身后。她一扭头,便看到陈树那张惨白的脸。

阿植一咽口水:“你是要吓死人呐。”

陈树忍了忍,实在又没忍住,便伸手去拿她头发上不知道从哪儿沾来的稻草屑。

阿植不知他要做什么,慌忙打开他的手:“你也忒不知礼数了些罢,我同你又不熟,你怎能摸我的头呢?”

陈树咬了咬牙,一时气结。阿植看他这模样,委实不知道他在忍些什么,竟如此痛苦难耐。

陈树收了手,怨恨地看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阿植在后头喊道:“别走错了,前边第二个拐角往左拐,千万记得!”

陈树的嘴角抽了抽。

雁来端着漆盘从屋内走出来,看了看阿植,又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头顶的一根稻草屑拿了下来。

阿植恍然大悟:“原来小树是要拿这个!”

她蹙眉慨然:“果真是眼里容不下稻草屑的人呐。”说着又看向雁来,一本正经道:“先生,你说这种人应当不肯去粥铺跑堂罢?”

雁来扬了扬眉:“若是小姐逼着他去,指不定第二天就悬梁了。”

“若是你逼着他去呢?”阿植对裴先生寄予了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