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行走在太空的人需要什么素质,学生们没有概念,还都沉浸在茫然里,好在还有个人告诉他们下一步做什么。几个小流氓和小太妹们温顺异常,听话地结伴去了二楼的小房间,一路逃命的兵荒马乱告一段落,机甲里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周围只剩下一个植物人状态的零零一,被生态电击绳牢牢地捆着。

  陆必行独自坐在荧光草下,打开了个人终端,试图聚精会神,可是页面上的文字和代码好像自动长出了排斥磁场,就是落不到他的视网膜上。

  他盯着那页面发了二十分钟的呆,听见楼上终于开始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在这个人工的夜深人静里,所有绷紧的神经短暂松懈,让反射弧跑完了残酷的全程,夜色就该要化为刀剑,打碎他们用忙碌打造的小小铠甲了。

  陆必行凝神听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细碎的啜泣声越来越低,直至没了动静。

  数十个小时的应激状态后,少年们终于在无边的忧虑与恐惧中睡着了。

  机甲舱门上闪烁着电子钟表,显示此时是沃托宇宙时间20:30,联盟议会所在地应该入夜了,而在北京星的星海学院,这个时间则刚好是他早晨到校时间。

  陆必行个人终端上自动弹起了日程表,按部就班地提醒他日常琐事。

  他的计划列示里写着:一、按计划应该已经返回学校,点名批评四个熊孩子(重点工作);二、借题发挥,修订第二版校规校纪;三、论文周中期抽查(小崽子们肯定都没开始写),只要求提交论点,暂时不需要全文。

  旁边还有一行他自己写的备注小字——“我觉得人类未来将会走向何方”的题目是不是有点大?到时候会不会收来一打玄幻小说?

  问号后面是个手绘的鬼脸。

  陆必行和他自己画的鬼脸面面相觑片刻,肩膀突然垮塌下去,他抱着头,无声无息地趴在了小吧台上,耸起来的一双肩胛像是两座摇摇欲坠的山。

  因为陆老师今天全天的鸡汤,都是人工谷氨酸钠仓皇勾兑的假鸡汤,只是个味道相近的样子货,倘若有人掀开锅盖,就会发现里面只有一锅苍白的开水。

  凯莱的家、有六百万穹顶的学校、刚刚建成的实验室、五年的心血……他都可以不想,都可以舍弃。

  可是他的招聘广告发出去,才刚刚收到两份简历,还静静地躺在他的邮箱里没打开。

  他的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分学院,他布置的天马行空的论文作业还没有收上来,他曾经无数次畅想过的蓝图,还没有画出一个边来,就分崩离析了。

  医疗室里,修复骨骼、神经和肌肉的微型手术仪挨个撤出了伤口,按照林静恒的意见,简单粗暴地缝合了伤口,喷了一层普通的消毒喷雾。林静恒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感觉不甚灵便,独眼鹰公报私仇,手术模式设定得非常丧心病狂,麻醉剂用得十分吝啬,缝合还没完全做完,他的知觉已经开始恢复了,因为缺少止疼剂,这会钝痛开始弥漫开,林静恒的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后背一片僵直,失血让他浑身冰冷。

  陪在旁边的湛卢说:“您的感染风险很高,最好在无菌医疗室里观察二十四小时。”

  林静恒没理会:“水。”

  几口喝完了补充电解质的水,他艰难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的麻木劲还没过去,林静恒刚一试着站起来,就踉跄了一步。

  湛卢抬手接住他:“先生……”

  “嘘,”林静恒哑声呵斥了他一句,“别吵,我头疼。”

  湛卢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的音量低于设定平均值,您觉得头疼,可能是因为您的体温过高。”

  林静恒推开他的手,有些不稳地走了几步,强行让自己习惯暂时半身不遂的身体,对湛卢说:“别跟过来。”

  他就这么走出医疗室,悄无声息地来到陆必行身后,夜间模式的机甲里自动响着安神的白噪音,盖过了他很轻的脚步。

  林静恒没有惊动对方,悄悄地坐了下来,透过还有些模糊的视线,他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年轻人。

  也许是受麻醉的影响,林静恒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想问他:“你小时候在凯莱星长大,过得好吗?独眼鹰有没有对你提起过陆信和联盟的事?”

  “和独眼鹰一点都不像,怎么长大的?还有办学校这个古怪的志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受你妈妈影响吗?”

  “为什么你的身体和大脑的基因型对不上呢,你和你妈妈刚到第八星系的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平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有没有什么愿望?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但是那个老波斯猫抠门不肯给你的东西?”

  “别哭,别哭了……还想要星海学院吗?我将来再帮你建一个好不好?”

  然而这些话在他心里起了又落,通过精神网,水波似的散开,散到无边无际的星星中间,并没有流进任何人的耳朵。

  陆必行一直趴到半夜才收拾好自己狼狈的情绪,他起来以后先借着旁边酒柜照了照,感觉自己眼不红头发不乱,脸上也没变成大油田,尚且算个人样,这才站起来,脱下沾满血迹的外套,打算洗把脸开始干正经事。

  不料才一回头,他意外地看见,那个本该在急救舱里休息的人正静静地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由于没用愈合剂,他浑身裹满了绷带,草草缝合的后背不敢靠着什么,身体只能难受地略微前倾,已经撑着头睡着了。

  陆必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过了一会,他踮起脚走过去,按着膝盖蹲了下来,自下而上地看着林静恒略微朝下的脸。

  这个人眉目很清晰,有一张能画下来的轮廓,眉心还轻轻地拧着,嘴唇毫无血色,唇线堪称优美,却抿得很紧,像是天生的说一不二,缠满了绷带的肩膀平整而宽阔,只吝啬地露出了边角的一点皮肤。

  陆必行看了他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快碰到林上将的下巴了。

  陆必行吓了一跳,连忙尴尬地缩回手指,没留神腿蹲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心跳突然超速起来。

第27章

  机甲里的昼夜模式可以以假乱真, 平稳运行时, 只要不扒开舱门往外看,叫人有种还在地面的错觉。

  一过了清晨五点多, 仿造的日光开始渐强, 温和地驱散着乘客的睡意。

  青少年们大多是起床困难户, 在北京β星上时,校长信箱里收到的最多的一条建议, 就是希望学校第一堂课的时间能往后拖两个小时。

  不过么, 人一生中,总有那么一段日子, 是每天盼望天亮的。

  人的潜力大概是无穷的, 一宿过去, 幸存的少年们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忽略伤心,各自拿出一张精力充沛的脸,在餐桌上围坐一圈,黄静姝带头翻开自己个人终端里的教材, 其他几位自发模仿, 不管内容看不看得进去, 好歹都摆出了学霸的造型。

  早自习和早餐结束,学生们开始趁消化时间上理论课,理论课的内容是辨认机甲里的各种设备……以及参观活的联盟上将。

  斗鸡小声说:“所以说,四哥以前真的是个将军——上将到底是什么官?第八星系没有这个官吧,是不是比星系行政长官还大?”

  怀特十分严谨地说:“这恐怕得看是哪个星系的行政长官,我们八星系就算了, 我们的行政长官还没有黑洞的四哥说话管用呢。”

  黄静姝很有大姐风度地鄙视道:“哪跟哪,压根不是一回事。”

  薄荷是个脱俗的小姑娘,并不关心虚名,只是一脸难以接受地感慨:“这都不重要,当上将一年得开多少钱?说不干就不干了。”

  那几个熊孩子不敢到林静恒面前搭话,隔着五米远,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还以为他听不见。

  林静恒怀疑是自己没事就装聋作哑遭了报应,只好低头翻着陆必行偷出来的地下航道线路图,继续装听不见。

  薄荷煞有介事地说:“工资一般是按级别计的吧,肯定很高了,我觉得他们应该还有灰色收入。”

  林静恒:“……”

  这孩子仿佛是在暗示他涉嫌贪腐。

  “对啊,”怀特说,“军队平时要买武器装备,还要买机甲,都可以抽回扣当灰色收入吧?陆总卖了一架机甲就建了个学校,哪怕每次抽1%,也很多了!”

  林静恒一顿,感觉有点道理,按照这个说法,他好像错过了好几百个亿。

  陆必行正好回来,不幸听了一耳朵,发现自己去调个机甲内部结构图的功夫,几个熊孩子已经把他的脸丢尽了,连忙上前驱赶:“走走走,别在这围着捣乱。”

  他一抬头,正好对上林静恒的目光,连忙假借低头跟学生说话,挪开视线,不敢再往这边看。

  陆必行昨天一时恍惚,忘了机甲上不同于地面,上面有个无处不在的精神网,虽然林最后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但他自己已经疑神疑鬼一早晨了,总觉得自己那只图谋不轨的爪子被人家看见了……那可太说不清了。

  他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自己那只很欠的手,心想:“留你何用?就会闯祸。”

  林静恒嘴角轻轻动了一下,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没有抗生素,只能靠免疫系统硬扛,直到现在体温还没完全降下去,头天晚上几乎是半昏迷状态,哪怕在太空中时刻绷着一根弦,注意力也只够放在机甲外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他看着陆必行那紧绷的背影,意外地发现,这货也有脸上挂不住的时候。

  是因为被人看见自己哭了吧?

  有点可爱,也有点可怜。

  这时,林静恒闻到了一股烟味,他头也不回地冷下脸:“机甲上禁烟禁火禁喷雾是常识,想抽滚出去抽。”

  独眼鹰看出他刚缝完伤口,行动不便,于是有恃无恐地冲着他喷出一口烟圈:“一夜不见啊林上将,看见您还健在,鄙人甚感欣慰。”

  林静恒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几步,独眼鹰还以为他主动退避了,十分得意,叼着烟狠狠地嘬了一口,不料烟还没进肺,他就突然感觉不对,军火贩子凭借多年打架斗殴的直觉,猛地往后错了半步,正好躲过了饮水机里喷出来的一股凉水,烟头已经被浇灭了。

  有的人一天不打就忘了谁是老大。

  独眼鹰:“狗娘养的!”

  林静恒:“彼此彼此。”

  他和独眼鹰对骂完,没事人似的展开了地下航线图,冲老波斯猫招招手:“补给站里记载的地下航线从七八星系交界的地方开始,一共有三条,沿着三个方向分别延伸往域外,里面有个一千多个非法跃迁点——你们第八星系的走私生态真是成熟,简直是支柱产业——离我们最近的三个跃迁落点我都圈出来了,你过来看一下,可不可靠。”

  星际跃迁当然不能随便瞎跳,否则一脚跳进黑洞就不是很好玩了,在人类活动的区域里,有一张巨大的跃迁网,每一个网点都会对应一个星际坐标,一般来说,“跃迁”就是根据自己的能源储备和机甲性能,在这些网点上跳,偶尔会因为干扰、驾驶员状态等等有一些偏差,偏差范围在千分之一个AU范围内都可以接受。【注】

  每一台机甲,不管是否合法,都会装有“宇宙航海地图”,上面会清晰地标识出跃迁网。

  而“非法跃迁点”,就是在这张众所周知的地图之外,没有经过验证的坐标,像私下接出来的秘密暗道。

  独眼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伸出手腕,用个人终端接收了地图,片刻后,他一点头:“三个坐标都像真的,不过方向不一样,一个往凯莱星去的,肯定是算了,一个往七八星系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还有一个是奔着域外的。林上将,我听说联盟统帅是个老不死,早就名存实亡,你才是实权将军——我请教一下,现在战局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应该往哪走?”

  “星系间通讯全断,而伊甸园一定程度上依赖于通信网的硬件,也不一定能保全,现在八大星系整体沦陷,联盟没有还手之力。”林静恒声音还有些沙哑,略微清了一下,他接着说,“这些年,联盟为了中央政权控制力,不肯下放军事自治权,星盗们如果能策反某个联盟高层,通过捷径拿下白银要塞,军部整个系统会在短时间内瘫痪,显而易见。”

  独眼鹰目瞪口呆:“显而易见你们还不整改,什么毛病?”

  “利益争斗。”林静恒远远地放出目光,看见陆必行正对着湛卢,给学生们介绍高级机甲,随口说,“因为这么多年,海盗一直只是小股势力的游击战,联盟内部对安全局势一直很乐观,觉得星际海盗在环境恶劣的域外,根本不可能有多少人口,就算他们能制造一时混乱,只要联盟回过神来,很快能以数十倍的兵力剿灭,星际海盗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这些海盗们露出来的实力只是冰山一角,他们居然能蛰伏两百多年。”

  独眼鹰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域外豢养星盗。”

  “你应该记得吧,当年凯莱亲王卫队被打出第八星系时有多狼狈,那个阿瑞斯冯几乎是赤身裸体爬出去的,但现在看来,他手里至少有一支超时空中重机甲组成的机械战队。”林静恒收回视线,把声音压得更低,远近无人,他俩交流的声音又急又轻,活像黑帮接头。

  林静恒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独眼鹰的脸:“他的人和机甲哪来的?总不能是自己下的崽吧?”

  独眼鹰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陆信要是还在……”

  “他当然不能在,”林静恒几不可闻地说,“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当然要第一个除掉他。”

  独眼鹰鸳鸯眼里的瞳孔猛地一缩:“你说什么?”

  林静恒懒得重复自己的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有点半身不遂地走向零零一。经过学生们身边时,几个学生连同一个老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全都紧张起来,自动双脚并拢,整齐地站直成一排。

  林上将条件反射道:“稍息。”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一抬头,他看见这一排站桩的整齐划一地低头看自己的脚——从小野到大的猴子们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军训,不知道脚应该怎么摆。

  斗鸡:“四……将军,稍左脚还是稍右脚?”

  林静恒无奈地一摆手,指了指二楼休息室对面的另一排小楼梯:“那是一间训练室,体能、失重、还有模拟机甲操作训练的器材都有,训练室的权限我开给你们了,随时可以用。”

  陆必行一低头,简单地“嗯”了一声。

  这小子外向活泼得很,向来不知道“见外”和“认生”两个词怎么写,当年在北京星大气层外,初次相见,此人把鼻血滴进林上将的营养液里,也没见他这么腼腆过。

  林静恒无奈地一伸手,在陆必行面前晃了晃:“行了,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