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甲内的空气大量泄露,气压骤变,没有了仿重力平衡系统,所有人都裹着凝固的保护气体摔得乱七八糟,根本来不及寻觅宇航服,大部分人被直接吸进了致命的太空环境,有限的几个生态舱则被怕死的指挥官们占据,他们慌慌张张地爬进去,还没来得及躲,就被湛卢远远地锁定了。

  紧接着,机甲战队张开捕捞网,灵巧地避开机甲里炸出来的碎渣,连包裹着生态舱的活人再暴露在宇宙环境中的尸体一起捕捞,一网打尽。

  从白银九从天而降,到打扫战场,整个过程仿佛一场暴风雨,简短而可怕,找不着北的八星系援军们下意识地退出了一万公里,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场天灾似的一边倒战役。

  随即,他们收到了通讯请求,救援队们哆哆嗦嗦地通过,一个气质温润的青年出现在视频中间:“大家好,我是战时特别管理委员会主席,代表第八星系星际联盟政府,感谢诸位在紧急关头选择与联盟政府站在一起。”

  他说话的语气像一阵不徐不疾的春风,而春风过处,是导弹,每一发导弹都不走空,伏兵军团的漏网之鱼们正在一个一个地被清算解决。陆必行熟视无睹地对噤若寒蝉的援军们发表了“戮力同心、携手共创美好第八星系未来”的简短演讲,空口给吓得快尿裤子的听众们画了一张幸福和平的大饼……饼皮上还沾着硝烟。

  这时,独眼鹰趁陆必行忙着画大饼没注意,挣脱开医疗舱,一路捂着抽痛的肋骨冲进重三的指挥室:“有人出卖了我们,这个人现在一定会得到消息,绝对不能放走他!”

  林静恒眼皮也不抬:“管好你自己吧,乱窜什么?你需要一根……”

  刚刚恐吓完别人的陆必行连忙追出来:“老陆,你怎么出来了!”

  林静恒一见他,冷嘲热讽的表情立刻一收,面孔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生生把“牵引绳”三个字咽了回去。

  独眼鹰这个时候顾不上计较他的态度问题了,飞快地说:“我听说很多行星和基地都派了援军,但如果我是那个叛徒,我也会意思着派几个人混在他们中间表示合群,这个人一定是最后几个出兵的,派出的机甲武装一定多于补给舰,因为前者操作上更容易浑水摸鱼……”

  独眼鹰话没说完,就听见重三的通讯频道上,一个白银九通过远程信号接了进来:“将军,第四小队奉命暗中关注沿途各方势力,五分钟以前,小行星‘海洋之心’上,一队机甲武装突然离开,‘海洋之心’不久前宣布自治,目测其中有自立行政长官的专属机甲,请问是否拦截?”

  林静恒看了独眼鹰一眼,老波斯猫狼狈的脸上被重三上的灯光掠过,打下浓重的阴影,眼神一片空白,他就像一具风干的蜡像。

  林静恒:“拦,活捉回来。”

  “将军,参与伏击的机甲及武器装备均来自联盟,是战前刚出厂的比较新的型号,俘虏身上有生物芯片‘鸦片’。”

  “意外吗?我们拦了人家几次财路,人家打算来一手威逼利诱试探我们深浅了。”林静恒一挑眉,“不过鸦片不是能显著提高精神力吗,提高完了还这德行,哪找来的水货?”

  “海洋之心的虎鲨在开战后半个月,就宣布小行星自治,颁布三条禁令,禁止行星上的居民离开大气层,也立刻断绝了和外界的交往,所有访客一概不允许靠近行星两个航行日内,他会接待你们,本身可能就是个陷阱。”陆必行快速地翻阅过湛卢提供的资料,一目十行地从中挑出重要信息,念给林静恒和独眼鹰,“海洋之心附近捕捉到的能量场一直很可疑,虽然人口才六千多万,但星球上很有可能存有大量武装。我记得这个人,爸,以前好像经常和你有生意来往,也是个倒腾军火的。”

  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一山不容二虎,虎鲨选择“鸦片”,也许是看中了鸦片能为他的战士提高战斗力,也许是野心昭昭,单纯不想臣服于这草台班子一样的“八星系政府”。他们内外勾结,促成了这一次险恶的伏击。

  独眼鹰踉跄了一下,陆必行想伸手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他避开陆必行的视线,只是沉默无声地盯着眼前的林静恒。

  说来真是奇怪,这两个年轻人,都和陆信有某种程度的联系,独眼鹰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想起那个人。

  当他看见陆必行的时候,想起的是百年的情谊,觉得心越来越软,能软成一个凹陷的窝,一生的委屈与想不通都会倒灌进去。

  而当他面对林静恒的时候,他想起的却是惊闻沃托生变时的满腔悲愤,心里会长出粗粝坚硬的铁锈,外化为荆棘,披在他前胸后背,给他尖锐的刺痛与愤怒的力量。

  此时此刻,于警督化为尘埃,曾经肝胆相照的“朋友”仓皇逃窜,他需要这股愤怒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自己站稳。

  独眼鹰低声说:“我和虎鲨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曾经住在一架机甲里,在太空里一起飘过五十多天。”

  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就算是在一个子宫里一起住过十个月,也说明不了什么。湛卢,找个小黑屋给老陆先生,他要哭哭啼啼地倾诉一会。”

  独眼鹰:“……”

  他被林静恒一榔头敲碎了所有的脆弱,一个标点符号也倾诉不出来了,只好气急败坏地捡了个软柿子骂起来:“陆必行,我看你他妈是脑穿孔了!”

  天使城要塞。

  护卫长急匆匆地想进林静姝的办公室,被人工智能的秘书拦下了,告诉他林女士办公室有客人。

  护卫长无奈极了,驴拉磨似的在办公室门口来回乱转,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汗都下来了,才盼到林静姝起身送客。

  林静姝礼数周到地送走了客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很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进门。护卫长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站出去很能充当个门面,其实是个遇到一点鸡毛蒜皮就汗流浃背的货色,很让人看不上。

  不过好在,林静姝也不需要身边有一匹狼:“什么事?”

  护卫长一关上门,就压抑而急促地说:“夫人,‘飞鹰’全军覆没了。”

  林静姝略微一歪头,看不出喜怒,依然是温温柔柔地问:“怎么会?”

  护卫长觑着她的神色,咽了口唾沫,汗流得更多了,硬着头皮说:“飞鹰前些日子联系上了八星系的一个小军阀,对方信誓旦旦地说,截下我们东西的,肯定是那个所谓‘八星系政府’的人,正好政府派人四处游说,飞鹰本想扣住那几个人,跟八星系政府好好接触一下,谁知道中途突然杀出来一队……一队……”

  林静姝撑着下巴,天真无邪似的问:“妖魔鬼怪吗?”

  护卫长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白银十卫。”

  林静姝脸上先是闪过错愕,随后低下头笑出了声,好像宴会中途听了个男人用来讨好她的笑话。

  护卫长一看她笑就浑身发冷,在裤子上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打开个人终端,一段军用记录仪的视频打在办公室墙上:“我这里有两段视频,第一段是飞鹰重甲上的军用记录仪,画面是实时传过来的。”

  林静姝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下是怎么被人一网打尽的,叹了口气:“早知道他们这么废物,就不给他们用那么好的装备,军委工厂那几位胃口大得很呢。”

  “夫人,飞鹰有正规军的军备和水平,是敌人太强大了,这种突击水平,真的只有……”

  林静姝打断他,语气轻快地说:“我不管,我也不懂,输了就是输了,废物就是废物,不要和我说那么多理由,我需要有人赔我的机甲,没有钱就偿命,自己的命也可以,漂亮小姑娘的命也可以,我不挑的。”

  护卫长的脸色惨白一片,挣扎着说:“还……还有一段视频,请您一定……一定看看……”

  林静姝用琉璃一般清透的瞳孔看了看他,故意沉默了半分钟,看着护卫长的裤腿都在哆嗦,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好啊。”

  第二段视频的视野非常不清晰,倒像是通过某个人的眼睛往外看,视角十分局限,这个人还被人架着,走得踉踉跄跄的。

  “像飞鹰这种带领武装的人,植入的生物芯片和常规的‘鸦片’不同,”护卫长紧张地说,“按您的指示,我们需要随时能控制这些人,生物芯片上留有后门,我们能在一定情况下入侵芯片,共享被植入者的五官六感,人工调控他的激素水平。”

  林静姝很有耐心地点点头,没打断他,饶有兴致地透过俘虏的眼睛看着敌人机甲内的陈设,发现重甲的观景带里居然长满了憨态可掬的小蘑菇时,她甚至露出了一点有趣的笑意。

  “对方屏蔽了生物芯片对外释放的能量,不知道这个后门的存在,我们拿到了生物芯片被取出前,飞鹰指挥官在敌方机甲上看见的情景。”

  重甲中所有的士兵军纪整肃,透着一股冰冷干练的秩序,林静姝略微严肃了一点,眯着眼看着乱晃的屏幕,突然,押送俘虏的人站住了,俘虏踉跄了一下,紧接着视角晃动,应该是俘虏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快步走过,身边的卫兵飞快地跟他汇报着什么,擦肩而过时,他目光扫过俘虏,正好像是和镜头后面的人对视,随后男人一伸手,一只机械手凭空从机甲地板上冒出来,扣在了他肩头。

  林静姝像是被按了暂停的木偶,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第94章

  怎么可能呢?她想。

  静渊号星舰在玫瑰之心遇刺, 护卫舰上一个幸存的军用记录仪拍下了零星片段, 她看了成百上千次。

  她从格登家的老东西手里拿到伊甸园管委会董事代理权的第一时间,就亲手翻阅过伊甸园的数据库, 偏执地亲眼确认那个人消失在伊甸园的时间与地点。

  她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那个复杂的星际坐标。

  所以一定是假的。

  伊甸园监控网络内, 基因克隆是被严厉禁止的。但不代表域外和八星系那些野蛮人不会这么干……也可能这个人连克隆都不算, 干脆就是个复制的生化人。

  核爆一样的怒火在林静姝单薄的胸口里炸开,牙咬得太紧, 一点血腥气冒了出来。

  他们怎么能, 怎么敢!

  但林静姝是不惯于将喜怒形于颜色的,长久的压抑, 她的面部肌肉已经没有这种即时反应能力了。因此无论心里怎么波澜万丈, 都只能咬着血珠强压下来——林静姝下意识地敲了敲护卫长的个人终端, 轻易取得了他的个人终端控制权,将方才那个镜头又重播了一遍。

  这一次,她把那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了些。

  有很多年,林静姝喜欢收集关于年轻将军的一切新闻……虽然大多是负面的。不过在她看来, 就算是媒体变着花样骂他的文章读起来也十分有趣, 不管他活成了一个混账还是暴徒, 他的存在就已经是最深的慰藉。

  林静恒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名字、一张照片,一个模糊不清的冷酷形象。但在她心里,他是动起来的,他那种冷漠倨傲的神态、爱答不理的态度、漫不经心的走路姿势,她都在心里无数次地描摹过,有时候林静姝甚至觉得, 如果自己愿意去变个性、整个容,她甚至可以亲自扮演一个足能以假乱真的林静恒。

  模糊不清的视频里,那人太熟悉了。

  林静姝第二次看着他,心里的悬崖与峭壁开始一点一点地崩塌。

  哪怕是复制生化人、是克隆人,肉体毫厘不差,他们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灵魂吗?

  还有……那个机械手。

  林静恒从来不向别人展示湛卢,即使有时候需要带着湛卢,也只是让他穿着军装混在亲卫里,反正别人看不出来他不是人,与其他几架著名机甲相比,湛卢神秘得过了头,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一向只有庞大的机甲机身。

  林静姝是少数几个见过湛卢机甲核的非军方人士。

  她记得那天,林静恒被任命为白银要塞第一负责人,授衔仪式后,有个政要云集的宴会,管委会刻意向这年轻得过分的上将卖好,带上了当时还在学校做社会学研究员的林静姝。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会怎么在那些人中间游刃有余,与分别多年的同胞兄长久别重逢,两两相对无言。

  那些人出于社交礼仪,给了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林静恒可能是实在找不着话说,就顺口把旁边的湛卢介绍给了她。虽然明知道湛卢是台电脑,但他的样子还是太逼真了,林静姝对着他多少有些拘谨,刚好那天她穿了一件有学院标志的针织衫,湛卢很体贴地照着那件衣服上的学院标志,变成了寓意“科技改变社会结构”的机械手。

  从小到大,这大概是他们兄妹间唯一的小秘密。

  她不知道从那以后,林静恒就把湛卢的节能形态设定成了机械手,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从致命的玫瑰之心逃脱、又把自己从伊甸园的数据库里完完整整地抹去的,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第八星系、为什么不回来,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现在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捎给她只言片语,哪怕只是一点暗示。

  他还活着。林静姝想,他在第八星系。

  有那么片刻光景,林静姝觉得麻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随即剧烈地绞痛起来,腐烂的躯体里翻出了新鲜的血肉,那真实的疼痛甚至让她有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她茫然地抬起头,正好撞上护卫长小心翼翼的视线。

  一瞬间,林静姝就清醒过来,她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在恐惧,同时也在观察她的反应。

  “林静恒还活着”——这个消息会把整个战局炸个颠倒的。

  而不管他在第八星系做什么,对付“飞鹰”这种货色竟然也会亲自出手,说明他现在手里的人和资源一定十分有限。

  林静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桌角的梳妆镜,确定自己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她是一朵曾经在显微镜下开着的“蔚蓝之海”,展开每一片花瓣,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考量着,因此已经习惯了连呼吸都有特定的姿势。

  电光石火间,林静姝就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随后她面无表情地关上卫队长手腕上的视频,擎起了一个冷冷的微笑,像个端庄的人偶一样坐在桌案后面,摊开双手:“这是什么?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理由?”

  护卫长张了张嘴:“夫人,这个人……您不觉得他像……”

  林静姝的目光冰锥似的直直地穿透他的颅骨,护卫长察言观色,怀疑自己只要说出“林静恒”三个字,办公室门口那个和此间主人一样斯文秀气的机器人会冲进来,把他砸成一堆碎肉。

  “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你有点成功了。”林静姝一字一顿地说,“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护卫长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连忙失声叫出来:“不,这不是我安排的,夫人,我怎么可能为了推卸责任亵渎……亵渎……再说我怎么可能弄得到林将军的基因?您相信我,我……”

  林静姝的眉梢轻轻一抬,打断他:“不是你?那是谁?”

  她纤细得要命,脸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皮肤过分苍白,看起来脆弱极了,雪白的颈子又细又长,拧断它需要多大力气呢?可他就是怕她,离得越近,越能闻到她身上腐烂的腥甜气息,她身上有种气质无法描述,像噩梦里那个影影绰绰的鬼魂,站在你面前冲你微笑,你却不知道她下一刻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

  林静姝缓缓地又问了一遍:“如果不是你,那是谁?嗯?”

  护卫长:“我……我去帮您查……”

  “你最好去,”林静姝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把这个冒牌货送回绞肉机里,我还要知道他的基因是怎么从联盟泄露出去的,谁复制了他,我要你砍掉每一只碰过他的手,如果你办不到,就拿你自己的充数——”

  护卫长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我要彻查,我要彻底控制第八星系,”林静姝拢了一下鬓角,“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往第八星系加派人手。”

  “夫人,”护卫长连忙说,“第八星系真的搜不出多少油水,我们不该把过多的资源和精力放在……”